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1 / 2)

和氏璧 吴蔚 16159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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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惠文王怏怏退朝后,只捧着和氏璧坐在路寝殿中发呆。这位靠母亲得宠意外登上王位的国君,得到天下至宝后才两个月,欢天喜地即被浓密的愁思所替代。他陡然想起那位客死在秦国的楚怀王来。

01

和氏璧再现邯郸后,赵国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换了相国。自乐毅被燕国猜忌、逃归赵国后,赵惠文王极尽宠信礼遇之能事,亲自交付相国大印,封其为望诸君,使得燕齐大为震动。

乐毅任赵国相国后,某日出城,见到一名老人涉水过沁河,因水寒冷,下河后走不动,不得不坐在河中。乐毅起了怜悯之心,命随从护送老人上岸,分一件衣服给他,但随从均无多余之衣,乐毅便脱下自己身上的裘衣送给老人。此事哄传一时,人人称赞乐毅爱民如子。

平原君赵胜得知后却极为反感,告诉赵惠文王道:“昔日乐毅出征在外,有燕国大臣告发他有谋反之心。燕昭王不但立即处死了告发者,还赐王后服饰给乐毅妻子,赐公子服饰给乐毅之子。乐毅因此致信给燕昭王,感激知遇之恩,表示将尽忠于燕,至死不渝。他虽被新燕王猜忌,逃来赵国,但新燕王已经悔悟,多次派使者请他回去燕国,又封他的儿子乐间为昌国君。乐毅宁可抛妻弃子,也不回去燕国,留在赵国肯定是别有所图。他是相国之尊,却脱下自己的裘衣送给路边老人,这是有意收揽民心,想要替燕国谋取赵国。”

又建议赵惠文王,以乐毅能为赵王分忧、体恤百姓饥寒为由嘉奖乐毅,再下令查找国中有饥寒之困的百姓,给以供养,这样就可将乐毅对百姓所施小恩德变为大恩德。赵惠文王采纳其建议,嘉奖田单,又下令收养有饥寒之困的百姓。赵国百姓都以为乐毅体恤下民,是赵惠文王教导所致。

乐毅智谋过人,知道赵惠文王对自己起了戒心,遂主动辞去相国一职,回去赵国封地,从此再不过问诸国国事。一代名将,再无作为,直至默默死去。赵惠文王于是以平原君赵胜为相国。

02

三个多月后,田部令赵奢从代地收取赋税回来,听闻和氏璧之事后大吃一惊,忙来缪府寻找蔺相如,问道:“这和氏璧就是宦者令君从秦亮手中买下的那块玉璧么?”蔺相如道:“正是。”

赵奢道:“原来李兑当真有和氏璧在手。我杀死他前,他曾向我求饶,愿意用和氏璧换取性命,我没有相信他的话,一刀刺死了他。但想到我进来时他正在书架上找什么东西,所以也在书架上大致找了找,没发现什么就离开了。”蔺相如道:“这和氏璧就收藏在书架后墙上的暗格中。想来令君并不十分相信李兑所言,所以没有留意寻找。”

赵奢道:“不,我应该想到的。我在沙丘宫扈从主父时,曾经听主父提过和氏璧。”蔺相如道:“听说当年楚国令尹昭阳为夫人举行盛大的寿宴,取出和氏璧给宾客们观看,当晚主父也是座上宾。”

赵奢道:“我听主父讲过这件事,他说和氏璧当真是天下奇物,见到它的人无不想得到它,倒不是因为那句‘得和氏璧者得天下’的谶语,而是那块玉璧本身的诱惑实在太大。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和氏璧原来一直在主父手中。”

蔺相如道:“令君如何知道和氏璧原先是在主父手中?”赵奢道:“李兑临死前说过,和氏璧原本藏在沙丘宫鹿台中,是他从主父身上夺得的。”叹了一口气,道:“蔺先生该知道昭阳宴会当晚和氏璧离奇失踪一事吧?”

