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法则(2 / 2)

索尔格看着这位进餐的人,学着他的样子,感觉到额头热乎乎的。他的脸被对方的脸覆盖住,最后也不再有另一个什么人了。

他们坐在这个隔间里,犹如坐在一座桥上。他们几乎不再说一句话。中间像同谋似的相互咧嘴笑着瞅瞅对方就足够了。他们沉溺于个人的想象之中,各想各的,但在其中却有着共同的惬意。“一个神在和他们消遣。”索尔格甚至睁着眼睛睡过去了,是被对方的声音唤醒的,但只听到最后一个句子:“您是第一个听到我讲述这些的人。”——这人讲了些什么呢?

苦难自然又一次在这人身上施展着余威。从洗手间回来时,他迷失了方向,自己毫无察觉,在一张桌子边坐下,左右都是陌生人,后来索尔格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失神地望着前方的他接了回来。

他以前该不会也常常抓错酒杯吧?他的套装马甲从前不会是反穿着吧?“强大的力量,赶快回来。”索尔格成了他的代言人:给他发出指令,不许他做这做那(再度陷入恐惧中的他倒是乐于服从);宣布把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预言他将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最后还为他祝福。接着,那最后的霉气从这位如此被劝来劝去的人的嘴上消失了,这位“绅士”的脸上只显露出一种“悲伤的满意”,后来衣帽间的那个女人这么说。

他们并没有出门“进入夜色之中”,而是从饭店走到街上,犹如从这座城市的一个空间走入另一个空间。埃施好像就是这些空间的主人,他走到门口就要踏出去时,甚至当着索尔格面前打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他把索尔格当成了客人。

索尔格曾听人说起过中国一座奇特的圣山,它对外国人来说是禁地:据说,站在它的顶峰,中国人在下方的云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而从影子的特殊形状中可以解读出自己的未来,不过只有运气好碰到合适天气的人才能看到。在纽约这条被黄色灯光照亮的大街上,他俩自南向北,也就是从“商业区”往上面的“非商业区”走去,穿过半个城市,互相送对方回住处。就在这条大街上,就在这个夜晚,也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影子:这条大街到处都有一团团蒸汽透过沥青路面从地底下冒出来,颜色极白,闻着有一股热烘烘的糕点味,常常还带着细微的嘶嘶声,在眼角的余光里犹如一条条浅色的狗在跑动,在夜风中它们很快飘进暗色之中。就在这众多蒸汽团其中的一团上,显现出这个奇特的影子。在一处地下工地,一根口径极大的白铁皮通风管高高耸出街道地面,白色的烟雾从工地升腾而起,比其他的浓得多,也粗得多。那烟雾并没有立刻向一边散开,而是高高地冲出工地,形成一个稳定的汽团,但却在不停地改换形象。纽约有不少极其明亮的路灯,其中一个将人行道上一棵小树的影子投到这团蒸汽上:这个蒸汽团既屈从风,也屈从下方上来的一股股有节奏的推力,或变粗变宽,或重新冲向高处变细变瘦,汽团上的树影也或变大或变小——这时,它膨胀得大而模糊不清,紧接着又收缩起来,颜色深黑,被勾勒得十分清晰。就在同一时间,没有相互约定,两个漫步的人停住脚步,观赏着蒸汽团上有枝有杈的树影,枝杈上甚至还显现出个别悬吊的树叶。当然没有人提什么关于未来的问题,也就是他们能在那嬉戏的黑影中找到答案的问题——确切地说,看到这种(既不属“禁地”也不算多么“神圣”的、任何人都可以享有的)寻常景象,对于剩下的路段来说,一种将他俩毫无差别地纳入其中的现时开始占统治地位。在沥青路面上每走一步,他们都感受到土地那行善事似的硬度。

难道出现在这条起伏不平的大街上的这种美又仅仅是个匆匆的过客(只是偶然让这两个人生地不熟的夜游人碰上了)吗?难道那无与伦比的、有黄色的灯光、有耀眼的白色蒸汽、有似乎在蒸汽上吐着气前摇后晃的树影登场表演的舞台又将永远消失在永恒的无形之中吗?

