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空间禁地(2 / 2)

他在台上演唱了很长时间,也是由于那些几乎只打着节奏的伴奏乐器,他活脱脱就是一个没有生命、招人诅咒的古怪机器——然而,正是这种持续不断的发动机似的叫声渐渐地给那声音蒙上了那种震颤的弦外之音。就这样,演唱接近尾声时,这位吞咽了一腔怨恨的人爆发了,唱起一首他们所有人共有的颂歌,同时还保留着他那近乎报复欲的背世弃俗。索尔格跟着一起见识了什么东西可能是“颂歌”,把舞台上那个奇形怪状的、和任何人都无相似之处的男人理解为一个违心的自由歌手。从前他曾敬仰过他,像一个其实并没有资格让人敬仰的人:而现在呢,只是一个饶有兴趣的听众,他觉得自己已经跻身为一个不相上下的人。他离开大厅,走进一条又一条很有生气但却安安静静的街道,边走边想,为什么他把自己童年时代的一个个英雄几乎全都忘掉了。他心满意足地待在缓缓移动的人群中,与人们身子挨着身子。在人群的声音中,甚至在一只鞋摩擦沥青路面的声音中,还回响着那个歌手的声音。

毕竟这还是一种改变:这座城市分成两个区域,它们自成一体,变得越来越异样(而索尔格也随着它们在变)。

索尔格的房子坐落在狭长而平坦的海岸地带里,周围为赤松所环抱。过了海岸地带,地势向东缓缓朝一个住宅密集没有森林的山梁隆起,随后又向与大海平行的海湾一个指头状水湾低下去。海湾岸就是大学公园的边缘。通向那里的公路在一个几乎察觉不出的凹地翻过那个小山。那片凹地,再加上那条几乎天天都要走的路,就构成了一个“马鞍形山口”。大学校园离太平洋不远(索尔格经常步行去那里)。可是久而久之,征服那个小小的“马鞍”就成了进出一道神秘莫测、意味着不确定的弧状门。这位到达“制高点”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或者至少扭头迅速望过去:虽然修建在那里的都是常见的低矮房屋,千篇一律地散落在两面坡地上,但在索尔格眼里,这个山口地区却犹如一个重要之地,这里将会出现一次“抉择”(尽管那里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条雾带,接近傍晚时分,它便像一个缓缓移动的板结雪块从上面翻滚进城里)。

有时候,当索尔格想象这座城市的画面时,就看见那个山口非真实地从中凸显出来,没有人居住,甚至没有植被,陷进一个石山的幽灰色花岗岩中;他的停留时间将近结束时,他觉得就连自己的人也变得那样非真实。不与任何人交谈,最终也停止与自己交谈。至少还有长短不一的呼吸在一段时间内秘密地为他发送来这样那样的信息,于是他几乎一身轻松地相信,没有语言照样过得去。在这种情况下,他甚至觉得很完美。后来他觉得内在的无语具有了威胁性——仿佛他是一个啥也听不见的物件,声音永远消失了,他希望说话的激情回来。非真实就叫做:一切都可能发生,但他却没有任何介入的可能。这可不是去对付一个陌生的超级力量呀?索尔格惧怕这种抉择,因为他对此无能为力。他再看不清自己(这以往会赋予他介入的力量);虽然他的目光常常搜寻着“地震公园”里那两个女人,但谁也没有给他划定触摸的界线。他做着自己的事情(为酝酿中的论文做各种前期工作),不瞥着眼看别的东西,不再停下来,简直就是心如乱麻地集中注意力。这座城市从他身边移去:仿佛所有的窗户都渐渐在他面前关了起来。被遗忘不曾是一个甜美的想法吗——那让人遗忘自己岂不是一门艺术?

