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姥 見世物姥(1 / 2)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敬太心神不宁。

乘着风隐约传来的飕飕山音与汩汩河音,听起来就像钲鼓与笛声。

当然,那只是风声,离乐队伴奏开始还早。

外头依旧一片幽暗。

但敬太还是在意得不得了。这是六年一次的祭典。

他从没这么兴奋期待过。

祭典结束后,村子便要冰封在雪中。

刚下雪的时候,一朵朵轻飘飘,景象甚是美丽,一旦积雪就十分讨厌。烂糊糊的,掺和着泥土,显得脏兮兮。过了这个阶段,便是一望无际的皓白。不久,积雪超过敬太的个子,层层叠叠,愈堆愈高,成为一堵白墙。房屋、道路、森林、山,一切被覆盖殆尽,景色完全不同。

连门都打不开。

那种时候,敬太总觉得再也出不去。实际上虽非如此,用他仍会陷入不安。

雪是纯白的,却很黑暗。

白天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亮,远望好似棉花般松软,其实是错觉。

雪是湿的,是冰冷的,是黑暗的。

冬季夜里,有时他会觉得是不是将被永远困住?

于是他抽抽搭搭哭起来,感到无比哀伤。天花板的屋顶上的厚雪上的夜空,漆黑得难以置信,且超乎想象的巨大、沉重,仿佛会被压垮。整个家吱吱呀呀地倾轧个不停。

只能罩上潮湿的棉被睡觉。

白天还好。冬季天空一片灰白,一点都不爽朗,但空气清新,偶尔会出现晴朗的蓝天。那种时候,他们会打雪仗、堆雪人。玩耍之际,什么都不担心。因为沉浸在游戏里。

只是,冬季的白昼短暂,蓝天瞬息转为灰色,一眨眼就到傍晚。

霎时,原本有趣的游戏道具雪,变成全然冰冷、可厌、潮湿、黑暗的东西。

屋顶上的雪轰隆隆粗暴落下,冰柱宛如利爪。

濡湿的衣服愈来愈冰,指头冻僵,肚腹深处骚然不安。

于是每到傍晚,敬太往往逃也似的跑回家。

即使坐在地炉旁取暖,松一口气,可是外头……

纯白的雪。

墙壁外头有雪,湿冷又黑暗的雪墙,一层一层团团包围,仿佛要勒住一样,将整个家冻得沁寒。然后,夜晚再度来临。

教人不禁觉得永远出不去。

所以敬太讨厌冬天。然而,敬太居住的村子,将近半年是冬天。春季来得晚,夏季短暂,秋季稍纵即逝,冬季沉重、强大、漫长。春、夏、秋加起来,才勉强拥有与冬天差不多的力量,敬太从小就这么认为。实际上并非如此,但至今他仍保有相同的印象。

冬天好讨厌。

说起来,村里没什么乐子。

玩耍十分开心,但那是刻意去寻乐子,并非有什么好玩的。

山、河、森林、原野和田地都很美,但只是存在而已。树木和草只是生长着,虫子和动物也只是活着。抓虫、爬树、尽情奔跑,确实好玩,不过,那只是在做好玩的事,并非本身多有乐趣。