蔺相如道:“当然知道。当年和氏璧莫名失踪,牵连了无数人,昭阳的舍人张仪、甘茂二人都是因为这件案子被迫逃亡秦国,结果一人成为秦国相国,一人成为秦国大将,反过来对付楚国,令楚国疲于应对。”

赵奢道:“不仅如此,听主父说,楚国公主江芈——也就是当今秦国的王太后,当时的宫正孟说——就是因秦武王失手砸死自己而遭灭族的秦国第一勇士,当时均牵涉其中,孟说还为此受了黥刑。一些涉案的人犯如巫女阿碧等均被处以醢①弄之刑,牵连极广。但即便如此,楚国依然未能寻回和氏璧。我实在没有想到原来是主父……”脸上颇有失望之色。

①醢(hǎi):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杀死后剁成肉酱。

蔺相如道:“原来令君怀疑当晚是主父窃取了和氏璧,这根本不可能。”

赵奢本来对赵武灵王盗璧颇感痛心,忽听到蔺相如否认其事,忙问道:“先生何以能肯定?”蔺相如道:“主父当时是在楚国做客,权势远远不及楚国公主江芈和宫正孟说,这两个人都未能得到和氏璧,更不要说主父了。这其中一定另有缘由,主父得到和氏璧,一定是在离开楚国之后。”

赵奢大喜过望,道:“不错,不错。”歪着头想了想,道:“有个人应该会知道。”

邀请蔺相如上了自己的车子,一道来到城西南的冶铁作坊,寻到赵国最大的冶铁作坊主卓然,询问当年赵武灵王一行离开楚国后所发生之事。

卓然已年过七旬,须发全白,却是满面红光,声音洪亮,颇有铁匠的气度。他还记得赵奢是赵武灵王身边的心腹侍卫,见对方突然来询问当年赵武灵王楚国之行,虽然诧异,还是如实答道:“当年楚国丢失了和氏璧,我们都被软禁在驿馆之内。直到一个多月后,楚威王病死,太子槐即位为新楚王,才将我们放了出来。新楚王倒没有多为难我们,还将刑徒梁艾捆缚起来,交给主父带回赵国。主父对此自然很感激,与新楚王约定要互通友好。”

赵奢道:“那你们离开楚国后,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卓然道:“特别的事?嗯,主父先是送桃姬,就是前王后回去韩国,路过魏国时,我们遇见过一名受伤的墨者,倒在路边,奄奄一息。主父命人上前救助,那人却敌意极盛,横刀相向。后来主父表明了赵国太子的身份,那人才道:‘救我可以,但我有话要先对赵太子一个人说。’主父也当真胆大,命我们退下,他独自上前,蹲在那墨者的身边,听他说了一番话。大概主父答应了他,他才从身子底下取出一个包袱,交给了主父。”

赵奢道:“那墨者呢?”卓然道:“在魏国境内就死了。”

赵奢道:“你可知道包袱里面装的是什么?”卓然摇了摇头,道:“只有主父一个人看过,他没说里面有什么,我们也不敢多问。后来回来赵国,大伙儿也就忘了这事。”

赵奢便道了谢,出来道:“一定是那墨者将和氏璧交给主父的,他要主父答应他保密,主父也当真做到了,一直秘密将它收藏在沙丘宫中,从没有对人提过。但后来发生沙丘宫变,李兑害死主父后,搜出了和氏璧。他本来就是楚国人,以他的眼光,应当认出那就是楚国国器和氏璧,利欲熏心之下,当即据为己有。蔺先生,我的推测对不对?”蔺相如点了点头,道:“当是如此。”

虽然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究竟,赵奢还是不由得感慨万分:谶语有云,得和氏璧者得天下,主父被困在沙丘宫时,抚摸着这块世间罕有的玉璧,又是怎样惆怅的心情?

