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一粒沙,或一条河岸?</h2>
每一次的恶事不应该只由当事者负责,整个社会都应有相关的承担,这样真实的正义才能抬头,全体的道德才有落脚之处。
当我在澄思静虑的时候,有时自己陷入一种两难的情况。
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看到别人受苦而找不到出路,看到善良的人在苦难里挣扎不能解脱的时候——看别人痛苦以致感同身受的锥刺是一种难以言诠的经验。
我因此常在内心呐喊:难道这是宿命的吗?难道不可改变吗?难道是不得不偿还的业吗?
想到众生的心灵不能安稳,有时惊心到被窗外温柔的月光吵醒,然后我就会在寒夜的冷风中独坐,再也无法安睡。有时我甚至一个人跑到山上,对着萧萧的草木大吼大叫,来泄去心中看到善良的人受苦而生起的悲愤。有时我会在草原上拼命奔跑,跑到力尽颓倒在地上,然后仰望苍空,无声的喘息:“天呀,天呀!”悲唤起来。
没有人知道我的这种挣扎与忧伤,对众生受困于业报的实情,有时令我流泪,甚至颤抖,全身发冷,身毛皆竖。
幸好,这样的颤抖很快就能平息,在平复的那一刻就使我看见自己是多么脆弱,多么容易受到打击,我应该更坚强一些、更广大一些,不要那样忧伤与沉痛才好。可是也就在那一刻,我会更深的思索“业”的问题,众生的业难道一定要如此悲惨的来受报吗?当见到众生饱受折磨时,究竟有谁可以为他们承担呢?
龙树菩萨的“中观”告诉我们,业好比一粒种子,里面有一种永不失去、永不败坏的东西,这就好像生命的契约,这契约则是一种债务,人纵使可以不断的借贷来用,但是因为契约,他迟早总要去偿还他的债务。业的种子是如此的牢不可破,业如果可破,果报就不成立了,业的法则适用于善业与恶业,永不失去。
在原始佛教里,业力因果是那样坚强,整个人生就由一张业网所编织而成,即使死亡,业网也还在下一世呼吸的那一刻等待我们。
这种观点有时使我非常悲观,如果因果业报是“骨肉至亲,不能代受”,那么我们的自修自净有何意义呢?
我的悲观常常只有禅学可以解救,禅告诉我们,并没有人束缚我们、没有人污染我们、在自性的光明里业是了不可得的。人人都有光明自性,则人人的业也都可以了不可得。但是,这不是充满了矛盾吗?
我们的人生渺小如一粒沙子,每一粒沙子都是独立存在,与别的沙子无关,那么,我只能清洗自己的沙子,有什么能力清洗别人的沙子呢?即使是最邻近的一粒沙,清洗似乎也是不可能的。
当我看到新闻,有人杀人了,那两人之间真的是从前的旧债吗?这样,不就使我们失去对被杀者的悲悯,失去对杀人者的斥责吗?不应该这样的呀!每一次的恶事不应该只由当事者负责,整个社会都应有相关的承担,这样真实的正义才能抬头,全体的道德才有落脚之处。
西方净土之所以没有恶事,并非在那里的人都是完全清净才往生的!而是那里有完全清净的环境,不论什么众生去往生,也都可以纯净起来。
我觉得,这世界所有的一切恶事,都不应该由当事人承受,这世界一切众生之苦也不可以是从前造罪而活该当受的。修行的人不应该有“活该”的思想,也不应该有一丝丝“活该”的念头。
世界的人都在受报,但不应该人人都是“活该”!
因此,我虽无法解开那张业网,让我做其中的一条丝线,让我做其中的经纬。
人生若还有罪业,我就难以自净,众生若不能安稳,我就永远不可能安稳!
大乘佛教对业报的看法总在最悲观时抚慰我,我虽渺小,但宇宙之网是由我为中心向时空开展,要以自净来净化整个宇宙的罪业,用这微弱的双肩来承担世界污秽的责任。业绝不是单一的自我,而是世界的整体。
我的不能安稳,我的沉痛,乃至我鲜为人知的颤抖,不也是一种自然的呈现吗?正因我不是焦芽败种,我才有那样热切滚烫的感受吧!
