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男人分手,心情烦乱不堪,我连工作也辞了,辞掉才后悔莫及。凡事都不该一时冲动,草率决定。不管当下是气愤或沮丧,任何时候,最重要的就是深思熟虑。
我没有半点存款,短短半个月,经济上便无以为继。
不过,那个职场我并不中意,坦白讲,我受够正职员工的灌酒和性骚扰,一直暗自盘算,有机会就要辞职,然后狠狠撂下几句话,不能完全归咎于冲动。但下一份工作没着落,毫无未来展望及生活规划,也没有谋生方法,总之先辞再说,这种态度实在不可取。要是指责我漫无计划到夸张的程度,我无法反驳。
我慌忙四处觅职,然而这么不景气的时代,没那么凑巧能找到工作。
工作没着落,愈焦急愈碰壁。明明我完全没设定任何条件。
虽然被逼到快跳墙,但我骨子里其实是胆小鬼,不敢向人借钱。遭停电、停机是自作自受,但等付不出房租就太迟了,身为一个人,还是想遵守最起码的规矩。可惜,终究落入进退维谷的处境,只好在被房东驱逐前搬出公寓,暂居老家。
我的老家在秩父,不算太远。
提到秩父,一般会联想到山,这个印象大抵正确。不过,我家所在的地方,并非是会在民间故事中登场的山村。
虽然在山区,姑且算是小镇。当然不能称为大都会,纯粹是闲到发慌的乡下小镇。我家从事造园业,或者说植栽之类的生意,屋子又旧又大,房间多得是。
试探询问能否收留我,家人一口答应。拜托让我暂时帮忙行政庶务,却被拒绝。家人表示,住空房没问题,但既然要住,就得拿钱给家里。
换句话说,要回家随你便,还是得工作奉献。
世上果然没那么美好的事。
原本我就过得十分拮据,退租拿回的押金不到一半,再付钱给搬家公司,真的是身无分文。
做人要讲情面,找到工作前,就供你吃住吧——
老爸施恩般傲慢地表示,但我连在东京都找不到工作,这种穷乡僻壤,哪可能有工作让我做?我满口怨言,心情暗淡,却不能否认,其实我想得很轻松。既然住在家里,家人不可能见死不救。至少不会饿死,或沦为游民,这部分我很乐观。
如此这般。
二十六岁待业的我,这几天都在故乡游手好闲。
这种情况,与学历什么的真的无关。履历毫无作用,没办法凭书面文件获得信任。
包括人品、干劲等,无法数值化的特质变得相当重要。
还有地缘关系,好比她是某某家的女儿,是以前照顾过奶奶的人家的女儿,甚至因为是邻居,这些关系才派得上用场。
什么工作都行,我什么都愿意做,请给我一个机会——
只要有这样的干劲,也许可以工作的地方,或者说工作机会,比都市多。
不,应该很多吧。
我都还没进行求职活动,甚至还没搬家,不晓得究竟是从哪里打听到消息,居然有工作机会找上门。水岛造园的失业女儿要回家的传闻,转眼传遍整座小镇。镇民非常热心,表示没工作的话,就帮你介绍吧。
介绍给我的工作,是烤糯米丸子店的店员。难以分辨究竟是简单或困难。
那能算是一份工作吗?好像也不是当烤糯米丸子的学徒。那家店的老奶奶和店员负责烤糯米丸子,似乎人手充足。三十年来,照顾店面的是老奶奶的老伴儿,但老爷爷糖尿病恶化,没办法继续坐镇店面,才打算找人代替。
仔细想想,小时候去买烤糯米丸子,坐在柜台另一头的与其说是伯伯,不如说是老爷爷。如果是同一人,现下应该更加苍老,难怪无法继续照顾店面。
话说回来。
嗯,这样算是打工吧,感觉有点微妙。
努力照顾好店,接下来的出路呢?
