南塔克特的亚瑟·戈登·皮姆的叙述(2 / 2)

我坚信,即使我能确定字条的全部内容——就是我朋友如此设法传递给我的警告的全部意思,即使这一警告本应向我揭示一场最无以言表的灾难,也根本抵不上我能看清的这几个字对我的折磨和使我产生的恐惧。那个“血”字,那个在一切神秘、痛苦、恐怖事件中如此常见、最最要命的字,现在传达着多少倍的含义,它那含混的意思(由于它和前面其他的字分了开来,意思看不清)冰冷沉重地往身陷幽暗囹圄的我的心头砸了下来,让我直冷到最最深的心里。

毫无疑问,奥古斯特让我一直藏着是完全有道理的,我猜想着上千种可能的理由——可就是想不出一个,能令人满意地解开这个谜底的。我刚从暗门处回来、注意力还没被老虎的奇怪举止所吸引时,曾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引起上面人们的注意,即使这么做没能成功,也要设法打通下层甲板钻出去。我觉得自己在紧急情况下还是能完成其中的一项任务的,尽管并没有绝对的信心,我还是因此而有(换了个场合就根本不会有的)勇气去面对目前的凶险处境。可是,我所能读清楚的这几个字让我彻底丧失了这样的勇气,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不祥的命运。一阵绝望袭来,我一下再次扑倒在床垫上,在昏睡中度过了大约一天一夜的时间,只间或地恢复过理智和记忆。

最后,我再次坐起来,埋头回想着身边发生的可怕事件。没有水,我最多还能撑二十四个小时——再长就不行了。在我被囚于此的第一阶段时间里,我尽情享用了奥古斯特好心留给我的甜酒,可它们只能让我发热,根本平息不了口渴。现在剩下的只有四品脱左右一种度数很高的桃子酒,一想到它,我就直反胃。香肠全吃完了,那块火腿只剩下一小块皮,那些饼干,除了从一块饼干上掉下的几块碎片外,全给老虎吃光了。让我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头痛在时刻地严重起来,随之而来的,是自第一次睡着后一直多少困扰着我的神志恍惚。过去几个小时里,虽说非常困难但我还能呼吸,可现在每呼吸一次,胸部都会感到一阵痛苦的痉挛。但还有一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让我感到不安,它令人心烦,让人感到恐怖,它才是使我从床垫上的昏睡中清醒过来的主要原因。那就是狗的举止。

我刚才往纸条上揉黄磷的时候,首次注意到它举止中出现的变化。我正揉着,它发出一声低吼,用鼻子凑过来在我手上擦着,但是当时我十分激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别忘了,之后不久我就倒在床垫上,死死睡了过去。很快地,我就听到耳朵近旁传来一阵奇特的嘶嘶声,发现是老虎发出的,它的神情显然十分激动,呼哧呼哧直喘气,眼珠在黑暗中闪着凶光。我冲它说了几句话,而它则答以低低的一声吼叫,然后就不做声了。我很快又昏睡过去,又被同样的嘶嘶声弄醒。这样的情况反复了三四次,最后,它的举止让我感到一阵害怕,使我完全醒了过来。这时候,它躺在箱口近旁,嘴里发出可怕的吼叫——尽管声音低沉,好像在抽筋似地直咬牙齿。我丝毫不怀疑,它已经发疯了,不是因为口渴就是因为舱里浑浊的空气,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我杀了它,我可想都不会去想,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似乎绝对有必要这么做。我能够明确地感到,它的目光带着杀气,正直直地盯着我,每时每刻,它都有可能向我扑上来。最后,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样可怕的情景,决心不顾一切都要从箱子旁走开,而如果它要来阻挡我,必要时只好把它处理掉了。要走出去,我得直接跨过它的身体,而它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计划——两条前腿一撑(我是根据它目光位置的变化推测的),露出了整排白白的牙齿(那很容易看见)。我摸到了剩下的火腿皮和装着酒的罐子,和奥古斯特留给我的一把很大的切肉刀一起带在身边,然后,我用斗篷把自己全身尽可能裹好,便试着朝箱子口走去。我刚一迈步,那狗就一声大吼朝我脖子扑过来,全身重量撞在我的右肩,我重重朝左边倒去,那愤怒的动物则整个地从我身上跃了过去。我跌跪在地上,头蒙在毯子里,这些毯子保护我逃过了狗的第二次愤怒的攻击,但我还是感觉到了狗的利齿正死命撕咬着围在我脖子上的羊毛毯,不过幸运的是,它没能咬透围了多层的毯子。这时,我被那狗压在身下,再多压一会,我就得完全被它压住不能动弹了。绝望使我产生力量,我壮胆一跃起身,用力把它推开,把床垫上的几条毯子全拉了起来,朝它抛过去,没等它从毯子里钻出来,我冲出箱门,并把门紧紧关上,使它没法再追上来。可是在这阵搏斗中,我不得不扔下那一小块火腿皮,现在的全部给养就只剩下那一小瓶酒了。一想到此,我觉得心里陡然升起一阵乖戾的情绪,就像被宠坏的孩子在类似情况下也可能发生的一样,把瓶子举到嘴边,把里面的酒喝了个精光,愤愤地把瓶子往地上一砸。

瓶子撞击地面的声音刚一消失,我就听到前舱方向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那声音十分急切,但压得很低。这声音实在让我感到意外,它在我内心激起的情绪是如此激烈,使我怎么都无法做出回应。我完全失去了说话能力,但生怕朋友以为我死了,不来救我就回去了,我便站在箱门附近的柳条箱之间,浑身猛烈地抖动,喘着粗气想喊出声来。可是哪怕一个音节就能传达一千个词汇的意思,我还是怎么都说不出来。这时,我站身之处前面什么地方的杂物堆里传来一阵微微的移动声。这声音很快就弱了一点,越来越弱。难道要我忘记这时候的感觉吗?他要走开了——我的朋友,我的伙伴,我是那么地指望他——他要走了——他要把我丢下了——他走了!他要让我在这里悲惨地死去,在这最最可怕可憎的地牢里死去——一个字,一个小小的音节就能拯救我——可是我就是无法发出这一小小的音节!我肯定,我感觉到了比死本身更可怕千万倍的痛苦。我脑子里天旋地转,我昏昏沉沉地朝箱底倒去。