我只是一粒沙,这是生命里无可如何的困局,但是我多么希望,我每次看到生命的苦楚,都看到一整条河岸,而不只看见受难的那一粒沙。
这样想时,我总是渴切的祈祷:佛、菩萨、龙天护法,请悲悯这个世界,请护念这个世界!请嘱咐这个世界!请使这世界成为清净的国土!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012R.jpg"/><h2>河的感觉</h2>
这往往让人想到溪河的卵石,卵石由于长久的推挤,它只能互相的碰撞,但河岸的风景、水的流速、季节的变化,永远不是卵石关心的主题。
<h3>1</h3>
秋天的河畔,菅芒花开始飞扬了,每当风来的时候,它们就唱一种洁白之歌,芒花的歌虽是静默的,在视觉里却非常喧闹,有时会见到一株完全成熟的种子,突然爆起,向八方飞去,那时就好像听见一阵高音,哗然。
与白色的歌相应和的,还有牵牛花的紫色之歌,牵牛花瓣的感觉是那样柔软,似乎吹弹得破,但没有一朵牵牛花被秋风吹破。
这牵牛花整株都是柔软,与芒花的柔软互相配合,给我们的感觉是,虽然大地已经逐渐冷肃了,山河仍是如此清朗,特别是有阳光的秋天清晨,柔情而温暖。
在河的两岸,从被刷洗得几乎仅剩砾石的河滩,虽然有各种植物,却以芒花和牵牛花争吵得最厉害,它们都以无限的谦卑匍匐前进。偶尔会见到几株还开着绒黄色碎花的相思树,它们的根在沙石上暴露,有如强悍的爪子抓入土层的深处,比起牵牛花,相思树高大得像巨人一样,抗衡着沿河流下来的冷。
河,则十分沉静,秋日的河水浅浅的、清澈的在卵石中穿梭,有时流到较深的洞,仿佛平静如湖。
我喜欢秋天的时候到砾石堆中捡石头,因为夏日在河岸嬉游的人群已经完全隐去,河水的安静使四周的景物历历。
河岸的卵石,实在有一种难以言喻之美。它们长久在河里接受刷洗,比较软弱的石头已经化成泥水往下游流去,坚硬者则完全洗净外表的杂质,在河里的感觉就像宝石一样。被匠心磨去了棱角的卵石,在深层结构里的纹理,就会像珍珠一样显露出来。
我溯河而上,把捡到的卵石放在河边有如基座的巨石上接受秋日阳光的曝晒,准备回来的时候带回家。
连我自己都不能确知,为什么那样的爱捡石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还没有被探触到。有时我在捡石头突然遇到陌生者,会令我觉得羞怯,他们总是用质疑的眼光看着我这异于常人的举动。或者当我把石头捡回,在庭院前品察,并为之分类的时候,熟识的乡人也会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眼光看我,一个人到了三十六岁还有点像孩子似的捡石头,连我自己也感到迷思。
那不纯粹是为了美感,因为有一些我喜爱的石头经不起任何美丽的分析,只是当我在河里看到它时,它好像漂浮在河面,与别的石头都不同。那感觉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一双仿佛熟识的眼睛,互相闪动了一下。
我不只捡乡间河畔的石头,在国外旅行时,如果遇到一条河,我总会捡几粒石头回来作纪念。例如有一年我在尼罗河捡了一袋石头回来摆在案前,有人问起,我总说:“这是尼罗河捡来的石头。”那人把石头来回搓揉,然后说:“尼罗河的石头也没有什么嘛!”
石头捡回来,我很少另作处理,只有一次是例外,我在垦丁海岸捡到几粒硕大的珊瑚礁石,看出它原是白色的,却蒙上灰色的风尘,我就用漂白水泡了三天三夜,使它洁白得像在海底看见的一样。
我还有一些是在沙仑淡水河口捡到的石头,是纯黑的,隐在长着虎苔的大石缝中,同样是这岛上的石头,有的纯白,有的玄黑,一想到,就觉得生命颇有迷离之感。
我并不像一般的捡石者,他们只对石头里浮出的影像有兴趣,例如石上正好有一朵菊花、一只老鼠,或一条蛇,我的石头是没有影像的,它们只是记载了一条河的某些感觉,以及我和那条河相会面的刹那。但偶尔我的石头会出现一些像云、像花、像水的纹理,那只是一种巧合,让我感觉到石头在某个层次上是很柔软的,这种坚强中的柔软之感,使我坚信,在最刚强的人心中,我们必然也可看见一些柔软的纹理,里面有着感性与想象,或者梦一样的东西。
在我的书桌上、架子上,甚至地板上到处都堆着石头,有时在黑夜开灯,觉得自己正在河的某一处激流里,接受生命的冲刷。
那样的感觉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一双仿佛熟识的眼睛,互相闪动了一下。
<h3>2</h3>
走在人群中看见熟识的眼睛,互相的闪动,常常让我有河的感觉。
在最繁华的忠孝东路,如果我回来居住在台北的时候,我会沿着永吉路、基隆路,散步到忠孝东路去。我喜欢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或者坐在有玻璃大窗的咖啡店旁边,看着流动如河的人群。虽然人是那样拥挤,却反而给我一种特别的宁静之感,好像秋日的河岸。
在人群的静观,使我不至于在枯木寒灰的隐居生活中沦入空茫的状态。我知道了人心的喧闹,人间的匆忙,以及人是多么渺小有如河里的一粒卵石。
我是多么喜欢观察人间的活动,并且在波动的混乱中找寻一些美好的事物,或者说找寻一些动人的眼睛。人的眼睛是五官中最会说话的,它无时无刻不在表达着比嘴巴还要丰富的语言,婴儿的眼睛纯净,儿童的眼睛好奇,青年的眼睛有叛逆之色,情侣的眼睛充满了柔情,主妇的眼睛充满了分析与评判,中年人的眼睛沉稳浓重,老年人的眼睛,则有历经沧桑后的一种苍茫。
如果说我是在杂沓的城市中看人,还不如说我在寻找着人的眼睛,这也是超越了美感的赏析的态度,我不太会在意人们穿什么衣裳,或者在意现在流行什么,或者什么人是美的或丑的,回到家里,浮现在我眼前的,总是人间的许许多多眼神,这些眼神,记载了一条人的河流的某些感觉,以及我和他们相会时的刹那。
有时,见到两个人在街头偶然相遇,在还没有开口说话之前,他们的眼神就已经先惊呼出声,而在打完招呼错身而过时,我看见了眼里的轻微的叹息。
我们要了解人间,应该先看清众生的眼睛。
有一次,在统领百货公司的门口,我看到一位年老的婆婆带着一位稚嫩的孩子,坐在冰凉的磨石地板上乞讨,老婆婆俯低着头,看着眼前的一个装满零钱的脸盆,小孩则仰起头来,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着从前面川流过的人群。那脸盆前有一张纸板,写着双目失明的老婆婆家里沉痛的灾变,她是如何悲苦的抚育着唯一的孙子。
我坐在咖啡厅临窗的位置,却看到好几次,每当有人丢下整张的钞票,老婆婆会不期然的伸出手把钞票抓起,匆忙的塞进黑色的袍子里。
乞讨的行为并不令我心碎,只是让我悲悯,当她把钞票抓起来的那一刹那,才令我真正心碎了。好眼睛的人不能抬眼看世界,却要装成失明者来谋取生存,更让人觉得眼睛是多么重要。
这世界有许多好眼睛的人,却用心把自己的眼睛蒙蔽起来,周围的店招上写着“深情推荐”、“折扣热卖”、“跳楼价”、“最心动的三折”等等,无不是在蒙蔽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心的贪婪伸出手来,想要占取这个世界的便宜,就好像卵石相碰的水花,这世界的便宜岂是如此容易就被我们侵占?
