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微笑地凝视着楚国的大地,带着傲视人生与宿命的惊云气度。即使是气势雄浑的滔滔长江,也不过是她脚下缩微的小水沟。而他,只是云梦泽中一叶微不足道的浮萍。
01
舍人在昭阳面前提出卫士们更可疑之后,孟说自己心中也“咯噔”了一下,暗道:“不错,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可是当晚看守大门的卫士都是我的心腹手下,我了解他们,我决计不信他们会做出这种事。”
但不信归不信,行动上还是要继续调查。他遂请屈平姊弟继续主持搜索和氏璧一事,自己来找卫士缠子,问道:“和氏璧失窃后,你一直负责大门的看守,可有留意到奇怪的事?”
缠子道:“奇怪的事,没有吧。”想了想,又道:“要说奇怪之处也有,就是公主从厅堂中出来后,一直站在庭院中,似乎并不着急离去。太子和其他大臣都是一路小跑着出去,巴不得早些离开这地方才好。”
孟说道:“后来呢?”缠子道:“过了好久,庸芮领着公主的从人到来,公主就走了。其实也不奇怪,换作是我,也想留下来看看到底是谁盗走了和氏璧。倒是那些匆匆忙忙离开的人才可疑呢。”
孟说便派人叫来当晚负责在瞭望台上监视的卫士,问道:“你们可有留意到离开的人中有什么奇怪之处?”
一名卫士道:“最奇怪的就是公主了。她从厅堂出来,一直站在庭院中,不断仰头张望。”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臣开始还以为她是在瞧我们呢,后来才明白,她是在看天上飞的木鸟。”
孟说心中一动,暗道:“我一直将重点放在搜查出府的人身上,怎么没有想到和氏璧凭空也能飞出去?公主……该不会是公主……”
那名卫士又道:“公主仰着头看了好久,都有些发痴了。臣心下揣度,公主心中多半舍不得这只大鸟,这可是公输般的杰作,世上再也不会有了。”
孟说这才释然,心道:“不错,公输般何等技艺,世上仅此一只木鹊,而这只木鹊现在还在昭府上飞着呢。是我多疑了,我居然又怀疑起公主来了。”明知道公主对这些并不知情,心中还是油然生出一股愧疚之情。
又问道:“那么我们自己人呢?卫士们可有言行举止异常的?”一名黑脸的卫士道:“有一件事,臣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孟说道:“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快说!”黑脸卫士道:“公主出来宴会厅后,立即有卫士去南边的院子领出了她的从人,搜身后放出府外。但公主却还一直等在那里,直到后来庸芮领着两名从人过来,这才一起走了。”
孟说心中登时一紧,道:“庸芮和那两个人是不是从北边下等舍人住处傅舍方向过来的?”黑脸卫士道:“那倒不是,还是从南边出来的。”
孟说这才略略舒了一口气,派人叫来庸芮,问道:“当晚公主的那两名随从是怎么回事?为何落在了后面?”
庸芮道:“噢,那件事,臣一直候在门外,公主出来后,就命臣去叫她的从人出来。臣去南院后,发现从人中少了两个人,很是紧张,四处寻找,最后才发现他们一齐蹲在茅厕里,所以晚了些时候才出来。”
孟说道:“这件事你怎么早不说?”庸芮道:“臣想这不过是公主的两个随从拉屎耽误了时辰而已,也没什么要紧的。”
孟说道:“任何异常情况都是要紧的。你可知道有两个人打晕了甘茂,从他手里夺走了和氏璧?”庸芮大惊失色,道:“该不会就是这两个人吧?可他们身上只有紫牌,根本不可能走出南院啊。”
孟说道:“你跟我去见公主。”庸芮道:“遵命。”
02
两人遂来到王宫公主殿。
江芈这次倒是爽快地出来,问道:“什么风又把孟宫正吹来我这公主殿了?”
