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相识的时候,你还没有结婚,今日相见,你的儿女已经成行。因为会面如此艰难,仿佛才一举杯就喝了十大杯酒了,感知你不忘故人的情意,喝了十杯也没有醉意。想起人生里难以相逢,就好像天上的参星与商星永远相背的转动,今夜是哪一夜呀!竟能一起在烛光下饮酒,再干一杯吧!明天一别又像被山岳阻隔,世事都会变成茫茫的一片了。
杜甫是多么深刻的触及了人生两个重要的命题,一是世事无常,二是情意难住。在生命不断的转动里,人除了感慨怀思,是无能为力的,由于今夕何夕是梦一样,何不好好的来珍惜今夜呢?
这种无常的忧伤、难住的情怀,历代的诗人都有不同的表白,唐朝诗人贾至有一首送别的诗是:
雪晴云散北风寒,楚水吴山道路难; 今日送君须尽醉,明朝相忆路漫漫!
宋朝的欧阳修写的《浪淘沙》更加细腻浪漫: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今年的花开得比去年更红,可惜已经无法与你共游了,想到明年的花可能比今年更好,但那更可惜,因为不知道要和谁一起欣赏呀!欧阳修的“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给我们一种对未来渺茫之叹,但比起杜甫的境界还是差了很远。我觉得最能继承杜甫情思的,是明朝诗人袁凯的《客中除夕》:
今夕为何夕?他乡说故乡; 看人儿女大,为客岁年长。 戎马无休歇,关山正渺茫; 一杯柏叶酒,未敌泪千行。
<h3>心热如火。眼冷似灰</h3>
读了这么多“今夕何夕”、“今日明朝”、“今年明年”的诗歌,真让我们感觉茫然不已。一个日子在我们的生命逝去,有如闪电眨眼那样快速,有如猫爪滑过那样无声,有如和风吹拂那样不可捕捉,每一天夜里,当我们忙完了一天的事务,躺在床上都不免怅惘:这就是我的一天过去了吗?
比较敏感的人会想到今天与明天的问题,会想到昨夜、想到去年此夜,想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然后怀着一点憾然睡去。
更敏感的人,就会因为这样失眠了!
时间空间的转动竟是如此无奈,青春不在、情爱不在、人生许多可珍惜的细节都已不在了,如果我们因此情绪被波动,就会沉溺其中永无出期!我们的心仍然与从前一样热,我们的眼却不必像从前那样热,我们或者可以在变动中有一种冷静的观照。
我很喜欢日本的宗演禅师的座右铭:“我心热如火,眼冷似灰。”
宗演曾为自己立下一个终生奉行的守则:
晨起着衣之前,燃香静坐。 定时休息,定时饮食;饮食适量,绝不过饱。 以独处之心待客,以待客之心独处。 谨慎言词,言出必行。 把握机会,不轻放过,但凡事再思而行。 已过不悔,展望将来。 要有英雄的无畏,赤子的爱心。 睡时好好去睡,要如长眠不起。 醒时立即离床,如弃敝屣。
这虽是禅师自勉的格言,对于容易耽溺缅怀的我们,也是非常有用的,如果能像宗演那样,只有今夕,就没有昨夕明夕与何夕了。他的“睡时好好去睡,要如长眠不起。醒时立即离床,如弃敝屣”特别使我们心惊,令我想起文天祥在处于最险厄之境时,曾写过两句话:“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忠肝义胆的孤臣与云胸水怀的禅师竟有如是相似的格言,使我们知道要从绝处里逢生,要昨死今生,非得有断然的气概不可。
当代修行极有成就的叶曼居士,有一次对我说,她把文天祥的“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略作改动,变成“时时可死,步步求生”,真是改得妙,一个人随时随地可以死去,是多么潇洒,而一个人每一步都往活的地方走,是多么勇毅。反过来,对于那些醉生梦死之辈,就是“时时可生,步步求死”了。
<h3>晴空有云,不改蔚蓝本色</h3>
“今夕何夕”是一个如真似幻、梦幻泡影、迷离朦胧的命题,人在某一种时空里免不了会沦入那样的悲情,其实是没有什么要紧的,只看我们有没有好的观点来看清过往的历程罢了。
药山惟俨禅师有一天在庭院里散步,弟子道吾与云严在旁边随侍,药山指着两棵树,一棵是枯干的树,一棵是繁茂的树,问道吾说:
“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
“荣的对。”道吾说。
药山说:“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
然后转向云严:
“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
“枯的对。”云严说。
药山说:“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淡去!”
