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常说:“心取罗汉,心取天,心取人,心取畜生虫蚁鸟兽,心取地狱,心取饿鬼作形貌者,皆心所为。”
一个人、一个社会、一个国家的败坏,简单地说,就是心所染着,不能清净,心的染着因素则是贪、嗔、痴、慢、疑,我们打开报纸,让我们触目惊心的事件,无不是贪嗔痴慢疑所造成的呀!
民国初年的高僧倓虚法师在他的《影尘回忆录》里说:
“佛法维系着每一个人的人心,像一根细长的灯芯子,人心似一个添满了慧油的灯盏,燃起了人心灯中的灯芯子,放出无尽的光明,照耀着整个世界(乃至无边的世界)。可是如果把灯芯子抽去不要,灯就立时熄灭不亮了。换句话说,如果使人心失去了道德的教化,抽掉了因果理的维系,人心也就肆无忌惮,败坏到不可收拾了。”
人心其实不只是世界中心,人心就是世界!
<h3>一一微尘中,见一切法界</h3>
从南仁山离开的那天清晨,我特别跑到种着一片红色睡莲的湖畔,看莲花在清晨的眸光中开起,一行栖在山头的白鹭鸶也被曦光唤起,在山谷中优雅的盘飞着。白鹭绕过之处,小雨蛙纷纷从莲叶跳入湖中,一圈极细小的涟漪一直向四周扩散,终于扩散成为一个极大的圆周。
我想,人心也是这样的。
面对再好的莲花、再美的水色,如果不能静虑,有澄澈的心去感受与对应,一切都是惘然。
我想起《华严经》里的一段经文:
善男子!
当知自心,即是一切佛菩萨法;
由知自心即佛法故,则能净一切刹,入一切劫。
是故善男子!
应以善法,扶助自心;
应以法雨,润泽自心;
应以妙法,治净自心;
应以精进,坚固自心;
应以忍辱,卑下自心;
应以禅定,清净自心;
应以智慧,明利自心;
应以佛德,发起自心;
应以平等,广博自心;
应以十力四无所畏,明照自心。
我们都是十方世界里的善男子与善女人,在这广大无边际的时空之中,我们可能是渺小的,无法含水泼熄世界燃烧的火焰,也不能以安静来止息世界的喧吵纷扰,但只要我们的心香光庄严,觉性遍满,就能使世界其光遍满,无坏无杂。
于此莲花藏,世界海之内;
一一微尘中,见一切法界。
——《华严经卢舍那品》里不是这样说过吗?在这宝莲花所结遍的佛净土上,在这世界广大的土地与大海之内,每一点滴最小的尘埃中,也可以看到一切的法界呀!
这是多么超拔美丽的境界,人心之小可以小到微尘一般,人心之大则大到遍满莲花藏的世界。
那么!善男子!善女人!坐下来,止静禅定,回来观照自己的心吧!
注:
一、十力:1.知觉处非处智力;2.知三世业报智力;3.知诸禅解脱三昧智力;4.知诸根胜劣智力;5.知种种解智力;6.知种种界智力;7.知一切至所道智力;8.知天眼无碍智力;9.知宿命无漏智力;10.知永断习气智力。
二、四无所畏:1.总持不忘,说法无畏;2.尽知法药,及知众生根欲性心,说法无畏;3.善能问答,说法无畏;4.能断物疑,说法无畏。
<h2>日日是好日</h2>
云门文偃禅师有一天把弟子召集在一起,说:
“十五日以前不问汝,十五日以后道将一句来!”
弟子听了面面相觑,他自己代答说:“日日是好日。”
这段公案非常有名,有许多研究禅宗的学者都解过,但我的看法是不同的,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是:“开悟以前的事我不问你们了,开悟以后的情境,用一句话说来听听!”学生们正在想的时候,他就说了:“天天都是好日子呀!”
为什么云门禅师用“十五日”来问呢?因为十五是月圆之日,用来象征见性的圆满,还没有圆满之前的心性是有缺陷的,一旦觉行圆满,当然天天都是好日子了。
“日日是好日”很能表现禅宗的精神,就是见性开悟是最重要的事,没有比开悟更重要的了。在我们没有开悟的时候看禅宗的公案,真像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一旦开悟再回来看公案,就像看钵里饭,粒粒晶莹;看桶里水,波波清澈;看掌上纹,条条明白;看山河大地草木,一一都是如来。
云门禅师还有一个有名的公案,有一天他遇见饭头(厨房的伙夫),就问饭头说:“汝是饭头么?”饭头说:“是。”禅师问他说:“米里有几颗?颗里有几米?”饭头无法回答,禅师就说:“某甲瞻星望月。”
从前我读这个公案,感到莫名其妙,现在总算抓到一点灵机。当禅师说:“米里有几颗?颗里有几米?”的时候,问的正是“自性”与“身体”的关系,也是“法身”与“报身”的关系,翻成白话可以说是:“你见到身体里有佛性?佛性里有身体吗?”饭头没有这种体证,无法回答,禅师就开示他:“你看星星的时候,也要看到月亮呀!”
可惜,一般人看星星时,总看不到月亮,只注意小小的身体,而见不到伟大光明的圆满如月的佛性。
再回到“日日是好日”,对于见性人,知道心性大如虚空,包含一切江月松风、雾露云霞,那么一切的横逆苦厄都是阴雨黄昏而已,对虚空有什么破坏呢?当我们有一个巨大的花园时,几朵玫瑰花的兴谢,又有什么相干呢?