孟说道:“臣是为和氏璧失窃一案而来。请恕臣冒昧,臣想见见公主的那两名随从。”转头问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庸芮道:“杨良,王道。”孟说道:“臣想见见这两个人。”
江芈惊道:“他们两个跟和氏璧失窃有干系么?”孟说道:“臣听说他们两个失踪了一阵子,推测时间,应该正好是甘茂拿到和氏璧的时候。甘茂就是那时被两个人打晕,和氏璧也被夺走。”
江芈道:“难怪,难怪。”孟说道:“难怪什么?”江芈道:“他们两个是我的家奴,和氏璧失窃当晚,他们护送我回王宫后就失踪了,再也没见到人影。”
孟说道:“公主为何不早说?”江芈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两个家奴失踪,况且我又不知道他们跟和氏璧失窃有关。”
孟说问道:“那他们可有住址、家眷在城中?”江芈道:“或许有吧,或许没有,这我可不知道,孟宫正想知道详情,得去问我的家令。”孟说道:“是,臣告退。”
江芈道:“孟说站住!你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们全都退下。”
孟说心“怦怦”直跳,不知道公主单单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做什么。
江芈缓缓地走到他面前,道:“你不是很想知道真相么?我现在就将真相告诉你。”
孟说失声道:“当真是公主指使手下盗走了和氏璧?”江芈大怒,扬手扇了他一记耳光,斥道:“你又在怀疑我!我手里根本没有和氏璧!”
孟说愕然道:“那么公主说的真相是什么?”江芈道:“就是我娘亲华容夫人遇刺的真相。”
自从荆台回来后,孟说也听说过许多关于越王无疆无辜受过的谣言,虽不如何相信,但这些风言风语就像天下的白云,即使阻挡不住普照的阳光,终究还是在大地上投下了斑斑阴影。指控无疆为行刺主使的唯一证据就是刺客徐弱的口供,而徐弱的真实口供又只有江芈一个人知道,也就是说,江芈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此刻她忽然要主动和盘托出真相,孟说心中登时生起一种不祥之感来——莫非无疆当真是清白的?这其中有什么内幕?公主之前为什么又要说谎呢?
江芈道:“这世上只有我和父王两个人知道真相,现在你是第三个,你要答应我,绝不能再让第四个人知道。”
孟说惊疑不定,不知道公主为何突然要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诉自己,但他心中还是难以抑制对真相的渴望,当即点了点头,道:“下臣遵命。”
江芈叹了口气,道:“那刺客徐弱背后的主使,就是我娘亲。”
原来刺客徐弱要行刺的对象正是楚威王本人,而派他来行刺的不是旁人,正是华容夫人本人。华容夫人有宠于楚王,多次要求楚威王改立自己所生的儿子公子冉为太子。楚威王表面答应,却从无实际行动。他并不是不爱公子冉,甚至他也认为公子冉比太子槐更有才干,但他着实有两大顾虑:一是春秋战国时期已经确立了嫡长继承制,诸侯、卿大夫应该以自己的嫡妻所生之子继承爵位和身份。如果“废嫡立庶”,即以妾所生之子为宗法继承人,就构成犯罪,往往成为讨伐或刑惩的理由。鲁昭公八年,楚国出兵灭掉陈国,就是以“废嫡立庶”为其罪名。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主持葵丘之盟,订的国际条约,内中也有“无易树子”的内容。熊槐是故王后所生之子,有嫡长子的身份,立为太子已久,又无大的过失,若是楚威王贸然废去熊槐的太子位,改立华容夫人所生的公子冉为太子,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冒险,给了其他诸侯国攻打楚国的理由;二是楚威王多少听到一些关于华容夫人的风言风语,虽然从没有发作过,但也有所怀疑。如此,他更不愿意立血缘不清不楚的公子冉为太子。
只是楚威王这番真实心意,从不对外表露,这实在是因为他太过迷恋华容夫人的风情和肉体,他想享受她所带来的欢娱至死,所以他不能让她觉察到异常,这样她才会全心全意地侍奉他,她以为只要继续讨好他,亲生儿子最终会被立为楚国太子。所有的人都被楚威王蒙在了鼓里,郢都因而满城风雨。太子槐一方以为已经失宠,惶惶不可终日。