由于没什么好玩的,孩子们得自行创造。

如果不努力寻乐子,就什么都没有。

必须主动拼命去寻乐子,才会觉得好玩。

大人只会工作。工作是理所当然,不工作无法过活,所以大人会给孩子活下去的粮食,但不会连乐子都备妥。

下田耕种,编织绳子,照顾牛只,煮饭打扫。一天过去,一个月过去,一整年周而复始。这就是生活。

要维持生活实在费力。

父亲不怎么说话。弟弟还年幼,不会说话。母亲太过忙碌,没空说话。

每个人都只是在做非做不可的事。

敬太是小孩子,没有工作。

不过,帮忙做家务会得到称赞,和大人一起工作,敬太不以为苦。他毋宁是喜欢帮忙大人的。然而,那并不好玩。尽管全神贯注会渐渐感到有趣,但和玩耍不一样。

可是,他不觉得难受。

生活本身没有难受或快乐可言。

生活就是这样,天经地义。

虽有不安,却无不满。家里烧着温暖的柴火,三餐温饱,便值得感谢。有家、有床、有饭,这样就足够。

他喜欢父母和年幼的弟弟。

真的没有不满。

虽然没有不满,但也没什么好玩的,这是事实。

没错。

提到好玩的事,顶多就是奶奶坐在地炉旁告诉他的故事。敬太最喜欢听奶奶讲故事。那是好玩的事。

奶奶会讲一些妖魔鬼怪、傻瓜和动物的故事。

妖魔鬼怪的故事很恐怖,傻瓜的故事逗趣又好笑,动物的故事相当有意思。

他总听得哈哈大笑、哆嗦颤抖或心跳加速,这就是好玩的事吧。虽不知是真是假,既然有趣,便不再重要。他不晓得世上有没有山神、田神、座敷神,也没看过山男、河童、野狼,但应该存在于某些地方吧。

山男、河童和野狼,冬天都怎么办呢?

在又湿又冷又黑、被大雪覆盖的山野,要怎么活下去?

不会死掉吗?敬太疑惑。

神是不会死的吧。

人们会在神坛和祠堂,还有雕刻着神像的石头前放上供品,但那些东西没有被吃掉的样子,几乎都被乌鸦啄光,再来就任其腐烂、干涸、崩解。

既然什么都不必吃也无所谓,神是不会死的。就算冷,神也不在乎吧。

可是,动物不会死吗?

会死吧。

牛和马也会死。即使拴在畜舍,按时喂食,悉心照顾,依然会死。小时候敬太曾目睹过马死去的光景。

那么,没有家,也没有人喂食的山野动物,岂不很容易死掉?渺小的动物不可能抵挡大雪。暴露在漆黑的冬夜里,不可能毫发无伤。何况,所有生物难免一死。

奶奶在去年逝世。

全村合力办了葬礼。

埋进土里,献上祈祷。

奶奶像神一样受到祭祀。虽然记得不太清楚,死掉的马似乎也是如此。

一旦死去,就不会再害怕大雪、夜晚,以及冬天。或许是这些死掉的东西慢慢融合在一起,最后变成神?在奶奶的葬礼上,敬太暗暗想着。

奶奶变成看不见的存在,再也听不到奶奶的故事。

真的没有任何好玩的事了。

不过,这也没办法。

只是有点寂寞。

“总有一天,爸爸和妈妈都会离开。你要好好活下去。”父亲这么说。敬太许久没听到父亲的声音了。

敬太十一岁,马上就要十二岁了。

他在村郊的分校上学,不过全校只有九个学生。

另外八个都比他小。两个五年级学生,四年级没人,三个三年级学生,一个二年级学生。一年级有两个小鬼头。唯独敬太是六年级。

待讨厌到极点的冬天过去,明年春天敬太便要就读镇上的中学。由于路途遥远,得起个大早。天气温暖还好,冬天怎么办?敬太烦恼不已。

想到冬天,心都要凉半截。

他不愿在冬季天空依然昏黑沉重之际,就离开家里。

更何况,有办法去外面吗?

不会刚踏出家门,随即就被又湿又冷又重的天空压垮吗?