我往下倒的时候,那把切肉刀从我紧身马裤的腰带上掉了下来,啪地一声砸在地板上。我从来没听见过比这更美妙的天籁!我极其紧张焦虑地倾听着,希望这一声音能对奥古斯特产生作用——因为我知道,喊我名字的人不会是别人,一定是他。好一会儿毫无声响。最后,我听见有人以很低的声音,犹犹豫豫地喊了几次“亚瑟!”重新燃起的希望立刻释放了我说话的力量,我用尽全力高声喊道,“奥古斯特!哦,奥古斯特!”“嘘!看在上帝的分上,别作声!”他回答道,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抖;“我马上就过来了——等我从下舱里摸过来。”我听见他在杂物堆里爬了很久,觉得每一分钟都有一个时代那么长。终于,我感到他的手搭在了我肩膀上,同时,他把一瓶水放在我嘴唇边。只有突然被人从坟墓的血盆大口中解救出来的人,或经历过我在那凄惨的囚牢里经受的难以忍受的干渴的人,才能想象我在痛饮了最最奢侈的美味琼浆后产生的那种无以言表的狂喜。

见我多少平息了干渴,奥古斯特从衣袋里掏出三四个煮熟的马铃薯,我立刻贪婪地吞了下去。他还带来了一盏遮暗的提灯,那令人愉悦的光亮所带给我的安慰,与水和食物带给我的几乎完全一样。可是我急于弄明白他许久不来看我的原因,他便讲述起我困在下舱那几天里船上发生的事情。

<b>第四章</b>

正如我所料,帆船在奥古斯特把表留给我后约一小时便起航了。那是六月二十号。别忘了,此后我在下舱里呆了三天,在这段时间里,甲板上经常十分繁忙,需要跑来跑去的,特别是在主舱和卧舱之间,所以他没有机会来看我而不冒暗门被人发现的危险。他最后来看我时,我让他放心,告诉他我过得很好,所以之后的两天里他便没为我怎么操心&mdash;&mdash;不过还是想伺机下来看我。可直等到第四天他才找到了机会。在这段时间里,他好几次打定主意要把这桩冒险事情告诉他父亲,好立刻让我上甲板去,但当时我们离南塔克特还不太远,而从巴纳德船长不经意间漏出的只言片语来看,也让人担心他一旦发现我在船上,很可能立刻掉头返航。另外,奥古斯特对我说,他反复考虑后觉得,反正我也不会有什么紧急需要,而且认为真有需要时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敲击暗门。因此,他思量之后,决定让我一直呆在下面,等他找到机会可以下来看我。我前面已经说过,他给我带了那块表之后,我一等就等了四天,也就是我藏进下舱的第七天。那一次他既没带水,也没带吃的,下来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并让我从箱子去暗门下面&mdash;&mdash;以便他能从卧舱里给我送补给。他走下舱来时,发现我睡着,因为听起来我正鼾声大作。我算来算去,这一定是刚从暗门处拿到手表回来后睡着的那次,结果那次一睡至少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后来,我根据自己的经验以及别人的确证,了解到狭窄密闭空间里陈年鱼油散发的恶臭具有很强的致眠作用。想到我藏身其中的下舱的情况,想到帆船长期用于捕鲸,更让我感到惊奇的,倒不是我竟然睡了上面所说的那么长一段时间,而是我竟然还能睡醒过来。

奥古斯特连暗门都没关就先低声喊了我&mdash;&mdash;可是我没有回答。然后他关上暗门,提高了一点嗓门,最后喊得很响&mdash;&mdash;可我依然在打鼾。这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穿过杂物堆走到我身边得花费一点时间,而他的缺席很可能被巴纳德船长注意到,因为他随时都有事让奥古斯特做,要他整理抄写与此次航行有关的文件。于是他决定先上去,等下次找到机会再来看我。使他更容易做出这样决定的是,我似乎睡得十分安稳,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禁闭生活会对我产生何种不利影响。他刚一打定主意,立刻就注意到甲板上一阵忙乱,声音明显是从主舱传来的。他赶紧跳出暗门,关上它,推开卧舱门。可没等他抬腿迈出门槛,眼前闪过一把手枪,与此同时,他挨了铁棍重重一击,倒下了。

一只粗壮的手紧抓着他脖子,把他拖进主舱抛在地板上。他还能看明白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他父亲被五花大绑着,头朝下躺在升降梯台阶上,前额上有一处深深的伤口,鲜血不住地往外流。他一言不发,看起来快死了。站在他身边的是大副,他正用凶残而讥讽的眼神盯着船长,一边不慌不忙地在他的衣袋里搜寻着,并很快地掏出一只很大的钱包和一只航海表。七个水手(包括一名黑人厨子)在左舷的卧舱里翻寻武器,很快就拿着火枪和弹药出来了。船舱里除了奥古斯特和巴纳德船长外还有九个人,都是帆船上最最凶残的家伙。这些坏蛋把我朋友双手反绑着,一起上了甲板。他们径直来到从里面拴住了的前甲板舱口,两个叛匪举着斧子站在一边,还有两个站在舱口盖旁。大副高声喊道:&ldquo;下面的人听见我的话了吗?给我一个一个都上来&mdash;&mdash;快点&mdash;&mdash;听好了&mdash;&mdash;不许嘀咕!&rdquo;好大一会都没有人出现&mdash;&mdash;最后出来了个英国人,他是个新手,可怜地哭着,拼命求大副饶他一命,可得到的唯一回答就是他前额上挨了一板斧。可怜的家伙一声未吭就倒在了甲板上,黑人厨子用胳膊把他像夹小孩似地一夹,一扔扔进了海里。下面的人听见击打和倒地的声音,无论怎么威胁诱惑都不肯上甲板来,直到上面的人说要用烟把他们熏出来。接着下面的人就开始大冲锋,一时间,似乎掌握帆船的权力要被他们重新夺回去了。可叛匪最终还是成功地关上了舱盖,冲出来的只有六个人。这六人发现自己赤手空拳,寡不敌众,稍微抵抗了一下便束手就擒了。大副对他们一番花言巧语&mdash;&mdash;毫无疑问,那是说给下面的人听的,要他们投降,因为他们很容易就能听清甲板上说的一切。结果证明,大副的狡诈一点不逊色于他的凶恶。在前甲板舱下的人立刻表示愿意服从,一个一个上到甲板,立刻被反绑起来,连同先出来的那六个,一起仰面朝天扔在甲板上&mdash;&mdash;没卷进叛乱的全部水手都在了,一共二十七个。