人的河流里有很多让人无奈的事相,这些事相益发令人感到生命之悲苦。
有一个问卷调查报告,青少年十大喜爱的活动,排在第一位的竟是“逛街”,接下来是“看电影”、“游泳”。其实,这都是河流的事,让我看见了,整个城市这样流过来又流过去,每个人在这条河流里游泳,每个人扮演自己的电影,在过程中茫然的活动,并且等待结局。
最好看的电影,结局总是悲哀的,但那悲哀不是流泪或者嚎啕,只是无奈,加上一些些茫然。
有一个人说,城市人擦破手,感觉上比乡下人擦破手,还要痛得多。那是因为,城市里难得有破皮流血的机会,为什么呢?因为人人都已是一粒粒的卵石,足够的圆滑,并且知道如何来避免伤害。
可叹息的是,如果伤害是来自别人、来自世界,总可以找到解决的方法,但城市人的伤害往往来自无法给自己定位,伤害到后来就成为人情的无感,所以,有人在街边乞讨,甚至要伪装盲者才能唤起一丁点的同情,带给人的心动,还不如“心动的三折”。
这往往让人想到溪河的卵石,卵石由于长久的推挤,它只能互相的碰撞,但河岸的风景、水的流速、季节的变化,永远不是卵石关心的主题。
因此,城市里永远没有阴晴与春秋,冬日的雨季,人还是一样渴切的在街头流动。
你流过来,我流过去,我们在红灯的地方稍作停留,步过人行道,在下一个绿灯分手。
“你是哪里来的?”
“你将要往哪里去。”
没有人问你,你也不必回答。
你只要流着就是了,总有一天,会在某个河岸搁浅。
没有人关心你的心事,因为河水是如此湍急,这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h3>3</h3>
河水是如此湍急,这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我很喜欢坐船。如果有火车可达的地方,我就不坐飞机,如果有船可坐,我就不搭火车。那是由于船行的速度,慢一些,让我的心可以沉潜;如果是在海上,船的视界好一些,使我感到辽阔;最要紧的是,船的噗噗的马达声与我的心脏合鸣,让我觉得那船是由于我心脏的跳动才开航的。
所以在一开航的刹那,就自己叹息:
呀!还能活着,真好!
通常我喜欢选择站在船尾的地方,在船行过处,它掀起的波浪往往形成一条白线,鱼会往波浪翻涌的地方游来,而海鸥总是逐波飞翔。
船后的波浪不会停留太久,很快就会平复了,这就是“船过水无痕”,可是在波浪平复的当时,在我们的视觉里它好像并未立刻消失,总还会盘旋一阵,有如苍鹰盘飞的轨迹,如果看一只鹰飞翔久了,等它遁去的时刻,感觉也还在那里绕个不停,其实,空中什么也不见了,水面上什么也不见了。
我的沉思总会在波浪彻底消失时沦陷,这使我感到一种悲怀,人生的际遇事实上与船过的波浪一样,它必然是会消失的,可是它并不是没有,而是时空轮替自然的悲哀,如果老是看着船尾,生命的悲怀是不可免的。
那么让我们到船头去吧!看船如何把海水分割为二,如何以勇猛的香象截河之势,载我们通往人生的彼岸,一艘坚固的船是由很多的钢板千锤百炼铸成,由许多深通水性的人驾驶,这里面就充满了承担之美。
让我也能那样勇敢的破浪,承担,向某一个未知的彼岸航去。
这样想时,就好像见到一株完全成熟的芒花,突然爆起,向八方飞去,使我听见一阵洁白的高音,唱哗然的歌。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013Q.jpg"/><h2>伤心渡口</h2>
我们在生命过程中所遇到的挫折,使我们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苦的人,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经验过更巨大的苦难。
一朵花 在晨光中 坦然开放 是多么从容! 在无风的午后 静静凋落 是多么的镇定! 从盛放到凋谢 都一样温柔轻巧!