但知夫莫若妻,华容夫人终究还是看出了端倪。尤其楚威王将楚国之宝器和氏璧赐给令尹昭阳后,她愈发明了丈夫的心意,不由得又气又恨。她本有自己倾心爱慕的男子,只是为了保全爱人的性命,才勉强嫁给了年纪比自己大许多的楚威王为侍妾。现在楚威王非但毁了自己的一生,还要毁去亲生儿子的一生,这可不是她所想看到的。最毒莫过妇人心,华容夫人当下起了杀机。她反复盘算,楚威王活着,公子冉就当不上太子,楚威王死了,她可以趁机将罪行推到太子身上,这样她还有很大的机会当上王太后。
计议已定后,华容夫人派人找来一名武艺高强的死士,即是徐弱,交给他一副韩国弓弩,令他在云梦之会上射杀楚威王。又问徐弱有何心愿,徐弱久闻江芈美艳无双,随口应道:“只愿与公主一亲芳泽。”华容夫人遂许诺事成后一定将徐弱从狱中救出来,再将江芈公主许配给他。徐弱明知道这些都是空话,他到纪山行刺,无论能否得手,都会立即被捕下狱,遭受各种拷掠,即使不死在酷刑之下,也必会被处以车裂酷刑,既无活命的机会,当然也绝不可能娶到公主。所以他早有打算,预备一旦行刺成功,就立即用藏在袖中的匕首自杀。但当他到纪山上预备动手的时候,看到台座上江芈公主的背影,心中忽然起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所以他从南侧挤到了北侧,只为在死前看清楚公主的花容月貌。等到这一切完成后,他才取出弓弩来,正瞄准楚威王时,墨者唐姑果蓦然扑了上来,导致弩箭微偏,正好射中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华容夫人。
唐姑果那一扑不但误杀了人,还令徐弱失去了自杀的机会,他被一拥而上的卫士牢牢按住,当场捆缚起来。他自然对此沮丧无比,心中报了必死之念,所以被捕后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后来卫士庸芮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刑罚对付他,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心中愈发思念那美貌无双的江芈公主,便主动妥协,以此来换得见公主一面。
江芈来到屈府,按照徐弱的要求,令侍从、卫士退出,连孟说也不例外。徐弱这才笑道:“公主,你本该是我的妻子。”
江芈对母亲生前安排之计一无所知,自然大为意外,怒气顿生,就上前抽了徐弱几个耳光。
徐弱却道:“是真的,华容夫人亲口承诺要将公主许配给我,虽然我从没有奢望过,但只要能再看到你,我就很心满意足了。”当即将华容夫人的计划告诉了江芈。
江芈震惊无比,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徐弱却连连催促道:“公主,杀了我吧,杀了我,你就是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只要你不说,再没有人知道华容夫人才是主使。夫人虽死,局面仍然对你有利,你大可以咬定我供出了太子槐是行刺华容夫人的主谋。”
一语惊醒梦中人,江芈遂拔出匕首,一刀刺死了徐弱。
孟说随即闯进来,斥责江芈不该杀死徐弱,因为她本人正是最大的嫌疑人。江芈有苦说不出,遂愤然离开屈府,赶来囚禁唐姑果之处。是唐姑果那一扑造成了她娘亲之死,她自然不会放过他。哪知道世事难料,唐姑果暗中被人杀死,孟说又一路跟踪现场,以为是她打死了唐姑果。她既难以从嫌疑中脱身,又伤痛被心爱的男子怀疑,一气之下回去王宫,将徐弱的口供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楚威王。
楚威王听后良久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抚摸着泣不成声的女儿的头发,最终才道:“你不希望你娘亲背负骂名,寡人也不希望夫人背负罪名,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这么算了,但楚国太子之位,你们也别再指望了。来为你提亲的诸侯不少,既然七国之中以秦国最强,你就带上你的两个弟弟,嫁去秦国吧。”
至于后来楚威王为何要将罪名推到越国太子无疆身上,其心思则不为江芈所了解。
孟说默默听完经过,心中的震撼难以形容。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江芈一再说是他毁了她,原来就在那一晚,她遭逢了世上最惨烈最沉重的打击——母亲华容夫人被自己的阴谋害死。公主被真相惊骇得无所适从时,又被倾心的男子怀疑是幕后主使,遂一怒之下将真相告诉了唯一可以倚靠的父王,却又被父王断然推开!她在一夜之间,经历了所有至亲之人的背叛,难怪她如此伤心欲绝,难怪她始终不肯原谅孟说。