索尔格和埃施在这条大街上继续走着,其间也有众多的夜间行路人与他们同行。这条“现时的大街”成为自成一体的地区,在他们面前显示着生机,有一个个属于它的奇特的街角,有处处目光无遮无挡的地方和一个个突出的建筑物,犹如一个为它的常年居民而形成的地界分明的城区:在许许多多的橱窗里,还真的立着邀请人们“来这条街上用星期日早餐”的牌子,仿佛这条从中间横穿都市的大街是一个传统的出游地。大街的这一边,每条横街的尽头都能看到那个如同跌入黑暗的公园。公园中不时有微弱的光从那些石头山包上闪过来。大街的另一边挂着残月,每走过一个建筑群,它都向顶点升高一点儿,都会洒下新的辉光,颜色渐渐——可以感觉到越来越冷了——变成白色,随后将一个宽敞的院子照得通亮。两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它消失在一片仅仅反射着城市灯光的云雾中。他们在十字路口旁一家通宵营业的超市门前停下来(似乎这里就是分手的地方)。后来,一堆又一堆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沥青路面上奔跑着,那些与之相关的形体也立刻随着它们而来:大片的雪花晶体,它们纷纷扬扬地从夜空中落下来,不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埃施说:“放在几个小时前,我在这些幻影中还会看到老鼠。”

他们现在位于美国辽阔的“阵雪”地区(想象中的图像:一个乡村丘陵地区,有一道道小车的车辙印和一个孤零零的木栅栏桩)。他们有时间并肩站在扬扬飘洒的雪花中。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但直到这条大街的深处,到处都还有移动的人,有的向上走,有的往下走。有些人已经在收拢停在路边的车顶上的雪花,准备用它们打雪仗。

在他们近旁,一个女人拥抱着一个男人,男人十分惬意地回头看着回应她。但当男人在聊了几句之后想抚摸女人时,她的头却躲开他。他低声劝着她,再次开始宽慰她,用整个身体把其间已僵硬的她拉到自己跟前——后来突然间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将身子扭向一边。他双颊绯红。这时,索尔格才注意到那两个人年龄那么小,那个滑雪教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作为死者,滑雪教师曾有一张极其失望的脸。索尔格把这个家伙完全放到自己的世界里——这就是说,放进这让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亮的雪夜里,放进这疗效很强的冬季空间里,让他在那里复活再生。

后来他发现,就像一段荒诞的描写在嘲笑人类世界,在人行道上闹别扭的那一对可以说又跑到超市里,在紧靠窗户的地方再次登场了。他们成了收银台边两个年龄较大的男人(坐在收银台后面的是一个白人,站在收银台前面的是一个黑人),他们相互扫了一眼,仿佛除了他们分别是“雇员”和“顾客”以及“白人”和“黑人”这个肯定可以算作的事实之外,在两人之间刚刚爆发了比个人间的敌意更为糟糕的事:有伤脸面的、让人头脑混乱的、可悲可叹的缺乏理解——他俩谁也不愿意这样,这样让两个人同样不愉快。

与外面大街上那年少的一对儿不同(人行道上的男人偏着脸又在怯生生地挠着女人的痒痒),超市里那两个老人脸色煞白。他们什么也不说,也几乎一动不动(只是黑人把他那棕色的纸袋子捏来捏去)。两人都低垂着目光不看对方,各自的眼皮都在颤抖,没有请其余的人评价是非或求助他们,哪怕是一次。其余的人都拿着他们要买的东西,排成一条冰冷凝固的队站在他们身后,根本不是在等候,同样脸色苍白,一声不吭,各自站着;等到那个黑人终于无声无息地动着嘴唇打开大门时,收银员才抬起头来接待下一个顾客——然而他并没有(像外面的目击者所期望的那样)朝顾客笑,而仅仅是(没有任何具体对象地)露出他那双深色的、无神地瞪圆的、有那么一瞬间还闪着祈求之光的眼睛。

黑人不时举起他的胳膊,走进夜色中的大街,索尔格目送着他。这时,一道光突然扫过他们所有走在路上的人的脸——还包括一群在远处的黑暗里等公共汽车的人,随后又顺着一幢幢建筑的墙角继续扫过街道,就像一束正在搜索的探照灯灯光,尽管大街上根本就没有车在行驶。接着,大地发出颤抖以及随之而来的气流。一切都不言而喻,扫过人行道栅栏的那道闪光来自在下面行驶的地铁。