蔺相如心中亦是愈发沉重起来:自从和氏璧在楚国离奇丢失后,碰过它的人似乎都没有好下场——墨者暴毙魏国,主父饿死鹿台,李兑惨死家中。这块举世闻名的玉璧到底是祥兆,还是诅咒?得到它,当真就能得到天下么?没有了赵武灵王的赵国,还能与天下诸侯一争高下么?

03

回来缪府时,缪贤正在堂中徘徊,一见蔺相如便道:“先生可算回来了。”招手叫过婢女,道:“这是一套新衣裳,明日上殿穿的,先生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

蔺相如道:“上殿?”缪贤道:“我向大王举荐了先生,由你担任使者,出使秦国。”

原来今日有秦国使者来到邯郸,称秦昭襄王听闻赵王得到和氏璧,十分仰慕,愿意用酉阳十五座城池来交换和氏璧。赵惠文王召集群臣商议,大臣们面面相觑。

有人道:“这一定是秦国的诡计,就跟当年张仪巧言诈楚一样。”也有人道:“而今秦国虽有秦王,实际上却是宣太后一党掌权,宣太后、相国魏冉、将军白起、向寿等实权人物都是楚国人,秦王兴许是真的想用城换得和氏璧,用楚国旧物来讨好太后。”

虽然看法不同,但人人均知秦国强大,如不献璧,怕立即就有兵祸上门,一时苦无良策,不知该如何应对秦国。

只有大将军廉颇慨然道:“大王不必忧虑,若是秦国有何阴谋,本将愿为主帅,抗拒秦军。”

赵惠文王闻言却并无喜色,意态恹恹地退朝后,只捧着和氏璧坐在路寝殿中发呆。这位靠母亲得宠意外登上王位的国君,得到天下至宝后才两个月,欢天喜地即被浓密的愁思所替代。他陡然想起另一位国君来——不过并不是被他亲手逼死的父亲赵武灵王,而是那位客死在秦国的楚怀王。

楚怀王熊槐自登上王位后,便大肆任用亲信,排斥异己,屈平等忠臣反而遭到放逐,致使国事日非。秦国相国张仪与楚国有仇,谎称秦国愿意割让六百里土地,换取楚国与齐国绝交。楚怀王中计,与齐国断交后只得到六里地。楚怀王恼怒下发兵进攻秦国,三战皆败,楚国彻底走上没落的道路。楚怀王被迫送太子横到秦国为人质,又娶秦国公主为夫人,才换来秦国退兵。

公元前299年,即赵惠文王初登王位的这一年,秦国宣太后江芈执政,以儿子秦昭襄王的名义邀请楚怀王到武关①会面订盟。楚怀王不听大夫屈平的劝告,来到武关,结果等在那里的并不是秦昭襄王,而是秦国重兵。楚怀王被挟持到咸阳,被押送到章台朝见秦昭襄王和宣太后。宣太后对待这位异母兄长如属国臣子,不行平等礼仪,并要挟他割让楚国两郡土地。楚怀王怒不可遏,断然拒绝。宣太后便将他拘留在秦国,不断侮辱取乐。楚怀王被扣留后,楚人立太子横为王,是为楚顷襄王。

①武关:今陕西省商洛市境内。章台:旧址在今陕西旧城西南角。

被拘禁两年后,楚怀王终于想方设法逃离了咸阳。秦人发现后,派重兵封锁所有通往楚地的要道。楚怀王不得已,只得逃来赵国。当时赵武灵王尚在世,正在代地巡游,赵国国政由赵惠文王主持。赵惠文王与大臣商议,最终还是畏惧秦国,没有敢接纳楚怀王。楚怀王愤恨不已,又改逃去魏国,却被秦兵追上,抓回秦国。楚怀王受尽羞辱折磨,回到咸阳后不久就病死了,最终还是死在了他所痛恨的妹妹江芈手中。他的儿子楚顷襄王不但不顾国耻父仇,而且同样娶了秦国公主为王后,并将太子完送到秦国做人质,可谓对强秦已到了畏其如虎的地步。