远离众生,因傲慢而难以接近,无论在哪里都不辞别而销声匿迹。他在等待着“惩罚”;同时那个歌手的一首颂歌还没有从他的脑海中消失:“我成就伟大之日就在眼前。”

白天依然会暖和起来。和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他在校园里的工作室对他来说同时也是住处。有时候,他也通宵达旦地待在实验室里,就睡在那里的一张行军床上。(他的房子据说要卖掉,已经有些人在那里出出进进。)显微镜旁立着一把剃须刷,刷子旁边放着一个咖啡壶。实验室位于一座特别长的玻璃平房内。按照建筑师的意愿,它应该让人联想起一座横卧在草地上的摩天大楼。从窗户望出去,索尔格的对面是一堵棚房的铝板墙,那里(为其他一门学科)养着实验用动物;再往后已经是海湾那泛着涟漪的水,几乎总是静静地卧在那里。

学院被一条走廊纵向分开:走廊的那一边是大教室,相互之间通过一道道双扇门贯通。不上课时那些门全都开着,因此目光可以从第一间教室一直看到最后一间。走廊这一面,一边是索尔格的房间,多重隔离,没有窗户,里面的空气都经过了过滤,可以在那一台台低声嗡嗡作响的仪器里测定岩石的年代。另一边房间里是一台台地震仪。它们被安放在一张张沉重的大理石桌台上,即使发生较强烈的震动也不会滑动。地震仪的金属转筒会伴着一声高频的嗞啦声突然从缓缓的圆周运动变成快速运动。(一台机器不停地接收着地球内部传来的各种声波,它们在仪器里变成一种遥远的嗡嗡声,而在这嗡嗡声中闪跳着一种十分明快的近于歌唱的声音。)

就是在这里,索尔格也有“自己的区域”:那是在外面,对着海湾方向,铝板棚房和他的实验室之间有片草地,实验室甚至有自己单独的门(就像一些列车上的隔间那样)通向外面。这里长着桉树,并且还有一种特别的蕨类,由一圈篱笆护着,属于现在依然存活、最古老的地球植物之一。一张桌子摆在草地里,桌前有一把铁椅。

有多少次,索尔格离开之前,还要在实验室里待上一会儿,什么都不干。通向走廊的门开着,一条狗迅速地跑过去。索尔格叫它一声,那家伙也只是抬了抬头。它后面跟过来的是那个校警,还没见人就先听见他身上那串钥匙的叮当声;连他也对实验室里的这个人视而不见。

外面那张桌子上放着一台打字机,一张空白纸夹在上面,纸在微微飘舞,阳光穿它而过。打字机旁放着一个橙子。太阳突然之间变成了一轮夕阳,橙子和纸都染上了红色。一片僵直的桉树叶在椅子靠背上贴了一会儿,猛地掉到地上。那所实验动物的监狱中传来一声呱呱的鸣叫。下方,海湾石堤边上,海浪的白色泡沫顺岸边漂动着。那不是一个一个的浪花,而是一整条宽宽的洪流,被风(或是被远处的一次小地震)挤压进海湾:水的表面依然平静,但已倾斜,呈拱形冲进海湾。随后,前景中的空气浑浊起来,雾一团浓似一团从树冠上沉下来。

这时,索尔格离开了宽阔的校园公园。公园在市区之外,微微向海水方向倾斜着,很不显眼,只能靠一些建筑辨别出来,即它们的房基向上坡方向微微变细。这个地区十分安静,同时也总是显得很有生气,即使没有那些在里面穿行的电动汽车,即使没有一到白天便不断响起又消失、好像来自四面八方的脚步声。有时候,一声男人或女人的咳嗽在这里会出奇地清晰,而在城里任何地方都不会如此。雾霭弥漫在整个公园里,不是白色的,而是朦胧的,而且浓淡不匀,因此在一片浑浊中,有的地方会透射出一缕缕微微变化着的阳光,里面的草闪着光亮,在里面穿过的移动物短暂地有了颜色。在一直要把雾层压向下方的下行风中,一个空饮料罐在一张草地桌上慢慢前后滚动着,与校园塔楼的钟声协调一致。那钟声沉稳,但却像失真的破锣似的。这个报时钟采用电子技术模仿着一组编钟的声音。一个很大的飞行物低低地飘到那些树的上方,几乎没有声音,金属腹部是灰白色的。

一条笔直的马路沿着海湾,离开公园后而通向市中心。远近的汽车和行人还借着最后的阳光在路上移动着,而他们头顶上方那些高层建筑的尖顶直至较低的楼层已经笼罩在灰色的雾气中。

回头望去时,在这条路的尽头,现在从远处看上去是自然森林公园的地平线上,或许就矗立着大学的山顶塔楼:然而那里却仅仅隆起一从地里蔓生出来的、然后又变得僵硬而巨大的白马躯体,一个在夕照中闪着金属光亮的雾碉堡,它将整个校园都纳入自己的拱形之中。它的侧翼让犹如具有磁性的天蓝色衬托得十分显眼。这天蓝色就是由一小块一小块衔接起来的周边地区组成的。

