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法则(1 / 2)

一种比较低沉的轰鸣声,坐在飞机里飞向遥远的天边。内心里也有一种飞行。说话是多么容易;甚至生活也是多么容易。一个瞬间的想法:“一些新东西开始光顾我了。”下面沙嘴上,西海岸边的那座城市快速地远去。

这架飞机伴随着时间在飞行。事实上,好像那些白日梦的幻想也在时间的陪伴下渐渐到来,“犹如交替变换月相”。飞机中途在一座城市降落。这座城市坐落在落基山脉的东山脚下,自称为“一英里高城”4。降落时那里下着雪。本来预定继续飞的索尔格拿起箱子下了飞机,坐上一辆满载乘客的大巴。大巴行驶在一条雪被吹散的远郊公路上,正在穿过一片空无人烟的地区。这地方他从未来过。

雪花轻轻地撞在前窗玻璃上,然后又飞走了。那些白日梦闪闪烁烁,越来越深。在内心深处飘越出自己的界限:这是他思念其他人的方式。他不是刻意让他们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而是在他的自由想象中,他们渐渐走进他的意识里。

远处,一匹被雪覆盖的马一动不动地立在一棵枯死的柳树旁,树干斜着沉入泥土里。小学生们纷纷拉上带风帽的羽绒衣的拉链,他们第一批下车:雪花飘进打开的车门,隔了一会儿才在温暖的手上开始融化。大巴里很快一片寂静。那是成年人的寂静。

后来,白日梦中出现了一张脸,一双圆圆的眼睛分得很开,一道道褶子从眼边伸出,像一道道光似的。这时,索尔格确信无疑:他将在这辆大巴驶往的小山城里找一间旅店客房住一晚上,给在那里当滑雪教师的小学同学一个意外惊喜。

他还清楚地记着一年夏天自己在西海岸最后一次遇见他的情形:他那张藏不住任何东西的脸,脸上那张嘴还像上小学时那样,下嘴唇不停地往前伸,即使不说话时也是如此;然而说话时一个个词就像一个个小工件从那里面吐出来。

即使在平静时,这个滑雪教师看上去也十分疲倦,似乎总是在竭力将什么东西搞得更明白。他说话嗓门极大,但却从来没说清楚过。他表达自己的想法时常常是大吼大叫,只要吼叫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恐惧。他信任谁,就向谁提出他的最终问题,也期望得到一个最后的回答。大家也认真地尽力给他一个这样的回答,于是他,一个骄傲的人,立刻变成别人的一个仆人:夏季无法干他本行的几个月里,他满世界去拜访的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自己的“主人”,即使再琐碎的家务活他也热情地替他们干。他没有孩子,还在等着自己生命中的那个女人(他能够详尽地描绘出她),几十年来一直在等;可就连那些起初喜欢他的女人后来对他也只是表示惊讶。

在自己的白日梦中,索尔格将他看成是一个因没有过错而被轻视的人,他想象着,在问候时立刻就拥抱他;他看到了滑雪教师那粗壮的脖子,看到了他那宽宽的银色皮带,看到了他那两条细腿。坐着时,他总是将两手插在双腿之间。暮色垂入行驶中的大巴,滑雪教师的喉结在抖动,一簇簇坚硬的野草滚过雪地,一片玉米地上干枯的叶子呈水平状立在风中。

大巴后来穿行在一个还没有下雪的地区,似乎除此之外此地什么也没发生。过了一阵子,连这里也开始飘起了雪花,更加寂静,雪片越来越大。山坡带着冲刷印记的一座座山已经不见踪影,只能看见离得比较近的休耕地,地里偶尔有一群野牛,鼻孔中喷着气,撕咬着浅黄色的草尖;一辆辆小轿车开得很慢,好像出来就是为了完成一段特殊的行驶,它们溅起一股股白色的喷泉,而公路上脏污的雪末在追逐着它们的后轮。这段路上,偶尔能看见一些独个儿跑步的人的身影。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影。最终索尔格想象着,这帮人是在为应对一场世界大战而训练。