日日是好日,使我们深切知道自在无碍明朗光照的人生不是不可为的,因为日日是好日,所以处处是福地,法法是善法,夜夜是清宵。
永嘉玄觉禅师在《证道歌》里说:
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同共如来合,一地具足一切地,非色非心非行业。
由于佛性不受染,不可毁不可赞,如如不动,所以才是“日日是好日”,这不是梦想,而是实情。
云门所说的“米里有几颗?颗里有几米?”也正是永嘉《证道歌》中的“取不得舍不得,不可得中只么得。”
我们如果想过“日日是好日”的生活,没有别的方法,十五日以前不必说它,觉悟!觉悟!今天就是十五日了。
<h2>秒高台上
</h2>
在浙江奉化有个雪窦寺,开山祖师叫妙高禅师。如今在雪窦寺山上还有一个妙高台,传说从前的妙高禅师就在那台上用功,因而得名。
妙高禅师原来在台上靠山的一边用功,昼夜不息,但因为精力有限,时常打瞌睡。他心想自己的生死未了却天天打瞌睡,实在太没用了,为了警策自己别再瞌睡,他就移到妙高台边结跏趺坐,下面是几十丈的悬崖山涧,如果打瞌睡,一头栽下去就没命了。
可是,妙高禅师工夫还没到家,坐到台边还是打瞌睡,有一次打瞌睡,真的就摔下去了,他心想这一次没命了,没想到在山半腰时,忽然觉得有人托着他送上台来,他很惊喜地问:“是谁救我?”
空中答曰:“护法韦驮!”
妙高禅师心想:还不错,居然我在这里修行,还有韦驮菩萨来护法,就问韦驮说:“像我这样精进修行的人,世间上有多少?”
空中答曰:“像你这样修行的,过恒河沙数之多!因你有这一念贡高我慢心,我二十世不再护你的法!”
妙高禅师听了痛哭流涕,惭愧万分,心又转想:原先在这里修行,好坏不说,还蒙韦驮菩萨来护法,现因一念贡高我慢心起,此后二十世他不再来护法了。左思右想,唉!不管他护法不护法,我还是坐这里修我的,修不成,一头栽下去,摔死算了,就这样,他依然坐在妙高台上修行。
坐不久,他又打瞌睡,又一头栽下去,这次他认为真的没命了,可是他快要落地的时候,又有人把他双手接着送上台来。妙高禅师又问:“是谁救我?”
空中答曰:“护法韦驮!”
“你不是说二十世不来护我的法吗?怎么又来!”妙高禅师说。
韦驮菩萨说:“法师!因你刚刚一念惭愧心起,已超过二十世久矣!”妙高禅师听了,豁然开悟!
上面这个故事出自民初高僧倓虚法师的《影尘回忆录》,是他在参访雪窦寺时听寺中师父所说,最后,倓虚法师下了这个结论:“佛法的妙处也就在这里,一念散于无量劫,无量劫摄于一念,所谓‘十世古今不离当念,微尘刹土不隔毫端’。”
我想,这个故事应该给我们一些启示,就是发愿立志要发勇猛心、精进心,岂止是修行办道,就是人间世界的一切成就,不也是勇猛心和精进心的动力吗?
光是勇猛心、精进心还不够,必须再有惭愧心、忏悔心的配合,才能使勇猛不致躁进,精进不致浮夸,也才能有长远不退的志愿。
另外,我们应该认识到时空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意念在其中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如果我们能意不散乱,心念专一,那么一念跨过二十世的尘沙并不是不可能的。
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每次想起来就心水澄澈,惭愧心起,我们连妙高台都坐不上去,实在不该有一丝慢心。其实,妙高台和妙高禅师只是个象征,象征寻找智慧与开悟的道路真是又妙又高。
妙高台也不在奉化雪窦寺,而是我们自己的心,我们每时每刻都坐在妙高台上打瞌睡,只是尚未坠崖,自己不自知罢了!
注:
韦驮菩萨,与伽蓝菩萨是佛教的大护法,一白脸一红脸,常被寺院作为门神,伽蓝菩萨就是我们民间所供奉的关公。
<h2>遇缘则有师</h2>
我很喜欢《放钵经》里的一段话,释迦牟尼佛说:
“我今得佛,皆是文殊师利之恩也。过去无央数诸佛皆是文殊师利弟子,当来者亦是他大威神力所加被。譬如世间小儿之有父母,文殊师利者,佛道之父母也。”
文殊师利是佛教的四大菩萨,也是最有智慧的菩萨,他在释迦成佛的时候是佛的弟子,但在释迦未成佛时却是佛的老师,他同时是无量诸佛的老师。这实在是非常奥妙的关系,有一点像我们常说的“教学相长”。
文殊菩萨是七佛的老师,文殊的老师是谁?从前,有一位和尚就有这样的疑问,他问石头希迁禅师:“文殊是七佛师,文殊有师否?”