春天的午后,阳光晴好,我在书房里喝茶,看着远方阳光落在山林变化的颜色。
有一位年轻的朋友来访,开门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她原来娟好清朗的脸上,好像春天的花园突被狂风扫过,花朵落了一地那样萧索狼藉。
我们对坐着,一句话还没有说,她已经泪流满面了,面对这样的情况我除了陪着心酸,总说不出什么话。在抬眼的时候,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一个午后,我去看另一位朋友,也是未语泪先流的相同画面。
有时候,在别人的面影里我们会深刻的看见了自己,那时,就会勾动我们久已隐忍的哀伤。
这几年,我的感受似乎有点不同了,当我看到人因为情感受创而落泪的时候,使我在心酸里有一种幽微的欣慰,想到在这冷漠无情的社会,每天耳闻的都是物质与感官的波澜,能听到有人为爱情而哭,在某一个层面,真是好事。
这样想,听到悲哀的事,也不会在情绪上像少年时代那样容易波动了。
我和年轻朋友默默的,对饮着我从屏东海岸带回来的“港口茶”,港口茶是很奇特的一种茶,它入口的时候又浓又苦,在喝第一杯的时候几乎很难去品味它,要喝了两三杯之后,才感觉到它有一种奥妙的舌香与喉韵,好像乐团里的男低音,或者是萨克斯风,微微的在胸腔中流动,那时才知道,这在南方边地平凡的茶,有着玄远素朴的魅力。
<h3>喝到苦处,才逐渐清凉</h3>
我和朋友谈起,在二十岁的时候,我就喜欢喝茶,那时喜欢茉莉香片或菊花茶,因为看到花在茶杯中伸展,使我有着浪漫的联想。那时如果遇到了港口茶,大概是一口也喝不下去。
后来,我喜欢普洱,那是因为喜欢广东茶楼里那种价廉而热闹的情调,普洱又是最耐泡的,从浓黑一直喝到淡薄,总能泡十几回。
前些年,我开始爱喝乌龙,乌龙的水色是其他的茶所不及的,它是金黄里还带一点蜜绿,香味也格外芳醇,特别是产在高山的冻顶乌龙、白毫乌龙、金萱乌龙,好像含孕了山林里的云雾之气,使我觉得人间里产了这样美好的茶,怪不得释迦牟尼佛说娑婆世界也是净土了。
住在乡下的时候,我喜欢“碧螺春”和“荔枝红”,前者是淡泊中有幽远的气息,后者好像血一样,有着红尘中的凡思;前者是我最喜欢的绿茶,后者是我最喜爱的红茶。
近两年来,我常常喝生产在坪林山上的“文山包种”和沿着屏东海岸种植的“港口茶”,这两种茶都有一种“苦尽”之感,要品了几杯以后,滋味才缓缓的发散出来。最特别的是,它们有一种在沧桑苦难中冶炼过的风味,使我们喝到苦处,才逐渐的清凉。
这有一点像是人生心情中的变化,朋友边喝港口茶,边听我谈起喝茶的感受,她的泪逐渐止住了,看着褪色的茶汤,问说:“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
“我没有结论!”我说,“对于情感、喝茶、人生等等,没有结论正是我的结论!”
那就像许多会喝茶的人都告诉我们,喝茶的方法、技巧、思想,及至于茶中的禅思等等。可是别人不能代我们喝茶,而喝茶到最后还原到一个单纯的动作,就是把水烧开,冲出茶汤,喝下去!
许多曾受过情感折磨的人,他们有许多经验、方法,乃至智慧,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对治感情的失落。可是他不能代我们受折磨,失恋到最后只还原到一个单纯的动作,就是让事情过去,自己独饮生命的苦水,并品出它的滋味!
<h3>这苦瓜竟然没有变甜!</h3>
我很喜欢一则关于苦瓜的故事:
有一群弟子要出去朝圣。
师父拿出一个苦瓜,对弟子们说:“随身带着这个苦瓜,记得把它浸泡在每一条你们经过的圣河,并且把它带进你们所朝拜的圣殿,放在圣桌上供养,并朝拜它。”
弟子朝圣走过许多圣河圣殿,并依照师父的教言去做。
回来以后,他们把苦瓜交给师父,师父叫他们把苦瓜煮熟,当作晚餐。
晚餐的时候,师父吃了一口,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奇怪呀!泡过这么多圣水,进过这么多圣殿,这苦瓜竟然没有变甜。”
这真是一个动人的教化,苦瓜的本质是苦的,不会因圣水圣殿而改变,情爱是苦的,由情爱产生的生命本质也是苦的,这一点即使是修行者也不可能改变,何况是凡夫俗子!意思是,我们尝过情感与生命的大苦的人,并不能告诉别人失恋是该欢喜的事,因为它就是那么苦,这一层次是永不会变的,可是不吃苦瓜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苦瓜是苦的。“现在,你煮熟了这苦瓜,当你吃它的时候,你终于知道是苦的了,但第一口苦,第二、第三口就不会那么苦了!”当我说完了故事,这样告诉朋友。
她苦笑着?好像正在品尝那只洗过圣水、进过圣殿的苦瓜的味道。
“当我们失恋的时候,如果有人告诉我们,生命里有比失恋更苦难的承受,我们真的很难相信,就像鱼缸的鱼不能想象海上的狂涛一样。等到我们经验了更多的沧桑巨变,再回来一看,失恋,真的没有什么。”我说。
朋友用犹带着红丝与水意的眼睛看着我,眼里有茫然的神色,对一位正落入陷阱的人,她是不太能相信世上还有更大的陷阱,因为在情感的陷阱底部,有着燃烧的火焰、严寒的冰刀、刺脚的长针,已经是够令人心神俱碎了。
“我再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吧!”我只好说。
<h3>失恋,至少值得回味</h3>
有一个人去求助一位大师说:“师父,请救救我,我快疯了,我的太太、孩子、亲戚全住在同一个房间,整天都在争吵吼叫谩骂,我的家简直是一座地狱,我快崩溃了,师父,请拯救我。”
大师说:“我可以救你,不过你得先答应,不论我要求你做什么,你都切实的做到!”
那形容憔悴的人说:“我发誓,我一定做到!”
大师说:“好!你家里养了多少牲畜?”