就连旅店电梯的地板上都有雪末。这家旅店是仿照欧洲阿尔卑斯山中的旅店修建的,有一个木头阳台,窗子周围画有画,还有一个太阳钟。楼下那一大块平地上一片灯火,索尔格在他那装着木墙板的房间里看着报,一条条勾勒出山峰的线条伸进了报头里。翻着翻着,他立刻看到了小学同学的名字。他定睛看过去:是登载短讣告的版面。他神思恍惚地还继续看着下面的名字,听见淋浴器中响起一阵滋滋声。

过世的小学同学的讣告是滑雪学校发的:他是一位“多年的成员”;其他仅告知了殡仪馆的地点和开门时间,此地称殡仪馆为“小教堂”。

索尔格立刻动身前往早已关门的殡仪馆。殡仪馆没有三角山墙,是一座连体房子,他从街上透过纱帘朝亮着灯却空无一人的一个个前厅望进去:一张张深色的小桌子上立着布灯罩台灯;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张较大的桌子,旁边有几个座位,桌上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旁边摆着一部象牙色电话机。这座房子共三层,有一部电梯供上两层使用。电梯里同样也亮着灯,里面是空的,停在底层。索尔格在靠院子一方找到一个大门,两个门扇非常宽,外面没有门把手。天刮着风,很冷。汽车的雨刷发出刺耳的声音,犹如铁锹蹭出的。自己踩在坚硬的雪地里的脚步声让人想起草地上割草机的割草声。后来他听到西部人说话的鼻音,这才又意识到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他回到旅店,皮肤在雪中冻得没有了知觉。脸上的骨头直发疼。他喝着酒,心情愉快起来。他用双手捧着酒杯,好像捧着一个碗,咧嘴龇牙。

夜里他梦见了逝去的人。他们两个人穿过田野。然而滑雪教师没有了形体,消失了,索尔格醒过来,身边没有人。他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人系着一件蓝色围裙;他的双眼被反射着亮光的黑漆封住了。之后,索尔格想着极其没有意思的事,又睡着了,心中充满对一个虚拟世界的渴望。那个虚拟世界透入真实世界,将真实世界推入虚拟之中。

清晨,阳光照进立在屋角的一个空木头表盒里。索尔格去看望停尸间里的遗体。滑雪教师像个布偶躺在棺材里。眼皮的皱褶化成一条条纹路向旁边延伸到太阳穴上;一只眼睛没有完全闭合,闪着微弱的光。他戴着那顶毛线织的帽子。见到他时,他几乎总戴着这顶帽子,上面有“天国峡谷”字样;脖子上戴着一个绿松石护身符。

索尔格站在房前人行道上。殡仪馆的看门人穿着一身缀着黄铜纽扣的制服,在大门前走来走去,路面上到处是他扔掉的香烟头,有的还冒着烟。他们的上方悬挂着星条旗。星条旗一旁,一种深绿色悬垂植物抽出的一条条嫩枝顺着房墙飘舞着。一大卷电缆从旁边滚过。一个个清晰的云团高耸在其他蒙蒙云团上方,近处是这样,远处也是这样。

出了小城,他坐上一辆上山的索道车。车厢因有人进来突然晃动起来,刚进来的人身上的滑雪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好似燃烧的木柴。即使在这群人中也有好看的脸。车厢外的雪地上,一些孩子在奔跑,摔倒后又爬起来接着跑,好像一个个可爱的轮子在滚动。

到了山顶站后,索尔格先是跟在一队并不相识的人后面,原因仅仅是他们都穿着相同的浅色毛皮大衣,后来才一个人接着走自己的路。下过这场雪后,还没有人来过这里。天暖洋洋的,但任何地方都没有融化的雪水流淌。积雪很厚,同时又松散,因而常常还能看见土地泛出的亮光。

他朝上攀登着,直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在一个马鞍形山脊后,他看到了真正的石山,它们呈暗红黄色,一条白色云带在它们身后缓缓飘移而过。他快步顺着山坡向上爬,直到脸上沾了不少松针,随后他停下脚步,仿佛是走入了一个禁区。听不见一声鸟鸣,只能看见依旧还十分遥远的印第安人身影似的一个个圆形山头。他的前面,一条深深的沟壑边上,耸立着一棵山间孤松,旁边长着低矮的橡树林,雪花从橡树干枯的树叶间飘舞而出。这时,那棵松树里传出一种声响,但什么也看不见:一种轻细而清晰的噗噗声,持续的时间很短,一阵寂静之后,又重复了一次。过了一会儿,第三次响起那种噗噗声:但不再是同一棵树里,而是来自远处的一棵松树。它长在下面沟壑中,同样也是一棵孤松。紧接着,有两群尖声鸣叫的白肚皮小鸟从高处垂直而下,落在两棵树上。