这时候,有一位小沙弥走过,药山把他叫住,问他:
“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
小沙弥说:“枯者从它枯,荣者从它荣。”
药山说:“不是,不是。”
这个故事,可以用来印证我们“今夕何夕”的观点,如果像道吾说的是繁茂的对,那么世界就是一片光明灿烂的锦绣了。云严看师兄说错了,赶紧改口,但也不对,因为如果枯干是对,世界就会萧索单调的走向枯寂之路。小沙弥说枯干的让它枯干,繁茂的任它繁茂,这也不对,因为这就失去了人生的观点,不能自己做主了。
对一棵树,枯是荣的最后,荣是枯的最初,因此枯与荣是不可分的,枯荣是一,没有分别。在药山的眼中,是进入了枯荣的本质,他眼里就是树。
对一个人的情境,今夕乃是昨夕的结果,昨夕正是今夕的过程,因此今夕与昨夕是不可划分的。人生的路是一,没有分别,我们能不能有真实之眼去超越枯荣的表相,来看见自己的本质呢?
有时候在月明星稀的夜里,我也会不自觉的吟哦起白光的《今夕何夕》,或曾庆瑜演唱的《今夕是何夕》,这时候我会想,我们不要畏怯生命的感怀、生命的忧伤,乃至生命里忘不了的悲情,那就像晴空里有云,早晨有飞舞的晨曦,黄昏有辉煌的晚霞,都不能改变天空蔚蓝的本色,有时反而增加了蓝天的绚丽。
飘过,美丽过,一点也不染着,是多么好呀!
庞居士问赵州禅师:“和一切无关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让我们先深吸一口气,再来看赵州的回答:
“他不是人!”
能和一切有关,能从昨夕走到今夕,还能怀抱着希望走向生命的远方,在某一个层次上是很幸福的!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01638.jpg"/><h2>沉默的君王</h2>
无常不是真正可悲的所在,在无常里迷失本性,在成功中就沉迷,在失败时就沦落,甚至为远去的成败或狂歌失态或颓丧忧悔,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我回乡下过年,在高雄小港机场下飞机,叫了一辆计程车。计程车司机正是几天前歌星王默君、芝麻、龙眼发生车祸的目击者,他开车到半路停下来等红绿灯的时候,指着旁边说:“这就是王默君被撞死的地方,她的脸整个被撞毁了,削去一半,唉!多么美丽清纯的女孩子呀!”
那几天我一想到王默君的车祸就感到心酸,有几次甚至忍不住要落泪,虽然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岛上,听到车祸的消息已经很平常,不会令人有任何惊怕了,可是像王默君那样美丽、清纯、青春、可爱的少女,在刹那间就从这个世界消失,想起来真是令人难信,并且悲从中来。
二十几岁正是在天空飞翔的年龄,怎么会发生这么残忍惨痛的事呢?
计程车司机是个五十几岁的先生,他说起王默君的车祸感慨不已,认为那个计程车司机应该以谋杀来定罪,否则不足以安慰亡者的魂魄。
后来,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往楠梓的方向行去,才过没有多久,他指着路旁说:“这里就是昨天歹徒枪杀两位年轻警察的现场。”他一边开车,一边向我描述警察被枪杀的惨状,然后对我说:“被杀死的那位,是你们旗山人呢!”
回到家里,我才知道那位年轻的警察不只是我的同乡,还是我的街坊,住在我老家同一条路不远的地方,他的死,已经引起小镇里热切的谈论,闻者无不动容,因为这位不幸的青年警察,才结婚一个月呢!