一场极为残忍的屠杀开始了。被绑住的水手给叛匪拖到船舷边,那厨子便手起斧落,一个脑袋接一个脑袋地砍下去,然后另外的叛匪将他们推入大海。就这样二十二个人送了命,奥古斯特也早已听天由命,随时准备轮到自己。但那些恶棍也许是砍得厌倦了,也许是对自己的血腥举止有点恶心,暂时住了手,不去砍那剩下的四个水手以及和他们一起被扔在甲板上的我的朋友了。这时,大副派他们下去找朗姆酒去,这伙杀人凶手喝了个酩酊大醉,直喝到太阳西沉。接着,他们就为如何处置那几个还活着的人吵了起来,那几个性命仅存的人就躺在离他们几步之外,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烈酒对几个叛匪似乎产生了软化作用,只听得好几个声音说要把俘虏放了,条件是后者也得加入叛乱,分享好处。然而那个黑厨子(那家伙是个真正的恶魔,而且对众人的影响力似乎至少和大副一样大)坚决反对这样的建议,好几次站起身来要把他在舷梯口的活继续进行下去。幸运的是,他喝得烂醉,很容易地就被那伙人当中血腥味稍轻些的人制止住了,其中有一个人称德克&middot;彼得斯的索手[1]。此人是生活在密苏里河源头附近荒僻的黑岭山区乌普萨罗卡部落一个印第安女人的儿子。我相信他父亲是做皮毛生意的,至少与刘易斯河上的印第安贸易站有点关系。彼得斯本人是我所见过的相貌最为狰狞的人。他五短身材,高不到四英尺八,却肌肉饱满强壮。特别是他的手,又大又厚,远不是常人的形状。他胳膊和大腿都以一种最奇特的方式弯曲,看上去似乎没有丝毫柔性。脑袋也长得变了形,大得出奇,头顶处有一道凹痕(就像大多数黑人头顶的凹痕那样),头上没有一根头发。他为了遮掩这并非因为年龄而起的秃顶,便经常戴着一副看上去像是用兽皮做成的假发&mdash;&mdash;有时候是西班牙狗的狗皮,有时候是美国棕熊的熊皮。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他头上正顶着一片熊皮假发,这使他脸上特有的乌普萨罗卡人的可怕神情更为狰狞。他大张着的嘴巴几乎横贯了整个脸部,薄薄的嘴唇就像他躯体的其他部分那样,生来就没有柔软的特性,使他无论情感有什么变化,脸上的神情永远如此。在想象这样的主导神情时,还必须考虑到他那排长而外突的牙齿,嘴唇连它们的一半都无法包住。朝这人随意地一眼瞥去,可能会觉得他正笑得浑身抽搐,可再看上一眼会让人一阵惊惧,意识到即使这样的表情是在表达欢乐的情绪,那也一定是魔鬼的欢乐。关于这个极为奇特的家伙,南塔克特的水手们嘴边经常挂着他很多的故事,都说他一旦激动起来,力气大得惊人,有些故事让人听了觉得他是不是头脑有点问题。但在格兰帕斯号上,他在叛乱时受到的更多是挖苦嘲讽而不是其他。我这么详细地讲述德克&middot;彼得斯的情况,是因为尽管他面目狰狞,却是让奥古斯特免于一死的主要人物,也因为此后我在讲述中经常要提到他&mdash;&mdash;我这么说吧,此后故事中的事件常人从未经历过,也因此而远远超出了他们能够相信的范围。可尽管我根本不指望能让人相信我即将要讲述的故事,我还是要讲,因为我相信时间的流逝和科学的进步会证实我故事中那些最重要、似乎又最不可能的事情。

叛匪们犹豫再三,又激烈地争吵了两三次,终于决定把所有的俘虏(除了彼得斯开玩笑地坚持要留下为他做文书的奥古斯特)放到一条最小的捕鲸船上任其漂流。大副下到舱里去看看巴纳德船长是否还活着&mdash;&mdash;别忘了,叛匪们上甲板去时把他丢在了下面。两人很快就回来了,船长一脸惨白,不过多少从刚才所受的重伤中恢复了一些。他说话的声音几乎难以听清楚,他恳求他们不要把自己扔到小船上去,而是各回自己的岗位,还保证他们想在哪里靠岸就在哪里靠岸,他不会把他们绳之以法。可他全白说了。两个恶棍揪住他胳膊,把他从帆船的一边扔上了小船&mdash;&mdash;刚才这两人下舱去的时候,小船给放到了海上。然后,他们给躺在甲板上的那四个人松了绑,命令他们跟着跳下去,他们没加抵抗便照办了&mdash;&mdash;奥古斯特仍然很痛苦地躺着,只是奋力请求满足他那可怜的要求,最后与父亲告别。叛匪扔下了一些航海饼干和一罐水,但既不给他们桅杆船帆和桨,也不给他们指南针。小船被拖在帆船后面走了一会,期间叛匪们又商量了一回,然后砍断拖绳,任其在海上漂流起来。这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尽管风并不大,海面上还是浪涛翻腾,十分可怕。小船立刻就消失在视线之外,船上那些不幸的人们看来没什么希望了。不过,这一事件发生于北纬35度30分,西经61度20分的地方,离百慕大群岛并不太远。因此,奥古斯特便安慰自己希望小船也许能成功抵达陆地,或者能飘到离陆地足够近的地方,遇上近岸的大船而获救。

帆船此时鼓起满帆,继续按原先的航线向西南驶去。叛匪们正议论着一桩海盗生意,根据能听见的只言片语,他们计划要半路阻截一条从佛得角群岛驶向波多黎各的大船。谁也没去注意奥古斯特,他被松了绑,还可以自由地在主舱升降口之前的甲板上走动。德克&middot;彼得斯对他倒不那么凶,还不时使他免遭厨子的毒打。不过,他的处境依然十分危险,因为那些家伙一个个还醉醺醺的,不能指望他们对他始终抱着好脾气,或一直对他不闻不问。不过,最使他感到沮丧的,是他身陷如此处境对我造成的影响,而我对他的真诚友谊从来没有半点怀疑。他不止一次地决定把我在船上的秘密告诉叛匪,但还是没这么做,这部分是因为他想到刚刚亲眼目睹的屠杀惨景,部分是因为他还希望很快能把我解救出去。对后一目的,他不停地寻找机会,但尽管他一直在寻找,还是在小船被割断缆绳在大海上漂流后的第三天才找到了机会。终于在第三天晚上,突然刮起了强烈的东风,所有的水手都被叫上甲板去收帆了。他乘着一片混乱悄悄下了甲板,走进卧舱。可是使他万分恐惧和伤心的是,卧舱已变成了储藏室,满满地堆着各种各样食品和杂物,特别是那根长长的铁锚链,从前是塞在舷梯下的,现在被拖了出来,以便给一只箱子腾出地方,而锚链就压在暗门上面!要把锚链搬走而不被人发现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他赶紧回到甲板上。他刚爬上去,大副一把揪住他喉咙,问他在舱里干什么,要把他从左舷扔到海里去,德克&middot;彼德斯插进来又一次救了他的命。这回,奥古斯特被铐上了手铐(船上有好几副),两条腿也被紧紧绑在一起。然后,他被带到前舱,扔到了紧挨着前隔舱的一张下铺上,并被警告绝不许再踏上甲板,除非&ldquo;这帆船不再是条帆船&rdquo;。这是把他扔进下铺的那个黑厨子的原话&mdash;&mdash;很难说清楚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正如下文所述,这整个事件后来竟然成了我得救的原因。