索尔格在他的山口制高点停住脚步时,天已经黑了(对他来说行走已越来越困难,同时那段记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再次来到他的身边);第一批灯光出现了,连远处也有灯光在闪动,最终几乎就要消失的城市越来越宽广,成了一个广阔的夜间灯海。雾并没有悄然散去,不过淡了,能被任何灯光穿透,在一片昏暗中几乎看不见了。

索尔格回头向市中心望去,那里和各住宅区不一样,几乎没有跳闪的灯光,而是构成了一种灯火凝滞的秩序。他在想象中看到自己顺着下面那一座座房屋正面游荡;而他站立的这个地方(山口),他此刻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是自己脚下的土地,他坐到一个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

一辆接一辆不停驶过的汽车里,几乎都只坐着开车的人;它们作为黑色剪影从昏暗中驶近,被后方驶来的车将空荡荡的车体内部照得明晃晃的,端坐不动的黑色半身肖像(一个个没有脸的头被光环罩着)一个接一个快速掠过,尽管速度很快而且发动机的声音也不停变换着,但却长时间地组成一支庄严的骑兵队伍;仿佛车里坐的不是驾驶人员,而是一条条被照得通亮的、一成不变的传动杆上的人影,它们与四个车轮没有关系,就像是自动将车体上半部送进夜色中。

然而在这个队列中,也有许多上下班的人乘坐的大巴。它们粗壮庞大,不透光,夹在车流中,否则整个队列都能被灯光穿透。你只能猜测那些大巴深暗色的玻璃后面有乘客,当然也不时能看见他们当中有个别人或者一小伙人开着头顶上方的射灯,他们不再是剪影,而是清晰的人影,他们正是因为笼罩在四周的黑暗中而分外清晰:能看清面貌的乘客坐在车里,头大都略侧向一边靠在椅背上,透过有色窗户玻璃,他们的面容显得黄中带红。这些脸在路面上方大巴中一张张地快速晃过,没有任何个人特征,是些提醒人记起一种被遗忘的宁静时光的景深照片,是一个个“端坐者”、“观察者”、“阅读者”和“休息者”的景深照片。他们从远处突然间就来到近前,以一种重新找回感觉的震惊感使得外面这个目击者恢复了精神。

然后,一辆灯光刺眼的公共汽车拐进了车站,索尔格看见邻居太太带着她的孩子们在车上。孩子们相互说着话,而那女人则默默无语地看着。他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车里的她从额头拿开手时的神情与坐在外面长椅上的他几乎一样。她的脸上——他这样想——挂着“一丝痛苦”,而这种痛苦(后来他知道了这一点)他只感同身受而已。她暗自微微一笑,解下头上的围巾,仿佛已经到了家里。那一头秀发在白色的灯光中一时间好像成了“一个自己的王国”。他挥手打着招呼。车再次启动时,她往侧面看过来,看到了他,垂下目光打量着他,甚至一直打量到鞋子,但却没有认出他。他跳起身,敲打着车窗玻璃,可那已经是另外一块玻璃,玻璃后面是另外一张脸,她扭过来从继续行驶的公共汽车里惊异地朝他望着——于是索尔格满脸通红,这在夜空下是观察不到的。

起初,他脑子里只有迷茫,他在迷乱中与一个女人搭话,她是从那辆公共汽车上下来的,好像犹豫不定地站在那里。她一眼也不看他,只是说着:“不!”当他试着解释自己的意思时,她把脸扭向一边,朝他亮出攥起来的手(绝对不是一个拳头),走了开来,一边向他讨好,一个人溜达进昏暗之中,她身上有一种他不熟悉的旋律。

很久以后,当索尔格又能够回忆起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决定一生的时刻,并且能够理解它时,他就认为,当时只要“停下来”或“放慢”自己的一切(动作、思维、呼吸)或许就足够了,那么或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想着,跟在那个女人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我有的是钱。”随后他脚下的地变得那么清晰,好像他已经摔倒在地了。犹如一次事故后的寂静,还有狗吠声。摔倒突如其来,空寂完全出乎意料。不用说“没有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可以这样说:“对我来说再没有任何人了。每个人都有另一个。”

他走来走去,没有了思维能力。他先前可认为自己是不可摧垮的。他停住脚步,感受到就那篇酝酿已久的论文而言,自己正面临着永远的失败:他也许能够写出它,但“不可能被任何人听到”了。“别乱了方寸!”这是他唯一还能说的话:然后,他犹如坐在一个没有语言的驾驶舱里嗖地出了那空间。那空间在扭曲变形,随后完全消失了。

“空间禁地!”