要是老爷爷病情好转,就不需要我了吗?如果老爷爷没好转,难道我得一辈子在那里打工,直到变成老太婆?老板与我非亲非故,不可能指望他把店面送给我继承,恐怕也没有选中我成为孙媳妇的好事。何况,他们的孙子早结婚了,在小田原的鱼板店工作。
我不禁犹豫。
当然会犹豫吧。
要是答应下来,我想认真做,又不晓得做到哪种程度算是认真。只得拜托父母给我一些时间考虑——不,至少让我优哉一个星期,所以我才会像这样游手好闲。
以前考上都内的私立高中,由于是全住宿制,我搬出家里。接着,我上的是地方大学,毕业后找到东京企业的工作,在东京都内租公寓。没想到公司一下就倒闭,害我不得不靠打工维持生计。
这是我暌违十年重回老家的生活。
出生以后住了十几年的家,包括街景等一切,连居民都没怎么变,要说怀念,确实挺怀念,有种强烈的熟悉感。可是,我就是没办法觉得“回家真好”“想永远住下”或“果然还是老家好”。
我蛮讨厌家里的。
不是跟家人处不好。
不管是父母、兄嫂、侄子侄女或祖母,我和家人之间没有任何对立或冲突。
水岛家的人一向不会想太多,嫂嫂完美融入这样的家风。三代都是乐天优哉到有点讨人厌的和睦家族,我也不例外。与当地居民的关系算是良好,毕竟烤糯米丸子店都上门来挖角,街坊邻居不太可能讨厌我们家。
但我仍然不喜欢这个家。
这种情况下,“家”指的不是家人或家族。
名副其实,就是“家屋”的意思。这个家非常奇怪。
小时候我无理取闹吵着要搬家,长大以后,满脑子只想离开这个家。决定要住校那一天,我雀跃不已,忍不住手舞足蹈。
这个家很奇怪,我是说真的。
家人居然满不在乎。
最奇怪的莫过于……
家中祭祀着Shirimizu桑。
大伙儿一定想问那是什么吧。
当然,肯定没人知道。连我都感到莫名其妙。
首先,汉字怎么写?“尻水”吗?想不到其他文字。总不会像最近流行的飙车族命名风格,写成“死利魅头”吧?不过,“知不见”之类文绉绉的字又不适合,帅气过头(1)。
才不是那么厉害的东西。
而且不是称呼“大人”,而是“桑”。
跟外头随便一个“欧吉桑”没两样,也跟对面的“欧吉桑”没差别。连算不算敬称都十分可疑。搞不好包括“桑”在内,都属于名字的一部分,等同于直呼名讳。
假如全名是Shirimizu-san,不太像日语。
是哪一国的东西啊?
不,一定是日本玩意儿。
想必不怎么受到崇敬。
但依然被供奉祭祀,约莫是神佛之类。
不过,我觉得不是祖先,也不是神。勉强要形容,应该接近屋神。什么是屋神?我没自信回答。毕竟只在书上看过类似的描述,不知详情,甚至不是亲耳听闻。约莫是指在家庭里祭祀的、当地的、私人的、小规模的神明吧。
大概啦。
总之,Shirimizu桑是那类东西。
从我出生就存在,而我理所当然地认定,每个人家中都有同样的东西。
不过,我意外醒悟得相当早,快要上小学前,便知道那种玩意儿仅仅存在于自家。但我不认为自家格外特殊,好比有些人家里养狗,有些人家里养鸟;有些人和祖父母同住,有些人没和祖父母同住,就是这么回事吧。
家家户户情况不一样。
说是祭祀,也没设祭坛或神龛。
只是摆在那里。
摆在内间的老柜子上。
至少摆在壁龛里嘛。
那个房间有壁龛,壁龛是空的。大伙儿没事不会过去,一直是空着。偶尔会忽然想起般插花装饰,过年会奉上年糕。除此之外,往往是任凭灰尘积累。
清洁打扫更是稀少。
柜子非常旧,推测是大正或明治时代的家具。那是类似漆器,有着葡萄褐与黑色斑纹花样的展示柜,处处磨损。把手是类似南部铁的黑色金属,乍看重且硬,其实不然。初中一年级时我不小心弄弯其中一个把手,急忙扳回原状,还是有点扁扁的。
那是极为脆弱的金属。柜子本身不新,但不是贵重的古董。
Shirimizu桑孤零零地搁在上面。
约莫是小泰迪熊的尺寸,或者是较大的婴儿,形状就像人类。嗯,它是一个人偶。
手脚短短的,头很大。倘若原本的用途是抱枕娃娃,应该是不及格的水平,也不算是卡通化的人偶,重点是搞错比例。
看起来是木制的。组合木雕的零件,涂上贝壳磨成的白色颜料,或许挺漂亮,但我无法想象最初的模样。原本就脏脏的,加以颜料剥落六成,暴露出木纹与接缝,丑恶到极点。处处龟裂,恍若没剥干净的白煮蛋。眼皮掉落,眼珠迸出,那张脸说多可怕便有多可怕。
只有眼珠的材质不一样。嵌着不知是玻璃还是陶瓷的眼珠,焦点左右不同,不知在看哪里,十分诡异。
种上去的头发掉了一大半,留下点点黑洞,外貌凄惨,像遭到蒸煮的人。虽然我没亲眼见过被蒸煮的人。
不是渐渐变成这样,而是一开始就如此。
至少我完全不记得状态良好的Shirimizu桑,母亲也没印象。我问过祖母,她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居然这么古老。
Shirimizu桑穿明治或大正时代的童装,应该是手工制,但不知是谁做的。颜色和图案相当古老,布料变得极薄,随时可能破损,且吸满灰尘和油脂,灰灰脏脏,一摸恐怕就会破裂。
那身破布衣上,系着不知是口水巾或围裙的东西,不再洁白。不管如何放宽标准,都是灰色。
还有许多污渍,就像吃过咖喱乌冬面的幼儿身上的围兜,扔着一个月没洗。
伸出的脚底乌漆抹黑。
我望着那双漆黑的脚底长大。小时候,只看得到脚底。年幼的我,甚至认定Shirimizu桑是一个脚脏的人。随着长高,我渐渐看见Shirimizu桑全身,但第一次看清那张脸,我打心底里震惊不已。
你们想想,怎么会有人祭祀这种鬼东西?