当初赵国君臣商议要不要接纳楚怀王时,赵惠文王年纪还小,朝政均由相国李兑决议,而且那件事并非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似乎已经变得非常遥远,早已经成为了历史的尘埃。但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赵惠文王忽然又重新想起那位可怜的落难楚国国君来,他甚至能深深体会到楚怀王的绝望与无奈——明知道秦国相邀很可能是骗局,却不敢不去。他也知道秦国所谓以十五座城池换取和氏璧的建议是骗局,但却不敢不双手奉上和氏璧呀。

侍奉在一旁的缪贤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王是在为秦国派使者来,要用城换璧一事发愁吧?”赵惠文王叹了口气,道:“寡人虽有廉颇将军这样的猛将,毕竟秦国强大,如果不答应秦国的条件,就会得罪秦国,秦国若是借机兴兵,赵国就有大麻烦了。”

难怪赵王如此犯愁,秦国确有锐不可当之势,风头正劲——原先的秦国只是关中之国,而今秦将司马错攻灭了巴、蜀,二国土地户口尽为秦国所有,并从此对楚国形成居高临下之势,令楚国惶惶不可终日;韩国难敌秦国,主动割让武遂二百里之地;魏国在秦国的不断进攻下,先后献河东、安邑、河内①之地。关中之国冲出了函谷关,中原局面顿时为之一变。各诸侯国生怕自身成为秦国的下一个目标,争相讨好秦国,派使者向秦王表示祝贺。赵惠文王也派了使者,到咸阳后都得不到通禀,更不要说见到秦昭襄王本人了,最终无功而返。这件事之后,赵惠文王一直很忧虑,认为这是秦将要攻赵的征兆。

①武遂:今山西垣曲东南。河东:今山西北部。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河内:今河南西部黄河之北。

缪贤道:“既然如此,大王何不答应秦国的条件,派人将和氏璧送去秦国?”赵惠文王道:“寡人就怕将和氏璧给了秦国后,秦国失信,不肯交付十五座城池。”

缪贤道:“臣有一计,大王可选派一名有勇有谋的使者,命他带着和氏璧出使秦国,若是得到十五座城池,就把和氏璧给秦国,否则就带璧回赵国。”

赵惠文王道:“这倒确是两全之策,但此次出使秦国非同小可,到底派谁去呢?今日朝堂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大臣中怕是难以找到合适的人。”缪贤道:“臣门下舍人蔺相如智勇双全,如果选派去秦国的使者,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赵惠文王道:“蔺相如?不过是你门下一个舍人,他能胜任吗?”缪贤道:“蔺相如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却机智过人。大王还记得有一次在大殿上开玩笑问的上下东西之事吗?”

某日赵惠文王闲来无事,忽然童心大起,问群臣道:“什么在上?什么在下?什么在东?什么在西?”有大臣答道:“天在上,地在下,东城在东,西城在西。”虽也合景,赵惠文王却总觉得不大满意。缪贤记在心里,回家后有意拿这个问题去问门客。蔺相如正在菜园中摘菜,应声答道:“黄瓜在上,茄子在下;冬瓜在东,西瓜在西①。”缪贤一看,果是如此,预备进宫去告诉赵惠文王。蔺相如得知究竟后忙道:“臣身在菜园里,所见尽是瓜果蔬菜,所以才如此应答。令君到了朝堂,看到的情形完全不一样,如果再这样回答,就有辱骂大臣的意味了。应对也须得因时而宜、因地而宜。”又教缪贤道:“令君不妨这样答:大王在上,群臣在下;文臣在东,武将在西。”缪贤如此告诉赵惠文王后,果然大得赞赏。

①此段故事根据邯郸当地的民间传说改编。事实上,某些瓜果蔬菜当时还没有传入中国,譬如西瓜。虽然古埃及在四千年前已开始种植西瓜,但直到四五世纪时,才经西域传入中国,由此得名“西瓜”,意为西来之瓜。

赵惠文王听说缪贤的应答其实是蔺相如教的,沉吟道:“人倒是够机灵,可究竟只是雕虫小技。不知蔺相如见识如何?”