<b>第五章</b>

厨子离开前舱后好一会儿,奥古斯特万念俱灰,不指望自己能活着离开那个卧铺了。于是他决定,一旦有人来看他,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他觉得,与其让我在舱底死掉,不如让我落到叛匪手里试试运气&mdash;&mdash;我被关在下面已经有十天了,而给我的那罐水还不够喝四天的。他正这么思量着,突然想到,也许能通过主底舱和我联系上。这么做极其困难和危险,换了个场合他根本连试都不会去试,但是现在他反正也没有活的指望,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于是便专心致志地考虑了起来。

首先想到的是手铐。起先,他觉得无法把它去掉,担心这样的话他做什么都会很不方便,可是再仔细一看,他发现只要把手缩紧一些,便可以毫不费力地从手铐里任意地滑进滑出&mdash;&mdash;原来这副手铐根本无法锁住年轻人的手,因为他们手上较细的骨骼很容易挤压收缩。于是他解开绑在脚上的绳子,把绳子摆好,以便万一有人下来时,可以很容易地把脚重新套进去。然后,他查看了连接着下铺的舱壁。那里的挡板是软松木的,大约一英寸厚,他可以毫无困难地把它撬开,穿身而过。这时,从前舱升降梯口传来说话声,他刚把右手穿回手铐(他的左手没有脱出来),把绳索打了个活结套上脚踝,德克&middot;彼得斯就下来了,身后跟着老虎。老虎立刻跳上床铺躺了下来。这条狗是奥古斯特带上船的,奥古斯特知道我很喜欢这动物,觉得我会很乐意在航行中有它在身边陪伴。他把我带进下舱后立刻去我家找它,但在给我带表来的时候忘了提及这件事。自发生叛乱事件以来,奥古斯特一直没见它,便以为它已经死了,已经被大副那一伙恶棍中的某个人扔到海里去了。后来才知道,它好像钻进了捕鲸小船下的一个洞里,怎么也动弹不得,无法脱身。后来是彼得斯把它放了出来,并出于某种善意&mdash;&mdash;这样的善意,奥古斯特知道该如何感谢&mdash;&mdash;把它带到前舱给他做伴,同时还留下一些腌牛肉、土豆和一罐水,然后就回身上去了,答应第二天还会下来给他再带一些吃的来。

等他一走,奥古斯特就从手铐里挣脱双手,除去脚上的绳索。接着,他搬下躺在其上的床垫的一头,奋力地用折刀(因为歹徒没想到搜他的身)切割起挡板来,他尽可能在靠近铺面的地方切割,这是为了万一突然有人来了,可以把床垫那一头放回原处,正好把切割处挡住。不过,他后来并没有受到什么打扰,到夜里时分,他把挡板完全割开了。应当一提的是,自从叛乱发生以来,所有的叛匪都不在前舱睡,他们都睡主舱,在那里翻出巴纳德船长的出海存货大吃大喝,除了航行时绝对必要操纵的事项外一概不管。这样的情况使我和奥古斯特十分幸运,因为如果情况不是这样的话,他就根本不可能到我这里来。就这样,他满怀信心地按计划进行着。不过,直到天快亮时,他才第二次切断那块木板(与第一次切下的有一英尺距离),形成了一个足够大的孔洞,使他得以便利地钻到主下甲板去。到了那里,虽然他还得爬过一堆堆差不多堆到上甲板底部的油桶,那地方他差一点连身体都塞不进去,他还是没费什么力就到了主下舱盖边。这时他发现老虎也挤过两排油桶,跟着他下来了。可是,时间已晚,不可能在天亮前到达我藏身的地方,这主要是因为要钻过下舱里堆得密密麻麻的东西十分困难。于是他决定回去等到第二天晚上再说。计划停当之后,他拉去了舱盖栓,这样,他真要下去时能尽可能少一些阻拦。他刚一拉开栓,老虎就跳到露出的小小开口处,嗅了一阵,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还用爪子直抓舱盖,好像要用爪子把舱盖移开似的。从它的举动来看,它无疑已发现我在底舱,而奥古斯特认为,要是把它放下去,它没准能找到我。这时,他有了一个给我送信的念头,因为当务之急是告诉我最好不要自己闯出去,至少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不行,而他第二天能不能按计划到我这里来也难以肯定。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他能想到这个念头有多么的幸运,因为如果我没有收到那张字条,绝望中肯定会去惊动那些水手,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把我俩的命全搭上了。

决定要写字条后,困难是到哪里去找必要的材料。很快,他用一根旧牙签做成笔,而这么做,他完全靠的是感觉,因为两层甲板之间一片漆黑。纸就用了一封信的背面&mdash;&mdash;就是那封伪造的罗斯先生的来信。这一封是原件,但笔迹模仿得不太好,奥古斯特重写了一封,幸运的是,他把第一封塞进了大衣口袋,正好在这样的时候被他找了出来。这样,就差墨水了,他立刻找到了替代的办法,用小刀在指甲上方一点点的地方轻轻划了一刀&mdash;&mdash;像通常发生的情况一样,血从伤口涌流了出来。就这样,他在黑暗中,在这样的情况下,尽力写完了字条。内容简单地告诉我发生了叛乱,巴纳德船长被扔上小船漂走了,还告诉我也许很快就会得到补给,但是我千万不要冒险轻举妄动。最后的几个字是:&ldquo;我写这封信用的是血&mdash;&mdash;躲好才能保命。&rdquo;

他把这张字条绑在狗的身上,把狗放下舱口,自己尽快回到前舱,确信自己离开时没有人来过。为掩盖隔板上的孔洞,他把小刀扎在洞上方一点点的地方,在舱铺上找来一件水手外套挂到刀柄上。然后他重新把手塞进手铐,把绳索重新套上脚踝。

