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辑 柔软的耕耘(1 / 2)

境明,千里皆明 林清玄 19717 字 2024-02-19

<h2>镜里的阳光</h2>

埃及有很多开放给人参观的古迹,由于偏处沙漠,架设电源不便,几乎都没有电灯设备,尤其是深入地底的法老王陵墓,经过几次转折,是完全漆黑的。

埃及人想出一个方法,在入口处架一面大镜把阳光折射进地洞,然后在每一个地道转折口都放一面镜子,阳光依次折射,最后竟能射进深达一千米的地底,不需要任何灯光的辅助,人就能在地层深处目视景物。由于埃及的阳光灿亮,初入的几段地道,光明有如白昼。

这种取得光源来照射地底的方法令人赞叹,多么像佛教所说的“回向”,它给我们三个大的启示:一是唯有光明的心地才能回向,黑暗的心灵是没有能力回向的,所以想回向给别人,必先使自心光明。二是佛菩萨的光明有如光耀的太阳,我们修行的人都是镜子,要把佛菩萨的光明向黑暗折射。三是借佛菩萨的慈悲力、智慧力之回向,真能使最黑暗之处带来光明,而一切菩萨之所行,无不悉数回向众生与菩提。

回向,是“回转”自己的善根功德“趣向”予众生,也就是趣向于佛果,就如同镜子一面承受佛的光明,一面投影照亮黑暗。

“止观”说:“众生无善,我以善施,施众生已,正向菩提。如回声入角,响闻则远,回向为大利。”回向如把声音吹入号角,回向如把声音放入扩音喇叭,回向有如敲钟、鸣鼓、弹琴、吹笛,回向有如扬风、落雨、溪流、天籁,回向有如狮吼、海潮、慈云、慧矩。

回向,是黑暗里点一盏灯。

回向,是雪地中生一盆火。

回向,是风雨夜搭一个棚。

回向呀!是怒涛骇浪中能平静航行的法船。

回向有非常非常之美,回向也有不可思议使自己与世界一起光明的力量。

<h2>纯粹的法门</h2>

在西藏有一则故事,是说有一位噶当派的祖师有一天比平时卖力地打扫佛堂,因为他知道有位大功德主即将来访,而他心里想:“如果我把佛堂打扫得更干净,这位施主一定会捐赠更多的金钱。”于是,他花了许多时间把佛堂打扫得焕然一新。

打扫到快完成时,他突然顿悟到这是不清净的想法,不应该为了得到别人的布施而打扫佛堂,他抓起地上的灰尘往佛堂洒去,佛堂又恢复了旧观,祖师则拍拍手离开了。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它说明了人的动机最重要。打扫佛堂原来是一件神圣庄严的事,但因为有企求布施的心,心灵反而受到污染。外相的行为虽然也是重要的,若是动机不纯正,就仿佛恶人的衣冠,再好也无法改变它的本质。

还有一个西藏故事:有一位上师已有很高的证悟,具有他心通的能力。他的弟子中有一位专诵六字大明咒,非常精进,几乎整日口不离咒。

上师把弟子叫来,对他说:“你的咒诵得很好,可是最好修一些纯粹的法门。”

于是,弟子就改修读经,仍然是非常精进,终日不离经典,希望借不断读经来证悟成佛。

上师知道他的意念,把他叫来:“你的经读得很好,但你最好修一些纯粹的法门。”

弟子听了上师的话,又改习禅定,过了一段时间,上师仍劝他修一些纯粹的法门。

大惑不解的弟子就去请教上师:“什么是纯粹的法门呢?难道诵咒、读经、禅定不是纯粹的法门吗?”

上师回答说:“动机里没有自私的意念,纯净地为众生而修行,做到完全无我,这就是纯粹的法门。”

所谓纯粹的法门原来是完全的利他之心,只要丝毫为己就是不纯粹了。

谨慎行事当然是修行人的重点,但清净的内心则是修行人的根本,如果心不清净,行为就有污点,就会带来痛苦和烦恼,像念咒、读经、禅定、清理佛堂如此纯粹的事,都应该有更纯粹的基础,何况是世间那些本来就很不纯粹的事呢?

<h2>每天都是莲花化生</h2>

一群人围在一起念佛,佛声远扬,一位法师走过来,突然问:“你们念佛做什么呢?”

这一问,使大家都沉默了,一位善男子说:“往生西方净土。”

法师说:“往生净土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享福吗?”

众人默默。

法师说:“你们在这里要好好做事呀!你们到净土去就无事可做了,因为净土的菩萨、贤圣、善人修行都比你们好,没有人需要您的布施、救度,这里有这么多人需要你们的布施、救度,好好做吧!”

说完,法师走出人群,却又回头问说:“往生净土是从什么生出来?”

“是莲花化生。”有人说。

“要做到每天都是莲花化生,往生净土才有希望呀!”

说完,他的背影就远了。

那天从寺庙出来,突然听见小店播放流行歌,有这样两句:

怎么走都会有路,

看今天有如梦醒。

<h2>最有禅意的</h2>

最有禅意的饮料是茶——味永。

最有禅意的运动是射箭——红心。

最有禅意的动物是乌龟——定境。

最有禅意的休闲是围棋——静虑。

最有禅意的花卉是昙花——当下。

最有禅意的植物是竹子——有节。

最有禅意的昆虫是蝴蝶——蜕变。

最有禅意的种子是菩提子——不坏。

最有禅意的风形是落山风——顺势。

最有禅意的算数是微积分——难算。

最有禅意的细胞是变形虫——无住。

最有禅意的水果是榴莲——风格。

最有禅意的服装是长袍——飘逸。

最有禅意的感情是失恋——苦尽。

最有禅意的电器是熨斗——平安。

最有禅意的用品是镜子——观照。

最有禅意的星球是月亮——遍照。

最有禅意的排泄是屁——无相。

最有禅意的……——空。

<h2>写在水上的字</h2>

生命的历程就像是写在水上的字,顺流而下,想回头寻找的时候总是失去了痕迹,因为在水上写字,无论多么费力,那水都不能永恒,甚至是不能成形的。

因此,如果我们企图要停驻在过去的快乐,那是自寻烦恼,而我们不时从记忆中想起苦难,反而使苦难加倍。生命历程中的快乐或痛苦,欢欣或悲叹都只是写在水上的字,一定会在时光里流走。