“一头牛、一只羊,还有六只鸡。”那人说。
“很好,把它们全部带入你的屋内,然后一星期后再来见我。”
那人听了,心惊胆战,但他发过誓听从师父的话,所以就把牲畜全部带进房子。
一星期后,他容貌完全枯槁,跑来见大师,用呻吟的声音说:“一片肮脏、恶臭、吵闹、混乱,不只我不成人形,屋里的人也都快疯了。大师,现在怎么办?”
“回去吧!现在回去把牲畜都赶出去,明天再来见我。”大师说。
那人飞快的奔回家去。
第二天,当他回来见大师时,眼中充满了喜悦的光芒,欢喜的对大师说:“呀!所有的畜生都赶出去了,家里简直像个天堂,安静、清爽、干净,又充满了温馨,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呀!
朋友听了这个故事,微微的笑了。
我们在生命过程中所遇到的挫折,使我们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苦的人,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经验过更巨大的苦难,也因为我们不知道世上的别人,有许多正拖着千斤重的脚,在走过火热水深、断崖鸿沟。
失恋,真是人生的苦难里最易于跨越的,它几乎是人生的必然。
在生命里,有很多历程除了苦痛,没有别的感受。失恋,至少还值得回味、至少有凄凉之美、至少还令我们验证到情感的真实与虚幻。
“有很多事,只是苦,没有别的。与那些事比起来,失恋的真是天堂了!”我加重语气的说。
我们聊着聊着,天就黑了,朋友要告辞,我送她一罐“港口茶”,她的表情已经平静很多了。
我说:“好好的品味这港口茶吧!仔细的观照它,看看到最苦的时候会怎么样?”
<h3>我们的船还要继续前航</h3>
朋友走了以后,我独自坐着饮茶,看着被夜色染乌的天空,几粒微星,点点缀在天际,心中不免寒凉,想到人间里情爱无常的折磨,从有星星的时候,人就开始了在情感挣扎的历程,而即使世界粉碎成为微尘,人仍然要在情爱里走过漫漫长夜、哭过茫茫的旷野。
我想到几天前刚读过杜牧与李商隐的诗,都是我最喜欢的唐朝诗人,他们对失恋心情的描写,那样的细致缠绵,犹如黑夜旷野中闪烁的泪,令人心碎。
我就选了几首,抄在纸上,准备寄给我的朋友:
落花(李商隐)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锦瑟(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无题(李商隐)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枕留妃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无题(李商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赠别(杜牧)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金谷园(杜牧)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秋夕(杜牧)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我少年时代时常吟诵这些诗句,当时有着十分浪漫美丽的怀想,觉得能有深刻的情爱,实在是一种福分。近来重读,颇感到人生的凄凉,才仿佛接近了诗人那冰心玉壶一样的心情,看到飞舞的落花为之肠断,听见琵琶流动的声音不禁惘然,东风吹来感到相思如灰一寸一寸冷去,夜里的蜡烛仿佛替代我们垂泪,像春天的蚕子永不停止地缠绵吐丝,到死方休!
而那园里落下来的花,就好像我们从楼头坠下,心肝为之碎裂!秋天看着遥遥相隔的牵牛星与织女星,是那样的冷,是永远不可能相会了!
情感的挫折与苦难是生命必然的悲情,可是谁想过:
落花飞舞之后,春天的新芽就要抽出!
蜡烛烧尽的时候,黎明的天光就要掀起!
春蚕吐丝自缚的终极,是一只蛾的重生!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如一片叶子抽出、一朵花开放、一棵树生长,是一种自然的时序,春日的繁华、夏季的喧闹、秋野的庄严、冬天的肃杀,都轮流让我们经验着,以便生发我们的智慧。
来吧,让我们在最苦的时候,更深刻地回观我们的心灵世界,我们至少知道“港口茶”苦的滋味,我们一眼就能看见星星,这就多么值得感恩。
让锦瑟发声,让飞花落下,让春蚕吐丝,让蜡烛流泪,让时光的河流轻轻流过一些生命里伤心的渡口吧!