大海变得阴森森的,可连松林里的住宅区也是如此;整座城市都让人绝望,可连大自然的个个现象也都如此。“你们的大巴车,带我离开这里吧。”

他踱来踱去;停住脚步:他刚刚不仅仅失去了“山口制高点”(它只是还作为“坑洼”显现着,然后又成了手指节骨之间的讥讽物),而且也丧失了自己所有的想象空间:桉树下那张桌子,就像北方那条河流,他怀着无以复加的分离之痛看着它似乎永远消失在一个斜坡后面。

人生规划毁灭了:不再有“区域”了,任何地方都不再有了,甚至连脚掌下地层的方位也无法断定了。他也连同那“丽水”一起干涸了,爆裂开来,皮层被剥去了;那个“活着的死人”从地下出来进入他的内心。

索尔格踱来踱去,意识到自己被自己彻底看透了。往常这种认识自我的时刻总是给他一种振奋的推动,而现在,他丧失了同时又意味着一个有保障的未来的“自己的”空间,因而觉得自己是一个拙劣的造假者。“你的那些空间不存在了。你完蛋了。”

到底是谁在那里说话呢?自他有了意识以来,是哪种声音在贬损他呢?有一阵子,他的身体内呼呼作响,似乎他就是自己的作恶者。他成了一个没有毛的标本,看着那灵魂,依照那个不停诅咒的声音,就要从它的躯体中被剥离出去,而没有了躯体,它也就迷失了:是那只猫的残象。有一次,它曾被带上飞机,在那里因恐惧而得到了一个骷髅头。

几年前,在刚刚到达西海岸时,索尔格就经历了一次地震:他坐在一个游泳池边上,突然看见池子里的水倾斜。空气中充满尘土,到处是一种奇异的光,一座座巨大的山仿佛在运动。他感受到这种震动,甚至向前摔倒了,可他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他觉得此时自己的终点非常之近,同时又完全不可能:难道“我”命该走向毁灭吗?那些房子里飘出的饭菜味多么美妙,还有下班后的灯光,甚至连黑暗中的一声吐痰也是如此。

那么,自然好就好在,那个世界法官的声音,它的判决越清楚,可反驳的地方就越多;它控诉他多么可笑的事情(指责他的名字,或者没有参加修建那个地区的房子),最后甚至指控他在暴力统治时期(索尔格那时才刚刚出生啊)“没有进行任何反抗”。

他不停地踱来踱去。久而久之,他安抚着自己不知不觉地走起来,而且一个劲儿地数着数字。

后来一辆汽车停在他身边,车内传出邻居丈夫的声音,用的是他俩共同的语言:“喂,邻居。”正要上那欢快的传动杆的索尔格心想着:“谢谢啦,你们这些强大的势力。”先前他是那样热切地期盼着什么,因而他觉得这辆车是“文字”,而自己的脑袋是“充满期盼的拱状物”。他想象着自己一个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把手放在了邻居丈夫的臂弯里:谁又会觉得一个人变得如此实实在在呢?——“神性的另一个。”

索尔格跟着邻居丈夫进了邻居家。他在前厅站了很长时间,仿佛那现在是一个特别的地方。进入起居室时有那种“门槛”的感受:又置身于世界的游戏之中。

他对邻居妻子和孩子们说,甚至说了好几遍:“是我来了。”与他们坐在一张桌子边;高高举起孩子们(他们很乐意这样);观赏着那些饭菜(“好鲜亮的肉”);同坐在一个屋顶下:对索尔格来说,这是一个证实乐趣的晚上。这座房子里住着一户人家,他们勤俭地过着一种有可能过上的生活;他属于这座房子,这里的东西漂亮,这里的人纯真无瑕。