缪贤道:“当初臣一时糊涂,贪恋和氏璧,没有及时呈交大王。事发后臣本想逃走,亏得蔺相如及时制止住了臣,说大王胸襟广阔,只要臣真心向大王请罪,大王一定会饶恕臣。事实也果真如此。仅此这一件事情,便可知此人眼光过人,胸中大有丘壑,是个难得的人才。”

缪贤竭力推荐蔺相如,倒不是有什么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有举贤荐才之意。在他内心深处,其实舍不得推荐蔺相如,以蔺相如的才干,一旦显露头角,必能出人头地,为赵王所用后,他门下就再也没有见识不凡的舍人了。但自从和氏璧一事后,赵王虽待缪贤如故,平原君等重臣看他的眼神却疏远冷淡了许多,他感到危机深重,急需向赵王献媚固宠,不得已,只好亮出蔺相如了。

赵惠文王与其父坚毅的性格完全相反,耳朵根子软,因而虽然才干平庸,却有善于纳谏的贤名,虽然对缪贤的话半信半疑,还是道:“既然如此,明日寡人再召众大臣议论此事,你就带着蔺相如一起来,让寡人和众大臣一起看看他的本事。”

蔺相如听了事情的经过,无忧无喜,一时沉吟不语。

缪贤忙道:“天色已晚,蔺先生,你早些安歇吧,明日一早你我一起进宫拜见大王。”

04

次日一早,群臣到东城大殿议事,行礼之后,赵惠文王神色焦虑,不断地往门口张望。

平阳君赵豹微觉诧异,问道:“王兄是在等什么人么?”

话音刚落,便见宦者令缪贤带着一名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一起拜见赵王。

赵惠文王道:“免礼。你就是缪卿门下的舍人蔺相如?”蔺相如道:“正是下臣。”

赵惠文王问道:“秦王要用十五座城池来换和氏璧,先生认为可以答应吗?”

大臣们见大王居然谦虚地征求一个官位低微的舍人的意见,不禁议论纷纷,品头论足。平原君赵胜和田部令赵奢虽认得蔺相如,却见他忽然气定神闲地出现大殿上,也极为惊异。

蔺相如答道:“回大王话,而今秦国强大,赵国弱小,不答应不行。”

赵惠文王道:“倘若把和氏璧送了去,秦国取了璧,却不肯交出十五座城,那该怎么办?”蔺相如道:“秦国用十五座城池来换一块玉璧,即使是和氏璧,这价值也足够高了。要是赵国不答应,理屈在赵国。赵国不等十五城池到手就先献上玉璧,礼节上已对秦国非常恭敬。要是秦国不履行诺言交付十五座城池,那么理屈在秦国。下臣认为宁可答应秦国的条件,让对方去担这个错。”

赵惠文王暗中留意蔺相如的神态,见他从容不迫,侃侃而谈,比起朝堂上那些大臣,自有一番风度,心中暗喜,忙道:“寡人想找一个人出使秦国,保护和氏璧,先生能为赵国去一趟吗?”蔺相如道:“如果大王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臣愿意带着和氏璧前往秦国。”

忽有侍卫匆忙进来禀报道:“边关急报,秦将白起突然带领三万大军屯兵我国边境。”赵惠文王又惊又怒,道:“秦国到底是要做什么?”

大将军廉颇忙出列奏道:“臣以为,秦国本想以换城为名骗取和氏璧。现在又增兵边境,分明是要威逼大王交出和氏璧。大王,请让臣带兵前去迎击白起,让秦国知道我赵国不是好惹的。”

蔺相如道:“不妥。秦国目前只是增兵,并没有主动向赵国挑战,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我们不宜主动出击。”

廉颇是赵国嬴姓贵族,忽听得一名小小的舍人当众反驳自己,登时怒气冲天,讽刺道:“那么蔺先生的意思是,一定要等到秦军打到赵国家门口,我军才能反击?”