江芈讲述这一切的神情倒是极为从容,仿佛是在叙述一件完全与她不相关的事。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她陡然变得成熟起来,不再是那个惘然的少女。
江芈见孟说神色变幻不定,知道他心潮澎湃起伏,再也不会平静下来,遂道:“你既然已经明白了经过,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拍手命人送孟说出去。
03
出来王宫时,孟说正好遇到太伯屈盖来请医师梁艾去验一具尸首的伤处。
屈盖连叫几声,孟说才回过神来,问道:“有事么?”屈盖道:“没事,我就是打个招呼。宫正君生病了么?脸色这么不好。”
梁艾道:“宫正君跟我们一道吧,反正也不远,一会儿忙完,我给你号号脉。”
孟说只觉得浑身燥热,急需要找些事做,好将思绪转移,遂跟着屈盖来到停放尸首的仓库。
那尸首停放在庭院中,身上盖着条麻布。庸芮一眼留意到伸在麻布外的手,惊叫道:“那个人……有六个手指。”
孟说登时想起来宴会当晚为公主抬木箱的一名随从就是六根手指,忙抢上前掀开麻布,面容虽然已经被河水泡得发胀变形,但依稀可以认出正是那名叫王道的随从。
庸芮道:“呀,他真的是公主那名失踪的家奴王道。”
屈盖听说死者是江芈公主的家奴,很是惊异,道:“我还没有查出死者的身份。今日特意请梁医师来,是因为检验尸首的两名牢隶臣①争执不下,一人说是自杀,一人说是他杀。”
①没收为官府奴婢,男为隶臣,女为隶妾。牢隶臣妾则是类似刑徒并具有奴隶身份的人。
孟说心中疑云大盛,暗道:“我刚刚追查到杨良、王道二人身上,就发现了王道的尸首,莫非他是被人杀人灭口?”忙问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屈盖道:“尸首是昨日清晨在东水门发现的,我不是还告诉过宫正君么?但就从泡水的程度来看,应该是大前天晚上就死了。”
孟说心道:“大前天晚上,不正好是和氏璧失窃的那晚么?”心中愈发肯定王道牵连其中,多半是他与另一名家奴杨良争夺和氏璧,被杨良杀人灭口。
梁艾上前看了一番,道:“这人左手老茧比右手多,应该是左撇子,颈上一刀,右深左浅,应该是自刭而死。”
屈盖很是意外,道:“他是自杀?那可奇怪了。发现他尸首时,他身上绑着绳子,应该有人在他身上绑了石头,沉进了河里,但后来绳子松开,他又浮了起来,被水流冲在水门,卡在了栅栏里。如果他是自杀,为什么还有人想毁尸灭迹呢?”
孟说道:“毁尸灭迹倒不奇怪,大概是他的同伴不想让人发现他死了。奇怪的是,他怎么会是自杀?”转头问道:“梁医师,王道真的是自杀么?”
梁艾闻言怫然不悦,道:“既然信不过我的话,还找我来做什么?”提起药箱,径自离开。
庸芮道:“这件事实在蹊跷。宫正君,我们要不要再去问问公主?”
孟说沉默许久,才道:“你去吧,我是没脸再见公主了。你进宫将这件事禀报公主,然后看看如何能找到另一名家奴杨良。”庸芮道:“遵命。”
04
孟说兴致索然地回来家中。老仆忙捧着个书简迎上来,道:“不久前有人往门下投了一封信,说是留给主人的。”
孟说正要拆信,忽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却是南杉,身后跟着数名全副武装的卫士,不由得一愣,问道:“南宫正有事么?”南杉道:“宫正君,恕下臣无礼,这就请你跟臣走一趟吧。”
孟说道:“去哪里?”南杉道:“官署。”
孟说遂不再多问,默默地跟着南杉出来。来到官署,却见大堂正中坐着大司败熊华,一旁坐着令尹昭阳,均是正襟危坐,神色异样。
孟说心知不妙,上前见礼,问道:“令尹君和司败君召臣前来,有何差遣?”昭阳也不回答,直接命道:“搜他身上。”
吏卒上前在孟说身上摸索一番,搜出容臭和书简,奉到昭阳案前。
昭阳道:“这容臭是孟宫正的么?”孟说道:“是。”
昭阳道:“可是本尹怎么听说是在筼筜枕头下发现的?”孟说道:“臣的容臭前些日子曾经失落过,这次意外在筼筜枕头下发现,想来是他趁臣不留意时从臣身上盗取了去。”
昭阳道:“好,本尹再问你,和氏璧失窃当晚,看守大门的都是你的心腹卫士,所有出入腰牌的发放,都是由他们经手,是不是?”孟说道:“是。”
昭阳道:“那么你怎么解释这多出来的两枚黑色舍人腰牌?”