我们的船还要前航,扯起逆风的帆,在山水之间听听杜鹃鸟伤心的啼声,听久了,那啼声不觉也有超越的飞扬的尾音。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01210.jpg"/><h2>幸福的开关</h2>
生命的幸福原来不在于人的环境、人的地位、人所能享受的物质;而在于人的心灵如何与生活对应。因引,幸福不是由外在事物决定的。
一直到现在,我每看到在街边喝汽水的孩童,总会多注视一眼。而每次走进超级市场,看到满墙满架的汽水、可乐、果汁饮料,心里则颇有感慨。
看到这些,总令我想起童年时代想要喝汽水而不可得的景况,在台湾初光复不久的那几年,乡间的农民虽不致饥寒交迫,但是想要三餐都吃饱似乎也不太可得,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家族,更不要说有什么零嘴饮料了。
我小时候对汽水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向往,原因不在汽水有什么好喝,而是由于喝不到汽水。我们家是有几十口人的大家族,小孩依大排行就有十八个之多,记忆里东西仿佛永远不够吃,更别说是喝汽水了。
喝汽水的时机有三种,一种是喜庆宴会,一种是过年的年夜饭,一种是庙会节庆。即使有汽水,也总是不够喝,到要喝汽水时好像进行一个隆重的仪式,十八个杯子在桌上排成一列,依序各倒半杯,几乎喝一口就光了,然后大家舔舔嘴唇,觉得汽水的滋味真是鲜美。
有一回,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看到一个孩子喝饱了汽水,站在屋檐下呕气,呕——长长的一声,我站在旁边简直看呆了,羡慕得要死掉,忍不住忧伤的自问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喝汽水喝到饱?什么时候才能喝汽水喝到呕气?因为到读小学的时候,我还没有尝过喝汽水喝到呕气的滋味,心想,能喝汽水喝到把气呕出来,不知道是何等幸福的事。
当时家里还点油灯,灯油就是煤油,台语称作“臭油”或“番仔油”。有一次我的母亲把臭油装在空的汽水瓶里,放置在桌脚旁,我趁大人不注意,一个箭步就把汽水瓶拿起来往嘴里灌,当场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经过医生的急救才活转过来。为了喝汽水而差一点丧命,后来成为家里的笑谈,却并没有阻绝我对汽水的向往。
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位堂兄快结婚了,我在他结婚的前一晚竟辗转反侧的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暗暗的发愿:明天一定要喝汽水喝到饱,至少喝到呕气。
第二天我一直在庭院前窥探,看汽水送来了没有。到上午九点多,看到杂货店的人送来几大箱的汽水,堆叠在一处,我飞也似的跑过去,提了两大瓶黑松汽水,就往茅房跑去。彼时农村的厕所都盖在远离住屋的几十米之外,有一个大粪坑,几星期才清理一次,我们小孩子平时是很恨进茅房的,卫生问题通常是就地解决,因为里面实在太臭了。但是那一天我早计划好要在里面喝汽水,那是家里唯一隐秘的地方。
我把茅房的门反锁,接着打开两瓶汽水,然后以一种虔诚的心情,把汽水咕嘟咕嘟的往嘴里灌,就像灌蟋蟀一样,一瓶汽水一会儿就喝光了,几乎一刻也不停的,我把第二瓶汽水也灌进腹中。
我的肚子整个胀起来,我安静的坐在茅房地板上,等待着呕气,慢慢地,肚子有了动静,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翻涌出来,呕——汽水的气从口鼻冒了出来,冒得我满眼都是泪水,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呕气更幸福的事了吧!”然后朝圣一般打开茅房的木栓,走出来,发现阳光是那么温暖明亮,好像从天上回到了人间。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01C3.jpg"/><h2>不知最亲切</h2>
如果我们花很多精神分散在许多混乱零碎的资讯中,又哪里有专注的精神来看待自我的历练呢?
有时候出去旅行,一两个月的时间没有看电视、没有听广播,也没有读报纸,几乎对天下大事一无所知,只是心境纯明地过单纯的生活。很奇怪的是,这样的生活不但不觉得有所欠缺,反而觉得像洗过一个干净的澡,观照到自我心灵的丰富。
住在乡间的时候也是如此,除了随身的几本书,与一般俗世的资讯都切断了线,每天只是吃饭、睡觉、散步、沉思,也不觉得有所缺乏。偶尔到台北一趟,听到朋友说起尘寰近事,总是听得目瞪口呆,简直难以相信:原来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纷扰的人事。
想起从前在新闻界服务的时候,腰带上系着无线电呼叫器,不管是任何时地,它总会恣情纵意的呼叫,有时是在沐浴,有时是在睡眠,还有的时候是与朋友在喝下午茶,呼叫器就响了。那意味着在某地又发生了事故,有某些人受到伤害或死亡,有的是千里外的国度发生暴乱,有的是几条街外有了凶案,每次当我开车赶赴现场的时候,就会在心里嘀咕:“这些人、这些事,究竟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差不多整天都随着世界旋转,每天要看七八份报纸,每月要看十几份杂志,每晚要看电视新闻,即使开车的时候,也总是把频率调到新闻的播报,深怕错过任何一条新闻,唯恐天下有一件我不知道的事。然后在生活里深深的受到影响,脑子里想的是新闻,与人聊天也总爱引用新闻题材,甚至夜里做的梦也与新闻有关系。
好像除了随这世界转动,我自己就没有什么好说、好想、好反省的东西了。
现在想起来,过去追随世界转动的生活真像一场噩梦,仿佛旋转的陀螺,因为转得快速,竟看不出那陀螺的颜色与形状。
<h3>用单纯之心来面对生命</h3>
这个世界有多少暴乱,呈现在资讯上的暴乱就有多少,我们每天渴求着资讯,把许多生命投注在暴乱而泛滥的讯息,就好像自己的意识亲历这样的暴乱与染着,由于投在旋转的浊流,自我也就清明不起来了。
自从离开新闻工作以后,我就试着让自己从那许多旋转着、甚至被制造出来的事件里解脱出来,尤其是报纸改成六张以后,我更试着不订阅报纸了,把从前每天早晨花在新闻上面的一两个小时节省下来,用来静思观照自己的内在。电视新闻也尽量节制,一天只看一次,夜里宁可读一些长远而有益身心的书籍。收音机的新闻也不听了,听一些轻松的音乐,以便可以专心的思考。杂志呢,则放弃那些追逐新闻内幕的周刊,只读少数经过严格制作的月刊。
经过比较长期的试验,发现自己竟然在生活中多出了许多时间,并且有机会做更多关于生命智慧的深思了。有很多时候,甚至忘记了世界上有新闻这一回事,然后,在言谈的时候、思想的时候,由于断离了新闻那浮泛的知见,得到一种感性的平安,感觉到自己在说的话是由心田中自然的流露,而不再是某某事如何,某某人怎么样的是非论断了。
这种能用单纯之心来面对生命的态度,常使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悦之情。
当然,这并不表示我是反资讯的,对于许多把青春投注在资讯的采集传播的朋友,我依然心存敬佩,只是我感觉到现代人把太多宝贵的时光用在那多如牛毛的讯息上,确实是生命的浪费。在每天贯耳盈目的资讯里,大部分都是“坏铜旧锡”,对一个人的生命或人格的成长是毫无益处的,有时候还不如乡间遥远的鸡犬的叫声。
生活在现代世界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们不能把耳朵塞起来,眼睛蒙住,所以对世界也不能完全无知无感,那么,每天花在资讯上的时间千万不要超过一个小时,因为“一寸时光,就是一寸命光”。
以报纸为例,宁可选择张数少的报纸,每天大略的翻阅也就够了,若要细细阅读,百寸命光也不够用。这样想时,我就觉得田园作家大卫·梭罗说的“你应该选择对你有益的读物,因为你没有时间阅读其他的”是真知灼见,值得细细思量。
如果我们花很多时间注视外面世界的转动,哪里有时间回观内在的世界呢?