禅师回答:“文殊遇缘则有师。”
“遇缘则有师”有一点像儒家说的:“三人行必有我师”,却比三人行更高超,有时不必三人行,独行也有师,因为智慧的开启有时非从人得,有更多的时候是由缘而得。文殊是诸佛的老师,给我们一个大的启示,就是所有佛的老师都是智慧,智慧是一切宝库的钥匙,文殊师利菩萨则是开启的人。
“文殊遇缘则有师”带给我们两个层次的思考,第一个层次是在我们生活中所遇到的事物所碰见的人,都是有意义的,可以启发我们智慧的。因为他们在那个时间那个空间与我们相遇,是一种因缘的不可思议,我们应该从因缘里得到开启,不要让因缘空过。
第二个层次是,众生都具有佛性,众生都是未来佛,所以我们应该悯念众生、珍护众生,在菩萨玄奥的世界里,众生与佛等无差别,所以,与每一众生的每一因缘都应视同为启开佛智的因缘。在佛法所讲的三种慈悲,有一是“众生缘慈悲”,是在慈悲上不应离众生独行,同样的,在智慧上也不应离开众生,慈悲与智慧是佛道的双足,而因缘正是引导双足前进的眼睛。
我们要学习文殊菩萨这种小自一微尘,大至一世界都能得到觉悟、启示、智慧的精神,最基础的开启是不要忽略我们身边的每一个因缘。
<h2>想象的城堡</h2>
一位在现代社会受够了烦郁与挫折的青年,决心去找老师学禅,希望能断除生命的烦恼。
他终于在毗邻着海岸的松林中,见到了一个禅师。青年开始向老师诉说了他在生活、社会,及情爱中所遭受的种种烦恼,并且说出希望来学习禅的愿望。
安静沉默的禅师,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青年的诉苦,因为他的眼睛总是看着木屋前的连绵松林,眺望着山崖远方的大海,等到青年停止了说话,禅师自言自语地说:“这帆船遇到满帆的风,行走得好快呀!”
青年转头看海,看到一艘帆船正迎风破浪前进,但随即回过头来,他以为禅师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于是加重语气地诉说了自己的种种痛苦,因为他在个人的烦恼、爱情的破灭、社会的缺陷、人类的前途中已经快要纠结而发狂了。
禅师好像在听,好像不在听,依然眺望着海中的帆船,自言自语地说:“你还是想想办法,停止那艘行走的帆船吧!”
说完,就起身走了。青年感到非常茫然,他的问题甚至没有任何解答,只好回家去。过几天以后,他又来拜见禅师,一进门他就躺在地上,两脚竖起,用左脚脚趾扯开右脚的裤管,他的形状正像一艘满风的帆船。
老禅师会心地笑了,随手打开西窗说:“你能让那座山行走吗?”青年没有答话,站起来在室内走了三四步,然后坐下来,向老师顶礼,礼拜完后默然下山离去,再度投入红尘。
读完这个故事,我们心里会有一些感受,禅师事实上并未回答青年的问题,青年却自己找到了答案。禅师所回答的有两个层次,一是解决生活乃至生命的苦恼,并不在苦恼的本身,而是在一个开阔的心灵世界,需要想象的开拓,就如同从社会的苦闷进入海洋的帆船一样。二是只有止息心的纷扰,才不会被外在的苦恼所困厄,因此要解脱烦恼,还不如解脱自我意念的清静,正如在满风时使帆船停止。
这种得到自我和谐,不被外境所转动的,是一种禅的消息,也就是“禅心”。
生活在现代社会里,我们每个人都像那被情感、家庭、社会所缠绕的青年,找不到平安的所在,有许多人就那样痛苦地过了一生。
也许,禅的世界里那不可思议的、非思量的、当下即是的、无上微妙的禅心,是我们难以体会的。我们不能把自己变成一艘悠游的帆船,或一座移动的山,但我们把注视人生现实苦闷纠葛的眼光,抬起来,看看屋外的松林,听听松涛的呼唤;甚至往远处眺望无限的大海,以及满风的帆船,而使心中有对生命新的转移与看待,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不能进入禅世界的现代人,也应该在心灵中保有一座想象的城堡,每天有一段时间沉静下来不随着外在世界的事物转动,洗涤自己、清明自己、沉默自己,使自己在想象上有比真实生活更大的时空,具有澎湃宽广的胸襟,才能使苦恼的伤害减到最低。
我时常把进入想象城堡的时间称为“清凉时间”,有了清凉时间才可以使一个平常人也有非凡的生活智慧,也才能做一个平常而不平凡的人。
<h2>平常心不是道</h2>
现在学禅的人,或甚至不学禅的人最常挂在口边的一句是“平常心是道”。
对于学禅的人,历来的祖师不都告诉我们,道在寻常日用之间吗?因此,“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是道,“行住坐卧,应机接物”是道,“喝茶、吃粥、洗钵”也是道,连瓦砾里都有无上法,何况是平常心呢?所以,大家只顾吃饭、睡觉就好了,哪里用得着拼老命地修行呢?
对于不学禅的人,有许多从禅宗里盗了“平常心是道”的话,就以此为借口,认为天下无道可学,只要平常过日子就好了,甚至嘲笑那些困苦修行的人说:“你们的祖师不是说平常心是道吗?何用这样精进辛苦的修行?”
到底,平常心是不是道呢?
要知道平常心是不是道,我们先来看“平常心是道”的起源。
中国禅宗史上,第一位提出“平常心是道”的是马祖道一禅师,在《景德传灯录》里记载他向门人的开示:“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这是“平常心是道”的来源。
在这段开示后,马祖道一禅师又有一些话用来解释“平常心是道”,我在这里摘取易于了解的段落:
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
名等义等,一切诸法皆等,纯一无杂。若于教门中得,随时自在。建立法界,尽是法界;若立真如,尽是真如。若立理,一切法尽是理;若立事,一切法尽是事。
一切法皆是佛法,诸法即解脱,解脱者即真如,诸法不出于真如,行住坐卧,悉是不思议用,不待时节。
这些都是白话,不难明白,意思是当一个人反观自心,证得妙用的本性,他就能进入纯粹自在平等无我的境界,那时他了解达到自性是没有生灭的,知道法身无穷遍满十方。到了这个时候,他自然能平常地对待外在事物,不会为造作、是非、取舍、断常、凡圣所执着了。
也即是说,当一个人明心见性,不为外来的情况所转动的时候,他才能时时无碍,处处自在,事理双通,进入平常的世界。平常不是指外面的改变,而是说不论碰到任何景况,自己的心性都能不动如一。
了解到这一层,我们就知道“平常心是道”没有那么简单,在禅的精神里,只有见性人才能说“平常心是道”,一般学禅的人,心性都还没找到,怎么谈得上平常心呢?