就像无常的存在是没有实体的。

实体的感受只是因缘的聚合,如同水与字一般。

身如流水,日夜不停流去,使人在闪灭中老去。

心也如流水,没有片刻静止,使人在散乱中迷茫地活着。

身心俱幻正如流水上写字,第二笔未写,第一笔就流到远方。

爱,也是流水上写的字,当我们说爱时,爱之念已流到远处。美丽的爱是写在水上的诗,平凡的爱是写在水上的公文,爱的誓言是流水上偶尔飘过的枯叶,落下时,总是无声地流走。

身心无不迁灭,爱欲岂有长驻之理?

既然生活在水上,且让我们顺着水的因缘自然地流下去。看见花开,知道是开花的因缘具足了,花朵才得以绽放;看见落叶,知道是落叶的因缘具足了,树叶才会落下来。在一群陌生人之中,我们总会碰到那有缘的人,等到缘尽情了,我们就会如梦一样忘记他的名字与脸孔,他也如同写在水上的一个字,在因缘中散灭了。

我们的生活为什么会感觉到恐惧、惊怖、忧伤与苦恼,那是由于我们只注视写下的字句,却忘记字是写在一条源源不断的水上。水上的草木一一排列,它们互相并不顾望,顺势流去,人的痛苦是前面的浮草总思念着后面的浮木,后面的水泡又想看看前面的浮沤。只要我们认清字是写在水上,就能心无罣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不能认清生命的历程是写在水上的字的人,是以迷心来看世界,世界就会变成一张网,挑起一个网目,就罩在千百个网目的痛苦中。

认清了万法如水,万事万物是因缘偶然的聚合,这是以慧心来观世界,世界就与自己的身心同时清净,冲破因缘之网而步上菩提之道。

在汹涌的波涛与急速的漩涡中,顺流而下的人,是不是偶尔会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原是水上的一个字呢?

这种发现,是觉悟的开始,是菩提的芽尖。

<h2>回到自己的居处</h2>

把蛇、鳄鱼、鸟、狗、狐狸、猴子分别用绳子绑起来,然后把绳子连结在一起,放它们逃生。

这时候,六种动物一定都按照习性想逃回自己的居处。蛇要回到洞里、鳄鱼要回到河里、鸟要飞入空中、狗要回去村落、狐狸欲奔回原野、猴子想回去森林的树上,因此它们彼此争斗,最后被力气最大的一只动物拖着前进。

这是佛经的譬喻,人也像这样,被眼、耳、鼻、舌、身、意六种根本欲望牵着前进,哪一种欲望最强烈,我们就被那种欲望支配。在欲望的焚烧中,就会使我们有无边的痛苦,正如动物们找不到它们的归宿。

我们有幸生而为人,又是六根健全,就应该善自珍惜,好眼睛要用来见光明、好耳朵要观世音、好鼻子要闻自性芳香、好舌头要开演妙法、好身体要实践利他、好头脑要有正念……然后慢慢回归心田,止息六欲的追求,不再被欲望支配,这时,才算回到自己安居的所在。

在《楞严经》里,有一次佛陀随手取了一条手帕,打成一个结,然后问弟子说:“这叫什么名字?”阿难和众弟子同声说:“这叫作‘结’。”

接着,佛陀依次在手帕上打了六个结,按次第每打一结都问:“这叫作什么名字?”阿难和众弟子说:“这也叫作‘结’。”

佛陀就告诉弟子,这六个结是依次结成,因为第一个结和第六个结都不一样,虽然都是结,但应该把第一个打成的叫“第一个结”,依次类举,第六个打成的就叫“第六个结”。这是“巾体是同,因结有异”,人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也是这样,本是同一性质,却有不同的名字,这是“毕竟同中,生毕竟异”。

佛陀问弟子说:“如果认为六个结是多余的,只想进入本质,如何才能做到呢?”

阿难说:“如果把所有的结解开,结既然不生,就没有了彼此,一个结的名称都没有,何况是六个呢?”

佛陀说:“六解一亡,亦复如是,由汝无始心性狂乱,知见妄发,发妄不息,劳见发尘。如劳目睛,则有狂华,于湛精明,无因乱起,一切世间山河大地生死涅槃,皆即狂劳颠倒华相。”

这一段,佛陀说明了世间的事物都是妄心的发动,就像眼睛疲劳时在眼前舞动的狂花一样。

最后,佛陀甩动手里的手帕,问说:“我现在左右拉动手帕,都不能解开这些结,到底要怎样才能解开呢?”

阿难说:“要想解开这些结,应该从结心着手。”

佛陀说:“对的,如果要除掉这些结,应该从结心开始……阿难!这就像我们要解脱六根,应该从六根的结来解,根结如果除去了,尘相妄想自然消灭,到这时就只留下自性的真实了。我再问你,这条手帕的六个结,可不可能同时解开呢?”