如果我们花很多精神分散在许多混乱零碎的资讯中,又哪里有专注的精神来看待自我的历练呢?
<h3>现代人的三个大病</h3>
我认为生活在重商社会的现代人,最大的三个病是:一庸俗,二复杂,三烦恼。
庸俗之病来自于在感官欲望中浮沉,不能超越。
复杂之病来自于被外在事物所扰乱,不能单纯。
烦恼之病来自于从内在思想生波动,不能平静。
三病其实只是一个病源,就是外面的资讯太发达了,使我们生出更大的欲望,以物质的追求与拥有来作为人生价值的标准,焉得不庸俗?也由于外在的资讯太有侵略性了,使我们忘失原是自己的主人,忙着分析、评论与比较,焉得不复杂?更由于外面资讯太无孔不入了,使我们每天东看西看:那个人比我有钱,这个人比我有权势,那个人比我有才干,这个人比我美丽,于是生出内在的许多贪婪、嗔怨、愚痴,焉得不烦恼,所以,我常常想,减少接触过多的讯息,就可以增加人生的平安。
也许有人不以为然,但我见过许多这样的例子,譬如住在乡下的人虽有欲望,其欲望却远不如城市人,因为他不必和人比汽车、比名牌、比房子,他也没机会天天看大百货公司打折的招牌,或甚少有机会到餐厅大吃大喝,他的欲望自然简单得多,烦恼也就少了。譬如我们小时候家里穷,从来不敢向父母要玩具,甚至也不知道世界上有叫做“玩具”的东西,自然不会像现在的孩子因要不到玩具而怨愤填膺了。譬如我认识很多不识字的人,他们从不被资讯干扰,生命的烦恼简单得多,生活就单纯得多了。
乡下人、穷孩子、文盲之所以过简单生活,是为环境所迫,有时做不得准。然而,如果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人,又有很好的收入,仍不免犯庸俗、复杂、烦恼之病,思有解脱之道,能够回头学习乡下人、穷孩子、文盲的方法,是很不错的。
我想到中国禅宗最关键、影响最大的人物:一是禅宗初祖达摩祖师,他到中国来竟不到处行走,而到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不把时间花费在文字与知见上;一是禅宗六祖慧能,他根本不认识文字,他曾说过:“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
达摩与慧能后来也曾引用经文来表达禅心,不过大部分的说法都是由自我心田流出,达摩有《入道四行论》,慧能有《六祖坛经》传世,总共加起来没有几个字,但是后世的大禅师无不依承达摩、崇拜六祖,他们的思想言论也都不出《六祖坛经》的范围。
这是多么富有启示意义呀!一个是面壁不语的壁观婆罗门,一个是一字不识的樵夫,正是最有智慧、大开大阖、惊涛骇浪的禅门宗祖,想来要越过资讯,才能认识本来的心源,不是没有道理。
在禅宗里,这叫做“不知最亲切”!
<h3>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h3>
清凉法眼文益禅师到南方去行脚参学,有一天突然遇到天下大雨,溪流暴涨,他只好到一个寺院去避雨,住在寺中的地藏院里。
寺里的住持是罗汉桂琛禅师,他听说有行脚僧在地藏院避雨,就过来探视,他亲切的问法眼说:“你要去哪里呢?”
“我只是四处行脚罢了!”法眼说。
“行脚是什么意思?”
“不知。”(法眼一路上都遇到人问他“行脚去哪里?”首次遇到“行脚是什么?”随口就这样回答了。)
没想到罗汉桂琛竟说:“不知最亲切!”
法眼听了豁然开悟,就留下来做罗汉的侍者,再也不行脚了。
这个公案很有意思,“不知最亲切”和“行脚是什么意思?”连起来看,可以使我们有两个思考,一就是六祖慧能回答惠明“还有密意否?”的问题,他说:“密在汝边。”自性的密意不是行脚可以得到的,而是在自己的心田,它没有什么秘密,也不在遥远的地方。
二就是四祖道信说的:“大道虚旷,绝思绝虑。”心地的光明不在知见上,不在是非观念,惟有超越了知见才能回归到与自己最亲密切近的自性光明呀!
“不知最亲切”强烈的表达了禅的超越与实践的精神,对于想得到真实智慧的人,世间的“知”反而令人走向远离之路。
慧朗去谒见大寂禅师,大寂问说:“汝来何求?”
慧朗说:“求佛知见。”
大寂说:“佛无知见,知见乃魔界。”
佛的知见尚且不可求,何况是人间纷扰的知见呢?