不,我一直说祭祀,但家里并未进行任何仪式性的行为或祭仪活动。
没有祝词或诵经。我们不会合掌膜拜,也不会低头行礼。不会投钱或祈祷,也不会与之对望。
总之,什么都不会做。
置之不理。
无视它的存在。
不过,每天都会以茶杯装水给它。不是供奉,而是给水。跟盆栽同一个等级,且不是特殊的水,纯粹是随手扭开水龙头盛一杯水放上去。不晓得是何时养成的习惯,由祖母或母亲,反正是家里的女人负责。
上初中后,这成为我的例行公事。
简直莫名其妙。
搞不好是为了防止干燥,我暗自猜测。
破旧成这样,增加湿度也是杯水车薪,想必是外表仍为漂亮娃娃时的习惯——
我决定如此解释。
那个时候是这么解释的。
习俗和祈愿大半属于这种情况吧。
原本应该是有目的的行为,可是“目的”不知不觉消失,仅仅留下“行为”。再有意义的合理行为,要是失去本义,只剩行为,等于是毫无意义的行动。这就是所谓的沦为形式吧。
实际想想,八成就是如此。
Shirimizu桑的房间似乎格外干燥,一天过去,茶杯的水便剩一半,甚至整杯空掉。那是蒸发了。
因为很干燥,毫无湿气。毕竟房子非常老旧。
我家是不断增建再增建,拼接成的老房子。
面对马路的部分较新。由于是店面兼办公室,新颖没什么不好,约莫是我读初中二年级时重建的。说是重建,并非全部打掉重盖,而是如同字面的意思,重新盖过。
连接的主屋部分依然是旧的。
主屋经过至少三次的增建与改建,最古老的部分屋龄将近七十年。每一部分的建筑时代不同。墙壁也一样,从京壁(2)、灰泥墙到板壁,不协调地连接在一起。
再过去还有屋子。
主屋与别的建筑物相连。
不,原本那边才是我家。
那边更古老、更陈旧。我觉得落成以后,至少历经二百年的岁月吧,是一栋宛如在古装剧中登场的日式房屋,属于文化财产的等级。
不过,这栋建筑物无法成为文化财产。怎么想都没办法。
因为不曾受到良好的维护。
不论是屋顶、地板、柱子,都拼拼凑凑,这里修一下,那里改建一下,面目全非。排除细节,那的确是一栋老屋子。然而,仅仅看上去陈旧,无法分辨究竟属于哪个时代。
简言之,成为一栋只是陈旧的古怪建筑物。
倘若善加保养,起码能成为县的指定文化财产。这么一想,感觉有些遗憾,但一直在使用,会改变是理所当然吧。
毕竟有人居住。
不……
也不算。没人居住吗?