他刚做完这些事情,德克&middot;彼得斯醉醺醺地下来了,不过脾气很好,还给我朋友带来了当天的食物,有十几个烤爱尔兰大土豆和一大罐水。他在床边的箱子上坐了一会,无拘无束地谈起了大副和一般与帆船有关的话题。有那么一会儿,奥古斯特对他的古怪举动感到十分惊讶。不过,他最后还是回甲板去了,嘟哝着答应第二天给他的囚徒带一顿丰盛的晚餐来。白天时间,两个水手(捕鲸炮手)由厨子陪着一起下来,三个人都酩酊大醉。像彼得斯一样,他们都毫无保留地大谈着他们的计划。看来,这伙人之间对最终目标意见对立,除了要攻击随时就会遇上的从佛得角开来的船这件事之外,对什么都意见不一。他所能肯定的是,叛乱的目的并不全为了抢劫,大副与巴纳德船长的私下结怨才是主要原因。水手之间似乎分成了两个主要派别&mdash;&mdash;一派以大副为首,一派以厨子为首。前一派主张一见到合适的船就拦下,然后在西印度群岛的某个岛上把它改装成海盗船。可是后一派人多势众,德克&middot;彼得斯也在其中,他们坚持要按原来方案办,把帆船开向南太平洋去,在那里捕鲸,或者看情况能做什么做什么。很明显,由于彼得斯经常去这些海域,他的建议在那些在追逐利润还是寻找乐趣之间摇摆不定的叛匪中很有分量。他向他们反复讲述,在太平洋无数岛屿上能看见崭新的世界,遇上无数的趣事,可以安全自在地享受。不过他讲得更多的是能享用各种美味,过上各种美好生活,接触体态丰满的美女。目前还没做出任何确切的决定,但这位混血索手所描绘的图景已经在海员的心里点燃了熊熊的想象之火,所以很可能他的建议最后会被采纳而付诸实施。

约一小时后三个人都走了,前舱里整日没有别的人再进来过。奥古斯特静静地一直躺到傍晚,然后便脱去手铐绳索,准备实行自己的计划。他在一个舱铺上找到了一只瓶子,用彼得斯留给他的罐里的水灌满了瓶子,同时还往衣袋里塞了些冷土豆。他还找到了一盏提灯,里面还有一小块烛油,这使他感到十分高兴。他有一盒黄磷火柴,随时都能把灯点上。等天黑定,他把舱铺的床单被子弄得好像有人裹在下面的样子,便从舷墙上的孔洞钻了过去。钻过洞去,又回身像前面所说的那样把水手外套挂在刀柄上遮住洞口&mdash;&mdash;他三下两下就完成了这项工作,因为他直到后来才把那块取下的木板放回去。此刻,他处于底层甲板,开始像上一次那样在上甲板和油桶堆之间朝底舱盖爬去。爬到那里,他点上那块烛油,钻了下去,在满满地堆放着杂物的下舱里十分困难地向前摸索着。爬了一会,他吃惊地发现下面的恶臭让人无法忍受,空气窒闷浑浊,很难想象我如此长时间地呼吸这样的空气还能活下来。他反复喊着我的名字,可是我没有回答,他的担心似乎得到了证实。帆船摇晃得十分厉害,四下嘈杂声很大,要想听出任何微弱的声音&mdash;&mdash;比如我的呼吸或鼾声&mdash;&mdash;都不啻是白费力气。他拉开灯罩,趁船身颠簸的每一次间歇都尽可能把它高高举起,为的是我要是还活着,假如碰巧看见灯光,就能明白马上会有人来救我。可还是听不见我发出任何声响,开始时对我已经死去的猜测,这时候变得似乎已成定论。不过,他还是决定尽可能奋力挤到箱子边,这样至少能使他对自己的猜测弄个确凿。他万分焦虑地向前挤了一会儿,发现路给完全堵死了,根本不可能按他原先设计的路再往前走一步。此时他心力交瘁,绝望中倒在那堆杂物中间,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听见了我把瓶子扔在地上所发出的那碎裂声。这事情发生得真是幸运之极&mdash;&mdash;因为我的性命似乎就悬在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上。不过,我是事隔多年后才意识到这一切的。而当时,奥古斯特出于天性,对自己的软弱和举棋不定愧悔交加,并没有把实情告诉我,后来在一次亲密而坦率的交谈中,他才向我吐露真情。当时,他发现自己无法移开挡在前进路上的障碍而无法继续前进,便决定放弃来找我的企图,立刻回到前舱去。不过,要就此谴责他,还得先考虑到让他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的危险情况。夜晚的时光在飞快消逝,他不在前舱的情况可能被人发现;而且如果天亮时他还没能回到舱铺的话,这样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他的蜡烛也快烧完了,而要摸黑找回到自己的舱口困难更大得多。还应该考虑到,他完全有理由认定我已经死了;这样的话,他再爬到箱子这里来对我就毫无意义,而他经历的千难万险就是徒劳。他反复叫了我好几遍,我却没有回应。我已经连续十一个日夜除了他留给我的那罐水以外没有别的水可喝,而我在躲藏之初根本不可能想到要节制饮水,因为我以为很快就能出去的。而且他是从空气相对比较敞开的舱室进入下舱的,他一定会觉得这里的空气十分污浊,比我刚置足于此时更感到无法忍受&mdash;&mdash;因为在我下舱前的几个月里底舱盖一直敞开着。在这些情况之外,还有我朋友不久前目睹的那一幕血腥的恐怖场景,他被囚禁起来剥夺了自由,九死一生拣了条命,以及他当时仍然危在旦夕&mdash;&mdash;这一切都那么容易就能使人的意志力消失殆尽,读者一定也和我一样,看见他这样背弃朋友丧失信念,心里更多的是感到难过,而不是愤怒。

瓶子扔在地上的声音听得很清楚,但奥古斯特并不能肯定就是从下舱传来的。不过,哪怕有疑虑,这也足以使他继续尝试下去。他攀上堆积如山的货物,几乎挨着了底层甲板,趁摇晃的帆船出现一阵暂时的平静,冒着被其他水手听到的危险,立刻扯足嗓子尽可能大声喊我的名字。别忘了,这一回我听见了那声呼喊,可我在强烈激动之下,竟无法作出回应。这使他觉得最坏的担心已经得到证实,便爬下堆积物,准备尽快回到前舱去。匆忙中,他把几只箱子弄掉在地板上,读者应该记得,当时我听见了它们跌落的声音。正当他往回走了不小的一段路程的时候,我那把切肉刀掉在地上,他立刻又犹豫起来,赶紧回身,再一次爬上堆积物,和上次一样,趁短暂的间歇大声喊我的名字。这一次我终于能够回答了。他见我还活着,喜出望外,决心克服一切困难爬到我这里来。他尽最大努力很快绕出了包围着他的杂物迷宫,挤进了一处看来有可能继续前进的空间,最后,又经过几次努力,他终于筋疲力尽地到达了箱子。