阿难说:“不行的,因为结是次第打成,应该依照次第打开才行。”

佛陀说:“六根解除,亦复如是,此根初解,先得人空,空性圆明,成法解脱,解脱法已,俱空不生,是名菩萨从三摩地,得无生忍。”

(要想解脱六根,也是一样的道理,六根的生理活动能得到解脱,就能得到人空无我的境界,到空性圆明自在,就得到法的解脱,法既然解脱无缚,连空的境界也不生起,这就是菩萨从三昧正定,安住于不生不灭的实相里了。)

看到佛陀对弟子的精彩教化,使我们知道要自性清净,必须从六根清净入手,用禅师的话说就是“在六根门头,寻得解脱”,那等于回到自己的自性居处一样。

可叹息的是,我们通常只看到打成的结,却忘记了手帕乃是结的本质了。

<h2>记忆的版图</h2>

一位长辈到大陆探亲回来,说到他在家乡遇到兄弟,相对地坐了半天还不敢相认,因为已经一丝一毫都认不出来了。

在他的记忆里,哥哥弟弟都还是剃着光头,蹲在庭前玩泥巴的样子,这是他离开家乡时的影像,经过四十年还清晰一如昨日。经过时间空间的阻隔,记忆如新,反而真实的人物是那样陌生,找不到与记忆的一丝重叠之处。

更使他惊诧的是,他住过的三合院完全不见了,家前的路不见了,甚至家后面的山铲平了,家前的海也已退到了远方。

他说:“我哥哥指着我们站立的地方,说那是我们从前的家,我环顾四周竟流下泪来,如果不是有亲人告诉我,只有我自己站在那里的话,完全认不出那是我从童年到少年,住过十七年的地方。”

这使他迷茫了,从前的记忆是真实的,眼前的现实也是真实的,但在时间空间中流过时,两者却都模糊,成为两个毫不相连的梦境。在此地时,回观彼处是梦,在彼地时,思及此处也是梦了。到最后,反而是记忆中的版图最真实,虽然记忆中的情景已然彻底消失了。

这位长辈回来后怅惘了很久,认为是“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缘故,才让他难以跳接起记忆中沦落的事物。其实不然,有时不必走得太远,不必经过太久的时光,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这种怅惘。

我的朋友白先勇,每次坐在台北松江路六福客栈的咖啡厅时,总会指着咖啡厅的地板,说:“你们相不相信,这一块是我小时候卧室的所在,我就睡在这个地方,打开窗户就是稻田,白天可以听到蝉声,夜里可以听见青蛙唱歌,这想起来就像是梦一样了。”那梦还不太远,但时空转换,梦却碎得很快。

记忆的版图在我们的心中是真实的,它就如同照相机拍下的静照,这里有我走过的一条路,爬过的一座山;那里有我游过泳、捞过虾的河流;还有我年幼天真值得缅怀的身影。这版图一经确定,有如照相纸在定影液中定影,再也无法改变,于是,当我们越过时空,发现版图改变了,心里就仿佛受到伤害,甚至对时间空间都感到遗憾与酸楚。

两相对照之下,我们往往否定了现在的真实,因为记忆的版图经过洗涤、美化,像雨雾中的玫瑰,美丽无方,丑陋的现实世界如何可以比拟呢?

其实,在记忆中的事物原来可能不是那么美好的,当时比现在流离、颠沛、贫困,甚至面临了逃难的骨肉离散的苦厄,但由于距离,觉得也可以承受了。现在的真实也不一定丑陋,只是改变了,而我们竟无法承担这种改变。

最近我和朋友在黄昏时走过大汉溪畔,他感慨地说:“我从前时常陪伴母亲到溪畔洗衣,那时的大汉溪还清澈见底,鱼虾满布,现在却变成这样子,真是不可想象的。到现在我还时常恍惚听见母亲捣衣的声音。”朋友言下之意,是当年在大汉溪畔的岁月,包括溪水、远山、母亲的背影、捣衣的杵声,都是非常美丽的。其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已失去了母亲,没有母亲的大汉溪已失去了昔日之美。

我对朋友说:“其实,你抬起头来,暂时隐藏你的记忆,你会看见大汉溪还是非常美的,夕阳、彩霞、水草、卵石、鸭群,还有偶尔飞来的白鹭鸶,无一不美。”

朋友听了沉默不语,我问说:“如果你的母亲还在,你希望她继续来溪边捣衣,还是在家里用洗衣机洗衣服?”

朋友笑了。

是的,记忆是记忆,现实是现实,以记忆判断现实,或以现实来观察记忆,都容易令我们陷入无谓的感伤。

如何才能打破我们心中记忆与现实间的那条界限呢?在我们这一代或上一代,所谓记忆的版图最优美的一段,是农业时代那种舒缓、简单、平静、纯朴、依靠劳力的田园;而我们下一代记忆的版图或我们当下的现实却是急促、复杂、转动、花俏、依靠电子科学生活的城乡。如果我们是现代鬼,就会否定昔日生活的意义;如果我们是怀旧的人,就会否认现代生活之美。这必然使我们的成长变为对立、二元、矛盾、抗争的线。

其实,不一定要如此决然。我想起日本近代的禅学大师铃木大拙,有一次一位沉醉于东方禅学的瑞士籍教授千里迢迢来拜望他,这位瑞士教授提出自己对东方西方分别的见解,他说:“使人走向幸福之路的方法有二,一是改变外在的环境,例如热得不堪时,西方人用冷气机来降低温度。另一个方法是改变内部的自己,例如热得不堪时,禅者灭去心头火而得到清凉。前者是西方发达的科学、技术的方法,后者是东方,尤其是禅所代表的、主体的方法。”

这位教授说得真好,并以之就教于铃木大拙。铃木的回答更好,他说,禅并非与科学对立的主观精神,发明冷气机的自觉中就有禅的存在,禅不只是东方过去文化的财产,而是要在现代里生存着、活动着、自觉着的东西,此所以禅不违背科学,而是合乎科学、包容科学、超越科学的。制造更多、更普遍的冷气机,使人人清凉的科学行为中就有禅的存在。

从这个故事里,我们知道主张空明的禅并非虚无,而是应该涵容时空变迁中一切现实的景况,在两千多年前,禅心固已存在,推到更远的时空中,禅心何尝不在呢?纵使在最科技前卫的时代,一切为人类生活前景而创造的行为中,禅又何尝不在呢?如果要把禅心从科技、方法中独存抽离出来,禅又如何活生生地来救济这个时代的心灵呢?所以说,在燠热难忍的暑天,汗流满地的坐禅固然表现了禅者清凉的风格,若能在空气调节的凉爽屋内坐禅,何尝不能得到开悟的经验呢?