这同时也是个恭维的晚上。他对夫妻俩说:“你们对我来说弥足珍贵。”不过也同样煞有介事地(对丈夫)说:“到了欧洲,我就看不见您那些条纹棉布衬衣了。”他(在妻子面前)称赞白面包皮上“自然的多边形图案”。他在自己的礼貌中又重新认出了自己:它在这个晚上造就出“一个国家”的观念,彬彬有礼的索尔格就体现着这一观念,他展现出的自己就是这一观念的具体形象;他的名字甚至就意味着名字的所有者(和许许多多的同名者)来自哪个省;最后他用自己几乎忘却的方言说着话,说得那么自然,因而谁也没有注意到。

他身上再没有一点儿比较呆板的客人通常所有的那种拘谨。他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拉扯其他人的衣服,带着一种家人似的亲热琢磨着他们的神情。他无法自己单独待上片刻,跟着邻居家的人到处走:跟着丈夫去地下室,跟着孩子们去卧室,跟着妻子去厨房。一道道门槛的美!他将一个个饮料杯斟满。他送孩子们上床睡觉。这时,他们把自己最隐秘的事情讲给他听,就连他们的父母对这些事也一无所知。然后,他说话时一次又一次地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好像他才是这房子里的主人。“你们离我那么远。”他对主人夫妇说,并请求他们挪得离他近一些。他掌握着那咄咄逼人的、一味要说话的欲望,每一句话都是说给其他人听的,或许又会帮助把他与人类世界连接起来,因为他认为自己在说出每一句话时都(单独)负有责任。索尔格这个晚上(艰难地)说出(“慢慢地措辞组合句子!”他在想)的每一句话,同时都是要争取被接纳进这所房子,融入这个房子里的人之中——融入它的“国度”(“只要我创造出这一形态,我就与其他人有了联系”);失去了那些大空间的他孜孜不倦地深入到这些最小的空间里。

房子里的夜晚很明亮;满月在外面洒着光辉。孩子们在自己的屋子里笑着。在这个清亮的夜晚光线中,每一样东西都在一个新的空间深度里找到了各自的位置。这个“心情沉重的游戏者”(对他来说,这现在就像一个关键词,但不仅仅是针对他此刻的生存状态)看见了对面的邻居妻子的脸,他还从未这样看过其他什么人。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她的头发又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对那头卷发的欢快,是对那条发线的欢快,是对满头头发的欢快。那张脸的一个个细节也渐渐显露在他的面前:此时此刻,它们无可挑剔——可它们同时也变得富于戏剧性:一个细节把他的目光(他绝对不情愿自己是任何别的样子)继续引向另一个。“这样的事就是为我而发生的。”他在想。其实他并没有盯着邻居妻子看:更确切地说说,他用自己的目光使礼貌达到了完美的境地,因为他在感受时将自己隐藏起来,隐藏在一种仅仅是人在场的情形中。他感受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接受者”,就像在河岸边的淤泥地上感受着那些多边形图案时一样。然而在这里,他不再那样积聚力量,而是相反,他有能力在重塑另一个形象时,用尽一切在大自然那里积聚起的力量,直至这种纯粹接受对方的能力(此前依靠的是好感,限定在个别细节上、特殊细节上)成为新的全面的力量:他现在唯一的力量——但对他来说足够了。

在这张脸上,最先变得充满生气的是有点儿前突的上唇,它在闭合的嘴上投下淡淡的暗影,好像嘴同时又微微张着:不管怎么说,索尔格看到的这张嘴不仅仅是默默无语,而是随时都能说话——这两片嘴唇或许不用准备就立刻能为另一个人吐出恰当的话语,而且就是说完之后,还随时准备着为他侃侃而谈。她的两边脸蛋没有什么特点(在这个毫无条件地接受着的、创造着这张脸的目光看来,这脸上根本不再有任何东西显得特别),它们看上去无非就是一个光滑坚实的平面,从中有一条与面颊线条一起形成的、瞬间的(不可固定的,且是不断重新变幻的)宽度飞向这位观看者。随后那双眼睛(又是没有什么特点,只是活生生的事实存在)是多么乐于助人啊。它们被遮挡在暗影里,在其地地道道的“昏暗”中已经理解了一切。之后,唯独那隆起额头的事实存在寻求着保护(并且作为这出剧的结尾要求他行动)。这个隆起的额头是一个闪着脆弱的光、就像没有骨头一样任人摆布的亮闪闪的圆拱。最终,索尔格不再是一个完全忘却自我的、另外一张脸上各种事件的观察者,而且此刻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凭借着一种极其轻柔的介入,他那有限的个人生命化解在这张人类之脸的一个个特征里,并且在其坦诚中不可改变地继续着。