<b>第六章</b>

这一段叙述的大致情况,是我们在箱子边时奥古斯特告诉我的。后来他才给我原原本本地讲了所有的细节。当时他担心有人会发现他不在前舱,而我则实在按捺不住要离开这可怕的监禁之地的心情。我们决定立刻到舷墙上挖出的那个洞边去,我暂时留在洞边,他出去侦察情况。我俩谁都不愿意把老虎丢在箱子里,可不这么做又该如何却是个问题。现在它似乎十分安静,我们就是把耳朵贴到箱子上也很难听出它的呼吸声。我认定它已经死了,便把箱门打开,发现它四肢伸展着躺在那里,显然是昏睡了过去,但还活着。虽然此时刻不容缓,我还是不忍心把这只两次救了我的命的动物就这样丢下而不做任何拯救它生命的努力。于是,尽管行动十分困难,而且身体也十分疲乏,我们还是奋力拖着它;途中,在不得不翻过那一堆堆积物的时候,奥古斯特还把这条大狗夹在自己胳膊下一起爬过去,而这样的举动我由于极度虚弱而无法完成。最后,我们来到了孔洞边,奥古斯特先钻了过去,然后把老虎也推了进去。一切平安,我们并没忘记向上帝表示真诚的感谢,感谢他把我们解救于即刻的危难之中。我俩商量一致,我暂时留在洞口边,这样我朋友就能方便地把他每日的供给送一部分给我,同时我也能呼吸到相对较干净的空气。

对于我讲述中谈到的帆船上的堆积物,一些曾见过正规装载的读者可能会觉得有些费解,在此我必须说明,在格兰帕斯号上,由于巴纳德船长的疏忽,如此重要的职责竟然完成得如此糟糕,实在很丢人现眼,他受雇的航行任务十分危险,需要一位谨慎小心和经验丰富的水手,可是这两者他却都不具备。草率随意是无法把货物堆放整齐的,在我自己有限的经历之中,就见过因对这方面的问题疏忽或无知而发生的许多灾难性事故。在近海航行的船只,由于经常忙着装货卸货,最容易因忽视正确堆放货物而发生事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哪怕船在猛烈晃动,也要绝不允许货物或压舱沙袋有移位的可能。为此,不仅要注意装进来的货物的体积,还得了解该货物本身的性质,以及船是满载还是半载。大多数货物在装舱时都需要压紧。因此烟草或面粉通常都被紧紧地压进下舱,结果在卸货时就会发现,那些大大小小的桶都给挤扁了,得过一会儿才能恢复原状。不过,这样的堆挤主要是为了在下舱腾出更多空间,因为满载了烟草面粉这样的货物,是不可能发生位移的,至少不会因此造成什么麻烦。这样的堆挤的确造成过一些严重事故,但其原因与货物位移完全不同。例如,一条满载着棉花的船,其货物在某种情况下发生膨胀,从而造成沉船事故。毫无疑问,要不是装运烟草的圆桶上有缝隙的话,发酵过程中的烟草也可能出现同样的情况。

只有在船不是满载时,位移才可能造成真正的危险,必须针对这样的情况采取各种预防措施。只有那些遇上过风暴的人,或经历过船在风暴后海面突然平静时产生颠簸的人,才能明白那对松散堆放的货物能产生如何巨大的推撞,以及由此而来所产生的可怕的冲击力。在这样的时候,未满载时的谨慎装货之必要性就更为突出。当逆风停船时(特别是艏帆较小的船),船造型不当的船常常会倾斜到横梁几乎垂直于水面的程度;这样的情况甚至会平均每十五或二十分钟发生一次,不过只要堆放得当,仍然不会产生严重后果。然而,如果没有严格按要求把货物堆放好,船在第一次重重倾斜时,整堆货物就会翻向船贴近水面的一边,由于船无法像在其他场合那样重新回到平衡的位置,几秒钟内就会进满水而下沉。在海上遭遇烈风后沉没的船有半数是因为货物或压舱物位移造成的,这么说并不为过。

无论是哪种货物,如果船未满载,在整批货物紧紧堆放好后,还必须罩上一层与舱等长的防移板,板上支起结实的木桩,支柱必须抓紧上方的船肋,这样才能把所有货物都固定在位置上。对稻谷或类似的货物,还需要采取附加措施。离港时满满一舱的稻谷,哪怕货物是承运人一蒲式耳一蒲式耳称量的,而且会大大超过实际承运的数量(由于谷物膨胀的原因),到达目的地时很可能只剩下四分之三。这是航行中&ldquo;压紧&rdquo;所造成的,航行时的风浪越大,到港后舱内的谷物看上去就越少。如果把谷物松散地抛在船里,哪怕用了防移板和支柱,在长途航行中仍然容易发生位移而导致最糟糕的灾难发生。为防止出现这样的情况,离港前必须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来使货物尽可能&ldquo;压紧&rdquo;;在这方面有不少好办法,比如说往谷物里打楔子。即使采取了这一切措施,即使费尽心机把防移板和支柱固定好了,装载着谷物的船上的职业水手在遇到任何强度的烈风时仍然不会掉以轻心,尤其是只有半舱谷物的时候。可是,在我们近海有数以百计的货船,可能从欧洲港口来的更多,它们每天都在半载航行,有时候所装的货物很容易造成危险,可他们却未采取任何措施。令人惊叹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该发生的事故实际都发生了。因如此蛮干而造成令人惋惜的后果,我所知的就有一次,发生在1825年,出事的是萤火虫号纵帆船,船长叫朱埃尔&middot;赖斯,船上装着玉米,从弗吉尼亚的里士满驶向马德拉[2]。这位船长跑过好几次航行,尽管他从来不关心货物是否正确堆放,最多也就是用一般的办法把它们固定一下,可一直没有发生严重的事故。他以前从来没装运过谷物,这一次,他把玉米随意地抛到船上,只装了半船多一点。在航行的第一阶段里,他只遇到了些微风天气,可当船走到离马德拉只有一天路程的地方时,他遭遇了从东北偏北方向刮来的一阵强风,使他不得不逆风停船。他仅用缩了一半的前桅帆让帆船迎着风,可船停得相当正常稳当,一滴水都没有进。入夜时分,风势有点减弱了,船略微有点摇晃起来,但情况依然良好,直到突然间一阵倾斜把船打向右舷,船的横梁末端几乎触水。有人听见整船的玉米哗地一下移向右边,巨大的冲击力撞开了主舱盖。帆船顿时像铅球一般沉到海底。此事发生时不远处有一条从马德拉来的单桅帆船,救起了一名水手(唯一一名获救的人),然后像其他操纵得当的船只一样,平安无事地驶离了强风。

格兰帕斯号上的货物要说是堆放的话,也是胡乱地一堆了事,其实那不过是乱七八糟的一堆油桶和船具。我已经描述过下舱里那些东西的情况了。下层甲板上的空间足以能让我把身体塞在油桶和上甲板之间(这我已经说过了);在主舱口周围还有一处空间,货舱各处也还有一些较大的空间。奥古斯特在舷墙上挖出的空洞边,还能放得下整整一个大桶,我就是在这地方暂时挺舒服地呆着。