蔺相如道:“当然不是。廉将军,相如以为,如今天下形势,秦国最强,攻城略地,列国都无可奈何。跟十五座城池比,一块和氏璧又算什么?由此可以推断,秦国不过是想用以城换璧这件事情来试探赵国的态度和力量。赵国如果不敢派人前往,那秦国便会以为赵国没有能人,以后更加轻视赵国,要地要礼,难以拒绝。”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群臣纷纷点头。平原君赵胜道:“蔺先生分析得有理。”

赵惠文王终于下定了决心,拍案道:“好,就依蔺先生所言,请蔺先生出使秦国。”

蔺相如深深作了一揖:“请大王放心,如果秦国交割了城池,臣就把和氏璧留在秦国;否则的话,臣一定把璧完好无损地带回赵国。”

廉颇“哼”了一声,道:“你说得容易,如果秦国不交城,你如何能保证完璧归赵?”蔺相如道:“臣愿意以性命担保。”

廉颇冷笑道:“你以为你蔺相如的命……”

赵奢忽然站出列来,躬身道:“大王,臣也愿意以项上人头担保,蔺相如一定能完成使命。”

赵奢是平原君力荐的人物,而今在赵王面前正得宠,他既然出面为蔺相如担保,旁人也再无话说。

赵惠文王终于舒展了眉头,道:“好!寡人便拜蔺先生为大夫,为赵国使臣,保护和氏璧,前去秦国。”

赵奢道:“当年主父微服访秦,臣也是侍从之一,熟识秦国地貌。臣愿意作为使者侍从,护送蔺先生到咸阳。”

昔日赵武灵王将王位传给赵惠文王后,预备出击秦国。为了摸清秦国地形,观察秦国国势,他伪装成赵国使者进入秦国。秦昭襄王在殿中设宴,款待赵国使臣一行,见赵武灵王形貌伟岸,谈吐不俗,很是为其风度倾倒。后来秦昭襄王与宣太后谈起赵国使臣。宣太后曾经在楚国令尹昭阳夜宴上见过当时还是太子身份的赵武灵王,当即道:“这人一定就是赵主父。”秦昭襄王犹自不信,派人到驿馆打探,才知道赵国使臣的确就是赵主父,急忙派兵追赶,但此时赵武灵王已经驱马离开秦国边卡。秦国上下,无不惊愕。

赵惠文王见赵奢主动请命,很是高兴,道:“好,准赵卿所奏。”顿了顿,又道:“出使人选,随蔺卿和赵卿挑选。”

05

战国七雄中,以楚国地域最大,但从地利上来看,则以秦国位置最佳——左有崤山函谷,右有陇山高地,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固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如此金城千里的关中地势,为秦国争霸天下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关中土壤肥沃,物产丰富,为九州膏腴,号称“陆海”。这里又是一处要地,形势险阻,四塞固守,因而又被称为“天府”①。史称秦地“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下之雄国”。

①颜师古注:“言其地高陆而饶物产,如海之无所不出,故曰陆海。”又:“财富所聚为之府。言关中之地物产饶多,可备瞻给,故称天府。”

秦国最早立国,源于周平王东迁洛邑时,秦襄公因护送有功,被封为诸侯,封地在岐西一带。但这时候关中东部已被诸戎控制,周王朝鞭长莫及,因而周平王告诉秦襄公道:“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遂成为秦国伐戎的有利借口。经过几代秦王的努力,秦国终于夺回了关内周地的大部分地域。

秦国都城亦随着秦国疆域的变化几度迁徙。到秦孝公时,商鞅在秦国主持变法,最重大的措施之一就是将秦国王都东迁。当时的局势是,天下七雄并列,魏国最为强大,占有秦的河西之地,隔水与秦对峙。但随着秦进魏退的变化,将都城往东迁移符合秦国进一步东伐的长远目标。因而虽然反对者众多,秦孝公还是坚持将王都从栎阳迁到了咸阳。