“结婚才一个月哪!夭寿喔!”老一辈的人都这样说,特别是那些与他熟识的人,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今年的过年,有好几次我登上家附近的鼓山,爬到最顶端,看到即使在冬天也非常苍郁的林木,放眼看着南台湾晴朗无云的蓝天,每每感到心伤,思考到人是多么脆弱,人生是多么无常!家乡的鼓山由于形状像一面鼓而得名,从前传说它在夜临黄昏之际会敲出动人的鼓声,我以前不信这个传说,但这一回在黄昏时思考人间悲切的问题,竟仿佛听见了动地而来的鼓声,心门为之掀动。
<h3>百年三尺土,万古一堆尘</h3>
在鼓山上读明朝莲池大师的文集,他是净土宗的祖师,三十三岁才出家,当时他已娶妻生子了,到六十岁的时候写了六首诗送给俗家的妻子,诗名《东家妇》:
东家妇,健如虎,腹孕常将年月数。 昨宵独自倚门间,今朝命已归黄土。 目前人,尚如此,远地他方哪可指? 问将亲友细推寻,年去年来多少死? 方信得,紫阳诗,语的言真不可欺。 昨日街头犹走马,今朝棺里已眠尸。 伶俐人,休瞌睡,别人与我同一类。 孤儿相看不较多,见前于着傍州例。 钻马腹,入牛胎,地狱心酸实可哀。 若还要得人身后,东海掏钹慢打挨。 我作歌,真苦切,眼中滴滴流鲜血。 一世交情数句言,从与不从君自决。
这是一代高僧写给俗世妻子的诗歌,谈的是“无常”,言恳词切,读到“眼中滴滴流鲜血,一世交情数句言”,真足以令人动容!我们面对人生的无常确是如此,犹如眼里心中的血泪,大部分是令人措手不及的。我们时常在禅诗里读到这样的句子:“百年三尺土,万古一堆尘。”“萧萧烟雨九原上,白杨青松葬者谁?”“玄鬓忽如丝,青丛不再绿。”“电光瞥然起,生死纷尘埃。”生死恍如只在一刹那,充满了人间的悲情。
佛教里有“四念处”,就是“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教我们念念观照身体、感受,乃至心念的流动,来证得因缘的空性。最重要的警示当然是无常了,身体会败坏、感受会起落、意念不能长住,都是一种无常的迁流。这样看,何待生死之际才能知道无常?每一个人生阶段的改变,每一段情感的转折,甚至每一个念头的起灭,分分秒秒都是无常呀!
人生推进的自然之程,也正是无常流动的必然之路,因而如何来接受生命的变化,成为人在成长中的重要课题,可悲的是我们往往只能接受成功,却不能坦然的面对失败,尤其是情感的失败最不能接受,因为情爱的感受向来比金钱事业的感受来得热切与深刻。
其实,情感的成败也只是无常的一幕戏剧罢了,与人生其他的戏一样。
<h3>大河永远向海洋流去</h3>
从本质上看,情感的失败与生命里的一切失败是相同的,朋友的背弃、亲人的远离、事业的破产、考试的落榜、疾病的困境、生死的变灭等等悲剧,其本质都与情感失败相类似,可是为什么我们遭遇到别的失败时没有欲生欲死、生不如死呢?那不是情爱有特别伟大之处,只因为情感格外能令人迷障的缘故。
从长远处看,任何情感的最后终结都是无常的哀痛,一时情感的成功并不表示爱情就可以常住。所谓情感成功就是圆满成婚,然而结婚后离异的比率并不比失恋来得少,说不定离婚的苦痛还胜过未婚前失恋的折磨呢!则“恋爱成功”的结婚并不保证能“永浴爱河、永结同心”,极有可能是演出更大的一出悲剧。若两人真是情爱深刻,能数十年携手在人生道上前进,数十年后必会面临一人先死的离别局面,当时对无常的悲痛感慨说不定还胜过中年时离婚的痛苦!