因此,对刚开始修行的人,平常心不是道,而是流血奋斗的事业,要透过非常的努力追求心性的开悟,而不能一开始就像祖师们一样说:“平常心是道”。
关于“平常心是道”,最有名的一首诗是宋朝无门慧开的作品: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像我们每天闲事挂在心头的人,只有时常对自己提醒:“平常心不是道”,勇猛求菩提,才有机会体验四季的每一时刻都是“好时节”的平常心,否则大海红尘、平地波涛,刹那就把我们淹埋,哪里还有什么平常心!
<h2>烘炉一点雪</h2>
从前有一位持戒僧,一生坚守戒律,有一天夜里在野外走,突然踏到东西觉得有破裂的声音,这位僧人心想:糟糕了!莫非是踏到一只怀孕的蛤蟆吗?不想还好,一想心中又惊又悔。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梦见一大群蛤蟆来向他讨命,整夜惊怖畏惧不能安稳,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立刻跑去昨夜踩死蛤蟆的地方,没有看见蛤蟆,却见到一条破裂的茄子。
僧人当下疑情顿息,才知道三界无法,唯心所造,光是外在的守戒是不够的,应该反观自心修行。
这是龙门佛眼禅师讲给弟子听的故事,接着他给这个故事下了结论:“假如夜间踏着时,为误是蛤蟆?为误是老茄?若是蛤蟆,天晓看是老茄。若是老茄,天未晓时又有蛤蟆索命。还断得吗?山僧试为诸人断看,蛤蟆情不脱,茄尚犹存,要得无茄解,日午打黄昏。”
好一个日午打黄昏!
因为即使第二天天亮时看到茄子,也无法证明昨夜踏到的不是蛤蟆,到底是路上的茄子为真?还是梦中的蛤蟆为真?如果不脱除对蛤蟆的疑情,或执着于茄子的存在,要想得到解脱就像正午和黄昏打架,是不可能的。
蛤蟆与茄子的故事提供了我们两个层次的思考,一是不论遇到任何外在变迁,反观自心是最重要的,若不能解开心的葛藤,则想蛤蟆就梦蛤蟆,见茄子则执茄子,都会成为修行的障碍,因此要从心做起。二是表现了禅宗“当下即是”的精神,这一刻的把握、这一刻的悟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落入上一刻的纠缠,不要在悼悔中过日子;万一真的踩到蛤蟆,也要当下忏悔回向、当下承担,否则如何得到真正的清净呢?
关于反观自心,佛眼禅师还做过一个比喻,说有一个人鼻头黏了一点粪,他起先不知道,闻到臭味时以为自己的衣服臭,嗅了衣服果然臭,他就换了新衣服。但不管他拿到什么东西,都以为是他拿的东西臭,不知道臭在自己的鼻上。后来遇到一个有智慧的人告诉他,臭在鼻上,他先是不信,试试用清水洗了鼻子,立即全无臭气,再嗅一切东西也都不臭了。
这是禅宗有名的“鼻头着粪”,佛眼禅师说:“参禅亦然,不肯自休歇向己看,下寻合那,下寻会解,觅道理做计较,皆总不是。若肯回光,就己看之,无所不了。”
关于当下承担,禅宗里有许多公案,例如南泉普愿禅师,因为他的弟子东西两堂争一只猫,他说:“道得即救猫,道不得即斩。”他的弟子无言以对,他就把猫斩了。例如归宗智常禅师除草的时候,见到一条蛇立时把蛇斩了。例如丹霞天然禅师取佛像来烧,人家都批评他,他说:“我烧取舍利。”人说:“木头有何舍利?”他说:“无则再取两个烧。”例如德山宣鉴禅师呵佛骂祖等等。
古来禅师这样的例子非常多,在凡俗眼中是犯了不可原谅的大戒,但在证悟者的眼中却是最上乘境界,原因是他们都能当下承担、无所分别、契入法性。当然,这种行止,我们凡夫是不可学的,学了反增罪业,但我们应该知道有这样的境界。那是“苦匏连根苦,甜瓜彻蒂甜”的境界;是“打破乾坤,当下心息”的境界;是“一击响玲珑,喧轰宇宙通”的境界;也就是“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琐;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的境界。
近代高僧月溪禅师曾说:“十方三世佛及一切众生,修明心见性的法门只有三种:第一种是奢摩他,中国音叫寂静,就是说眼耳鼻舌身意六根齐用,破无始无明见佛性。第二种的法门叫作三摩提,中国音叫作摄念,就是说六根的一根统领五根,破无始无明见佛性。第三种法门叫作禅那,中国音叫作静虑,就是说六根随便用哪一根破无始无明见佛性。”——不管我们用寂静、摄念,或静虑来明心见性,都具有反观自心,当下承担的精神。
古代的祖师以自性比作洪炉,生死比作一点雪,自性中不着生死,如雪不能入燃烧的洪炉,对明心见性的人,生死如一点雪,那么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蛤蟆与茄子的分别呢?
问题是,在这转动纷扰的世界,能寂静、摄念、静虑来面对自我的,又有几人呢?