索尔格与邻居丈夫坐在一张桌子旁下棋,邻居妻子坐在一边看书。其间,他从桌边站起身来,在房子里到处走来走去,远离开那张脸,然而它同时又立刻离他很近。后来,在灯光下变大的影子里,就像那一辆辆昏暗的大巴车里作为“睡着的人和醒着的人”显现着身影的那些人,她的整个身影在远处变成一个“同代女人”;就连因垂着头而形成的轻微的双下巴也与此相称:“我们来自一个地方。”脖子部位有一道小光圈:“亮得像两个光圈。”在那只犹如飘浮的手上,却有一根指头紧紧压在书上:“像你一样普普通通。”

索尔格又坐回桌子旁,但没有走棋盘上的棋子,而是开始说起话来。他自己依然像不可见似的,洞察起另外两个人的脸,好像他与他们已经分离了,不是因为时间的跳跃,而是因为潜移默化(用说话)使他远离去的时间的落差。他一边说话和讲述时,他感觉到这种落差就是始终不变的轻柔的触摸;他就这样沉思着与自己无拘无束地说着话,其间他在想:“我之前为自己所想的一切什么都不是:凡是我如愿以偿地告诉你们的一切,那就是我。”

隔壁又是一阵孩子们的笑声;后来是远处海鸥的鸣叫声。索尔格此时心情非常平静,因而直截了当地讲起了那幻想的“山口制高点”上所发生的“空间消失”。“今天,突然之间,一种力量离我而去,我失去了对大地形态的特殊感知力。我的那些空间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它们再也无法命名了,而且也不再有命名的价值。”然后他就可以提高嗓门并且说:“你们听听我说吧。我不愿走向毁灭。在这一巨大损失来临之刻,我的反应是归乡,不仅仅是回到一个国家,不仅仅是回到一个确切的地方,而是回到我出生的故居;不过我总是想继续留在异国他乡,自己周围有一些人,似乎不太亲近。我知道,我不是一个邪恶的人。我也不愿做一个离群索居的人。我看见自己走在人群中间,认为这样很合适。我甚至在一些友好的梦中梦见那些希望我死的人,我常常感受到那种能达到永久和解的力量。我希望和谐,我希望没有矛盾,我希望快乐,难道这是狂妄吗?完善和尽善尽美是我的强迫观念?我感到变得更好是一种责任:更好地做我自己。我想做个好人。有时候,我有那种作恶的需求,而另一方面也摆脱不了惩罚的观念,然后又有了对永恒纯洁的需求。今天我想起过一种拯救:但当时进入我脑海的不是上帝,而是文化。我没有文化;我长久没有文化,而且我没有喊出来的能力;在此期间,我抱怨自己,而没有严厉地控诉。我不愿做一个悲叹中消失的人,而要做一个强有力的控诉者。我的呼喊是:我需要你!可我跟谁去说呢?我只能去找我的同类人。可谁又是我的同类人呢?在哪个国家?在什么时间?我需要确定我是我自己,并且对他人负有责任。我能够活着!我感受到那个力量,

<b>说</b>什么就<b>是</b>什么。但我又想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说:做人人都知道而又无人知晓的人,非常<b>富有生气</b>。是的,我感觉到对这个世界空间有暂时的权力。我的时间<b>是现在</b>;现在是<b>我们的</b>时间。也就是说,我要向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纪提出要求——因为这是我的世界和我的世纪。”

索尔格看到自己像一个可笑而骄傲的动物晃着脑袋(同时在给双肘充着气,可怜地想尝试着振翅飞翔),滔滔不绝大讲了一通之后很想来点儿什么“甜食”,得到了邻居妻子端上来的一个“甜面卷”。另外他还想听音乐,然后让邻居给自己讲他们的故事。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是他的同盟者,他们开始讲起各种不幸的事情,但很快就转换了话题,最后给他描述起他们如何成了一对夫妻。讲述中,平静的叙述渐渐变成激动的对话,还分着角色,总是相互插话。索尔格为这顿“热菜热饭”道谢,又说道:“你们可别忘了我。”