从清净处看,情感失离的痛苦原是人生最自然的部分,一点也不奇怪。佛陀早就说过人生的八种苦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烦恼炽盛苦。”这八种苦样样都与情爱有关,若没有爱欲,何来生老病死?若爱欲不深,何来别离苦、怨憎会、求不得、烦恼炽盛呢?
所以,我觉得一个人要得到内心真实的平安,必须对情感的变化淡然处之,万一不能淡然处之,也应该看清无常之理,才不至于被突来的失败所击溃,要知道,生命里像失恋这样的失败还多得多呢!
从歌星王默君的遽逝,想到无常变迁之迅速,“无常”确实是一位“沉默的君王”,我们人生的波涛汹涌都是被它所牵动流转的。
无常的本身并无是非悲喜可言,我们在欢喜成功之际,感觉生命的变动是好的,值得歌颂的;我们在悲痛失意之时,感觉无常的迁流是坏的,令人怀忧的。但是,这都仅是个人的感受,犹如大河上的枯叶花瓣,转瞬就会无踪,大河的本身只是永远的向海洋流去,是不会因我们的感受而改变面目的。
如此思索起来,无常不是真正可悲的所在,在无常里迷失本性,在成功中就沉迷,在失败时就沦落,甚至为远去的成败或狂歌失态或颓丧忧悔,这,才是最大的悲哀,宋朝的方会禅师写过一首偈:
心随万境转, 转处实能幽。 随流认得性, 无喜亦无忧。
让我们细心体会,并来超越生命的无常吧!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01N5.jpg"/><h2>我的释迦不卖</h2>
每个人都应该有他修行的原则,有不能作为人情奉送的东西。
我到乡间市场去买水果,卖水果的老板进屋去拿钱来找我,我站在水果摊边等他。
忽然有两位青年走到我面前,大声的叫我:“喂!老板,你的释迦一斤多少钱?”
由于我正在念佛,被突如其来的叫唤吓了一跳。我在生活里虽没有时间做特定功课,不过一有空我就念佛,像等车的时候、坐火车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喝茶的时候,故因而常错过班车或乘车过站,念得特别好的时候,有人唤我,我的感觉常是从净土里突然被拉回浊世。
我回过神来,突然大声的说:“我的释迦不卖,但是他的释迦一斤二十四元。”这时老板正好从屋内出来,我就指着他说。当时,我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因为已经有很多年,我没有对别人大声讲话了。
返家的时候,我玩味自己说的“我的释迦不卖”这句话,看到山路上花树青翠,晴空中白云朵朵。是的,作为一个佛的弟子,虽然菩萨行是要善巧方便,是要无限慈悲,可是菩萨行并不是没有原则、不要庄严的,有很多时候真是“我的释迦不卖”!所以,古代的祖师曾说:“宁可粉身及碎骨,不将佛法做人情!
我不卖的释迦是什么呢?