禅心里没有断灭相,在真实的生活、实际人生的历程中也没有断灭。记忆,乃是从前的现实;现在,则是未来的记忆。一个人若未能以自然的观点来看记忆的推移、版图的改变,就无法坦然无碍面对当下的生活。

我们在生命中所经验的一切,无非都是一些形式的展现,过去我们面对的形式与目前所面对的形式容有差异,我们真实的自我并未改变,农村时代在农田中播种耕耘的少年的我,科技时代在冷气房中办公的中年之我,还是同一个我。

学禅的人有参公案的方法,公案是在开发禅者的悟,使其契入禅心。我觉得参禅的人最简易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当成公案,一个人若能把自己的矛盾彻底地统一起来,使其和谐、单纯、柔软、清明,使自己的言行一致,有纯一的绝对性,必然会有开悟的时机。人的矛盾来自于身、口、意的无法纯一,尤其是意念,在时空的变迁与形式的幻化里,我们的意念纷纭,过去的忧伤喜乐早已不在,我们却因记忆的版图仍随之忧伤喜乐,我们时常堕落于形式之中,无法使自己成为自己,就找不到自由的入口了。

我喜欢一则《传灯录》的公案:

有一位修行僧去问玄沙师备禅师:

“我是新来的人,什么都不知道,请开示悟入之道。”

禅师沉默地谛听一阵,反问:

“你能听到河水的声音吗?”

“能听到。”

“那就是你的入处,从那里进入吧!”

在《碧岩录》里也有一则相似的公案:

窗外下着雨的时候,镜清禅师问他的弟子:

“门外是什么声音?”

“是雨的声音。”弟子回答说。

禅师说:“太可悯了,众生心绪不安,迷失了自己,只在追求外面的东西。”

河水的声音、雨的声音、风的声音,乃至鸟啼花开的声音,天天都充盈了我们的耳朵,但很少人能从声音中回到自我,认识到我才是听的主体,返回了自我,一切的听才有意义呀!这天天迷执于听觉的我,究是何人呀?《碧岩录》中还有一则故事,说古代有十六个求道者,一心致力求道都未能开悟,有一天去沐浴时,由于感觉到皮肤触水的快感,十六个人一起突悟了本来面目。每次洗澡时想到这个故事,就觉得非凡的动人,悟的入处不在别地,在我们的眼睛、耳朵、意念、触觉的出入里,是经常存在着的!

我们的记忆正如一条流动的大河,我们往往记住了大河流经的历程、河边的树、河上的石头、河畔的垂柳与鲜花,却常常忘记大河的本身,事实上,在记忆的版图重叠之处,有一些不变的事物,那就是一步一步踏实地、经过种种历练的自我。

在混沌未分的地方,我们或者可以溯源而上,超越记忆的版图,找到一个纯一的、全新的自己!

<h2>谦卑心</h2><h3>1</h3>

谦卑比慈悲更难。

慈悲是把众生当成自己的子女,从心底生起自然的慈爱与关怀。

谦卑是把众生当成自己的父母,从心底生起自然的尊崇与敬爱。

我们知道,无条件地爱子女是容易的,无条件地敬父母则很少人可以做到。

所以,谦卑比慈悲更难。

<h3>2</h3>

通常,我们对身份地位权势比我们高的人,容易生起谦卑之念,不易生起悲悯的心。

反而,我们对身份地位权势比我们低的人,容易生起悲悯之念,不易生起谦卑的心。

这是我们的我执未破,在人中有了高低。

修行的人应该训练自己,对众人敬畏位高权重的人,发起悲悯;对地位卑微生活困顿的人,生起谦卑。

有名利地位的人不是也很值得同情悲悯吗?

没有名利地位的人不是也很值得感恩尊敬吗?

对富贵豪强的人悲悯很难,对贫贱残弱者的谦卑更难。

<h3>3</h3>

悲悯使我们心胸宽广,善于包容;谦卑令我们人格高洁,善于感恩。

慈悲是由感恩而生的,感恩则源于真正的谦卑,骄傲的人是不懂得感恩的,而由于感恩,我们才可以无憾的喜舍。这是四无量心慈、悲、喜、舍的发起,谦卑的感恩是其中的要素。

有一位伟大的噶丹巴上师教导我们,思考某些因果关系,来发展我们的四无量心,这思考的方法是:

我必须成佛,是第一要务。

我必须发菩提心,这是成佛的因。

悲是发菩提心的因。

慈是悲的因。

受恩不忘是慈的因。

体认众生皆我父母,这个事实是不忘恩的因。

我必须体认这一点!

首先,我必须念念不忘今世母亲的恩,而观想慈。

然后,我必须扩大这种态度,以包括所有还活着的众生。

透过这种思考,我们可以愉快地观想,不断地念:

当我愉快时,

愿我的功德流入他人!

愿众生的福泽充满天空!

当我不愉快时,

愿众生的烦恼都变成我的!

愿苦海干涸!

我们的观想可以得到真实的谦卑,谦卑乃是感恩,感恩乃是慈悲,慈悲乃是菩提!

