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勇挥手:带走啊,瘟了你们?这两个洋婆连蚂蚁都踩不死!见他们还迟疑,大勇吼:丢你老母死你全家!玛丽对当翻译的女孩说:一字不漏地给我翻译。大勇对那女孩说:你敢,我过两天来捉你去煮杂碎。
一个男人上来拽扶桑胳膊上的铁链。
年轻的多尔西却平伸双臂挡在扶桑面前,如同个十字架。
大勇说:推开她,走啊!
克里斯发现扶桑此刻正在看他。她并不清楚人们在争闹什么。她以局外人的宁静将一线血舔回嘴里。
这时人们听到一个声音,说:我是贼。我跟你们去。人们把打闹纠缠静止在一个奇怪的姿势上。
扶桑又说:我偷了首饰。
她低下脸,深深微笑给自己。
只有克里斯隐约看见那个微笑中的称心如意。克里斯在几年后会真正懂扶桑这个笑。
那是他十七岁的一个早晨,这个深深的微笑突然又回来,他心里一震:原来是这样。那时的他在一艘远洋轮上,已懂得了许许多多令人无望的事,也就是说他成熟了。人成熟的标志是对无望之事的认可。就在那个风华正茂的十七岁的早晨,克里斯懂得了扶桑这一刻的深深微笑。
她的确是笑给她自己的。
在这一笑之前,她说:我是贼。我跟你们走。我偷了首饰。她没料到自己会说这几句话。在她那样笑的时候,她明白了自己是什么。她明白了自己那个在苦难中偷欢的天性。
或许早在她恢复原形一般穿上红衫子那天,那念头便进入了她:克里斯和所有男人一样,亲近的是穿红衫子的她。那血污和破旧的红色绫罗是她的原本,已成了她的肌肤。那罪一般的深红是她本性的表征。没了它,她的形状和色彩就流失了,化成了乌有。
克里斯在十七岁这个早晨想起他第一次进入那洁白房间,看见一个穿僧侣的白麻布袍的女子倚在床头,向他微笑,他没有走近她。陌生和空旷就在几步距离中。他坐在墙角落的椅子上,拼命告诉自己:这女人是扶桑,是个像诱惑本身一样美的东方妓女。可是不灵,他对她鬼迷心窍般的感觉不在了。
她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变化。她拆散整齐的辫子,手指懒懒地绕着发梢。
他没一点走近她的欲望。他依旧是喜爱她的,但距离在这样的喜爱中显得必要和得体。
白麻布袍的粗糙和朴素使一种可能性从她身上显露出来,那就是她作一个极平凡的、黯淡(如他母亲一样)的女人的可能性。白麻布给了她一种规范,抹去一切魔一般的东方痕迹。
她的微笑也失去意味了。在她对一切痛楚和罪孽全身心接受时,她温暖的笑是那样的安慰,人在这笑中感到羞愧,同时明白自己被宽恕了。而在宽松无形的白麻布里,那笑是舒适,无所用心,仅仅是微笑本身!
那次克里斯在半小时后离开了扶桑的病房。以后的日子,他来了便走向墙角落的椅子,像例行公事。他得不断鼓舞自己:看,这是被我救出的一条命,她一天天在健康正常起来。有时他会忽然想:那么我还来这里做什么呢?他和她之间不再有任何特殊的东西,白麻布形成的规范使他们像一切人那样无动于衷的往来。他渐渐缩短了对她的探望。三十分,二十分,十分。
他终于决定这探望对她和他都是多余的那天,他上楼梯,听着二十几个女孩从口腔而不是从任何稍深些的器官唱出的歌。他见扶桑的门没关严,伸手去敲,但手举在那儿默然了。门缝阔展开来,他看见红色柔软的质料裹住的肉体向他扭转过来。
扶桑在一面梧桐叶大的碎镜子前,向他转过脸。那不干不净的深红刺痛他一般,他感到整个知觉流动了一下。即使十七岁这个早晨,克里斯回忆到此,整个知觉仍有那样一下流动。那么迅速地流遍他周身,他像十二岁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一样目瞪口呆。
她使那透不过气的洁白红了一片。红色晕开在平板的白光中,晕出一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