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
不管任何城镇,至少都会有一两个令人头疼的人。
说是令人头疼,也不是一般那种令人头疼。
无论怎么形容,都会变成歧视性说法,难以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简言之,就是肉体上虽然没什么缺陷,但在一般社会生活上,可能遭遇一些困难的人。
若在现代,他们应该会被冠上“发展障碍”或“行动障碍”之类的病名吧。不,或许有些例子,会诊断为更严重的疾病。
但在过去,他们被视为令人头疼的家伙、怪人、没用的人。
当然会受到厌恶,也会被瞧不起,敬而远之。
可是,我认为应该不同于轻蔑。
简单地讲,他们不被放在同一个水平上看待,大众才会是那种反应吧。不是所谓的歧视,因此会责骂他们,也会伸出援手,最后还是没个了局,于是会疏远、咒骂,也会指着他们笑。
现在不能这样。
倘若发笑,会遭指责是歧视。
不过……在论及歧视前,那些人早从城镇里完全消失,罕有机会遇上。我不认为是数量减少,只是看不见了吧。
有点寂寞。
话虽如此,一旦发生问题行为,仍会遭到隔离。即使没那么严重,要是难以自食其力,便会被送到相关机构,或受到照护与监视。这应该是不得不采取的措施。在现今社会,不管是他们想普通地生活,或与他们一起生活,都变成几近不可能的事。
不过,以前情况不同,颇有全村合力照顾那种人的感觉。纵然不知会照顾到什么地步。
我上小学时住的城镇,有个叫长助的男人。
本名不详,我猜并非长助。这么喊他的主要是孩童,大人不如此称呼。至于大人怎么称呼他,我一次都没听过。
长助大概四十多岁,或超过五十岁——
在孩童眼中,已是中年人,其实可能才三十几岁。年龄不明。
长助会站在上下学路上,张着嘴巴——
真的是整个大张,不停傻笑。虽然不是每一天,但一个星期起码会碰到三次。他浑身脏兮兮的,拿着破洞的大黑伞。那把伞非常大,即使下雨,也不曾打开。遇上下雨天,长助往往湿淋淋,无数雨滴落入他张大的嘴巴,再满溢出来,说多脏就有多脏。有一次,附近大婶看不过去,为他撑伞,长助竟勃然大怒。
不曾用来遮雨的大黑伞,偶尔会在晴天打开,长助似乎透过伞上的几个破洞,眺望蓝天。
长助没有工作。有时他疑似会捡来几双胶靴或工作手套摆在地上,喊着十元、十元,当然没人买。不知为何,每回陈列的都是胶靴和工作手套,颇不可思议。
孩子们有点害怕长助,有点讨厌长助,又觉得他有点好玩。然后,我认为还有一点点怜悯。情感比例因人而异,害怕的会逃开,觉得好玩的经常逗弄他。从长助经常出现在上下学的路上看得出,他应该喜欢小孩。如果追他,他会跑;如果跑,他就会追,多半是笑嘻嘻的。
唯有顽童乱扔石头,长助会生气。
若发生在现今,会演变成重大问题。扔掷石头逗弄人的行为有问题,但会被视为严重问题的,是出现在上下学路上的长助。
不管怎么看,他都是可疑人物。
最近的风潮是,等出事就太迟,得防患于未然,往往搞到真正出事时却无能为力。实际上究竟如何?防范得再滴水不漏,仍会发生超乎预期的情况。该发生的就会发生。建立一套机制,以便出事时能确实解决,才叫危机管理,可惜最近的舆论导向并非如此。
具有危险性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排除准没错——
是不是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这便是所谓的正义?