<h3>4</h3>

谦卑就是谦虚,还有卑微。

谦虚要如广大的天空,有蔚蓝的颜色,能容受风云日月,不会被雷电乌云遮蔽,而失去其光明。

卑微要如无边的大地,有翠绿的光泽,能承担雨露花树,不会被污秽垃圾沉埋,而失去其生机。

谦虚的天空不会因破坏而嗔恨,卑微的大地不致因践踏而委屈。

永远不生起嗔恨、不感到委屈,是真实的谦卑。

<h3>5</h3>

我一向不愿穿戴昂贵的服饰,不愿拥有名牌,因为深感自己没有那样名贵。

我一向不喜出入西装革履、衣香鬓影的场合,因为深感自己没有那样高级。

我要谦虚卑微一如山上的一株野草。

谦卑的野草是自在的生活于大地,但野草也有高贵的自尊,顺着野草的方向看去,俯视这红尘的大地,会看见名贵高级的人住在拥挤的大楼,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

我不要人人都看见我,但我要有自己的尊严。

<h3>6</h3>

一株野草、一朵小花都是没有执着的。

它们不会比较自己是不是比别的花草美丽,它们不会因为自己要开放就禁止别人开放。

它们不取笑外面的世界,也不在意世界的嘲讽。

谦卑的心是宛如野草小花的心。

<h3>7</h3>

宋朝的高僧佛果禅师,在舒州太平寺当住持时,他的师父五祖法演给了他四个戒律:

一、势不可使尽——势若用尽,祸一定来。

二、福不可受尽——福若受尽,缘分必断。

三、规矩不可行尽——若将规矩行尽,会予人麻烦。

四、好话不可说尽——好话若说尽,则流于平淡。

这四戒比“过犹不及”还深奥,它的意思是“永远保持不及”,不及就是谦卑的态度。

高傲的人常表现出“大愚若智”,谦卑的人则是“大智若愚”。

<h3>8</h3>

南泉普愿禅师将圆寂的时候,首座弟子问道:“师父百年后,向什么处去?”

他说:“山下做一头水牯牛去。”

弟子说:“我随师父一起去。”

禅师说:“你如果想随我去,必须衔一茎草来。”

在举世滔滔求净土的时代,愿做一头山下的水牛,这是真正的谦卑。

<h3>9</h3>

释迦牟尼佛在行菩萨道时,曾在街路上对他见到的每一个众生礼拜,即使被喝骂棒打也不停止,只因为他相信众生都是未来佛,众生都可以成佛。

我们做不到那样,但至少可以在心里做到对每一众生尊敬顶礼,做到印光大师说的:“看人人都是菩萨,只有我是凡夫。”

是的,只有我是凡夫,切记。

<h3>10</h3>

我愿,常起感恩之念。

我愿,常生谦卑之心。

我愿,我的谦卑永远向天空与大地学习。

<h2>永远活着</h2>

到银行去办事,听到一位七十几岁的老太太和银行行员的对话。

银行行员:“老太太,你一次领这么多钱呀?外面歹徒很多,可要小心一点。”

老太太:“我要领去买股票。”

“买股票?老太太,你都买什么股票?”

“我什么股票都买呀!最近涨得厉害,听说还会再涨,我这些钱要拿来买水泥股。”

“……”

老太太领完了钱,步履蹒跚地走出银行。

这一段简短的对话,使我怔了很久,老太太看起来虽然是七十岁的人了,身体还满健康的样子,而且她衣着朴素,看起来是省吃俭用的人,她为什么要在有限的余年去买股票,何况赚那么多钱要做什么呢?她所累积的财富,自己还有机会享用吗?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到在这个社会,放眼望去,大家都拼命的在累积人间的财富,即使是已经家财亿万的富人或年华垂暮的老人都不例外,其实,财富对他们来说已变成没有意义的东西,一个生活已经温饱的老人,他可能有七八幢房子,有价值数亿的财富,可是他已经不久于人世,这仅存的时光难道还要继续追逐财富,不能有更好的利用吗?

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人会相信自己是“不久于人世”的,我们看到大部分人的生活都表现得好像要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他们的累积也永不满足。有一些有钱人,到临死什么都不记挂,偏偏记挂他累积的财富;反过来说,他的子孙可能对他的死活也不记挂,只记挂在他名下的土地、房屋、股票、珠宝要如何瓜分。因此,一个富人的死往往造成了子孙的悲剧,就是因为人人只记着财富啊!

一个累积过度财富的人,往往也会自陷于不义,有财富的人谈恋爱,总觉得别人是在爱他的金钱,不是爱他;有财富的人交朋友,总觉得别人是贪图财富的酒肉朋友;有财富的人很难真心对待别人,因为他惯于用钱来处理问题……其实,有太多财富反而使人不能做完整的人,因为他的心变成黄金打造、钻石琢磨,不能享受人间无私的情义心与豪迈的英雄胆。

有时候,追求财富的问题不在财富,而在“追求”。从人类有历史以来,人都在尝试追求一些不朽的事物,这是由于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某种不朽的东西,不朽的渴望,在资本社会里,人把财富也当成不朽的追求了,我们看那些拼命追求财富的人,正是感觉他在追求不朽,否则怎么能那样狂热呢?

人不能永远活着,这真是一个悲剧的真理,纵使在宗教里一直讲永生不灭,也不能使我们永远活着。

“死亡不是我会遭遇的事。”——这是最大的妄念,因为无人不死。

“人生的悲剧不是我会遭遇的。”——这是最惊险的想法,因为人人都有悲剧。

我们在人间里累积一些东西,追求一些价值,是为了什么呢?那催迫我们去追求财富最内部的动力是什么呢?如果能找出那个动力,说不定在财富里也有菩提呢!

<h2>我的释迦不卖</h2>

我到乡间市场去买水果,卖水果的老板进屋去拿钱来找我,我站在水果摊边等他。

忽然有两位青年走到我面前,大声地叫我:“喂!老板,你的释迦一斤多少钱?”

由于我正在念佛,被突如其来的叫唤吓了一跳。我在生活里虽没有时间做特定功课,不过一有空我就念佛,像等车的时候、坐火车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喝茶的时候,故因而常错过班车或乘车过站,念得特别好的时候,有人唤我,我的感觉常是从净土里突然被拉回浊世。

我回过神来,突然大声地说:“我的释迦不卖,但是他的释迦一斤二十四元。”这时老板正好从屋内出来,我就指着他说。当时,我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因为已经有很多年,我没有对别人大声讲话了。

返家的时候,我玩味自己说的“我的释迦不卖”这句话,看到山路上花树青翠,晴空中白云朵朵。是的,作为一个佛的弟子,虽然菩萨行是要善巧方便,是要无限慈悲,可是菩萨行并不是没有原则、不要庄严的,有很多时候真是“我的释迦不卖”!所以,古代的祖师曾说:“宁可粉身及碎骨,不将佛法做人情”!