敬太绝不是讨厌上中学,但一想到这件事,便心情郁闷。

他不想踩在又冰又黑的积雪上,留下洞穴般的脚印,形单影只在雪中沙沙行走。他担心能否走得动。

他也不想吸入会把鼻腔深处冻到发痛的冰冷空气。那会让胸口整个冻结,变成透明。

如果刮着风,鼻头、指尖和脚尖,绝对会变得像冰一样。

如果天气不佳,甚至下雪,肯定会遭到活埋。

然后变成雪块。如果独自一人,就不会有床铺、天花板和屋顶来保护渺小的敬太。

他讨厌冬天。

小学生活最后一个冬天近在咫尺。山中红叶早枯黄掉光,田里的稻子全部收割完毕,视野开阔许多。稀疏的风直吹到远方,冬天降临。

可是,不,所以……

敬太不再思考未来。

反正将变成大人,一年一年老去,直到死亡,冬天每年都会造访。既然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想也没用。

相较之下,眼前最重要的是祭典。

他这么认为。

那算是村祭吧。其他村子,似乎每年都会举办夏祭或秋祭,但敬太的村子每六年才办一次。上一次的祭典,敬太还没上小学。再之前的他就不清楚了,毕竟刚出生,没办法。

祭典非常非常惊人。

人数会变成平常的十倍甚至百倍。

邻村,以及更远的村子——

不,包括镇上,会有许多人来参加。那是敬太生平初次看到那么多人,奶奶的葬礼虽然全村出动,依然比参加祭典的人数少。世上的活人仿佛都聚集在此。

当然不可能。

六年级还说这种话,会被当成大傻瓜吧。

村子周围有数不清的城镇,那些数不清的城镇聚集起来,变成国家,而世上有数不清的国家。

这个世上住着难以一眼望穿、几乎是无穷尽的非常非常多的人。

可是——

在当时年幼的敬太看来,犹如全世界的人齐聚一堂般热闹。

那应该是错觉,但敬太的感受千真万确,而且也不算错吧。

平常——

像是无悲无喜,只是平板、默默工作、活着的大人,会大声交谈笑闹。他们涨红了脸,穿上颜色与平常不一样的衣服,又唱又跳,大声喧哗。

敬太极为诧异。

父亲笑眯眯地大声说话。

还有琳琅满目的美食。

四处挂上从没见过的装饰品。拉起注连绳、燃起火炬,祭祀起稻草编成的大人偶,每个地方都改头换面,村子好像不再是村子。

充满活力。

光是这样,敬太便莫名兴奋。

平常——

只听得到鸟叫、风声、大人工作声的村子,此刻却有钲鼓声、笛声响彻周遭。

敬太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

除了佛坛的磬,或神社的铃之外,村子里没有会发出声响的东西。

敬太听过奶奶和母亲唱歌,但祭典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男人也会拉开嗓门儿大声歌唱。钲鼓和笛子响个不停。好厉害、好厉害。

心跳加速。

兴奋不已。

血液仿佛流动起来。

许许多多的人高声欢笑、歌唱、跳舞,好厉害、好厉害。

人们穿着金光闪闪、华丽到难以置信的衣服跳舞。金、银、红、绿,平时看不到的颜色目不暇接地旋转。就像神一样。

戴面具的人、脸涂成白色的人、披着什么的人。

每一个都好像神。

神乐。

伴奏。

神轿。

是活生生的,是活着的。

扑通、扑通、扑通,敬太的心脏随配乐的节奏愈跳愈快。当时他心想:原来世界如此欢快。

祭典好厉害,好欢乐。

好有趣,好好玩。

敬太完全被俘虏。

只有举行祭典的那几天,村子不再是村子。日常作息停止,活着的人全和神明或亡者一样,变成一种缥缈不定的存在。绝对不是死了,毋宁更加生龙活虎,唯独这段时间,仿佛身处不同场所。在变得不是村子的村子里,变得不是人的人,唱歌跳舞、大吃大喝、欢笑喧闹。

大家一直抿着嘴,低着头,成天工作,然后在那几天变得和神明或亡者一样,确定自己活着,又像把什么积存起来,继续沉默、低头,整日工作。

平时不晓得在哪里的神,唯独祭典期间会加入人潮吧。加入其中,融为一体。

多么美妙的日子。

敬太完全着迷。

不必刻意投入,仍乐在其中。

不必刻意去想什么好玩的把戏,一样好玩。

好玩的事降临。

原来有这种情况。

如此美好的祭典,每年都会造访其他村子。

在讨厌的冬季来临前,在冬季不见踪影的夏季里。

可是,敬太居住的村子,每六年才有一次祭典。

是敬太的村子比其他村子穷吗?或者是做了什么坏事的惩罚?敬太相当羡慕每年举办祭典的村子。他问过奶奶,为何是六年?为何得等那么久?