直到不久前,人们的想法都还是即使看起来危险,也不急着排除,会设法与其共存。
确实,对于共同体而言,长助不是理想成员。若有万一,极容易引发无可挽回的事故。正因如此,更需要悉心支援、巧妙控制,防止悲剧产生——
往昔大伙儿都是这么努力过来的。尽管没特别规定,却是天经地义。
与他们共存,是一种默契。
除了长助,镇上还有一个叫阿六的年轻人。
阿六和长助不同,姑且算有工作。
事后听闻,阿六是泥水匠学徒,只是从没见过他工作的模样。
阿六主要出现在堤防。
他约莫二十岁,通常穿工作服,夏天则只穿一件汗衫,面对河川,但并非在看河。
阿六什么都没在看。
阿六总是眼神涣散。要是有小孩进入他模糊的视野,他会面无表情地挥手,不然就是在摘花,双手抓着满满的蒲公英,有时会大口大口吃下蒲公英。
孩子们都随便乱说阿六,比方他是铁胃人、他家很穷没东西吃,或者他其实是头牛。
尽管面无表情,但阿六人很好,有些孩子偶尔会跟他一起玩。阿六不会做坏事,但经常大小便失禁。当他不小心拉在裤子里,多半会哭着回家。
虽然不晓得他有没有家人。
可能是附近的人在照看他。
可能是泥水匠师傅在照顾他。
长助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春天忽然消失。
谣言四起,有人说他死掉,有人说他住院,有人说他被警察抓走,有人说他突然恢复正常,返回故乡。不能问大人,感觉就算开口问,大人也不会知道,所以在孩子之间,长助变成传说人物。
至于阿六,有人看见他被送上救护车,载往什么地方。后来他返回镇上,却再也不见人影。不晓得是受了伤?吃到不好的东西?还是原本就患有什么病?有人目击阿六坐在泥水匠家的缘廊,恍惚吃着杂草,或在山上医院死气沉沉地盯着铁窗外,真相无从得知。
此外,还有早安大婶和十元阿公之类伤脑筋的人,但我记忆模糊。
上中学前,我们全家搬到同一县稍远处的小镇。卖掉老旧的透天厝,买下公寓的一户。
这次距离微妙的搬家,似乎勉强在父亲可通勤的范围内。
毕业前一周,我从亲戚家上下学,小学生活一结束,便离开生长的城镇,进入陌生城镇的中学。
那座城镇也有令人头疼的人。
大伙儿称呼他为阿杢。
本名不详。他家门牌上的姓氏是“田所”,约莫叫田所某某,也许不是。
不,似乎不是。
唯一能确定的是,虽然众人唤他阿杢,但他的名字里没有“杢”字。
阿杢,是阿杢邻居孩童的名字。那是我的同学龟山杢太郎。他才是正牌的阿杢。
既然如此,隔壁家的男人怎么会叫阿杢?
每次看到龟山,那男人便会顿时破颜,喊着:
“阿杢!阿杢!”
那个时候的男人,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一般“破颜”是形容笑脸,不过原意是指笑得破坏表情,说是“破颜”也不算错。
那是犹如女鬼面具,但稍减尖锐的表情。
起初我着实受到惊吓。
无法忘记龟山杢太郎当时厌恶的反应。
龟山杢太郎的家,约莫在我家和学校的中间,我们经常一起上下学。那次,我记得同行的有五六个人。开学三个月后,我逐渐习惯新环境,就是那样的时期。
包括大块头、有点粗鲁的桑原梅男,和愣头愣脑的山边大介。
其余应该还有两人。
龟山杢太郎留三七分头,外表文弱,却肤色黝黑,给人寡默的印象,但兴奋起来,声音相当刺耳。那个时候,我尚未和同学完全打成一片,也不到被视为外地人般生疏,有种退一步观察的感觉。
一群人慢吞吞走回家,差不多快看到龟山杢太郎家时,传来那道声音。
“阿杢!!”
“噢,阿杢出现了。”
桑原说。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龟山在学校被唤作阿龟或阿杢,我以为有另一个阿杢,于是望向声源处。
“阿杢!”
看上去……年约五十岁,对方穿色泽暗淡的皱巴巴毛衣,底下只套着有补丁的衬裤,脚上趿着拖鞋。胡子浓密,眉毛淡薄。
之所以看起来脏脏的,是胡子里掺杂白须的缘故。然后,不知是大平头留长,或原本就是那种发型,长度颇尴尬。总之,头发不怎么长,却纠结在一块儿,形成古怪的卷度。眉头深锁,眉尾下垂,张着大口,撇下嘴角。
在哭吗?
还是在笑?
“阿杢!”
对方指着龟山喊道。与其说是“指”,更接近恳求的姿势。
“喏,阿龟,人家在叫你。”
桑原出声提醒,龟山一脸厌恶。
“去啊。”
“不要。”
龟山是真心厌恶。
他啧一声,别开头。
没多久,山边便模仿起阿杢。除了我和龟山,每个人都七嘴八舌,“阿杢、阿杢”地鬼叫。男人也不服输地大喊。
“阿——!”
“住口啦,白痴!”
龟山暴喝一声,越过朋友之间,跑过男人面前,冲进自家。
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我当场愣住。
我不晓得该有何反应。龟山一消失,男人顿时沉默,站在原地仰望天空。起哄的众人也沉默下来。
我们有些尴尬地经过男人与龟山家,桑原向我解释:
“那个人啊,是住阿龟家隔壁的。脑袋有点这样。”
“这样?”