原来精细的南杉重新检查了所有腰牌,却发现多了两枚黑牌。当晚每位宾客和从人进来时,发给腰牌,登记名字;出去时,交还腰牌,划去名字,对昭府内部的人也是如此。所有的名字都划去了,相应名字的腰牌也全部收回,却多了两个黑色木牌,刻的是“张三”、“李四”的名字,一望就是假名。负责刻字和腰牌发放的都是孟说的心腹卫士,如此一来,孟说登时变得嫌疑很大,所以昭阳一得知消息,就立即命南杉带他来官署盘问。
孟说这才恍然大悟,心道:“这两枚腰牌一定就是王道和杨良用来行事时用的。可这两个人进门时明明佩戴着紫牌,又从哪里弄了两块多余的黑牌呢?腰牌的发放只由卫士经手,除非是卫士中有人帮他们。”
熊华见孟说沉吟不答,道:“来人,把当晚经手过腰牌的卫士全部逮起来拷问。”孟说忙道:“等一等,请司败君给下臣一点时间……”
昭阳忽道:“不必了,罪魁祸首就在这里。来人,拿下孟说。”
吏卒遂一拥上前,拧住孟说手臂,强迫他跪下。
南杉忙上前跪下请罪道:“如果孟宫正有嫌疑,臣身为他的副手,也该有嫌疑,请令尹君一并治罪。”
昭阳道:“南宫正,你来看看这封书简。”南杉起身走过去,接过书简,随即愣住。
昭阳道:“这是刚刚从孟说身上搜出来的,可谓铁证如山了。”
孟说道:“我才刚刚接到书简,还没有来得及看,南宫正人就到了。信上写的什么?”
南杉遂将书简举到孟说面前,只见木简上写着寥寥数字:“和氏璧已出城,多谢指点迷津。”最下面落款处画着一只模样古怪的飞鸟。
孟说一时呆住,心道:“这是谁写的信?为什么要写给我?是有意栽赃于我么?”
南杉问道:“宫正君,这是怎么回事?”孟说道:“我……我也不知道。”
他虽然也是懵懂一片,反应究竟异于常人,知道自己立即就会身陷囹圄,再难以有所作为,忙道:“南宫正,你立即去将这件事告诉屈莫敖姊弟,请他们设法查明真相。”南杉微一迟疑,即应道:“遵命。”
昭阳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喝道:“孟说,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快交代出你同党的名字。”
孟说道:“臣对此事一无所知,也没有什么同党。”
昭阳便起身道:“司败君,这名要犯就交给你审问。只要能找到和氏璧,你可以使用任何手段。”熊华道:“令尹君放心,我一定亲自讯问。”
昭阳见南杉尚呆立一旁,道:“南宫正,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正宫正。你也不要再留在这里了,去忙你的正事吧。”
南杉料来自己留下来也保护不了孟说,只得应道:“是。不过这封书简可否交给臣带走?臣可以比照笔迹,好追查那同党的下落。”昭阳道:“好,你去办吧。”
熊华亲自送昭阳出堂,这才回转身来,命人将孟说拽来刑堂,道:“孟宫正,你是个聪明人,早点说出和氏璧和同党的下落,可以少受许多皮肉之苦。”
孟说道:“臣绝没有跟人勾结,盗取令尹府上的和氏璧。”
熊华虽是楚威王的亲弟弟,可楚国江山马上就是太子槐的了,他一心要讨好昭阳,哪里肯听辩说,见孟说不肯招认,便立即下令用刑。
孟说被按伏在地上,四肢分开,用绳索固定住。两名刑吏上前,举起杖朝他背、臀、大腿上击打。打了十棍后再换两名刑吏继续行刑。如此换了四五次行刑者,孟说已是皮开肉绽,全身上下血迹斑斑,动也不能动弹一下了。