我不卖的释迦是什么呢?

一、凡是有对佛菩萨不敬的言词与行为,绝对不假以辞色,立刻给予指正,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二、对众生虽然随顺,但对于佛所说的“因缘法”“因果律”绝不随意扭曲,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三、认定任何人都可以学佛,但对于杀、盗、淫、妄、酒绝不方便说是无碍的,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四、不论外人如何谈论出家法师与在家居士的是非,但愿不要有一句批评的言词由我口中吐出,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

每个人都应该有他修行的原则,有不能作为人情奉送的东西,希望作为佛弟子的我们,都能为法而行,不要出卖我们最尊贵的释迦。

特别是当我们听到不修五戒也可以学佛的“方便语”时,更是心如刀割,让我来引《楞严经》里佛陀对阿难说的话:

第一清净明诲:“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砂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砂。”

第二清净明诲:“若不断杀修禅定者,譬如有人自塞其耳,高声大叫,求人不闻,此等名为欲隐弥露。”

第三清净明诲:“若不断偷修禅定者,譬如有人水灌漏巵,欲求其满,纵经尘劫,终无平复。”

第四清净明诲:“若不断其大妄语者,如刻人粪为栴檀形,欲求香气,无有是处。”

五戒如何能善巧方便呢?不论是教、宗、律、净、密都应该把五戒当成是“我们不卖的释迦”。

每次看到名为释迦的水果,就会想起佛陀头上的肉髻,觉得那水果长得真美。台湾乡间还有一种可以泡茶的水果叫“佛手”,长得圆圆满满、芬芳独特,非常令人喜爱。我也喜欢街头的菩提树,只因佛陀曾在那样的树下证道。

凡是与佛菩萨有关的一切,我都充满了情感,我都热爱。

我有很多不卖的释迦,但是我也有卖的释迦,像我对佛的感情、热爱,与向往,像我知道的佛的大悲、菩提,与般若。我不但卖,还要推着摊车在大街小巷推销,让人免费地取用。

<h2>曼妙的云</h2>

在往南投山中的小路,两旁的荔枝树结满果实,果实都已成熟了,泛着深沉饱满的红色,累累团聚在柔软的枝条,仿佛要垂到土地上一般。

荔枝园里戴斗笠的农妇正忙着收成,在蔚蓝的天空下,空气轻轻地流动,使忙碌采收荔枝的动作呈现出一种安静优美的图像,有如印象派的田园作品。

在这块土地上,我每回看到农作丰收,看到农人收成自己的辛勤果实,都感到深受震动,童年每一次收成的欢愉就从深处被唤醒出来,觉得生命或不免悲苦,收成至少使我们感受到有一个幸福的希望。

尤其是在这条路,正要去拜见印顺导师,使我的心似乎随着山路往上提升,因为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心愿了。

我在学佛之初,曾深受印顺导师所著《妙云集》的影响,当时对佛经一知半解,阅读经典格外辛苦,常常往佛教的书店去钻,一次就搬回来一大箱书,有一次请回一套《妙云集》,看了一个月之久,我长久以来对佛教的谜团都在这套书里找到了答案,而我在思想上无法转动的疑窒,也在《妙云集》里得到了纾解。

一直到现在,印顺导师的《妙云集》还对我有几个重要的影响,一是要出世与入世并重,二要佛学与学佛并行,三要大乘与小乘同赞,四要超越神化与俗化,五要走向平实与长远,总而言之,就是在中道里,一步一步稳健地向前。

对初学佛的人,不免多少会落于两边,例如认为佛教是在寻找来世的解脱之道,因此就忽视了今生;例如认为实践是唯一重要的,不必浪费时间阅读经典;例如要就学大乘菩萨,小乘实在不值一观;例如着眼于炫奇的神通,不能回观平凡的众生;例如追求感应,而不能落实于现实生活……我在刚开始的时候,偶尔也会有这种偏失,幸好那时候读了《妙云集》,使我知道,真正的佛教实有更宽广的风格与更高远的境界,尤其是其中的《佛法概论》《成佛之道》,以及关于经典的讲记,更使我的眼界大开,从此读佛经有如开罐饮蜜,终于尝到法味。

是以后来有人问我初学佛的人应该读哪些佛书,我都劝他们读《妙云集》,如果没有时间,读读《妙云选集》也是很好的,能建立起我们坚强的正知正信的基础。

由于有这一段《妙云集》的因缘,在我的心中,印顺导师是“和天一样高”的法门龙象,若以学术成就观之,也是国宝级的人物。这些年来,我参访过不少高僧大德,唯有印顺导师近年隐居山间,不接见访客,一直无缘亲近,这次因缘殊胜可以拜见,竟使我在前一天的晚上为之失眠,甚至快到他居住的地方,心口不由自主地怦怦乱跳,随行的朋友说,看我兴奋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个修行人。

导师果然隐居在荔枝园子里,屋前屋后都被荔枝树包围,他的侍者出来接待我们,手里端着一盘荔枝说,导师身体违和,所以在楼上休息,嘱我们先吃点荔枝,他要上楼通报。我便边吃荔枝边观察环境,导师住在一幢极朴素整洁的二层洋房,屋前有一个格局虽小,却花树繁盛的花园,蝴蝶、蜜蜂、蜻蜓在院子里飞舞,不时传来一声极清越的鸟声,即使是早晨时分,也可以感受到这是极端宁静的所在。

同行的朋友看我荔枝已经吃了半盘,说:“我们还是先上楼向导师请安吧!”