“习俗就是如此。”奶奶仅仅这么回答。

不过,由于每六年才一次,敬太村子的祭典,据说比其他村子的豪华盛大。

前一晚还有庙会夜市。

从闹哄哄的人群、从大人之间,敬太窥见许许多多的东西。

糖果、点心、玩具、面具、饰物,等等,全是村子里的店铺没有的、令人觉得棒透了的东西。是比新年的饰物花俏艳丽十倍甚至百倍的东西。

每一样都闪闪发光,光彩夺目,甚至点起好多灯泡。

家里只有四五只灯泡。按下开关,就会变得明亮,但夜晚的势力果然不容小觑。灯光不敌夜晚。尤其冬夜的黑暗,势力更为强大,灯泡微弱的光芒全被吸进去。屋子有墙壁,能容光驻留,若没有墙,即使开了灯,仍会一片黑暗。

然而,夜市挂着好多抵抗黑夜的强力灯泡。

亮得仿佛连自己都要晕开。

还有举动滑稽的艺人。

他们又唱又跳,念着奇妙的语句,发出陌生的声音。那应该是所谓的特技或魔术,年幼的敬太看不明白,大人却指着他们愉快发笑,而且不像在做危险的事,所以他大概跟着一起笑了吧。

有陀螺兀自旋转着溜过绳索,敬太记得十分清楚。

还有会变脸的人。卖糖、卖面具、卖陀螺的,皆为外地人,不知来自何处。

一个像咒术师的老人,发出古怪的低吼,有点可怕。

那恍若在哭。

一切的一切。

始于六年前。

时隔已久,又或许是年纪太小,记忆混杂,变得暧昧不清。有些地方相当明确,但整个回忆犹如一场梦。实际上,敬太觉得那就像一场梦,可能真的是一场梦,视野一片朦胧,夜市的灯泡、伴奏的音乐、绚丽的衣裳全混合在一起。

不过很好玩,唯独这一点绝不会错。

此外,还有一个那不是梦的证据。

就是祭典又要来了。

这不是梦,是真的。

大人们从好几天前就一直在准备,整个村子浮躁不安。

心神不宁的不只敬太。

连父亲都静不下来,做出许多平日不会做的事。

学校也不例外。老师说要准备祭典,不用上课。

由于不必念书,大伙儿开心玩耍,但敬太不想和低年级学生一块儿玩。

因为——

祭典就要来临。

然后,那一天真的到来。今晚便是祭典前夕。

兴奋难耐,心跳加速,实在等不及夜晚。

敬太溜出被窝,望向窗外。

人群尚未聚集。

广袤空旷的村景徐徐沐浴在阳光下,染上色彩。

远山一隅格外明亮,恍若只有那里的云层分开,而后亮光逐渐扩散到山中,一眨眼外头就变成早晨的景色。

变亮了。变亮了。

母亲说,上午便要着手准备。

今天、明天和后天学校都停课,敬太打算从准备阶段就开始帮忙。虽然不清楚要做些什么,但似乎有小孩子能帮忙的事。约莫是帮忙装饰、打扫,或搬东西吧。

父亲说,总之你认真学着。

明年你就是中学生。

父亲这么叮嘱。毕竟每六年才有一次,罕有机会教导。下一次祭典,敬太便是十八岁。十八岁,不再是小孩子,是该负责筹备的年纪。好好学着,没有坏处。

可是,准备工作尚未开始。

离早饭还有两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