熊华毕竟上了年纪,精力不济,折腾得也累了,见外面天色已黑,便道:“孟说,老夫念你服侍大王多年,给你一夜时间考虑,如果明日还不肯招供吐实,就别怪老夫动用重刑了。”
05
战国执行刑罚一般采取劳役方式,监狱并不是执行场所,而是未决犯临时囚禁之地。熊华为人昏庸,司败署未决之案极多,以致狱中人满为患,有所谓“拘者满圄,怨者满朝”之语。偏偏孟说是重犯,需得单独关押,狱卒左挪右动,好不容易才腾出一间牢房来。
孟说被上了械具,拖来牢房中。他的双手被铜拲束在背后,脖颈和双脚均戴了笨重的桎梏,伏在潮湿的地面上,动弹不得。后背、臀部、大腿上的刑伤如炙过一般,火辣辣地疼。
当此境遇,自然耿耿难寐。
他反复思虑,也想不出手下哪名卫士会有可能与外人串通。如果真的是有卫士暗中给了杨良和王道两枚黑色腰牌,这两个人从甘茂手中夺走了和氏璧,他们又是如何将玉璧带出昭府的呢?王道为什么会在得手后自杀呢?又为什么被人沉尸河底呢?他二人都是公主家奴,公主对这一切难道真的一点也不知情么?
一想到公主,他忍不住又黯然起来。他的确对不起她,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不但没有给她任何安慰,反而给了她重重一击,造成了她必须要远嫁秦国的局面。他绝不可以再怀疑她,绝不能再怀疑她。
06
次日上午,孟说又被提来刑房。熊华喝问几句,便下令用刑。刑吏用夹榻夹住孟说双腿,正要用力压紧,南杉、屈平、媭芈几人匆匆闯了进来。
南杉道:“大司败,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们劝劝孟宫正。”
南杉是太子槐和令尹昭阳的内弟,熊华少不得要给几分面子,道:“由你们几个出面劝劝孟说也好。”说完命人松开刑具,自己先退了出去。
屈平道:“宫正君,眼下你被定罪的关键证据是这封信。你家的老仆也已经被逮捕拷问,他说是有人将信从门下塞进来,他并没有见过送信人。但照我看来,这封信并不是有意要陷害你。”
孟说道:“恕我愚钝,屈莫敖的意思是怀疑我?”
媭芈忙道:“抱歉,是我阿弟没有把话说明白,我们不是怀疑孟宫正。阿弟的意思是,这封信应该就是那个真正得到了和氏璧的人写给你的。”
屈平道:“这封信只有十二个字:前面一句‘和氏璧已出城’,是告诉你和氏璧的去处;后面一句‘多谢指点迷津’是感谢你的指点之情。如果真有人要陷害你,信的内容绝不会是这样的。这个人,宫正君一定是认得的。”
孟说道:“可我想不出我认识的人中有这样一个人。他既然已经得手,为什么还要专门写一封信给我?”
屈平道:“我猜他的用意应该是让你不要再做无谓的追查,牵连更多无辜。没想到正好令尹怀疑到你身上,这信遂成为你与他通谋的铁证。”
媭芈道:“我们都觉得这封信是那个神秘人特意写给你的,但不是要陷害你,而是要故弄玄虚。”
南杉道:“我已经查过那两名可疑的失踪家奴,除了发现王道的尸首外,杨良下落不明。另外,当晚所有经手过腰牌的卫士都已经被逮捕,但没有人承认多刻了那两枚黑牌。我仔细核对过腰牌的刀迹,那多出来的两枚上的名字跟其他腰牌刀法不同,很可能是杨良、王道事先刻好了带在身上混进来的,跟卫士们无关。”
孟说道:“不,这件事决计是我们内部人所为。腰牌之事是严格保密的,赴宴的宾客和随从都是到达昭府门前才知道。就算杨良、王道从别的渠道打听到腰牌的事情,自己事先仿造了腰牌,但他们出去时必须凭借卫士刻发的紫牌,伪造的黑牌一定早藏在了身上。即使是担心出府时被搜身,也该随手扔在了什么地方,怎么可能又还回卫士呢?”