一、凡是有对佛菩萨不敬的言词与行为,绝对不假以辞色,立刻给予指正,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二、对众生虽然随顺,但对于佛所说的“因缘法”、“因果律”绝不随意扭曲,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三、认定任何人都可以学佛,但对于杀、盗、淫、妄、酒绝不方便说是无碍的,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四、不论外人如何谈论出家法师与在家居士的是非,但愿不要有一句批评的言词由我口中吐出,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
每个人都应该有他修行的原则,有不能作为人情奉送的东西,希望作为佛弟子的我们,都能为法而行,不要出卖我们最尊贵的释迦。
特别是当我们听到不修五戒也可以学佛的“方便语”时,更是心如刀割,让我来引《楞严经》里佛陀对阿难说的话:
第一清净明诲:“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砂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砂。”
第二清净明诲:“若不断杀,修禅定者,譬如有人自塞其耳,高声大叫,求人不闻,此等名为欲隐弥露。”
第三清净明诲:“若不断偷,修禅定者,譬如有人水灌漏卮,欲求其满,纵经尘劫,终无平复。”
第四清净明诲:“若不断其大妄语者,如刻人粪为栴檀形,欲求香气,无有是处。”
五戒如何能善巧方便呢?不论是教、宗、律、净、密都应该把五戒当成是“我们不卖的释迦”。
每次看到名为释迦的水果,就会想起佛陀头上的肉髻,觉得那水果长得真美。台湾乡间还有一种可以泡茶的水果叫“佛手”,长得圆圆满满、芬芳独特,非常令人喜爱。我也喜欢街头的菩提树,只因佛陀曾在那样的树下证道。
凡是与佛菩萨有关的一切,我都充满了情感,我都热爱。
我有很多不卖的释迦,但是我也有卖的释迦,像我对佛的感情、热爱与向往,像我知道的佛的大悲、菩提与般若。我不但卖,还要推着摊车在大街小巷推销,让人免费的取用。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022S.jpg"/><h2>水晶石与白莲花</h2>
不要把阴影覆在心里,要散发光和热,生命才有意义。
在花莲盐寮海边,有一种石头是白色的,温润含光,即使在最深沉的黑暗中,它还给人一种纯净的光明的感觉。把灯打开,它的美就怦然一响,抚慰人的眼目。把它泡在水里,透明纯粹一如琉璃,不像是人间之石。
听孟东篱谈到这样的石头,我们在夜晚就去到了盐寮海边,在去的路上他说:“这种石头被日本人搜购了很多,现在可能找不到了。”等我们到了盐寮,他一一敲开邻居的大门,虽然在夜里九点,海滨乡间的居民都已经就寝了。听我们说明来意,孟东篱的第一个邻居把家里珍藏的水晶石用双手捧着出来说:“只有这些了。”
数一数,他的手里只有八颗石头。
幸好找到第二个邻居,她用布袋提出一袋来,放在磅秤上说:“十公斤,就这么多了。”
然后她把水晶石倒在铺了花布的地板上,哗啦一声,一地的琉璃,我们的惊叹比石头滚地的声音还要哗然。
我一向非常喜欢石头,捡过的石头少说也有数千颗,不过,这水晶石使我有一种低回喟叹的感受,在雄山大水的花莲竟然孕育出这许多透明浑圆、没有缺憾的石子,真是令人颤动的呀!
妇人说,从前的海边到处都是这种石头,一天可以捡好几公斤,现在在海边走一天,只能拾到一两粒,它变得如此稀有,是不可思议的。
疑是水晶的石头原不产在海里,它是花莲深山的蕴藏,在某一个世代,山地崩裂,石块滚落海岸,海浪不断的磨洗、侵蚀、冲刷,使其成为圆而晶明的面目。
疑似水晶的石头比水晶更美,因为它有天然的朴素风格,它没有凿痕,是钟灵毓秀的孕生,又受过海浪永不休止的试炼。
疑似水晶的石头使人想起白莲花,白莲花是穿过了污泥染着的试探,把至美至香至纯净的花朵高高标起到水面,水晶石是滚过了高高的山顶、深深的海底,把至圆至白至坚固的质地轻轻地滑到了海滨。
天地间可惊赞的事物不少,水晶石与白莲花都是;人世里可仰望的人也不少,居住在花莲的证严法师就是。
第一次见到证严法师,就有一种沉静透明如琉璃的感觉,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不必言语就能给人一种力量,那种力量虽然难以形容,却不难感受。证严法师的力量来自于她的慈悲,还有她的澄澈,佛经里说慈悲是一种“力”,清净也是一种力,证严法师是语默动静都展现着这种非凡的力量。
她的身形极瘦弱,听说身体向来就不好;她说话很慢很慢、声音清细,听说她每天应机说法、不得睡眠,嘴里竟生了痤疮;她走路很从容、轻巧,一点声音也无,但给人感觉每一步都有沉重的背负与承担。
她吃饭吃得很少,可是碗里盘里不会留下一点渣,她的生活就像那样子一丝不苟。
有人问她:“师父天天济贫扶病,每天看到人间这么多悲惨事相,心里除了悲悯,情绪会不会被迁动,觉不觉得苦?”