导师坐在临东边的大窗前,看到我们,露出和煦的微笑说:“你们来了呀!坐坐!”声音清爽结实。

礼拜过后,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竟沉默了一阵,他微笑地看着我们说:“你们的信我收到了,问的问题都很大呀!恐怕短短的时间说不清楚。”这时我才正视他,发现与我在书里得到的印象有一点点的不同,书里的导师智慧如海,是严肃而知性的,就是他的相片看起来也是威严庄肃,但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导师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散放着慈悲的香气,那样的温和而感性,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导师已经八十四岁,但他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就像窗前荔枝的颜色,他坐在那里,给我的感觉是窗内窗外都有太阳。对于我们的来访,他很高兴,一直问我:“喝茶了没有?”当他说这一句时,使我想起赵州禅师。

我对导师说,我读过他的《妙云集》,还有《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获得许多法益,他不住地说:“很好,很好。”

我会读《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是有一次我的皈依师父圣严法师问我:“你读过《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没有?”我摇头。师父说:“你好好地读,对你了解禅宗是有帮助的。”后来我仔细阅读,果然给我很大的开启,理清了我对禅宗一些纠葛的思路。我把这一段报告给印顺导师听,他说,中国禅宗自己发展出很伟大的风格,它丰富了禅定的内容,使其可以在生命里实践,甚至在生活的每一细节展现出来,尤其是六祖的顿悟禅,使禅的生气勃发,成为般若的大海,真是了不起的成就,所以中国人应该特别珍惜禅宗。

我又问说:“禅宗是不是大乘呢?”

导师笑起来:“当然是了。”

他的理由是,禅宗里讲身心净化,是要内净自心,外净世界,不是自我求了脱,因为一旦破了我执,世界与我就无所分别。而禅者也讲慈悲与智慧,其修行的顿悟,正是慈悲与智慧真正地实现。

他说:“最重要的是实践,实践是禅最要紧的东西。”

许多人都知道印顺导师是当代伟大的思想家,对佛教学术有非凡的贡献,甚至以为他是个“学者”,其实在他的著作里,经常提示学人要实践,要学佛与佛学并重,不可使佛教成为理论。他自己当然是个实践者,他一向主张不只佛教徒要实践佛法,也要用佛法来改善现实社会,使佛法成为改进世间的方法,那是因为佛法以有情为本,它应该以大众为对象,使众生得到利益。

导师自幼体弱多病,经常活在生死边缘,我们读《印顺导师学谱》就知道,他几乎年年都生大病,有好几次甚至预立遗嘱,可以说他从来没有健康过,但是他从二十六岁开始佛学写作,五十几年来从未间断,时常病倒在床,仍然著述不断,他的信仰之坚定,毅力之坚强都是非凡的,他的为法忘躯就是最伟大的实践,也正是大乘菩萨的精神。

他常说:“信仰佛法,而不去实践,是本末倒置的。”我们今天读导师的书,应该认识到他的实践精神才好。

后来,我们把椅子搬到院子来谈,导师的谈兴很好,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丝毫没有老态,他说到文殊佛教中心在谈的两个题目:“佛教徒应不应该有王永庆?”“佛教徒的婚姻观”。他说,佛教徒应该用几个角度看问题,一是自然,二是广大,三是圆融。金钱与婚姻都可以做如是观,只要有正命正业,佛教徒赚大钱没什么不好,正可以回馈社会,做布施行。婚姻也是如此,若能互相鼓舞,也可以成为佛化家庭,对社会有正面和良性的影响。

他说:“我们学佛的人不要看这个也不对,看那个也不对,什么都要扫来心里放着,这就是自寻烦恼。”导师的幽默,使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感觉到如同院子的阳光一样温暖。

我们谈了近两个小时,侍者来说导师应该休息了,大家才恭送导师回房。

在回来的路上,有一个人问我:“为什么称印顺导师为导师呢?这是个很特别的称呼呀!”

这个因缘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导师在三十六岁时(民国三十年),他的学生演培法师在四川合江县法王寺创办法王学院,礼聘他为“导师”,从此学众都称他“导师”,他初来台时,台北善导寺也聘为“导师”,从此教内教外都称他为导师。正如后辈学佛的人称“广钦老和尚”“宣化上人”“悟明长老”“忏公”(忏云上人)、“圣严禅师”“星云大师”一样,“印顺导师”也标明并彰显了他名称的特质,正是引“导”千千万万的佛子走向了学佛正轨,足以为人天“师”范。

告辞导师下山的路上,我感到天地清朗,南投山上正飘浮着几朵单纯洁净的白云,俯视着人间,我想到导师曾写过一首偈:

愿此危脆身,仰凭三宝力;

教证得增上,自他感喜悦。

不计年复年,且度日又日;

圣道耀东南,静对万籁寂。

思及导师的人格与风范,在仰观苍空的时候,使我们有豁然之感,而天上的白云则是自由而曼妙,恍如最庄严的白莲花,在最高的地方,犹自在开放!

<h2>欢乐中国节</h2>

传说在中国有三位修行者,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他们是爱笑的圣人,因为当人们看到他们时,他们总是在笑,从一个城市笑到另一个城市。

每到一个新城市,他们就会在市场、街道,或广场中央大笑,使附近的人都过来围着他们,慢慢的,本来迟疑的人也走过来了,像口渴的人走向井边。顾客忘了他们要买什么,店主把店铺关了,一起到这三个人的旁边,看他们笑。

他们的笑是那么自在、那么无碍、那么优美、那么光辉,使旁观的人都深深地感动了,因为生活在市集里的人从没有那样笑过,甚至已经忘记人可以那样笑着。

他们的笑会感染,旁观的人开始笑,然后所有的人都笑了,就是几分钟前,那市场是个丑陋的地方,人们有的只是贪婪、嗔恨、愚痴,卖的人只想到钱和渴望钱,买者则只想贪小便宜。他们的笑改变了市场的气氛,使所有的人汇成一体,欢欣、无私、互相欣赏,就好像很久才有一次的节庆。

人们先是笑,忘记了是要买或是要卖,随后,人们真心笑了,最后甚至围着三人忘情地跳舞,仿佛进入一个新世界。

由于这三个人所到之处,都带着欢笑,使他们行经之地都变成天堂,所有的人都喜欢见到他们,称他们是“三个爱笑的圣人”。

当圣人的名字传扬开来,就有人来问道:“给我们一些启示,教导我们一些真理吧!”