索尔格看着已经将身子转向半暗处的埃施,他立刻对这目光做出回应,两人此刻一次次互相望着对方,仿佛是在一个内心的圆弧上描画着他们共同的路:先是在热切地寻求办法时无奈地睁圆了双眼,然后“像知情者一样”半闭上眼睛,随之又近乎无赖地向对方眨着眼睛,最后只是恭恭敬敬地告别(似乎他们知道他们也可能是敌人)——直到他们的目光各自离开对方伸向夜色中的城市。在那里,秋叶夹裹着雪在进地铁的人身后飘舞着,朦朦胧胧的城市上空,一架接一架的夜航飞机不时突然在空中亮起来,犹如在一条附加的大道上飘浮。

最后,埃施递上了自己的(一个“悲伤的商人”的)名片,将他的“欧洲钥匙”弄得叮当直响,以显示他具有回乡的能力(这时,索尔格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钥匙);他做出极为顽皮的脸(此时他将脸凑到对方的近前)指责索尔格一时心不在焉,这也是“有罪责的”;他背诵着一首诗歌的片段:“美的行程短暂/如雪光中一梦”。临别时,他将自己的帽子送给了这位“同胞”。

那场灾祸不仅仅是延迟了吧?不会有人死亡!索尔格有力量祝愿,这个世界的宁静开始了。风变换着方向。雪和树叶朝大街高处飘舞而去:“我们所有的人都在那里飞!”

这家饭店的接待厅与众不同,它比外面的街道低:好几级台阶从街道通向这个灯光耀眼的半地下层。时到深夜,这里空荡荡的,电梯司机在远处一个角落里坐在板凳上睡着了,从入口处看不见看门人,但却能听见他的声音,他向这个可以从后面的墙镜里看到的人打着招呼:“回来晚了?”一时间外面的空气从慢慢闭合的大门间嗖嗖地钻进来。随后大厅里的声音突然小了许多,这个回来晚的人要了一个越洋电话。

他坐在侧墙边一个绷着红色套子的扶手椅上等电话,旁边是那个睡着了的电梯司机,一头白发光溜溜地向后梳着。只能听见这个空间特有的声音:一台空调吱吱响着,一台制冰机每咔嚓响一声,里面就吐出一个亮亮的冰块。一个急步而行的人穿过大厅,走到另一面侧墙前,身上和扶手椅一样红。开着门的电梯前有一道黄铜栅栏,它将自己饱经岁月的光泽渐渐洒进(与整个旅店一样)起初只是给人牢固之感的大厅里。他上一次有闲暇注意这些毫不起眼、没有戏剧效果、只能暖暖人心的东西是什么时候呢?“难道我想要的更多?只求心满意足地拥有周围之物那既属尘世又属天堂的魅力,这不就是我梦中的生活吗?”

后来电话响起刺耳的铃声,索尔格摇摇晃晃地进了电话间。他激动地说着,同时感到一种奇异的疼痛,就像在动一次手术。那疼痛将他从胸腔最深处往上直到额头切了开来,还伴随着一种折磨人的声响,那是他极具个人特色的笑声。(“你们那里在过什么节吗?”电话里问他。)

电话打完后,他依然毫无感觉地坐在昏暗的电话间里,只是还活着。回去的事他根本就没有提,而别人也没有好奇心。只有一阵尴尬的笑声表明了他的心情。索尔格心里明白了,根本就没有人需要自己。他就该如此,他坐在那里浑身冒汗,耳中还萦绕着其他声音,想说的总是同样一句话。同时,他还一直在默默数着从街道通向大厅的台阶。他期盼所爱的人到来,他们到了(他们整个时间都在相邻的空间里);同时那浩瀚的大洋横在他们之间。

“他无非是个动物。”

这是谁说的?他猛力推开电话间的门,看见夜班看门人隔着挂钥匙那面墙上的一个小窗子在和女接线员说话。她在隔墙的另一面,好像是坐在一个隔间里,面前是一个个插销接头。那句话似乎不是说在场的任何人:索尔格不由得朝闪着亮光的电梯司机望去,此时他注意到司机面颊上有一个流血的瘊子,制服的肩上没有饰带。看门人又对小窗口里的女人说:“他是一只动物——是一只已经发疯的动物。对付发疯的动物的唯一办法就是灭掉它们。”