桑原食指抵着太阳穴,做出用力钻进去的动作。
“这样啦。在这一带蛮有名的。”
是有点令人伤脑筋的人吗?
“不是有点,那人蛮严重的。”山边纠正。
我立刻明白,是属于长助或阿六之类的人。
“那个人啊,每次看到阿龟,就‘阿杢、阿杢’地哭叫。”
“哭叫?”
“啊,不是伤心哭泣,而是像乌鸦或狗那样鬼叫。那是叫声,不是人话。我从没听他讲过别的字。”
“我也是,我也是。”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他啊,喜欢阿杢。”
“他爱阿杢?明明是大叔耶?”
“好恶心!”
顽童们哈哈大笑。
我也跟着笑。
虽然笑了,但龟山临去之际表现得实在太厌恶,我无法打心底里开怀地笑。那个人和长助或阿六不一样,只针对龟山,而且住在隔壁,想躲都没得躲,龟山才会那么讨厌他吧。
设身处地地一想,那种情况实在讨厌。
男人应该没恶意,又不能露骨地排挤他,尤其对方还是邻居。这样一来,嗯,真的很讨厌。而且朋友的捉弄也令人讨厌吧。
隔天。
上学途中,我悄悄观察龟山家的邻居。
龟山家是普通的双层透天厝,蛮大的。他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祖父母也住在一起,是个大家庭。庭院之外,设有大门,称得上豪华。
可是,隔壁家却不一样。
由于先前不曾留意,我没发现隔壁家其实相当诡异。
那是一栋木造平房。说是木造,外面也不是抹灰泥,墙壁是木板。屋顶是铁皮,多半锈蚀或脱落。占地广阔,建筑却非常寒酸,多余的土地杂草蔓生。不见大门或围墙,仅以竹篱区隔土地,但几乎都已腐朽。简言之,是近来难得一见的老房子——
不过,当时这类屋子随处可见,并不突兀。
那个家灰蒙蒙的。
恍若唯有那一处遭遗弃。可能是采光不佳或没维护,也可能只是脏污,一言以蔽之,或许可归为不祥。
有个词叫“凶宅”,完全就是那种感觉。当然,初中生的我不知道那种字眼,只觉得那屋子散发着不好的气息。
我停下脚步,望向玄关。
玄关挂着格格不入的大门牌,写着“田所”。
我漫不经心地想着“这家人姓田所啊”,龟山家的门打开了。
是龟山。
早,我开口打招呼。龟山应声“早”,虽然有气无力,但跟平常没两样。
“喂,你在这里干吗?”
“呃……就……”
我不敢回答在看隔壁家。
“快走吧。”龟山催促。
“欸……”
我视线游移。龟山似乎察觉我的疑问。
“咦,隔壁的人吗?我不知道啦。超讨厌的。”
“不太正常吗?”
不正常、有病,龟山一脸唾弃。
“果然不正常。”
“不,要比不正常更甚,阿桑他们才不正常。太过分了。”
“我不太清楚,可是那人会那样,有特殊理由吗?”
“我可没出手。”龟山说。
“我什么都没做。为何大伙儿要叫隔壁的人为‘阿杢’,我实在一头雾水。”
“呃,大概是听他这么叫你吧?从以前就这样吗?”
“以前……”
“‘以前’是多久以前?”龟山语气不悦。
“昨天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叫你吧?毕竟大伙儿都拿这件事取笑你。”
“居然拿来取笑人,好过分。”
“你果然是真心觉得讨厌。”
话说回来——
“他干吗叫你?”我问,龟山说不知道。
“会不会有什么事?”
“或许吧,不过与我无关。”
龟山似乎彻底厌恶那个人。回头一看,那个人站在家门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
他的视线让人不太舒服,我不禁加快脚步。
那天,我从桑原口中听到奇妙的事。
“那个阿杢啊,曾经要强上阿龟。”
“强上?”
“我看见阿杢抓住他的头,亲了他。”
“亲他?骗人的吧?”
“我当场目睹。对方就是那种人。”
跟现在不一样,在当时的初中生心中,这是极为震撼的情报。
“可是,阿龟没那方面的兴趣。”
“嗯……大概吧。”
问题是不是出在那人的性取向上?
若桑原所言属实,表示对方把龟山当成欲望的对象。只是亲吻就算了——
不,对龟山来说,根本不是能算了的事吧,可能发展成更严重的状况。
“哦,龟山那家伙不是超排斥阿杢的吗?几乎是异常地躲着他。龟山的态度太古怪,感觉不是一般的讨厌。所以,他一定是心动啦。”
“啥?”
桑原下流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