我们到现在还可以想象法眼听到“不知最亲切”时那目瞪口呆的神情,一个十方行脚求悟的禅者,想要追求佛的知见,却突然听见“不知最亲切”这五个字,真有如万里晴空中忽然听见天边轰然的响雷一样,智慧之门突然顿开,自性光明骤然涌现。
因此,法眼后来成为伟大的禅师,也常用相同的意趣来教导弟子,有弟子问他:“十二时中要如何修持?”
他说:“步步踏实。”
还有一位弟子问他:“什么是真道?”
他说:“第一是教你去行。第二也是教你去行。”
又有一位弟子问他:“什么是诸佛玄旨?”
他说:“是你也有的呀!”(你就有玄旨!)
另有一位弟子问他:“什么是古佛?”
他说:“现在就很好呀!”(为什么要去问古佛呢?)
法眼说的全是“不知最亲切”!求道者往往花很多时间精力去追求有关道的知识,对道而言,这些知识都很空洞,有如海上的浮沤,与其求知,不如不知,把心力转回内在光明的启发,使自性显露如珠,因为,一切都是现成的呀!
雪峰义存禅师修行很久都不能契入,深为自己不能悟道而烦恼,他的师兄岩头有一次对他说:“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若欲播扬大教,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雪峰听了,当下大悟。
“一一从自己胸襟出”正是“不知最亲切”。唯有穿越知识的迷障,才能截断众流,使真实的般若流露,进入亲切的真道。
<h3>一切都是现成的</h3>
禅师的境界是开悟者的境界,我们或许难以领会,不过禅的世界也并不离开生活,生活在资讯发达的我们,每天都在为知见奔忙,身心难得有片刻的歇息,因为世间言说都是一种对待观念,同一件事,同一个人,有的说“是”,有的说“非”。即使我们自己也常“觉今是而昨非”,从前认为的“是”,现在可能认为“非”。每天在是非里纠缠,何处才能安立,何时才能安顿呢?
如果不能从内在截断众流,得到安顿,就应该斩断外在的葛藤,尽量把垃圾清除,不要再让垃圾进门。我们每天打开六大张报纸,大部分与垃圾无异,我们看到贪读者的腐味、嗔恨者的腥味、愚昧者的霉味,处处都是欲望与无知的臭气、人情与应酬的油腻,真的就能感受到禅师说“不知最亲切”是有一颗多么超越而明净的心。
法眼开悟以后,他的师父罗汉知道他还未彻悟,指着庭前的石头问他:“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现在庭下的石头,是在心内?还是心外?”
法眼说:“在心内。”
罗汉说:“你为什么把这样大的石头放在心内呢?”
法眼无言以对,每天都想出新的答案呈给师父,全被罗汉否定了,经过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辞穷理绝了,这时罗汉对他说:
“以佛法论,一切都是现成的。”
法眼这时才彻底的开悟了。
我们再来深思这几句话吧!
“不知最亲切。”
“你为什么把这样大的石头放在心内呢?”
“一切都是现成的。”
这是我对治资讯泛滥的一个最简要的方法,在光怪陆离、颠倒错谬、眼花缭乱的媒体暴力里,禅师早就以非凡的智慧教导过我们,为我们抽钉拔刺,让我们能单纯坦荡的来面对世界了。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01643.jpg"/><h2>今夕,何夕?</h2>
把握机会,不轻放过,但凡事再思而行。已过不悔,展望将来。
几年前,在电视上看到一位年华老去、身躯肥胖的老牌歌星,以一种特别沙哑而沧桑的声音,唱起她年轻时唱红的一首歌:
啊…… 今夕何夕 云淡星稀 夜色真美丽 只有我和你 我和你 才逃出了黑暗 黑暗又紧紧的跟着你 啊…… 今夕何夕 溪水流 夜风急 只有我和你 我和你 患难相依
这首歌的词意很简单,没有什么特别,可是看见一位祖母级的歌星越过了三十年时光,还回头唱这首歌,就格外感到了人生怆然的悲情。对我们而言,“今夕何夕”里有着浪漫的联想,可是对一位曾红遍半边天的歌星而言,问起:“今天是哪一天?今晚是哪一晚?”时,恐怕都要为之心碎吧!
由于这种悲情,《今夕何夕》到现在还到处流行着,后来有一位年轻美丽的歌星另外唱红了一首《今夕是何夕》的歌,歌词比前者还要令人怀想:
告诉我今夕是何夕? 告诉我此处是何处? 飘零的身影该向何方? 彷徨的心无所归依。 天注定让我遇见你, 却为何又遥不可及? 纵然是将你拥入怀里, 也知道相依只是瞬息。 如蜡炬的烧尽自己, 如灯蛾的扑向火去, 今后将在水里火里, 放不下的也只有你, 虽然相会,永远无期。 如秋云的随风飘逝, 如玉石的沉落海底, 今后不止千里万里, 见我也只有在梦里, 长恨悠悠,无尽期。
这首歌哀怨感伤,但它动人的不只是歌曲,而是对流行歌曲有很大贡献的慎芝女士,写完这首歌不久后就离开人世了,我觉得在她一生所写的歌曲里,有两首意境最感人的歌,可以作为流行歌的经典,一首是《最后一夜》,另一首就是《今夕是何夕》,其中有历经人间沧桑、看清世法无常的感慨,所以才能如此感人。
<h3>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h3>
对于心思细致敏感的人,光是想到“今夕何夕”四个字就会有无限感伤,这也是中国诗歌里一种非常动人的心情,“今夕何夕”的吟唱应该是始自杜甫的一首《赠卫八处士》,这首诗早就是唐诗里人人会诵的经典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