佛经上说:“三界无安,譬如火宅。”对禅者而言,火宅不在三界,而在自心,心的纷乱、纠缠、煎熬、燃烧,才是一切不安的根本,而三界的安顿也是心的安顿罢了。
<h2>行走水上的人</h2>
从前在舍卫国东南方,有一条很大的江,江水既深又广。江边住了五百多户人家,习性都非常刚强,他们善于欺诈的生活,并且自私贪利,总是放纵心意地过日子。他们从来没有听过任何道德的教化,更别说度脱世间的佛法了。
佛陀释迦牟尼知道他们的情形,非常悯念他们,想要去度化他们。于是,佛陀就走到江边,坐在大树下,江边的村人见到树下来了一个长相非凡的陌生人,全身散放奇异的光芒,没有不感到惊奇而肃然起敬的。
有许多人到树下看佛陀,并且礼拜问讯,佛陀就叫那些围着他的村人坐下,开始为他们讲经说法。可是由于村人长久以来习于互相欺骗,使他们无法相信真实的语言,虽然听了佛陀的真言,心里却不相信。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从江的南岸来了,他的双脚从水面上走过,水只淹到他足踝的地方。那人一直走到佛陀前面,稽首礼拜佛陀。众人看了无不感到惊奇怪异。
村人就问那从南方来行走在水上的人说:“我们数代居住在这江边很久了,从祖先以来,未曾听说有人能在水上行走,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道术?竟然可以在水上行走而不沉没呢?”
那人回答说:“我只是居住在江南的一个平凡百姓,喜欢亲近有道德的人,我听说佛陀在这里,就想过江来亲近他。可是到了南方的江岸,找不到渡船过来,我就问岸边的人这水是深是浅,岸边的人告诉我:‘这水只到足踝,何不涉水走过去呢?’我听信他的话,就这样走过来了,并没有什么神奇的法术。”
佛陀听了,当时就赞叹那行走在水上的人:“善哉!善哉!人真实相信真理,生死的大海都可以渡过,以诚信而渡过数里的江水,又有什么稀奇呢?”
村人听了佛陀的说法,看到渡江过来的人,心意豁然开朗,对佛开始有坚定的信仰,并且受了五戒,开始修行,佛法就传遍了整个江岸。
这个故事出自《法句譬喻经》的《笃信品》,是在说明信仰的重要,当一个人有了绝对的信心,他从水面上走过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个故事是象征一个人要从生死的大海中解脱出来,就必须对佛法有绝对的信心,因为信心乃是一切的基础。
如果是从净土来讲,就是确信有西方净土,是可以凭借信心与愿力去往生的。从禅来说,就是确信自性与佛无二无别,只要自性完全开启,就能契入法性,成佛有望。从密来说,就是确信佛、菩萨、本尊、上师、护法有不可思议的加持,凭借他们的威神力与自心修持密印,就能即身成佛。乃至不管修持什么法门,唯有绝对的信仰才能成就。
所以,我们要进入佛世界、禅世界、密世界、净土世界,依凭信仰而来的修持是最重要的,经典的研究、仪式的讲求都还在其次。没有透过信的实践,而想靠思维辩证来理解佛教是完全不可能的,这就像佛给我们一个杯子喝水,我们不去装水喝,而把杯子打破去研究它的成分一样,失去了杯子的原意。
在佛教的信仰如此,人生的信念又何尝不如此呢?一个人要成就小小的事功,都应该要有强大的信念,才能在生命险恶的波涛中行走水上,为理想而奋斗不懈;何况是一个人要成佛作祖、拯救众生,如果没有坚持信仰,努力实践,要如何成就,如何渡过生死的大海呢?
<h2>天马的故乡</h2>
日本佛教史上,有一位伟大的真观禅师。
真观禅师到中国学佛,他先研习天台宗教义六年,再研习禅学七年,后来又在中国名山参学了十二年,总共在中国“留学”二十几年,他返回日本后,在京都、奈良传扬禅法,一时,禅学大兴。
有一天,一位研究天台教义三十余年的道文法师,慕名来向真观禅师求教,他很诚恳地问道:“我自幼研习天台法华思想,有一个问题始终不能了解。”
真观禅师说:“天台法华的思想博大精深,圆融无碍,应该有很多问题,你只有一个问题不能了解,可见有很好的修持,你不能了解的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道文法师问道:“《法华经》上说‘有情无情,同圆种智’,意思是树木花草皆能成佛,请问:花草树木真有可能成佛吗?”
真观听了,不但没有回答道文的问题,反问说:“三十年来,你挂念着花草树木能不能成佛,对你自己有什么益处呢?你应该关心的是你自己如何成佛才对呀!”
听了真观禅师的话,道文法师感到非常吃惊,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么,请问:‘我自己要如何成佛呢?’”
真观禅师说:“你说只有一个问题问我,这第二个问题就要靠你自己去解决了。”
我从前读到这个故事,深受感动,它表达了禅的一个重要精神,就是要从自我开始,不要把自己纠缠进一些旁枝末节里面。星云大师有一次谈到这个故事,曾下了这样的结论:“花草树木能不能成佛?这不是一个重要问题,因为大地山河,花草树木,一切宇宙万物,都是从我们自性中流出,只要我们成佛,当然一切草木都跟着成佛,不探讨根本,只寻枝末,怎能进入禅道?”
但是,当一个禅者回到真实自我的时候,花草树木是在哪里呢?这是法华精神,就是一地即是种种山川草木,而不是除去山川草木还别有一地,那么,山川草木不都是我们自性法身的流露,不也是成就我们的一部分吗?