虽然不时会使用,但后来加盖的主屋才是住处。家人主要在主屋生活。
我们家人口不多,不是够资格上电视的大家族。
这十年来,兄嫂生了孩子,多出两个人,但祖父逝世,我离开家里,加加减减又扯平。即使我回去,也是八个人。四代八人,并不算多。
光主屋就足够居住,还有多的房间。不需要三栋相连,像旅馆似的大房子。
先有老屋,然后增殖般盖起主屋,渐渐地,生活据点转移至主屋,又加盖作为工作地点的店铺——
过程大约如此。不过,即使不想拆掉旧家,反正土地多得是,在新的地方另盖房子就行,根本没必要连着。为何是增建?这一点我不懂。
旧家、主屋和店铺,围绕庭院呈“ㄇ”字形建造。
祭祀Shirimizu桑的场所,就是旧家的内间。
不单单是内间,旧家整体十分干燥。
比如门的上下框,都干到龟裂。若是放把火,应该会烧得挺痛快。
旧家几乎没在使用,基本上被丢着不管。除了走廊外,皆未清洁打扫。
许许多多的房间一年根本没打开一次,有些可能几十年都不曾打开,处处弥漫着干燥灰尘的气味。
不过,唯独内间会大致清扫,罕见地摆上鲜花,甚至在正月时放上年糕增添喜气。虽然没人会去那里。
因为Shirimizu桑在那里。
这代表着受到祭祀吧。
所以没拆掉旧家?
那么,旧家是Shirimizu桑的住处?未免太荒唐。
住在东京或地方都市时,我从未想起Shirimizu桑。
与其说是忘记,不如说是完全从脑中抹消。然而,一跨过这个家的门槛,我就忘记自己曾忘掉它,理所当然地问母亲:
“现在是谁倒水给Shirimizu桑?”
实在教人气不过,我真恨这样的自己。
水是由母亲负责。母亲说,不能交给嫂嫂。
理所当然。那不管怎么看都是个脏兮兮的破娃娃,一般早该丢掉,当作装饰未免太奇怪。何况还偷偷放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每天早上给水,岂不摆明有鬼?
头发会长长、晚上会走路,这类荒诞可笑的人偶作祟怪谈,从几十年前起就不断在坊间流传,被当成灵异物品也没办法。不过,那些都是骗人的。若不是骗人的,便是搞错、眼花,否则就是心理作用。
人偶是模仿人类制成,当然会像人。纵然相像,毕竟不是人,总显得诡异。
不管是向它祈祷,或对它有所执着,物品终究只是物品。模样再相似,也不是人。人会作祟、怨恨,这一点不难理解,但东西就是东西。
或许有时会觉得人偶有灵性,我认为不合理。
说什么受到疼爱的人偶,被抛弃后心生怨念,我不懂。既然曾受到疼爱,不是应该感谢?还有,说什么人偶身上累积着主人生前的情感,我也不懂。那么喜欢人偶,不如干脆带去另一个世界。
加上一些煞有介事的歪理,就算是假的,不免会认为有点道理。
可是,Shirimizu桑根本是莫名其妙。
首先,根本没人疼爱它。
也没人珍惜它。
不知主人究竟是谁。从放在家里看来,应该属于我家,但谁会买那种东西?
不,大概是某个祖先。搞不好是祖先亲手制作。果真如此……
——做得太烂了吧,祖先。
我这么想着。那东西只教人害怕。
单单祭祀这样的东西,就教人厌恶。
不过,摆在内间的Shirimizu桑,并不会做什么,也不可能做什么,只是要给水很麻烦而已。不去看,就不会介意。不论存不存在都无所谓,讨人厌的程度,跟阁楼里的老鼠粪便差不多。
我讨厌这个家,其实有别的理由。不……应该说“还有”别的理由吗?
这个家相当奇怪。
经常发生一些怪事。
我不认为是所谓的灵异现象,若问可不可怕,我只能回答不怎么可怕,也不好玩,总之很讨厌。
这是个令人讨厌的家。
首先,主屋通往旧家的连接处十分诡异。说是连接处,其实是一条像廉价施工的温泉旅馆的长廊。
经过那条走廊,五次里会有一次听到一声:
“好冷。”
连夏天都不例外,明明根本不冷。不,夏天热得要命。
听起来是男人的声音,也许是我搞错了。可能是木头压到的声响,或墙壁弯曲的声响。既像老太婆,又像动物叫声。反正就是会听见。
询问母亲和祖母,她们回答:
“啊,有呢。”
但没什么损害。
只是听得到而已。
还有旧家的厕所——
其实外观更接近茅厕、粪坑,透过采光窗看得到脚。
窗户的位置蛮高的。
脚却行走在地面,仿佛窗户下缘就是地面。啪嗒啪嗒行走,两步、三步经过,所以只能窥见一瞬间。那是女人的白皙裸足。比大人的脚小两号,不是孩童的脚。宛若缩小影印般,有点小的脚经过窗户。
啪嗒啪嗒,甚至听得见脚步声。
可是,那是在半空中。
离地面一点五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