她说:“这就像爬山的人一样,山路险峻、流血流汗,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对不想爬山的人,拉他去爬山,走两步就叫苦连天了。看别人受苦,恨不能自己代他们受,受苦的人能得到援助,是最令我欣慰的事。”
我想,这就是她的精神所在了,慈济功德会的志业现在已经全国都知道了,它也是近代中国最有象征性的佛教事业,大家也耳熟能详,不必赘述,我来记记两次访问证严师父,我随手记下的语录吧:
“这世间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无可奈何的时候,所以不要太理直气壮,要理直气和,做大事的人有时不免要求人,但更要自己的尊严。”
“未来的是妄想,过去的是杂念,要保护此时此刻的爱心,谨守自己的本分,不要小看自己,因为人有无限的可能。”
“人心乱,佛法就乱,所以要弘扬佛法,人心要定,求法的心要坚强。”
“医生在病人的眼里就是活佛,护士就是白衣大士,是观世音菩萨,所以慈济是大菩萨修行的道场。”
“这世界总有比我们悲惨的人,能为别人服务比被服务的人有福。”
“现代世界,名医很多,良医难求,我们希望来创造良医,用宗教精神启发良知,以医疗技术来开发良能,这就能创造良医。”
“我一开始创建慈济的时候是救穷,心想一定要很快消灭贫穷,想不到愈救愈多,后来发现许多穷是因病而起的,要救穷,就要先救病,然后才盖了医院。所以,要去实践,才知道众生需要的是什么。”
“不要把阴影覆在心里,要散发光和热,生命才有意义。”
“菩萨精神是永远融入众生的精神,要让菩萨精神永远存在这个世界,不能只有理论,也要有实质的表现。慈济与愿力是理论,慈济的工作就是实质的表达,我们希望把无形的慈悲化为坚固的永远的工作。”
“一个人在绝境时还能有感恩的心是很难得的,一个永葆感恩心付出的人,就比较不会陷入绝境。”
“每一分菩提心,就会造就一朵芳香的莲花。”
“当我决心要创建一座大医院时,一无所有,别人都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但我有的只是像地藏菩萨的心,这九个字给我很大的力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得过几次大病,濒临死亡,我早就觉悟到人的生命不会长久,但每次总是想,如果我突然离开这世界,那么多孤苦无依的人怎么办?”
这都是随手记下来的师父的话,很像海浪中涌上来的水晶石,粒粒晶莹剔透,令人感动。
师父的实践精神不只表达在慈济功德会这样大的机构,也落实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她们自己种菜、自己制造蜡烛、自己磨豆粉,“静思精舍”一直到现在都还保有这种实践的精神。甚至这幢美丽朴素的建筑也是师父自己设计的,连屋上的水泥瓦都是来自她的慧心。
师父告诉我从前在小屋中修行,夜里对着烛光读经,曾从一支烛得到了开悟,她悟到了:一支蜡烛如果没有心就不能燃烧,即使有心,也要点燃才有意义,点燃了的蜡烛会有泪,但总比没有燃烧的好。
她悟到了:一滴烛泪一旦落下来,立刻就被一层结出的薄膜止住,因为天地间自有一种抚慰的力量,这种力量叫“肤”。为了证验这种力量,她在左臂上燃香供佛,当皮被烧破的那一刹那,立即有一阵清凉覆盖在伤口上,那是“肤”,台湾话里,孩子受伤,妈妈会说:“来!妈妈肤肤!”这种力量是充盈在天地之间的。
她悟到了:生死之痛,其实就像一滴烛泪落下来,就像受伤了,突然被肤。
她悟到了:这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对我们说法,这种说法常是无声的,有时却比声音更深刻。
师父由一支蜡烛悟到的“烛光三昧”,想必对她后来的行事有影响,她说很喜欢烛光的感觉,于是她自己设计了蜡烛,自己制造,并用蜡烛和人结缘。从花莲回来的时候,师父送我五个“静思精舍”做的蜡烛。
回台北后,我把蜡烛拿来供佛,发现这以沉香为心的蜡烛可以烧十小时之久,并且烧完了不流一滴泪、了无痕迹,原来蜡烛包覆着一层极薄的透明的膜,那就是师父告诉我的“肤”吧!我站在烧完的烛台前敛容肃立,有一种无比崇仰的感觉,就像一朵白莲花从心里一瓣一瓣的伸展开来。
证严师父的慈济志业,三十余万位投身于慈济的现代菩萨,他们像蜡烛一样燃烧、散发光热,但不滴落一滴忧伤的泪,他们有的是欢欣的菩萨行。
他们在这空气污染、混乱浊劣的世界,像一阵广大清凉的和风,希望凡是受伤的跌倒的挫败的众生,都能立刻得到“肤肤”,然后长出新的皮肉。
他们以大悲心为油,以大愿为灶、以大智为光,要烧尽生命的黑暗,使两千万人都成为菩萨,使我们住的地方成为净土。
慈悲真是一种最大的力呀!