等我朋友安全回到舱铺,重新套上手铐脚索,天已大亮。我们真的是侥幸逃过一关,因为他刚把所有事情搞定,大副就带着德克&middot;彼得斯和厨子下来了。他们谈论了一会从佛得角来的那条船,似乎正很焦急地等着它出现。谈完后,厨子来到奥古斯特躺着的下铺前,在他头边坐了下来。我在藏身的地方什么都能看见听见,因为挖去的那块木板还没放回去,我十分担心,那黑人随时都有可能撞到遮挂在洞口的水手夹克,那样一来就会真相大白,而我俩立刻就把命搭上去了。还好,我们的幸运占了上风;尽管帆船摇晃时他不停地碰到了夹克,但却从未重重压在上面,因此也没有发现其后的秘密。夹克的下摆被小心地固定在舷墙上,以免当衣服摆向一边时露出后面的洞来。这段时间里,老虎一直躺在舱铺靠脚的一端,各种官能似乎稍微恢复了一些,因为我看见它偶尔张开眼睛,长长地吸一口气。

过了几分钟,大副和厨子上去了,德克&middot;彼得斯还留着。两人刚一离开,他就走过来在刚才大副坐的位置上坐下,开始用和蔼的口气和奥古斯特交谈起来,这时候我们才明白,刚才他和那两人在一起时醉醺醺的样子,大半是装出来的。他十分坦率地回答了我朋友向他提出的所有问题,还说那天日落时分他们砍断缆绳让小船自由漂流时,至少有五条帆船在附近航行,所以肯定会有人搭救他父亲的。他还说了一些其他的话来安慰我朋友,这让我又惊又喜。事实上,我开始抱起一线希望,也许我们能借助彼得斯,最后夺回帆船的控制权,后来,一有机会我就把这样的念头告诉了奥古斯特。他觉得有可能,但告诉我,这混血种的行为十分任性无常,而且他的脑子在任何时候都很难说是正常,所以我们做起事来必须极为谨慎小心。大约一个钟头后,彼得斯上甲板去了,直到中午才又下来,给奥古斯特带来了很多腌牛肉和布丁。等只剩我们俩时,我便走出孔洞尽兴地饱餐一顿。后来,那天整日整夜都没有人再下到前舱里来,我躺进奥古斯特的舱铺里美美地一觉睡到第二天破晓时分。这时,他听见甲板上一阵响动,便唤醒了我,我立刻钻回到藏身之处去了。天大亮时,我们发现老虎已几乎完全恢复了体力,一点也没有患狂犬病的迹象,热切地喝着我们给它的那一点水。整个白天,它完全恢复了以往的精力和胃口。毫无疑问,它先前的古怪行为是由于下舱内空气恶化所致,与狂犬病没有任何关系。我对自己坚持把它带出箱子的决定感到无限欢喜。这一天是六月三十日,是格兰帕斯从南塔克特起航后的第十三天。

七月二日那天,大副像往常一样喝得酩酊大醉、脾气特好地下来了。他来到奥古斯特的铺前,啪地在他背上一拍,问他如果把他放了,他是否能乖乖地听话,还问他是否能保证不再到主舱去。当然啦,我朋友对此给了肯定的答复,这恶棍便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瓶朗姆酒让他喝了一口,然后给他松了绑。两人便一起上甲板去了,直到三小时后,我才又见到奥古斯特。他下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获准可以在帆船上自由走动,只是向后不能走过主桅杆,而且必须像以前一样在前舱睡觉。他还给我带来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充足的水。帆船仍然在航行中等着佛得角来的那艘船,这时候已经有人看见远处的一片船帆了,他们认为就是那条船的。由于随后八天发生的情况不太重要,而且与我的叙述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我就用日记的形式把它们简略记在下面,因为我不想把它们都省略掉。

7月3日&mdash;&mdash;奥古斯特给我弄来了三条毯子,我用它们在自己的藏身之处叠起了一张舒服的床。白天时分,除了我同伴之外没有别人下来过。老虎稳稳躺在洞边呼呼大睡,好像病体尚未完全复原似的。入夜时分,突起一阵狂风,船来不及收帆,差一点没侧身倾覆了。好在阵风立刻平息下去,除了前桅上帆被撕破外,船没受到其他的损坏。德克&middot;彼得斯整天对奥古斯特都是和颜悦色,还和他长久地聊起了太平洋,以及该地区里他所去过的那些岛屿。他问他是否愿意和这伙叛匪们一起,到那些地方去来一番开心和快乐的探险航行,还说其他水手都渐渐倾向于大副的意见。对此,奥古斯特想,反正也别无选择,因为干什么都比当海盗强,所以最好还是回答说自己很愿意去探险。

7月4日&mdash;&mdash;远处的那条帆船结果是从利物浦来的小船,他们便让它平安无事地过了。奥古斯特大部分时间都在甲板上,试图尽量搞明白这些叛匪的真正目的。叛匪之间经常发生激烈争吵,其中一次还把鲸鱼炮手吉姆&middot;鲍纳扔下了海。大副一派渐渐占了上风,而吉姆是厨子帮的,彼得斯也是这一帮的成员。

7月5日&mdash;&mdash;天亮时分西边吹来一股强微风,中午时变成大风,帆船只能收帆,只留下斜桁纵帆和前桅下帆。收前桅上帆时,一个名叫西姆斯、属于厨子帮的普通水手喝得烂醉,掉进海里淹死了。没人去救他。这样,船上总共剩下十三人:厨子帮的德克&middot;彼得斯、黑厨子塞默尔、琼斯、格利里、哈特曼&middot;罗杰斯以及威廉&middot;埃伦,大副帮的大副(我从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埃布萨隆&middot;希克斯、威尔逊、约翰&middot;亨特以及理查德&middot;帕克。剩下就是奥古斯特和我。

7月6日&mdash;&mdash;今天整日大风,刮起来阵阵呼啸,还下着雨。从帆船的接缝里涌进来很多水,一台水泵不停地抽,奥古斯特被迫去干活。黄昏时,一条大船从我们边上驶过,可直到很近了我们才注意到它。应该是叛匪们一直在注意寻找的那条船。大副朝它喊话,可那边的回应却被大风呼啸盖过而听不见。十一点光景,一股大浪拦腰砸上帆船,撕裂了左舷舷墙的一大块,还造成了其他一些不太严重的损害。早晨时,天气稍稍缓和,日出时几乎没有什么风了。

7月7日&mdash;&mdash;整天波浪汹涌,由于帆船较轻,上下颠簸得十分剧烈,我从藏身处可以清晰地听见下舱里很多东西被颠散了。我晕船晕得厉害。这天,彼得斯和奥古斯特长谈,告诉他帮里有两个人&mdash;&mdash;格利里和埃伦&mdash;&mdash;已经投奔大副帮,决定做海盗了。他向奥古斯特提了几个问题,奥古斯特当时并没有完全明白其意思。夜里,裂缝越发严重,一时也没办法来修补,因为帆船有些变形,海水便从缝隙里涌了进来。人们赶紧将一张帆塞垫在船头下面,这多少起了点作用,开始能控制势头了。