索尔格站在厚厚的积雪里,好像又套了一双靴子,望着下面黄色雾气中的广阔平原,从山脚下向东延伸出几千英里的平原。这片土地大概从未经受过战争的苦难。他用雪洗了洗脸和手,开始吹起单调的口哨。他将雪塞进嘴里,但吹出的口哨声更大了。他咳嗽起来,最后成了抽泣。后来他垂下头,为那位逝者(和其他逝去者)大声痛哭。

他向上望去,觉得自己看见那些人使足了劲在笑话自己。他随着他们一起笑。现时在熊熊燃烧,往昔在闪着光亮。想象着自己的不复存在,他感受到一种深深的享受,脑海中现出河岸边的灌木丛。“不要极度兴奋!”(永远再不要极度兴奋。)为了战胜这种极度兴奋,他在四周寻找着某种依据。积雪在阳光照耀下的沟壑中构成一条闪闪发亮的垄沟:他曾经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一声情不自禁的呐喊,一片树丛甚至传回轻细的回声。抑郁和情欲袭上索尔格的全身。

在返回这个一英里高的城市途中,又见那一簇簇坚硬的野草在冰冻的积雪上滚过那片休耕地。光秃秃的平原上有一片孤零零的矮树林,投出一个巨大的阴影。迫切的期待。然而,尽管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或许也是期待吧。这样你就可以把玩一切都皆(极其)有可能的游戏,就像那地震化作人类的舞蹈一样,一种无意义的活着也成了有意义的游戏。

这架傍晚载着你继续东行的夜航班机中就再没有其他人吗?你这排座位都空着,前排那些靠背都立得直直的,影影绰绰地笼罩由客舱舱顶反射下来的昏暗的光线中——在深深的、半明半暗的机身中,那富有节奏的轰鸣声成了一种调节情绪的声音,它使得这位乘客获得了与过去的数小时的联系。他在想着“自己的人”,构想起种种立刻与他们相见的计划;他再也不想到得太晚了。由于那个逝去的滑雪教师,他自己出身的那个家庭又真真切切一点一滴地浮现在索尔格眼前。他曾觉得对兄弟姐妹负有责任。他们之间甚至曾有过一种休戚与共的感情。在这种情感中,他们组成了一个圆圈形态,现在依然留在他的记忆里。他们几乎再没有机会说共同的语言了(其间他们并没有失去它,但却只是作为记忆游戏背诵着它)。父母去世时——这个正在遐想的人就是这么看的。同时,他觉得下面深处平原上的灯火就是墓园中的一条条道,后来又变成了一个个星象——兄弟姐妹第一次相互拥抱了,此后这么多年,彼此间再没有通过信息:起先还是淡漠,久而久之甚至怀有敌意。这一个只当另一个消失不在了。如果他想起了兄弟姐妹,那就是突然在想象着一则讣告(他们也一样,对自己的兄弟也只是在等候着死讯,他认为自己对此一清二楚)。他们当然也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有时相互之间也说说话,可在现实当中,他们从未这样做过。不过在大多数梦中,他们只是作为具有危险的、无法移走的尸体四下里躺在祖屋里。因为他们从未明确表示成为敌人,所以相互和解也就无从谈起。

索尔格也没有幻想与他们之间能再变得“和从前一样”。他只希望能够像现在一样清醒,外部世界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成为活生生的空间的现在:或许以后一种新的交往形态就是顺其自然。他也看到了村里的其他居民。之前,他通常只能将他们看作一群幸灾乐祸地等待着自己的终结的人,而现在,他知道了相反的一面:他们向来站在他的一边(他离开了),认为他是正确的。

他在给兄弟姐妹写着心书,并在写好的内容里再添上一句亲切的骂人话。问题:“这些计划是否想入非非了?”自己十分确定地回答:“我无非在感受着他们而已。”