更加深沉的夜降临了,像突发的(同时又是无法理解的)预感涌进灯光温馨的大厅上方,空调的叶片咔嚓咔嚓响了一会儿,大厅里的四个人仿佛失魂地坐在一列幽灵火车里:在空间/时间的一次抖动中,那几张脸扭曲成一个个往死里打的面具。这些面具显露出不可改变的凶恶,回响那暴力历史的一个个口号,也包括这个国家的。这个国家有时确实曾“神奇地”展现在这位外国人的面前。这微微的一抖足以将这明亮如昼的前厅连同门前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荒芜成热带丛林的余象,一把把刺刀的黑影从四面八方穿进这个余象里。这列火车发出一声吼叫,其中还能听见电传打字机的嗒嗒声。在看门人昏暗的脸上,索尔格辨认出一张印第安人的面具,它表现出一个“失去自己灵魂”的人,在那木头似的双颊上蹲着两只老鼠,正在吞食着灵魂——当然后来证实,看门人刚才只是在读一份报纸。

现在到底什么是有效的:是那美丽的序幕还是后来那可怕的混乱?“我想要什么呢?什么对我来说是真实的呢?”

放钥匙那面墙上的儿童绘画是真实的;女接线员那双因为困而一动不动的眼睛是真实的;让很大的声音惊醒的电梯司机那威风的神情是真实的,他用这种神情将索尔格请进了那装着玻璃枝形灯架放着红丝绒座椅的电梯;这位老人的一缕缕白发、歪斜的双肩和亮闪闪的漆皮皮鞋是真实的。他那一缕缕白发整整齐齐地平行排列着,因蘸着什么液体梳过而显得挺挺的。电梯缓缓升向塔楼里的房间时,他站在那里背对着乘客,说着听不明白的告诫话,最后竖起两个手指做出放行的姿势,手指间夹着小费:“这还有点儿意思!”凡是宁静的,都是真实的。

短短的走廊里弥散着一股油漆味。索尔格发现,他那早晨还是绿色的门已经被刷成了深红色。在夜色中回饭店的路上,一家白天还码着一堆堆闪光发亮的水果的商店不也变成了一个烧黑的窟窿吗?窟窿里的灰烬中不是只有个别皮绽肉裂的苹果吗?(他大衣后面有几道深深的口子,好像是剃须刀片划的。)

索尔格心里哼着那位歌手的一首歌走进房间。这首歌说的是一个人为避免身陷“死亡洞穴”甚至“准备像一个拙劣的侦探到处乱涂乱画”:“天生的赢家”。房间里的床好像是双人的,两边床头柜上的灯都开着,洋溢着黄色的光线。亚麻被单上的皱褶组成了一个世界地图的模样。在一呼一吸的瞬间,索尔格经历着从在遥远的欧洲出生至眼下现时的整个时间,那是缓缓的持续不断的上行运动。其间他感觉到,他是自己变得强壮起来的。

他又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百叶窗(窗户玻璃前飘舞着飞蛾似的雪花,夜色漆黑),翻看着这些年的一本本笔记。在看的过程中他明白了,自己关于那篇计划中的论文的想法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对各种时间长久的自然空间的兴趣掺杂进了一种因种种空间形态引发的惊恐。就在“我索尔格”几乎可以说成了“它们的瞬间”的地方(不仅仅在大自然中),那些空间形态只是以片断的方式形成了,而那个瞬间同时也使那些空间形态成为一个个时间现象。然而对于这些倏忽即过的、几乎没有给记忆留下话语和图像的一个个独一无二的现象,难道就没有一种术语吗?

那个沉重的东西,那个光滑的东西,索尔格看见它就在面前,同时要挤出位置来在内心接纳它,那是一座玻璃山,它阻挠他归乡。他朝白色的床铺望去,犹如在看着一种逃离的可能性。难道这些未经证明的短暂空间就因为与那个最深层的人物交织在一起而不太适合作为重述的对象吗?正是那短暂的“空间环绕”每每令他兴奋不已,成了幸运的认识事件,而它随之则要求以某种形态存在下去,并这样传授给他一种真正的人的工作的观念。在这里,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厌恶感和分隔的痛苦或许都被消除了。事情难道不就是这样吗?然而你怎样会如愿以偿地“讲述”那些自身连“逐渐”都不知道的空间呢?