咸阳建在关中陆海天府的中央,因在在九蠼山之南、渭水之北,山水俱阳①,故名咸阳。这里正当水陆津梁,又有漕运之利,形势下恼,进退战守,可谓绝佳的建都位置。

①古人将山的南面、水的北岸这些日照时间较长的地方称作“阳”。

咸阳原本只是一个乡邑,成为秦国王都后,才开始大肆营建。建筑设计以“象天”为原则,即将都城主要建筑与天空星象与在分布上对应起来。

最先修建的是象征国君威严的冀阙。阙是立于王宫前面大道两旁的一对多层建筑物,冀意为记。君主常在冀阙出列教令,大臣则常在这里待诏记事。商鞅主持修建的冀阙上下三层,木衣绨绣,土被朱紫,极其华丽。下层台基是数个单室,出檐设廊;中层正中是主体居室,南临露台,北有宽敞的台榭;顶层则是四望的楼阁,居高临下,俯视渭川。

冀阙建成,始有咸阳都城的雏形。之后相继有了咸阳宫、咸阳城。咸阳宫是秦王办公居住之所,位于咸阳城之北;咸阳城则是手工业作坊、平民居住区、市集等集中所在地,四周围有高墙,是一处独立的城郭。

秦惠文王执政后,大肆增建宫室,咸阳遂从渭北扩展到渭南。诸多宫殿建筑以渭水为轴线,南北伸展,如飞鸟双翼,横空而行。为使南北随意相通,又建了石柱的横桥,称渭桥。宽六丈,南北长二百八十步,宏丽宽长,犹如天虹卧波。

众多的宫殿群中,地位最高的是渭北的咸阳宫,王太后江芈长期居住在这里。其次是渭南的章台宫,是秦昭襄王的居处和朝宫。虽然太后一党擅权已久,但毕竟秦昭襄王才是秦国名义上的君主,因而重大政治活动均在章台进行。昔日楚怀王被秦国诱骗挟持到咸阳后,第一件事就是被带到章台,迫以臣子的礼仪朝见秦昭襄王和宣太后。

秦都咸阳主要宫苑与天象位置对照示意图

06

蔺相如一行到达咸阳后,也被立即带来了章台宫。

到得北宫门前,赵奢和侍从腰间的佩剑忽然如活了一般,被一股大力吸引,脱身而去,“咚”的一声贴到了门框上。赵奢倒也不以为意,两名侍从吓了一大跳,惊叫出声,如见鬼魅。

引领赵国使者一行的是秦国华阳君毕戎,即之前的楚国公子熊戎,为楚威王和华容夫人所生。他跟随姊姊江芈来到秦国后,改名毕戎,示意跟楚国决裂。因其外甥公子稷当上了秦昭襄王,他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为秦国的封君。

章台宫北门又称却胡门,门框内装满了磁石,无非是利用磁石召铁的特性吸附朝见者的兵器,以神奇来恐吓那些心怀二心者。毕戎之前有意不提此事,原本是要暗中观察赵国使臣诸人的反应,但见使臣蔺相如和侍卫首领赵奢均是若无其事,不由得暗暗称奇,当即笑道:“这门是磁石所铸,有些蹊跷。使者君,请。”

章台宫的主殿是章台,是一处高大的台榭建筑,坐北朝南。一行人刚到台下,大良造①白起便带一群士卒围了上来。

①秦国原以大良造(亦作大上造)为最高官职,后模仿中原国家之制,设立相国之职,为文官之长,大上造遂成为最高武官。宣太后掌权后,依中原国家之制,设置将军一职,为武官最高官阶。魏冉因拥立秦昭王有功,又是宣太后之弟,被任为将军,戍守国都咸阳。