飞机响声有了变化。那种氛围离这位旅行者而去,而他还默默地继续说着(一边思索,一边编排着每一个词,仿佛他在写它们):“那么说?如果说没有一种普遍的法则适用于我的话,那我将一步一步地建立一部个人的法则,我自己必须遵守的法则。我今天就要找好它的第一个句子。”

一个个云团在舷窗边闪过,后来在视野的尽头,那座城市从晨曦中显露出来,好似已被烧毁,有的地方还闪着微弱的火光,准备降落的飞机在大海上空绕着“8”字,大海空寂而汹涌,太阳在它的雾气上方冉冉升起。那是许许多多的城市之一。飞机的轮子触到地面时,机舱里所有的灯都亮了,一个个靠背前响起了掌声;是为着陆还是为这座城市呢?这下子,索尔格知道了,这一路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出机舱时,他前面走着一个男人,他觉得这人很熟悉。那人回过身来,他们相互问了好,这才发现彼此并不是熟人。在出口,那个陌生人得体地弓身拦住了索尔格,请他和自己同乘一辆出租车。说话间闹清楚了,他们是同一个国家的人。“本来我是要马上继续飞往欧洲的。”索尔格说。然而,他随之却跟在那人身后,仿佛这就属于那个法则似的。出租车里,他抬起目光看着旁边行驶的一辆辆大巴里那些放松的脸,心里想着:“其实我倒是更想……”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请您原谅。让您为我花费时间了。我需要您的好心。您看上去是那样好说话。”

到了城里,他们分手了。城里到处是气喘吁吁匆匆忙忙的行人。他们约好过后再见。在试图想象他时,没有睡足觉的索尔格只看见那个男人手中一个咬过的苹果,果核中向外透着亮光。

通常情况下,索尔格到了一个地方,总是急于“熟悉情况”,为的是能够及时找到自己的落脚地。然而这一次,他立刻就在世界都市饭店住下了。他的房间位于一座塔楼似的越往上越细的建筑的边角,有两个窗户,一个朝西,另一个朝南。从西边望出去,可以看见那个地势朝市中心沉降下去的大公园,里面有一个蓄着饮用水的湖,目光久久地落在那里——而目光望向南边,越过一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遮挡住街道网的屋顶,立刻就跃向天际。那些直插蓝天的商业摩天大楼从这一端到另一端锁住了天际。看样子,仿佛这个真正的都市是在那遥远的蓝色中才开始的。摩天大楼的前面是较小的住宅大楼,形成了色彩各异的平楼顶区域,绵延而自成为一体的风景,从那里,那一辆辆汽车鸣着喇叭,但身影却深深地隐没在像峡谷似的街道里,看上去要比那不计其数地在上方隆隆飞过的飞机远得多。目光从西窗和那片水面移开,在几秒钟的梦境中,这位观察者将这个封闭的体系看成是一个停工的工厂。湖上,一只只海鸥掠过浅灰色的水面。从另一个窗口看去,是一座大教堂的双塔,比周围那些高层建筑要低许多。索尔格感到疲倦,刚才还是精疲力竭,现在却成了自制和力量。他清楚地看见了这个陌生者的脸,有两个面颊,仿佛所有的肌肉都抽搐到一起;有一绺头发,贴到额头,在下唇的凹陷处好像又冒了出来。他听到他那跳跃的声音,一声高,然后又一声低,好像他在寻找正确的音位。一幢幢高层建筑那生硬的线条,一架架飞机的闪亮,一声声警笛的嘶鸣,它们犹如抛出的一条套索:房间里充斥着一种来自于整个城市的牵引力。

对过路旅客来说,与其说这是家饭店,倒不如说一座出租屋。许多人在这里要住好长时间,而且常常带着他们的家人。这位新到的人(忘记了睡眠需求)由一个身着镶边制服的电梯司机送往楼下大厅时,每一层都有成年人上电梯,还有孩子(膝盖都弯曲着),他们用不同的语言七嘴八舌地说着,直到索尔格(电梯运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作为“一个离开电梯群体的人”来到街上,在其他人的推拥下走着自己的路。

他有的是时间,可以绕道走。走在太阳底下时,从昏昏睡意中萌发出一种色迷迷的自我意识。每每绕道走时,他就越发强烈地觉得,许多地方重复走来走去,其间豁然展开一个个中间空间,这难道就是疲倦吗?