索尔格将那一个个记录本摊在桌子上,于是每个本子都显露出自己独特的颜色,整个桌面仿佛变成一幅地质图,而图中各种各样的颜色则意味着各种不同的地质年代。一种巨大而不确定的柔情袭上他的全身:自然他希望有一种“附加的光”!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弯腰看着那五颜六色、有些地方因年久而发白的图案,直到自己成为其他颜色中一种平静的色彩。他翻看着一个个本子,觉得自己消失在文字里:消失在一段段历史里,消失在阳光和雪的历史里。现在他或许可以说服所有的人来自己这里,而这深色的地球仿佛是一台可以掌控的机器,甚至是可以让人破译最深处秘密的机器。

“伪造!”:然而此时这已不再是谴责罪责,而是一种救世理念:他,索尔格,或许要写出一本“伪造的福音书”;充当伪造者当中的伪造者,这是一个伟大的想象。(单个的伪造者仅仅适合做不完整的事情。)同时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承受失败:已经通过“自己”的拱门消失了。水流淌在一条小溪中,水中夹带着一个个冰块。

睡在床上,他在床垫上拍打掉最后的孤独,一边关灯一边祝所有的人万事如意。昏暗的房间里那一件件物品在拖着亲人的声音说话。他看见了两只眼睛,从它们那里感受到了爱;或离得很远,或离得很近,的确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着:“我爱你。”他停住了呼吸,他充满了乐趣,后来他睡着了。

欧洲在他的身下,成了响着夜之回声的迷宫,迷宫里响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他看见了那部描述他的人生的大手稿,甚至从中读出了一个句子(它十分清晰地从其他字词中凸显出来):“他毕竟就是他,镜子、虚无和威严相互触摸着。”

这是一个演绎着种种变形的睡梦:塞在双膝之间的胳膊变成一棵树,一根根手指化成树根扎进泥土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阿拉斯加那个印第安人村落的电话间里,劳费尔那不受管束的肩膀在一条宽宽的裤子吊带下一耸一耸的;太平洋那边那个邻居太太的眉毛变成圆形;埃施借助一个著名演员的脸给地球施着魔法,而索尔格则是囊括他们所有人的百搭5。

后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雪原上,他们一起坐在一张餐桌旁开家庭会(其中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一棵枝杈像驼鹿角的果树上挂满硕大的黄白色早熟苹果,树下雪地里也有很多苹果。

同时,他的各个感官依旧保持着清醒的状态:他合上眼皮,看着曙光降临,透过隔墙上的那道门听着隔壁房间里一个人诅咒着天地间所有的人和物,一直诅咒到夜色离去,也没有停过一次,冗长而乏味的列举越来越混乱。

那枕头像一个婴儿的光脚掌触摸着他。醒来时,他内心里有一个小孩在活动。这孩子后来静静地朝外望去,睫毛一眨不眨,在与自己的呼吸嬉戏。凡是他自身从器官上所希望的一切,都是互相关联不可分割的;而所有非器官的东西都是毫无关联的。

“这就是我!”