事后,离开时(他并未做出决定,却已踏上那条穿过树林的捷径去海滩),他注意到他俩曾取笑他说的最后那句话,这不仅让人失去力量,同时也有点儿令人吃惊,仿佛人们就不会拿这样的事情来取笑。于是他此时心中暗暗补充说:“我想很快就再次坐在你们的灯罩下面。”

夜暖融融的,没有雾。他还走在树林之间,愉快地感受着脚下的海沙。一团团树叶被风追着穿过针叶林,挂在草间,犹如挂在铁丝栅栏上,最后证实它们是干枯的海藻碎叶。一阵自行车在沙地里穿行的声音,是一条狗奔跑时弄出来的。风在一个个侏儒似的松树间呼啸着,声音和在高大的林子里的动静没有两样。索尔格的脸上有气流的感觉,似乎这就是重新找到的真实,仿佛它是在作为幸运气流吹拂着他。

他拐过一个沙丘的突出部分,就像拐过一个建筑物的拐角,不曾想到大海哗的一声朝他掀过一个白色巨浪。浪花碎沫被高高甩向夜空,似乎在那里停留了片刻,随后才在新溅起的更亮的浪花碎沫间与在下落时染成淡蓝色的泡沫团一同四下飘向地面。随即大海连同月亮和悬浮在波浪上方的一只只海鸥又回到他所熟悉的画面里,水面离索尔格而去,它的哗哗声似乎成了工业的嘈杂声。他躲避着一眼也不看海面,只是鸟瞰似的看着在自己下方深处双脚沉重地踏过的那片沙地。“关上你那些感官的大门。”

他跑了起来,跑了好一阵,什么也不看,然后又改成走,闭起双眼,越走越慢。这时,从那个巨浪中穿行而过的是一列有轨电车。轨道间发出一种古老刺耳的声音。继续往前走的他觉得,最先是随着一辆两侧装着栅栏的马车的辘辘声,大海的喧闹声变成了自己历史的种种声音。一个叮当声和轰隆声响成一片的锯木厂里,正在卸着木板,木板相互撞击噼里啪啦地响着;家具装运工搬着沉重的东西四下走着,一点儿都不当心。这些响声并不均匀;其间常常出现一种似乎调好长度的寂静,这种寂静几乎令人愉快。这时,你只能听出一个封闭家庭那些细小的声音:牛奶煮开时向上噗的声音,水的沸腾声,毛线针的碰击声,衣架在一个桶边掉落下来。(看样子,仿佛大海可以收集在一口锅里。)后来,有人跳进游泳池里,响起一声耳光。街道上越来越响的嘈杂声中,砰的一声闷响,一个人的身体应声倒在地上。一个奶站正在卸奶桶。香炉发出短暂的叮咚声。然后是军事演习的呐喊声。坦克的轰鸣声;碎裂声和爆裂声;短时间内笼罩着一片战争声响。之后是和平的寂静;或者是?睁开眼睛的索尔格面前,一个宽阔的古代立柱空间在大海上方延展开来,一直伸向天尽头。

最后那些立柱后面,月亮正在落下,有那么一会儿,非常短暂,那里有一个落月的天空,挂着一大片从底部照亮的云彩,是文石色。然后,那片天空便和各处一样黑了,只有星星在波浪的雾气中闪烁着朦胧的光。

索尔格用自己的后脑勺感受着大海,后脑勺变成一个又大又冰冷的地方。那些波浪的峰顶是积雪的山峦。空气为他送来了焦煳味。他在西海岸第一次有了秋天的感觉。大海之秋和立柱空间:这个世界又变古老了。他置身这季节里,来得正是时候。他的身体变得又能够感觉到水、陆、空之间的三重界限。很久以来他再次感受到渴望的力量,那是一种难以约束的冲出胸膛的欲望;同时他很想躺到床上去。

他快步返回他的房子。和平常一样,另一所房子不见人影的卧室里,天一黑床头灯就打开了。邻居们坐在半明半暗的起居室里,丈夫攥着妻子的手指。如流如涌的重现:血液循环的温热中,那个印第安女人——闪动的光泽——向近处移来。他觉得一阵倦意袭来。在这种倦意中,他只想躺在昏暗中静听。一个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好像是一只猫在挠脖子。后来,那个幻景中的黑白动物的美妙图像发出阵阵呼噜声。