屈平道:“不错,一定是杨良、王道进来时有卫士将黑牌交给他们,后来他们办完事,跟那卫士接头后,又习惯性地将黑牌还给了卫士,那卫士则随手丢在了收回的腰牌堆中。他以为不会有人发现,却想不到南宫正极有耐心,将数百个牌子全部核验了一遍。”
孟说道:“正是这个道理。不过即使有卫士做内应,和氏璧应该还在昭府中。收买一个卫士容易,不可能将二十余名卫士全部买通,毕竟出去搜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不可能同时瞒过那么多双眼睛。正如邑君所言,那封信很可能是个幌子,让我们放松警惕,神秘人好趁机从昭府中将和氏璧转移。”南杉道:“是,我会在令尹府上继续搜查的。”
孟说道:“多谢几位信任我。南宫正,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南杉道:“宫正君请吩咐。”
孟说苦笑道:“我已经不是宫正,也不再是你的上司。”南杉道:“孟君不过是暂时受点委屈,事情一旦弄清楚,自然会立即官复原职。”
孟说摇了摇头,道:“我想见见庸芮,我有事情交代他去办。”
庸芮因为向太子槐举证公主家奴有功,已经被破格提拔为副宫正,南杉一时不忍提及此事,只点头道:“好,我会让他来见你。”
屈平道:“宫正君真的想不到会是谁写这封信给你么?”孟说道:“我整日忙于公务,少有朋友,实在想不到他是谁。”屈平道:“如此,我们再设法去查吧。”
正好大司败熊华进来,问道:“孟说肯听几位劝,说出和氏璧在哪里了么?”
媭芈道:“孟君是无辜的。”说完,她朝南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为孟说求情,想来熊华顾及南杉两位姊姊的身份,多少要留些情面。
南杉为人本就谨慎,虽然不相信孟说会勾结外人图谋和氏璧,还是不敢贸然开口,更不愿意沾两位姊姊的光,只是默不吭声。媭芈见状,赌气走了出去。
屈平忙道:“孟说是楚国第一勇士,也是大王指名护送公主出嫁秦国的侍卫。虽然现下证据不利于他,但将来终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大司败还是手下留情些好。”
熊华见南杉不出声,也不以屈平之语为意,等三人出去,照旧命刑吏拷问孟说。孟说始终一言不发,只咬牙强忍,昏死过几次后,熊华自己也失去了耐性,命人将孟说拖回大牢囚禁。
07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到半夜时,孟说蓦然惊醒过来,听到头顶上方有动静,本能地想抬头去看,但脖子的颈钳与脚镣相连,限制了他的移动,略一抬头即被铁链扯住。想侧过身子,背上尽是刑伤,竟连翻转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人提起他双臂,将他拖到墙边,让他靠墙坐下。腿上的刑伤磕在石板上,擦得生疼。借着牢房中昏暗的灯光定睛一看,那拖他坐起的人竟然是筼筜。
孟说吃了一惊,道:“怎么是你?你……你怎么进来的?”随即看到房顶的瓦片被揭开,洞中垂下一根黑绳索,旋即明白了过来,道,“你好大胆子,敢来这里。”
筼筜笑道:“胆子不大就不是筼筜了。不过你可别高兴,我不是来救你的。你也别紧张,我也不是来杀你的。我是实在不甘心,想找个人说说话,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你。”
孟说道:“你不甘心?你不是已经得到随侯珠了么?”筼筜道:“呀,你连这个都猜到了!你果然是我筼筜生平遇见的最厉害的对手,不枉我今晚冒险来见你。”
孟说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筼筜笑道:“你是楚国第一勇士,我是天下第一神偷,我就是想看看,是你这个第一厉害,还是我这个第一厉害。”
孟说道:“那么你是来幸灾乐祸的么?我现在无力反抗,你大可以杀了我。”
筼筜道:“我不想杀你。其实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多少也有点责任,是我盗窃了你的容臭,有意落在房里。也是我有意用话引得昭阳父子怀疑你。不过我不想杀人。我生平只杀过一个人,就是那墨者唐姑果。”
孟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唐姑果?”筼筜道:“反正也时过境迁了,我可以告诉你全部事情。但如果我有问题问你,你也要据实回答。”孟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