有一次,索尔格对如愿以偿的一天有过这样的想法:在这样一天中,晨去暮来,有亮有暗,这一事实肯定就足以构成美了。向纽约辞行的几个小时里,他又有了这种感觉,他迅速而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用这个城市的水”漱洗完毕,心境既欢快又冷静地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天色放亮的过程,仿佛昼光特地为他稍稍延迟了到来的时间。他光着身子,而且很乐意就这样展现给别人。他在腋下感受到自由,在脑袋里感受到一种极强的洞察力;他可以沉入任何地方,而那不会是死亡。雪已经停了,西边渐渐明亮的天空悬着就要落山的深黄色月亮,像一只先前逃走现在又归来的家畜(“你到底是又回来了”);众星像一个个模范在四周闪烁着。远近的景色同时跳到了眼前,因而既可以看到身影模糊的鸟从塔楼窗户左右飞过,又可以望见新泽西州已披上白日光芒的群山在天际延伸开来。一片黄色的光从下面深处一条条看不见的大街里漫出来,但只照到一座座高楼最下面的几层,其余部分依然矗立在黑暗之中,不时有一道道看不见的汽车的远光灯在高层一排排窗户上画着圆圈。公园沉入市区,湖水的灰色真切地飘入眼帘;心形的水面因黄中泛绿的颜色变得又大又平静;海鸥栖息在昏暗的湖面上,只要其中有一只原地扇起翅膀,便会显现羽毛的白色。弧形的湖岸边有一溜儿积雪,如同凝固的波浪。第一批跑步的人已经像湖水本身那样十分信赖地围着湖跑,仿佛在用他们的大腿迎接这个世界。随着太阳的升起,湖水很快变成蓝色,闪出粼粼波光,风拖着暗色的轨迹在水面上恣意而行,突进,戛然而止,改换方向——最后,晨光终于与水波分离,作为昼光到处洒满城市空间。索尔格想象着自己站在底下的湖边,望着高楼上他此刻正站在里面的这个房间,呼吸着淡薄而给人力量的空气。烟雾犹如一个男人的身影走过所有的屋顶,公园的每棵树上都纷纷扬扬地洒下上面的积雪。

“这就是现在!”

每次眺望这座城市时,都不会再次出现(以及确认)在别处经历过的、本以为已经消失的其他事件?——就连这间客房也掠过飞鸟(和飞机)的影子。相邻高楼的顶层有人穿过一个个阳光斑驳的房间,胳膊夹着一摞毛巾,毛巾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就像一条小溪里的水在一块色彩斑斓的鹅卵石上流过。一个移动物身后跑来一条狗,它作为海鸥升向空中,在湖水中照着自己的身影。“要获得再现的感知力!到下面去找那些人。”但之前一个整理房间的女服务员走了进来,她说:“上帝保佑你。尽快与家人联系。”(然后喘着粗气看着他。)

索尔格又进了一座教堂参加星期日弥撒,由一个身穿黑色衣服、扣眼里插着丁香花的男人(您想在哪里祈祷?)专门陪着走到长椅边。(这个星期天首先向他展现的是寥寥无几的汽车,它们远远地在几乎空荡荡的、水灰色的麦迪逊大街上一起一伏,像一条条小船。)信徒们的面容被捐献袋上的铜条映得发亮,募捐人一只只手在一根根铁条上弄出面包师从烤炉中拉出面包时的声响时,随同捐钱的索尔格觉得自己在与金钱结伍。当这面包变为上帝的身体时(“晚餐后他同样拿起这杯来”),当这酒化作上帝的血时,一种震颤传遍这个世界。

众人“以同样的方式”去领受圣餐。“我,索尔格”,又是作为辅弥撒者6以同样的方式在地毯边上绊了个踉跄。这个成年人态度坚决地跪了下去。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以同样的方式向他问好。在上午明亮的大街上,他从一队高高兴兴地送葬的人身边走过。站在相邻的大街边上,他观望着一支南斯拉夫少数民族的游行队伍,他们的穿着相当军事化,他的先辈还曾被归为那个少数民族(还有极小的孩子,几乎刚会走路的孩子,也一身民族穿着,踉踉跄跄地跟随在队伍里)。公园里,他看着一个接一个从自己身边跑过的人(身后一再响起剧烈的喘息声和踢踏声),他们与那些只是走过去的人不一样,再未显露出熟人的面容特征:他甚至确定有一个欧洲上大学时曾与自己关系不错的男人疲惫不堪的脸显现在人群之中,随后他也就匆匆地望了望,那又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的背影,一片暗色汗迹的背影。就连另外一个跑过时用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的人也仅仅说了句:“多像瓦伦丁·索尔格!”——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再相见了。

这另一个大陆的最后一个画面,索尔格是在一个博物馆里经历的。面对着那些作品,犹如面对着一个个严格的(并且还毫无顾忌地发出噼里啪啦响声的)榜样,他渐渐挺立起身子。在它们还在为他增添力量时,他高高地站在博物馆内那巨大的石头台阶上,仿佛就在一次充满力量的心跳中,一幅幅画面展现在他的眼前:大厅里黑压压一片,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再穿过那些像房子一样高的玻璃大门,就是通向这座(坐落在公园边上的)建筑的岩灰色的82号大街的整个纵深;在那条与好几条车水马龙的大街交叉而过的街道尽头,从那个与曼哈顿岛比邻的、被称为<b>东河</b>的细长海湾闪烁着一片灰蓝色光亮;在那条状水面上,一片白茫茫的鸟群一直飞来飞去。每当转身回飞的瞬间,那白色的鸟群就变成透明的。