<h3>在无明的冰火中</h3>
所以修习禅法的人,固然要从自性开始,回到真实本来的面目,可是在外在的对应上,却必须知道连花草树木都是不可轻慢、不可任意摧折的,如果我们在面对外在事物的时候不能有敬重包容的心,不能把它放进自我心量的一部分,那我们就难以理解“有情无情,同圆种智”的真谛了。
山川草木还不是很难对应的,最难对应的是我们四散飘飞的心念,我们常说想象力如天马行空,是难以驾驭的,其实,从无明升起的妄念也是想象力的一部分,如同天马一样飘忽来去,不要说驾驭了,有时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它升起的地方,当然也不能控制它飞往的所在了。
想象力如果是天马,天马总要有个来处的,总要有一处天马的故乡;或者说,这天马在飞行动荡的途中,总有落下歇息的时候。对禅者来说,那天马的故乡,那天马偶尔息足,正是进入禅定的第一步,所以佛经里才说:“多知多识,不如息念。”息念也等于系住了那匹没有一定方向飞行的天马。
不过,有一些禅者,因此认为人的想象力、意识、妄念是无意义的,这反而使他们的禅失去了活泼有力的生机,而成为枯木寒岩一派了。想象力乃至妄念这样的东西,固然是禅者的干扰,何尝不是禅者最好的锻炼呢?
佛经里不是有一位“罔明菩萨”吗?罔明就是无明,无明是想象、意识、妄念的来处,也正是意念天马的故乡,连无明都成就了大菩萨,我们如何敢轻视无明呢?无明从何处来?《中阿含经》说:“人以爱为食,爱以无明为食,无明以五盖为食,乃至不信以闻恶法为食,譬如大海以大河为食,大河以小河为食,乃至溪涧平泽以雨为食。”也就是由于闻到恶法而不能信正法,不能信正法就生出贪、嗔、痴、慢、疑五种盖障,因为五盖而生出无明,由于无明才生爱欲,有了爱欲才有了人。
如果一个人没有无明就不会投生为人了,因此我们不能轻视无明。
《止观辅行》里说:“为迷冰者,指水为冰。为迷水者,指冰为水。如迷法性即指无明。如迷无明即指法性。若失此意,俱迷二法。故知世人非但不识即无明之法性,亦乃不识即法性之无明。”这是多么晶莹剔透的见解,法性与无明本来就是一体,就像冰与水一样,无明的冰就是法性的水呀!无明一转,就是般若;烦恼一转,即成智慧;迷执一回身,就是觉悟了。这正是六祖慧能说的:“一念迷,即是众生;一念觉,即是佛。”
修行人对待自我的无明,并不是斩断无明,而是在无明的冰火中,冶炼出般若慧水;同样的,修行人在对待山川草木时,是不轻贱一片地、一根草、一朵花、一棵树,那是因为大地无不是法界,法界中无不是我们自性的流露,而且即使是小草上的一滴露水,无不是饱孕着般若的,只看我们有没有明净的心地去观照罢了。曾经有人问牛头慧忠禅师说:“哪个是佛心?”他说:“墙壁瓦砾是。”又有人问他说:“你说无情也有佛性,那么有情又怎么说?”他说:“无情尚尔,况有情耶?”
在禅宗里,类似这样的说法很多,有一个有名的公案,可以使我们更清楚这种说法的题旨。
<h3>一阐提人,皆有佛性</h3>
晋朝的大禅师竺道生,他曾向当时最伟大的译师鸠摩罗什修学佛法,他常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当时《大涅槃经》尚未流传于中土,大家听到了这种说法都非常惊惧,认为非佛所说,是背离了佛道的。
因为,“一阐提人”依照《楞伽经》的说法是:“一阐提有二种,一者舍一切善根。及于无始众生发愿。”意思是阐提分为两种,一种是断善阐提,就是起大邪见而断一切善根的人。二种是大悲阐提,是指有大悲心的菩萨,发愿要度尽一切众生才成佛,由于众生没有度尽的时候,自己也就成佛无期。理论上,充满邪见的人、毫无善根的人,成佛当然无望;而那些要度尽众生才成佛的菩萨们,由于他自许的诺言,成佛也是遥不可及的事了。
可是竺道生竟敢说他们都能成佛,很自然引起了众人的疑虑,甚至都摈弃他的说法,但他仍坚持这个看法,还发下誓言:“若我所说,反于经义者,请于现身即表厉疾,若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寿时据师子座。”(如果我说的话有违反经义,现在就让我得重病,如果我说的法不违背实相,但愿我死时是坐在师子座上说法,安然而逝。)说完,他拂袖而去。
竺道生后来进入平江虎丘山,搬了一堆石头竖起来做听众,他就为那些石头讲经,讲到“阐提悉有佛性”的时候,他问那些石头说:“如我所说,契佛心否?”听讲的石头全部点头。这个景象被路过的人看见了,传说“道生说法,顽石点头”,大家又认为他有道,十天之内来跟随他的学徒有数百人,后来他到庐山去,徒众更多。
不久之后,昙无谶在北凉译出了《大涅槃经》的后品,传到南京,里面果然说到“阐提悉有佛性”,和竺道生最早的说法相同,才证明这是佛陀曾说的话。
竺道生拿到《大涅槃经》时非常高兴,立即升座说法,当整部经快说完的时候,他手上拂尘的毛纷然坠下,端坐正容而圆寂了,死时颜貌不变,好像进入定境一般。
<h3>以无心来通达佛法</h3>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竺道生坚持一阐提人都有佛性、都能成佛,正是肯定了邪见、无明、断了善根的人,也可以因正面的对待而得到成就,我们回想起来,他当时要说出这样的话,不知道需要多么大无畏的勇气!