白起虽在秦国扬名,其实却是楚国芈姓贵族,是楚白公胜的后人。他在秦国长大,少年从军,后被同是楚国人的相国魏冉发现其才干,破格提升为左庶长,率兵大胜韩、魏联军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从此以名将的身份崛起,威震诸侯。因其人深通韬略,残忍好杀,有“人屠”之称。但也正是因为这位“人屠”的存在,六国不敢攻秦。据说韩、魏两国小儿闻白起之名夜不敢哭,昼不敢笑。

自蔺相如一行进入秦国境内起,白起便以保护和氏璧的名义,亲自带兵护送,表面虽然还算客气,但一路严格限制赵国使臣的自由,不令跟外人接触,情形跟押送差不了多少。

赵奢对这位成名后大肆进攻母国楚国的“人屠”并无好印象,见他来意不善,当即挺身挡在蔺相如面前,喝道:“白将军想要做什么?”白起道:“奉大王之命,要搜查赵国使者身上,以防你们私藏兵刃,心怀不轨。”

赵奢道:“我们的兵器已被磁门吸走,身上再无兵刃。”

白起摇了摇头,道:“这里是秦国,可不是你说了算。来人,搜身!”

赵奢还要再抗议,蔺相如忙止住他,道:“我们问心无愧,就让他们搜吧。”

秦士卒一拥而上,两人夹住一人,往蔺相如等人身上仔细摸索了一遍,这才道:“禀报将军,没有发现。”

白起道:“使者君手中的盒子也要搜。”蔺相如道:“慢着!这木盒里面盛装的是和氏璧,贵国大王还没有看过,将军真想先睹为快么?”

毕戎忙道:“木盒就算了。万一出了差错,可不好向大王交代。”

毕戎是相国魏冉的弟弟,魏冉则对白起有知遇之恩,既然他开口圆场,白起也就算了,当即让赵国侍从等候在台下,只领着蔺相如、赵奢二人上来章台。

众人脱掉鞋履,登上台阶。在殿外等了一会儿,有内侍出来,阴阳怪气地叫道:“大王宣赵国使臣进殿。”

07

章台大殿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芬芳之气,大约是因为梁木都是木兰木的缘故。地面光滑坚硬,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暗红色。东、西两边的墙壁上有墨绘的几何纹图案,挂着许多黑色的壁带,令幽深的殿堂多了许多凝重的气氛。

大殿中的设施完善,殿侧不但设有冷藏食品的竖井和取暖的土炉,还有倾水池、陶水道、渗井等,相当于一套完整的供水、排水系统。整座殿堂严肃不华,质朴实用,正是秦国国风的体现。

秦国的重臣如相国魏冉、内史向寿、将军司马错、泾阳君赵市、高陵君赵显等人均已候在殿中。

秦昭襄王坐在正首,他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颧骨,细长的眼睛,短小的下巴颏,脸色灰黄。这位国君已经四十二岁,早过了不惑之年,却依旧未能掌握实权,秦国国政仍然在母亲江芈一党手中。长期不得志的郁闷明显写在他的脸上,然而当他看到蔺相如双手捧着木盒进来时,眼睛里一下子有了难以言喻的光彩。

毕戎道:“大王,赵国使臣到。”

蔺相如与赵奢上前行礼,通报了姓名。秦昭襄王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和氏璧,一改平日说话细声慢气的习惯,连连摆手道:“使臣不必多礼,和氏璧带来了吗?”

蔺相如道:“带来了。”将木盒交给赵奢,自己打开盒盖,取出锦缎包着的玉璧。大殿中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秦昭襄王忙命内侍奉上玉璧,见玉璧洁白无瑕,很是高兴,忙命道:“来人,带玉工上殿。”

应声上殿的却是昔日赵王城的玉工汲恩,他见到蔺相如在场,颇感难为情,侧过头去,佯作不识。

秦昭襄王招手叫道:“玉工,你来鉴定一下,看这玉璧是不是和氏璧。”汲恩道:“诺。”上前仔细察看了一番,即躬身:“恭喜大王,这的确是真的和氏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