天又下起了雪。孩子们在外面的雪花中旋转着身子,在雪花中伸出舌头。一个个卖面包圈的摊位冒着烟。后来,天色变暗了——在这样一个居住着平民的、生机勃勃的区域里,从这个内空间——前景的大理石台阶直至后景中天际处的海湾已不再有距离可言,那一辆辆汽车或疾驰或拐弯;那一个个行人或站立或行走;那一个个跑步的人一个接一个向各个方向或急奔或冲刺,这是一种渐渐向黄昏中移动的情意切切的秩序。索尔格迫不及待地要加入到这个秩序之中;他被这样的意识攫取了,要凭着自己的目光参与到现时的宁静之美和黄昏的昏暗乐园中来,因为这目光把自己早先的经历那样深化了,具有从容穿越空间的能力,此时此地能让他获得成功。

“噢,慢悠悠的世界!”

他那渴望的力量从内心最深处的自我喷薄而出,直至最外层的世界,因为它要将他这个独来独往的人与这个世界整体永远地连在一起。然而,为什么恰恰伴随着这种渴望的力量,立刻就会出现了一种苍白无声的闪电之光呢?在这种闪电之光中,那如此强烈渴望的东西又轻轻地、几近柔缓地离他而去,同时有一条张在大地之上的死亡之带的空寂显现在面前,削弱他的力量,让他突然之间又晕晕沉沉地返回自己之中。不过从所有的自私行为升华到所表现出的果敢坚定,而且只剩下对充实世界的志趣的热情(“我想拥有你,我想做你的一部分!”),只有在这时,他才为认识到一种无可补救的缺失而深受触动。这种缺失既不是因他个人而生,也不可能被归结到这个无论如何也很可爱的星球的这一历史时期。他不再期望进入另外一个时代——然而在现今时代,虽然怀着最纯真最热切的激情,可他从这个世界所能企及和所能悟透的东西却还一直<b>少之又少</b>。

难道他就从未觉得自己富有过吗?楼梯边上挤满了休息的人,他坐到台阶上,将鞋带解开又系上,速度非常慢。那些管理人员已经在拍着手掌,众人踏着小小的步子在他们面前向出口移动着。索尔格,刹那间,你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人类的历史似乎很快就要完结,一片和谐,没有惊恐。是的,会有仁慈。(或者?)那种没有幻想、吸血鬼似的愁苦放过了你,你感受到自己的眼睑仿佛涂抹着永恒而野性十足的对解脱的需求。一声深深的叹息不仅穿透了你,而且穿透了整个人群,你用新获得的力量抬眼望去,寻找着与你的眼睛似乎一样沉重的其他眼睛的目光。想到自己不得不马上离开这个宁静的舞台,你感到惆怅,最后感到切肤的疼痛,因而希望自己至少应该是最后走出博物馆的人之一。然而这疼痛中的美在于,大地在其中升华了(一如史前时期石灰岩在高温和压力的作用下变成了如今在你脚下闪闪发亮的大理石)。

这是在飞往欧洲的夜航飞机里,仿佛是你,我亲爱的索尔格,在你“第一次真正的旅行”中。在这里,正像人们所说的,你在学习“什么是自己的风格”。在你的身前身后,那些婴儿悲伤地大呼小叫,等他们终于平静下来之后,便瞪着深色的眼睛凝神而望,犹如一个个先知。你不再知道自己是谁。你的伟人之梦在什么地方?你谁也不是。在第一缕晨曦中,你看到了烧焦的机翼。你们那一张张熬夜之后的脸上犹如涂抹着果酱。空姐们已经穿上那城市的鞋。空空的银幕刚才还映着日出的亮光,现在暗了下来。飞机隆隆地穿破一个个云团。

“飘然欲去的脸!

我脚边的石头将你送到近前:

沉醉于它们之中,

用它们压住我们。”

(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