竺道生的故事还有一个有趣的部分,就是他说法时顽石为之点头,一般解禅的人都把这看成是竺道生的神通,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竺道生在说法时进入了无分别心的境界,顽石成为他自性的一部分,他是以无心来通达佛法,无心的顽石也成为他通达的一部分,乃至成为他的众生,那么点头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只是旁边看的人对石头有分别,才以为那是神通罢了。
可能有人会认为山川草木是自性心水的流露,无明与法性一体的说法还是太玄了,那么我们回到现实世界来看一个例子。
我从前听过一些西方、日本打击乐团的演奏,这些乐团非常前卫,他们不使用任何传统的乐器来演奏音乐,用的都是破铜、烂铁、脸盆、木棒、石块、瓦砾等现代社会公认的废物,但当他们用棒子打击废物时,竟生出了非常优美的音乐,在演奏会现场,使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把这些音乐录下来,从录音机中放出,几乎没有人能听出,原来那些都是废物所发出的美妙音声。那么,瓦砾中有微妙的音乐是可能的,瓦砾中有无上法又有什么不能呢?
美术史上的普普艺术、达达主义,不也是从废物堆里发展出来的吗?甚至现在最风行的庞克艺术、新表现主义,不都是从垃圾堆里找到的灵感吗?
有音乐的人,心中遍满音声,可以从任何材料发出,不一定要用非凡的乐器。
有美感的人,心里流动颜色,可以从任何材料发出,不一定要用最昂贵的颜料。
因此,有佛法的人,到处都是佛法,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流露自性的芳香,不一定要在庄严的道场,不一定要正襟危坐才有佛法呀!
<h3>回到自心的明净</h3>
从前有人问黄檗希运禅师:“如何得不落阶梯?”
他说:“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与么时,无人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
他不是叫人不要吃饭、不要走路、不要与人相处、不要做事,而只是叫人不要被境所惑而已,事实上,我们吃的米、我们走的路、我们行的事、我们会面的人,都只是一个缘起,端看我们如何去对待罢了!
写到这里,才发现我这篇文章正是天马行空一般,仿佛没有凑泊之处,但天马不是没有故乡,天马的故乡是回到自心的明净,开启自性的般若。
僧稠禅师和弟子的几段对话,可以帮助我们的天马,回到故乡。
问:“大乘安心,入道之法云何?”
答:“欲修大乘之道,先当安心。凡安心之法,一切不安,名真安心。言安心者,顿止诸缘,妄想永息;放舍身心,虚壑其怀;不缘而照,起作恒寂。种种动静音声,莫嫌为妨。何以然者?一切外缘,各无定相。是非生灭,一由自心。若能无心,于法即无障碍,无缚无解。自体无缚,名为解脱……”
问:“何云名禅?”
答:“禅者定也,由坐得定,故名为禅。”
问:“禅名定者,心定身定?”
答:“结跏身定,摄心心定。”
问:“心无形状,云何看摄?”
答:“如风无形,动则即知。心亦无形,缘物即知。摄心无缘,即名为定。”
天马的故乡是什么?
禅定两字而已!
只有禅定的人,才能具足戒体,系缚住妄念的天马,也只有禅定的人,才能生起般若智慧,使天马有广大而良好的方向。成佛的道路,是在戒定慧中孕育福慧的资粮,以便可以行走漫漫长路,绝对不是要一刀砍死想象的、妄念的,乃至无明的天马!因为,天马一死,哪里才是故乡呢?
<h2>自由人</h2>
日本近代的禅学大师山田灵林,把世界的人都归为三种类型:第一型是纯朴未开,不受任何知识上的苦恼,像猪一样能和平生活的人,叫作“自然人”。
第二型是头脑明晰,知能发达,却反而受尽“知”的烦恼,导致神经过敏,始终无法与他人相处,过着不愉快的生活的人,叫作“知识人”。
第三型是超越了“知”的苦恼和“情意”的苦恼,能任运无碍过活的人,叫作“自由人”。
为了说明这三种人的不同,他举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说明:
某家五人居室的前廊上,一双拖鞋没有排好且翻了过来,这家的下女虽好几次出入主人的房间,办好了主人的好几件差遣,她对翻过来的拖鞋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正如在深山里纯朴未开的少女,她只把每次被吩咐的事在能力范围内办好,其余的一概不管,所以她每天十分快乐,能吃就吃,能睡就睡,除了衣食住行,对人间的一切事务与知识都不管,没有任何心事。——这就是“自然人”的典型。
这家的少奶奶拿信件要进屋时,看见了翻过来的拖鞋,但因男主人吩咐要处理一件紧急事务,来不及翻那双拖鞋。一会儿她端红茶要进屋,又看见那双拖鞋,心想一边拿饮料一边翻拖鞋有碍卫生,还是没有改正它。要离开房间时,突然听到了孩子的啼哭而跑向婴儿室,这一次根本没有想到拖鞋的事。就这样,她一整天都挂虑那双拖鞋,导致在房间、在厨房、在婴儿室时都不能平静,不能专心,而苦恼万分。少奶奶出身名门闺秀,读过大学,因此她想把学来的知识全部应用在现实生活上,却往往不能照自己的期望,反而带来日日夜夜的焦急不安,最后她变得很神经质,甚至连看到猫儿换个位置晒太阳,也会使她不安而烦恼。——这就是“知识人”的典型。