7月8日&mdash;&mdash;日出时东边吹起了轻风,大副将船掉头向南,希望能抵达西印度群岛中的几个岛屿,好继续实行他的海盗计划。彼得斯和厨子都没有反对&mdash;&mdash;至少奥古斯特没听见他们说不。所有关于打劫从佛得角来的船只的念头都抛开了。一台水泵每小时抽三刻钟的水,控制住了渗水水位。堵漏的那张帆从船头下面被拖上甲板。白天与两条相遇的纵帆船打过招呼。

7月9日&mdash;&mdash;晴好。全体水手忙于修补舷墙。彼得斯又和奥古斯特长谈,说话比前几次更为明白。他说,无论是什么都不会使他同意大副的观点,甚至还暗示要把帆船的控制权从大副手里夺过来。他问我朋友在这样的事情上是否能指望他帮忙,奥古斯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ldquo;可以。&rdquo;然后,彼得斯说他会把这件事告知其他同伙,说完便走了。剩下的一整天奥古斯特再没机会和他单独交谈。

<b>第七章</b>

7月10日&mdash;&mdash;与一条从里约热内卢驶往诺福克的双桅帆船打过招呼。有薄雾,东面吹来风向不定的轻风。今天哈特曼&middot;罗杰斯死了,死因是8号那天喝了一杯掺水烈酒后痉挛发作。这个人是厨子一伙的,也是彼得斯要依靠的主要帮手。他对奥古斯特说,他觉得是大副给他下了毒,并告诫我朋友,如果不注意提防的话恐怕很快就得轮到他了。现在厨子帮只剩下彼得斯,琼斯和厨子自己,而对方则有五个人。彼得斯和琼斯说起过从大副手里夺过指挥权的事,但对方反应不太热情,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也不好去对厨子说什么了。事实证明,还亏得他这样谨慎从事,因为当天下午,厨子也表示要站到大副一边,而且正式地走了过去,而琼斯则找茬和彼得斯吵了一架,还暗示说要把他煽动夺权的计划告诉大副。很明显,得立即动手了,彼得斯表示,只要奥古斯特愿意出手相帮,他就甘愿冒险把帆船夺过来。我朋友立刻告诉他,他愿意参加任何以此为目的的行动,同时,他认为时机已到,便把我在船上的事情告诉了他。那混血人一听惊喜万分,因为他认为琼斯已属于大副一伙的,无论如何也靠不住了。两人立刻下来,奥古斯特喊着我的名字,彼得斯和我立刻相互认识了。三人一致认为,应当一有机会就把帆船夺过来,而根本不把琼斯考虑在我们的计划之内。如果成功,我们就把这条双桅帆船开进最近的港口,把船交出去。由于同伙的背弃,彼得斯无法实现去太平洋的计划&mdash;&mdash;没有了一班人马,这一计划便无法完成,他只好指望在法庭上以精神失常为理由要求免于处罚&mdash;&mdash;他十分严肃而决断地说,他在协助叛匪时一定精神失常了;但如果被判有罪,他只好仰仗奥古斯特和我的申辩来争取赦免。我们正在讨论着,突然听到一阵喊叫:&ldquo;全体收帆&rdquo;,彼得斯和奥古斯特立刻跑上甲板去了。

水手们和往常一样,差不多都酩酊大醉,还没来得及把帆收好,一阵剧烈的狂风袭来,把帆船一头高高掀起。为躲开风头,船往右一侧,已经满满地灌进了水。危险刚一过去,又一阵狂风袭来,紧接着又是一阵&mdash;&mdash;倒还没造成什么损害。肯定是遭遇强风了,剧烈的风正从西北两个方向怒气冲冲地吹来。船上做好了一切抵抗风暴的准备,我们按惯常的做法用被风面收缩到最小程度的前桅下帆顶风停船。随着夜色加深,风也愈加强烈,海浪汹涌。这时,彼得斯和奥古斯特一起来到了前舱,我们又继续讨论下去。

我们都认为,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时候采取行动,目前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由于帆船已做好一切抗风准备,正处于滞航状态,无需操纵,可以等我们的尝试成功后,释放一两个水手,就可以帮助我们把船驶进港口去。主要困难在于人数差别太大。我们只有三个,而舱里有九个人,而且,船上所有的武器都在他们手里,除了彼得斯藏在身边的两支小手枪和他经常挂在宽松外裤腰间的一把大水手刀。从某些迹象看&mdash;&mdash;比如通常放在各自位置的斧子和铁杆都不见了&mdash;&mdash;我们觉得大副已经心存疑虑,至少是对彼得斯,而且一有机会肯定会把他干掉。很明显,我们要做的事情已是刻不容缓。但形势对我们还是很不利,采取任何行动都必须十分谨慎。

彼得斯提议,他上甲板去和望员(埃伦)聊天,找个机会,不出一点响动,看准机会顺手把他推到海里去,然后,奥古斯特和我也上去,在甲板上尽可能找到几件武器,大伙一起冲过去,趁他们还没做出任何抵抗便占领升降梯。我反对这一提议,因为我觉得大副(他在一切方面都相当的精明狡诈,除非事情和他的迷信偏见有关)不会这样轻易束手就擒的。单凭甲板上安排了一个望哨这一事实,就足以证明他已经有所警觉&mdash;&mdash;因为船只在遇风滞航期间通常不会这么做,除非需要实行严格的纪律。由于我的读者即便不全是也主要是从未出过海的人们,我不妨在这里说一说处在这种境遇下船上的具体情况。停航&mdash;&mdash;或用航海术语说&ldquo;封帆&rdquo;&mdash;&mdash;是一种适用于多种目的的手段,实施方式也有多种。正常天气时,决定停航往往只是为了等候另一条船,或其他类似的目的。如果船在满帆时停航,通常的做法是把部分帆翻转过来,让风把它们吹得紧贴船桅,这样船就会慢慢停止。但我们现在说的是顶风停航。这时风是在船的前方,其猛烈程度不允许船扯起风帆,因为那样就会有倾覆的危险。有时虽然是顺风,但海浪汹涌,船也无法扬帆航行。这时候如果让船顺风飞驶,通常会有大量海水涌溅上船尾,或者船在前进中船艏会向下猛冲,这都会使船只遭受损坏。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到十分必要的时候很少顺风行船。当船只漏水时,通常是让船顺风航行,哪怕海浪十分汹涌,因为滞航时船体会产生强烈的扭曲,裂缝会被撕得更开,而顺风前进时情况就不会那么严重。当风力特别强劲,要撕破用来保持船头顶风的那块帆篷时,或者因船体造型不当或其他原因,用上述手段停不稳船的时候,也都需要让这样的船顺风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