他一边以这样的方式为这个陌生的地方做准备,一边慢慢地拐进公园里。那里有一些花岗岩石块,犹如一架架被掩埋的飞机的机翼末端从草地上矗立起来。他在一块花岗石前停住脚步。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到人们在两个山丘之间一片宽阔和雾蒙蒙的凹地中走过,就像北极地区的那些印第安人:在那个持续不断的行列中,此时突然跃出他那些故人的影像来。这些影像并不是产生于相像,而是只须凝神于这个世界都市南来北往的人群中就足够了。在这里和那里,在一个小小的手势里,在一条面颊线条里,在一瞥急促的目光里,在一条额头饰带里,这个图像自然而然地朝那些逝者延展过去,没有梦或者魔法呼唤。然而那些逝者并没有(像常常在梦境中那样)阻碍广大的生命活动,更确切地说,在激励这种活动,在重新发起这种活动。与其他地区不同,这个世界都市为这位观察者调动来了他“自己的人”,不仅仅是那些生者,还有那些死者。在这里,他们在那些东奔西走的人身上又复活了。

看着自己那些故去的人灵巧地行走在人群之中,这位依旧活着的人不由自主地用手搓着花岗岩石块上一条条凹槽,这是出于对时间有了新的理解而生发的喜悦,从前他只能将它想象成敌对者。在这里,时间不再意味着孤寂和走向毁灭,而是意味着团结和安全;在一个明亮的瞬间(不知何时他将再次失去它?),他将时间想象为一个“神”,一位“善神”。

是的,他说了那句话,于是时间变成一种光。在这座城市的中心,这个光照向一盏被朝阳照耀着的公园路灯的玻璃罩。那玻璃灯罩很厚,浑浊不清,落满尘土,里面立着被阳光放大了的电蜡烛的阴影。它在城市的雾霭中闪闪发亮,让人这样看着它,又继续将人的目光引向那些从旁边跑过的狗身上:再从它们引向一摞放在一棵小树树杈上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再从衣服引向那些在树下太阳地里踢球的孩子们以及那个滚动在他们脚间的黑乎乎的球。

他像一个远古世界的人似的走开了,也要去别的地方分享在每个物体上重新开始的白天的光。迎面走来一个人,他的眼睛与一个闪闪发亮的金属箱子以及惨白的月亮似乎连成一个三角形。光变得太多了——没有与那些自然形态排列组合的重力联起手来,如何独自避免那极度兴奋的轻率和毫无结果呢?

他走进一家咖啡店,看起报纸。店里有一幅天气图,这个国家的各个地区在图上只被称作“极度寒冷”/“阵雪”/“温暖”/“晴有雾”。他深深地沉浸于其中,在杯子的叮当声和收音机里低沉的音乐声中,它们聚合成一个深秋中的亲切如家的大陆。在这个大陆最大的城市里,他像一个世世代代居住在此地的市民“喝着咖啡”,并“看着报纸”:在这里,索尔格完成了他的第二次,也是未来更加确定的回归西方世界的旅程。他看着外面一辆辆被阳光照得通亮的大巴,坐在车内纵向长椅上的乘客随车晃过,只能看见他们的后影,不过只是闪着各色光亮的发型。他置身其中的这个空间随之开始变得重要起来。

这家咖啡店很狭窄,只有一排座位,但往里却很深,犹如进了一个隧道。(长筒子似的屋子尽头打着灯光字:“女/水”。)地铁出入口就位于正面大窗户的正前方。外面水平方向过来过去的行人中,一再有人猛地一下奇怪地斜着向下退出画面,就像地铁出入口的阶梯,或者以同样的方式在四边形的窗前冒出来。这期间,首先让人看到的是脑袋。