这家的老太太,有事找她的儿子,她看到翻过来的拖鞋,马上随手翻正,然后欣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老太太是很沉着的人,她善于发现事件的问题,而一发现问题,马上很轻易地处理好,如果是件不能处理的事,她马上把它忘掉,因此她的心境一直平静而稳定。——这就是“自由人”的典型。
山田灵林的譬喻很值得我们深入地思索,拖鞋可以说是烦恼的一种象征,这一家的女佣可以说是从来不知烦恼为何物地生活着,就如同这世界上许多神经粗糙的人,不是他们非常快乐,而是他们既见不到烦恼,同时也不能知道精神的愉悦是什么,他们没有思考、没有反省、没有觉悟、没有方向与追求,只是像动物一样地过日子。
少奶奶虽然知识丰富,却反而为知识而受苦,被种种知识扯来扯去,忽左忽右,像漩涡一样旋转,于是陷入一种紧张而焦躁的状态,生活充满无谓的苦恼。这说明了要追求心灵的和平与究竟的宁静,知识是无能为力的,无论用任何知识,都不能凭着知识得到安身立命,因此以安身立命为目标的人,知识实在是没有价值,有时反而带来烦恼。
但是我们不应反对知识,而是要把知识收集整理,利用生活经验来驾驭它,到了无碍的时候,心地自然平直像前面的老太太一样。不过如果要靠外在经验的累积,达到心性的自由,等成为自由人时,已经消耗了大部分的生命。
佛教禅宗所追求的也是“自由人”的世界,只是所循的是内面的方法,就是靠宗教的精进来达到心性的自由,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心,与究竟的立命。
但是,禅的“自由人”与老太太的“自由人”还是有差别,老太太的自由是一种动作,是因外相(如拖鞋)的对待而来,禅师的自由却是绝对的,自我的,没有对象的。
在佛教里,把凡夫的世界称为“相对界”,意即这个世界是用对立思考来想事情的处所。爱与恨、清与浊、男与女、美与丑、善与恶、春与冬、山与川、相聚与离别、生长与凋零,无一不是对立。因而,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不用对立就无法思考和判断事物了。由于这些对立,我们的世界才不断的变化与作用,不断尝受葛藤斗争之苦,我们就在对立的影子,以及影子所形成的影子中生活。
禅的境界,乃至佛教一切法门的境界,都是在超越对立的境况,进入绝对的真实,这绝对真实就是使自己的心性进入光明的、和谐的、圆融的、无分别的世界。由于超越对立,进入绝对,使修行的人可以无执、任运、无碍自在、本来无一物,甚至无所住而生其心。
这超越的绝对世界,并不表示自由人在外表上与凡人有何不同,他也有生死败坏,像我们看到罗汉的绘像与雕刻,通常不是那么完美的,他们也有丑怪的,也有痴肥的,也有扭曲的,但是他们却处在一种喜乐和谐的景况。最重要的是,他们仍有强旺的生命力,有着广大的关怀与同情,不因为心性的自由,而失去了对理想生命的追求。
日本盛冈市名须川町的报恩寺,有一个罗汉堂,罗汉堂里的五百罗汉刻于一七三一年左右。相传凡是想念过世亲属的信徒,只要顺着五百罗汉拜下去,一定会在其中找到一尊和亲人的长相容貌一模一样的罗汉,因此数百年来,报恩寺的香火鼎盛。
这故事告诉我们,罗汉的外貌也只是个平常人罢了。
中国禅宗公案里,曾有一个极著名的公案,说从前有一个老太婆,她供养一位禅的修行者,盖了一个庵给他修行,并且供养三餐达二十年之久,时常派年轻美丽的少女为他送饭,二十年后有一天,她叫派去的少女送饭的时候坐在修行者的怀中,并且问他:“正与么时如何?”(我坐在你腿上,你感觉怎么样?)修行者说:“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少女回来后就把这两句诗告诉老太婆,老太婆很生气地说:“我二十年只供养个俗汉!”于是把修行者赶走,并且放了一把火把庵也烧掉了。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公案,到底老太婆为什么生气呢?那是因为修行者以为肉身成为枯木寒灰才是坐禅的极致,认为断尽一切身体的反应的隐遁,才是真正的禅。其实,禅的正道不是这样,禅的正道不是无心的枯木,而是有生命的,如如的。它不是停止一切的活动,而是在比人生更高层次的、纯粹的、本质的地方活动,有坐禅经验的人都应知道,禅不是死、不是枯、不是无,而是自在,也就是赵州禅师说的“能纵能夺,能杀能活”。是药山惟俨禅师说的:“在思量个不可思量的。”
凡可以思量的,它不是自由;凡有断灭的,它不是自由;凡有所住的(即使住的是枯木寒岩),也不是自由!
有许多修行者要到深山古洞去才能轻安自在,一走入了人间,就心生散乱,这算什么自由呢?
那么,何处才是自由安居的道场呢?它不在没有人迹的山上,不在晨钟暮鼓的寺院,而是在心。心能自由,则无处不在,无处不安,那么坐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重要呢?
我们都是平凡的人,界于自然人和知识人的中间,想要像悟道者那样进入绝对和谐的世界是极难能的,也就是说我们难以成为真正自由的人。
但我们却可以提醒自己往自由的道路走,少一点贪念,就少一点物欲的缠缚,多一点淡泊的自由。少一点嗔心,就少一点怨恨的纠葛,多一点平静的自由。少一点愚痴,就少一点情爱与知解的牵扯,多一点清明的自由,限制迷障了我们自由的,是贪、嗔、痴三种毒剂,使我们超脱觉悟的则是戒、定、慧三帖解毒的药方。
完全自在无碍的心灵是每个人所渴望的,它的实践就是佛陀说的:“放下!放下!”
放下什么呢?看到拖鞋翻了,把它摆正吧!摆正了的拖鞋,再也不要放在心上,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