他们总是说:“我们没有什么好说,只是不断地笑!”

他们走遍全中国,从一地到另一地、从城市到乡村,帮助人们去笑、去开发内在的笑意,凡是悲伤、哀痛、贪婪、嗔恨、愚笨的人都跟着他们笑,慢慢的,人们懂得笑了,生命就得到了崭新的蜕变,就像是一只丑陋爬行的虫化成了斑灿自由的彩蝶。

他们的日子就在笑中度过。

有一天,三个爱笑的圣人之一过世了,村人聚集着说:“他们的友谊那么好,现在另外两位一定会哭的吧!他们不可能再笑了。”

但是,当村民看到另外两位时都吃了一惊,因为他们正在笑,在唱歌跳舞,在庆祝最好的朋友离开这个世界。

村民充满疑惑,并且有一点生气地说:“你们这样太过分了,一个人死了是多么悲伤的事,你们还笑、还跳舞,这对死去的人是多么不敬!”

两个微笑的圣人说:“我们的一生都在笑里度过,我们必须欢笑,因为对一位一生都在笑的人,欢笑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告别。而且,我们不觉得他过世了,因为生命不死,笑着离开的人一定会笑着回来!”

笑是永恒的,就像波浪推动,而海洋不变;生命是永恒的,就像演员下台了,戏剧仍在进行;大化是永恒的,花开花落,树却不会枯萎。可惜,村民不能了解这些,所以那天只有他们两人在笑。

尸体要焚化之前,村民说:“依照仪式,我们要给他洗澡,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但是两个微笑的圣人说:“不!我们的朋友生前就吩咐不举行任何仪式,只要按照他原来的样子放在焚化台上面就好了。”于是,死者被以本来面目放在焚化台上焚烧。

当火点燃的时候,突然之间,烟火四射,原来那个老人在他的衣服里藏着许多节庆的鞭炮和烟火,作为他送给观礼者的礼物。

烟火飞扬到高空,爆开时有各种缤纷的颜色,闪亮的火光照耀了整个村落。

本来微笑的圣人疯狂地笑了起来,村民也笑起来,马路、树木、花草,甚至焚烧尸体的火焰都在笑着,然后大家开始快乐地跳舞,过了村落有史以来最大的庆祝会,在欢笑与跳舞的时候,大家感觉到那不是一个死亡,而是一个新生命的开始、一个全新的复活。

最后大家都知道了:如果人能快乐地归去,死亡就不能杀人,反而是人杀掉了死亡;如果能改变死亡的悲伤,知道生死的实相,人就不会有什么损失了!

对我们来说,只有当我们知道快乐与悲伤是生命必然的两端时,我们才有好的态度来面对生命的整体。

如果生命里只有喜乐,生命就不会有深度,生命也会呈单面的发展,像海面的波浪。

如果生命里只有悲伤,生命会有深度,但生命将会完全没有发展,像静止的湖泊。

唯有生命里有喜乐有悲伤,生命才是多层面的、有活力的、有深度,又能发展的。

遇到生命的快乐,我要庆祝它!遇到生命的悲伤,我也要庆祝它!庆祝生命是我的态度,不管是遇到什么!快乐固然是热闹温暖,悲伤则是更深刻的宁静、优美,而值得深思。

在禅里,把快乐的庆祝称为“笑里藏刀”——就是在笑着的时候,心里也藏着敏锐的机锋。

把悲伤的庆祝称为“逆来顺受”——就是在艰苦的逆境中,还能发自内心的感激,用好的态度来承受。

用同样的一把小提琴,可以演奏出无比忧伤的夜曲,也可以演奏出非凡舞蹈的快乐颂,它所达到的是一样伟大、优雅、动人的境界。

人的身心只是一个乐器,演奏什么音乐完全要靠自己。

所以,即使在最悲伤的时候,也让我们过欢乐中国节吧!

<h2>香严童子</h2>

有一天,孩子问我:“为什么菩萨都喜欢香的气味呢?”

“你怎么知道菩萨喜欢香的气味?”我说。

“要不然,我们为什么要用香来供养菩萨?”孩子又问。

我就对孩子说,一是沉香是人间最单纯悠长的香,所以我们喜欢,菩萨也喜欢。二是有时候我们不知道菩萨喜欢什么,就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拿来供养菩萨。

本来,我要对孩子讲《楞严经》里香严童子的故事,后来想到它是很难懂的,就作罢了。

佛陀问菩萨及阿罗汉:大家是如何修学而进入圆通的境界?

香严童子的回答是:“我闻如来教我谛观诸有为相,我时辞佛,宴晦清斋,见诸比丘烧沉水香,香气寂然来入鼻中,我观此气,非木非空,非烟非火,去无所著,来无所从,由是意销,发明无漏。”

(我听了佛陀教导要仔细观察一切有为法的现象,我就辞别佛陀,独自清心安静地修行。有一天看到比丘在点燃沉水香,香气寂然无声地进入我的鼻孔。我观照这阵阵香气,它既不是木头,也不是虚空;既不是烟,也不是火。它飘去的时候一点也不执着,它飘进我的鼻孔也不知从何而来。我的意识也和沉香的香气一样,一时销亡清净,由此证得无漏的果位。)

从香严童子的话,使我们知道烧香的行为应该更深一层的观照,佛殿里的香不只能洁净空气、驱赶蚊虫、化解污秽之感,而且可以庄严道场,使人得到清心定意之功。像香严童子因观香气而证得果位的修行,是最上乘的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