索尔格听着身后这个都市人的说话声。那些声音并非总不带口音,但就是带着口音也是那么自信。他发现外面街道上孩子显得特别多,这也正是这里首先让人惊讶的地方。一个孩子走进店来,想买什么东西,但却没有。索尔格听见那孩子叹了一口气。这时,后面收银台边有人一边填着一张支票,一边大声与人交谈着,说出当天的日期,这时(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只有收音机里的音乐继续不紧不慢地响着,咖啡机的蒸汽仿佛在穿越日期)在咖啡店里,在普遍喘不上气的情况下,时间变得具有更加持久的效力(索尔格在一眨眼的瞬间看见一个巨大的身影立在一片河流地区的上空),用一种暖融融的光波将屋子空间照得通亮。

这位目击者为此仅仅说了“世纪”和“和平时代”。他看到日历一页页落下,就像一部默片中那样。然而“时间女神”并未将这家突然间亮得像间大厅似的咖啡店从当天的日期中取出来,还有那些铁皮烟灰缸和糖瓶(它们成了珍贵器皿),而是相反,她将其与那些逝去的日子联在一起,直到这个空间(不再陌生,而是变得越来越像家)拥有了一个个世纪里所有那些继续有助于人类迈向某种可能的发明、发现、声音、画卷和形态。

一种共同的呼吸攫取了所有在场的人。光变成了物质,现时变成了历史;为了在其逃逸之前让目睹之事具有法律上的确定效力,索尔格起初在痛苦的抽搐中(就没有语言能够描述这一时刻),后来平静和客观了。他要记录下所看到的一切,使之具有法律效应,免得它又化为乌有:“凡是我在这里所经历的,不容逝去。这是一个立法的时刻:它宣布我免除了我的罪责,免除了那自我承担的罪责,也免除了那后来感受到的罪责。它让我这个独来独往的、始终只是偶然有能力参与的人承担起尽可能坚持不懈地参与的责任。这同时也是我的历史性时刻:我在学习(是的,我还能学习),历史不仅是像我这样的人只会横加指责的序列,而且自古以来也是一个每个人(也包括我)可以继续和促成和解的<b>形式</b>。我刚刚感受过,迄今为止还是个局外人的我(当然也是个时而全力为他人着想的人)也属于那些形态的历史之列,甚至与里面咖啡馆里这些人以及外面街道上那些行人共同在其中发挥着作用,都重新被赋予了灵魂。在这个世纪的黑夜里,我被迫在自己的脸上研究着独裁者和世界统领的种种特征。对我来说,这个黑夜就此结束了。我的历史(我们的历史,你们这些人呐)理应光明鲜亮,就像这一时刻光明鲜亮一样;它直到现在似乎还根本没有开始:作为有负罪意识的人,我们不属于任何人之列,也不属于其他有负罪意识的人之列,我们无力在这和平的人类历史中一同振作起来,而我们的无形态只能不断导致新的罪责。我刚刚第一次看到了白昼之光中我的世纪,向其他各个世纪敞开着大门,而我赞同生活在现在。我甚至很高兴做你们这些同时代人中的一个同时代人,做尘世人中的一个尘世人:承载着我的(超越了所有的希望)是一种崇高情感——不是我的而是人类不朽的崇高情感。我相信这一时刻:我将它写下来,它应该就是我的法则。我宣布自己对自己的未来负有责任,我向往那永恒的理性,我再也不愿孤单。谨记。”

索尔格呆呆地与咖啡店镜子里的自己对望着,就好像在多少个世纪的深渊中望着自己,空虚而精疲力竭,是人却已石化。就在这一天,他被他自己的脸打动了。

他抬起目光,作为某种极为自然的事,他看见在西海岸地震公园遇见的那两个女人走在外面行人的队列里;他首先发现了她们的手,它们举起来打着招呼,等着他终究会注意到它们。他微微一笑,那两个女人很有风度地向他打着手势,消失在地铁出入口里:他们没准会更频繁地相遇。

后来有了一种奇异的变化:窗前的人群速度越来越快,他们在往一起挤,脸挨着脸,每一张脸都近似于恐惧,在匆匆经过时都显露出其所有的特征,最后占满了整条街道。几千双眼睛对着他发出火热的光。他看见这画面在晃动,觉察到自己又睡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胳膊里的热血,仿佛那就是与祖先的一种联系。他高兴地期待着同下飞机的那个男人。“我还能认出你吗?你会讲些什么呢?”