索尔格躺下去,并非没有耐心地等待着各种梦的念头。这时,灯塔的闪光从“大地尽头”有规律地射进房间里。他甚至有勇气想自己的孩子——在所有这些年里,这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在第一次尝试时,他的头就已经变成了石头。此时,他只在感受着脸上的那个重力,一个滚热的拳头贴在脸上。不过这种自我怜悯对他来说是合适的:因为这时能够感觉到那种需要一种信念的愿望,这种愿望或许会赋予他一种形态,这种愿望要比突然想念那可爱的小家伙的瞬间长久。“如果再见到他时,我会敬奉他的。”

他怀着感激之情将被子拉到身上。孩子和女人们才能使他真实。睡梦中,一个浪花碎沫幻化的女人从大海中升起,睡在他身边。整个一夜,他们静静地并排睡着,眼睛对着眼睛,嘴对着嘴。

“几次日出之后”(后来他的确觉得西海岸最后那段时光是这样的),索尔格在收拾箱子时,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依然是秋日清晨的光线中。动身去欧洲的时刻就在眼前。房子几乎空了,没有了窗帘,没有了地毯,一个房间里还放着一张木头桌子和那把折叠椅,另一个屋子里放着被推斜了的床。索尔格扔了很多东西,送出去了一些东西。除了仔细摞起来的一本本近些年的相册和野外记录册,箱子里还放着一些他喜欢的日常用品。他已经穿好了这次旅行的衣服,一件穿了好些年头已经破旧的亚麻衬衫服服帖帖地裹着两个手腕,一身蓝色的“欧式”精纺毛纱套装,裤子稍稍有些贴着膝盖,薄薄的棉袜从下面给他送着温馨的暖意,他的鞋是一双北方产的系带靴子。从上往下看着自己,他对自己忠诚的衣物致了一段答谢词。

空气清新:“美好的早晨,美国的早晨!”阳光照进那搬得空空的房间里,照在地板上,犹如照进一艘客轮的大厅。这位乘客在装好的箱子边读着最后收到的信件。其间他一再向邻居家的房子望过去,所有的房间里都有人影在动:孩子们准备上学,丈夫准备去办公室。这家人在一片忙碌中有时也显露出一种极度的平静:丈夫躬起身子看着自己的卷宗。卷宗放在一个小斜面桌上,好似一本打开来的祈祷书;妻子做出一种近乎滑稽的优雅姿势,小口小口地抿着茶;书包已经背在背上的孩子们沉迷在一个在桌子上旋转的陀螺上。

劳费尔的信里写着:河已经封冻。起先他在户外时戴着一个棉布脸罩,但这段时间以印第安女人为榜样,甚至敞着衬衫在外面走。他觉得自己的论文“越来越美妙”(每个次要的可能性——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关注它——都在无穷尽地延展)。他觉得自己在与索尔格进行着极为理想的竞争:索尔格追求去物质化,但他追求的是材料丰富;因而他的问题是“语言”过多,但索尔格的危险在于“无语”。那只猫变得“越来越不能接近,越来越带有帝王之气”:它就要说它的第一句话了。

他坐在桌子旁边(后来看起了一本书)时,云雾(他没有抬眼看它们)在拖拽着这位准备好上路的人。那些松树的树梢似乎已经在别的地方晃动。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许多人在他的背后过来过去,由一个女经纪人领着看这所待出售的房子,他没有回头朝他们看一眼。

此间,只剩下邻家妻子在对面的房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她胳膊上搭着白色布单,她穿过有阳光照耀的地方时,那些布单便闪着亮光。有一次她看见了他,和他打着招呼,既不尴尬也不扭捏,用了那样一个动作,好像他已经离得很远了。她好像忘了他,后来连自己也忘了,在忙着玩一个游戏,自己玩的从一间屋子跑到另一间屋子的游戏。

他在读一位罗马自然研究者试图解读世界的书,已有两千年历史,其语言中还有那种诗的“柔性和连通性的东西”。“也就是说,由固体构成的物质会永存,而其他的东西将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