咖啡店里还发生了这样的事:看着桌面上的刮痕,索尔格趁机又找到了回归“他的”大地形态意识的路:他坐在这里,坐在这低矮昏暗的底层屋子里,犹如被四周高耸起的都市圈在当中,而那条已经封冻的河流的一片微光却在冬夜里闪烁着;一辆辆上下班人乘坐的大巴翻过重新显现的西海岸城市那个山口制高点驶入东方的晨曦,犹如翻过一个大陆上的分水岭。大洋上一个个波涛在他们身后翻滚着,在渐渐向空中升起的雾中清晰起来。不仅是桌面上那一道道刮痕,就连这家咖啡店的地面也在模仿大地的表面形状。它出人意料地朝收银台方向一个小小的凹地倾斜下去。索尔格走过去时,脚下的地不见了,也不过是在吓了一跳的那个瞬间里。咖啡店的地板似乎是直接铺在原样的地上,事先未经找平。由于内部空间的这种不规则,这个城市即使作为一个巨大的自然体也显得有了生气,来自地下深处的生气:继续走出户外,那条起伏不平的大街顺势也就成了咖啡店地面的延续,索尔格在一口呼吸中仿佛将整个岩石半岛都纳入自己胸中。走在人行道一块块花岗岩石板上,更加增强了这种空间征服感,使它具有了持久性。这时,他感受到这个似乎刚刚才从一个没有实际内容的石子路面上冒出来的城市的地下土层;那一栋栋建筑好像不再是单纯地搁置在这片土地上,而是与它结合成一体:仿佛这个石岛的的确确就是“摩天大楼的故乡”。这座城市甚至渐渐成了一个乡村式的聚居地,一个个带有凸窗的低矮房屋与大量小砖小瓦的高层住宅楼相邻而立。一个戴着圆点图案头巾的女人在等公共汽车,购物网兜里装着一个长棍面包,手里牵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炎热的夏天在一块深深插在焦油中的砖头上还留有它的气息。而在沥青路面上一个个此时积着雨水的深坑里,乡村冬天携着它的冰面已经现身了。

在一处地方,在随处可见的高耸的楼房之间,索尔格放慢了脚步,意识到已经身在地理意义上的纽约最高处。他看到一棵槐树,风从树梢高处刮过时,它不仅失去了一片片叶子,而且失去了一根根枝杈。

索尔格在西海岸那座城市里从未去找过什么人,而现在他有那个从同一架飞机下来的人,一个可以去找的人。那个陌生人称自己为埃施,还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像坐在出租车里的那个早晨一样,仿佛索尔格人虽不在他跟前,但脸却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们坐在一家宽敞的饭馆里,起初几乎只有他俩,面前有许多空桌子,但之后不久好像就全被客人占了,夜幕降临时,他们好像一拥而上就把老大的大厅装满了。整个晚上,地铁都在他们脚下颤动。他们的座位是一个隔间里的拐角长椅,只要一扬头,那里的一棵橡胶树的叶子就会碰到他们的头。大厅的背景是白色,还有从厨房里冒出的蒸汽,那一个个盘子动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像明轮船。

陌生人的嘴唇起初十分苍白,但过了一会儿就不再那么显眼了,即便在说话和吃喝时,他也常常将脑袋倚在手上。他说(其间他一再伸出舌头):“您别以为我要向您提一些问题。我并没有打算结识您。白天一想到我们的约定,我就对自己的心急感到遗憾。我盘算着根本就不来这里——当时我估摸您也是这么想的。”

索尔格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当他再抬起头看时,那简直是个幽灵似的瞬间,仿佛在往自己瞪得大大的眼睛里看。后来他才发现陌生人在哭。同时那双眼睛的颜色也变成一个自在之物(还有那光秃秃的脑门也是如此)。他俩往隔间的深处挪了挪,没有一个人再能看见他们。那人向索尔格要了一块手绢,擤了鼻涕,然后说:“您就好好听我讲一会儿吧。”他讲着“职场的失败”,讲着“无力竞争”,讲着“女人和孩子”,讲着“钱”,讲着“没有可能重返欧洲”,一段用了三句感叹的故事:“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呀!”——“我所能做的就是攥起拳头。”——(最后只有:)“唉,我呀!”

索尔格期盼自己的强大力量能够到来,让自己变成(这很困难)他俩坐在其中的这个小隔间,身子俯在这个偶然相识的人的上方,并且接纳他,因为这人已经对自己的状态感到惊讶,开始摇着头,其间又一次客气地借去那块手绢。他要等到另外这个人那呆滞而残缺不全的塑像渐渐重新恢复生气,获得一个开始滑稽可笑的、后来却令人喜爱的孩子脑袋,最后搓起手臂。如他所说,刚才就是从这里“恐惧忽地一下飞走了”。在这一刻,索尔格觉得自己从这深深的黑夜空间飞越出来,犹如从创造的战栗中飞越出来一样。在这一刻,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真想在身体上与这个人融为一体:仿佛这是唯一能使他维持生存的可能。然而到后来,一道强烈的包含着其他所有意愿的目光就足够了,这个陌生人似乎可以在其中仰靠了。过了一会儿,索尔格索性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仿佛若要治愈这患病的世界,就要避开它较长一段时间。

这期间,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仿佛他在聆听着是自己的故事;不是因为它有相似性,而是因为他在这位自责的人嘴里又听出了那个也常常使他本人否认自己生存权利的声音。但在这里,这个声音出自一个陌生人之口(不是自己内心深处的一架无声古琴),它没有诅咒他,而是变得可以让人看透了,看成有时不仅仅扼住他一人咽喉的荒谬。于是,索尔格打开“各个感官的大门”,离开自己和陌生人,可以成为那个“面带笑意的第三者”,赋予他们俩那欢快的秩序;虽说会因他人的不幸而震惊,他也依然在所见所闻中感受着一种淡漠的愉悦,无非就像是一个随行的观众。他甚至时而送出一个微笑,刚才还结结巴巴的埃施看出了他的微笑,感受到信任,便无拘无束地讲起来。

他描绘着自己的绝望,成为绝望的表现者:这并不是说,他在表演这种绝望——更确切地说,他为此成功地找到了一个个唯一恰当的表情和句子,并在唯一可能的时刻机智地将它们表达出来。起先作为自我的展示者,他描绘出一幅自身不幸的画面,既热烈,同时也简洁,因而成为自己真实情况的公布者;他就这样(与作为必不可少的对方的索尔格一起)避免了惊慌失措,对自己的听众变得挺殷勤,毫不做作。他一边精力集中地继续着自己的哀诉,同时在每次需要帮忙时都抢先伸手——斟酒、接账单。最后他已经完全控制了自己的状态,进而以一种滑稽的表情动作组合将它像最后一轮组舞一样展示给自己的这位观众。他说:“我经常会哭——您往这儿瞧!”果然他真的就有了眼泪,当然只是有一种迹象——紧接着他亮出颤抖的双手,时间同样很短暂——之后发际线上冒出明晃晃的冷汗,随即又马上消失了——随后又出现了一个欢快的停顿,不过讲述者(又是在恰当的时刻)中断了,对他的听众耳语道:“我曾临近末日。”——然后将放着账单的盘子拿在手里,一支铅笔在盘中滚动着,他垂下目光看着盘子,声音平静地讲着自己故事的结尾:“公园里搬出来的那些死亡岩石下午还立着,动物园里的猛兽笼都空了。现在这个晚上:手里拿着一个盘子,上面还有一支铅笔在滚动,这是怎样的惬意啊。我祝我们大家长寿。”

他指着饭店的水族箱,用一种自嘲自讽结束了他的展示。水族箱里放着几个花岗岩小石块,装点着那些观赏鱼。最后,他让索尔格注意相邻的隔间,表情严肃,没有什么暗示。隔壁隔间里,坐在里面的一个女人的一条漂亮的腿上下来回晃动着——此外再也看不到什么。他也不躲避索尔格的目光,立誓要“自然死亡”。(之前在回答一个有关死亡愿望的问题时,他的两个瞳孔只是快速地转开了。)

这时,陌生人有了食欲。他吃得并不贪婪,一举一动完全符合礼仪要求,就是喝酒,也是每次只抿一下;每一口饭菜他都要看上很长时间,然后带着对饭菜一往情深的神情送向嘴里。他说,他感觉到吃的喝的确实在口腔里“放着亮光”;然后他送出一个微笑,持续了好多分钟:仿佛他就是这样来集结能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