我把从花莲带回来的水晶石也拿来供佛,觉得好像有了慈济,花莲的一切都可以作为天地的供养,连“花莲”两个字也可以供养,这两个字正好是“妙法莲花”的缩写,写的是一则千手千眼的现代传奇,是今日世界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02155.jpg"/><h2>曼妙的云</h2>
我们不要看这个也不对,看那个也不对,什么都要扫来心里放着,这就是自寻烦恼。
在往南投山中的小路,两旁的荔枝树结满果实,果实都已成熟了,泛着深沉饱满的红色,累累团聚在柔软的枝条,仿佛要垂到土地上一般。
荔枝园里戴斗笠的农妇正忙着收成,在蔚蓝的天空下,空气轻轻地流动,使忙碌采收荔枝的动作呈现出一种安静优美的图像,有如印象派的田园作品。
在这块土地上,我每回看到农作丰收,看到农人收成自己的辛勤果实,都感到深受震动,童年每一次收成的欢愉就从深处被唤醒出来,觉得生命或不免悲苦,收成至少使我们感受到有一个幸福的希望。
尤其是在这条路,正要去拜见印顺导师,使我的心似乎随着山路往上提升,因为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心愿了。
我在学佛之初,曾深受印顺导师所著《妙云集》的影响,当时对佛经一知半解,阅读经典格外辛苦,常常往佛教的书店去钻,一次就搬回来一大箱书,有一次请回一套《妙云集》,看了一个月之久,我长久以来对佛教的谜团都在这套书里找到了答案,而我在思想上无法转动的疑窒,也在《妙云集》里得到了疏解。
一直到现在,印顺导师的《妙云集》还对我有几个重要的影响,一是要出世与入世并重,二要佛学与学佛并行,三要大乘与小乘同钻,四要超越神化与俗化,五要走向平实与长远,总而言之,就是在中道里,一步一步稳健的向前。
对初学佛的人,不免多少会落于两边,例如认为佛教是在寻找来世的解脱之道,因此就忽视了今生;例如认为实践是唯一重要的,不必浪费时间阅读经典;例如要就学大乘菩萨,小乘实在不值一观;例如着眼于炫奇的神通,不能回观平凡的众生;例如追求感应,而不能落实于现实生活……我在刚开始的时候,偶尔也会有这种偏失,幸好那时候读了《妙云集》,使我知道,真正的佛教实有更宽广的风格与更高远的境界,尤其是其中的“佛法概论”、“成佛之道”,以及关于经典的讲记,更使我的眼界大开,从此读佛经有如开罐饮蜜,终于尝到法味。
是以后来有人问我初学佛的人应该读哪些佛书,我都劝他们读《妙云集》,如果没有时间,读读《妙云选集》也是很好的,能建立起我们坚强的正知正信的基础。
由于有这一段《妙云集》的因缘,在我的心中,印顺导师是“和天一样高”的法门龙象,若以学术成就观之,也是国宝级的人物。这些年来,我参访过不少高僧大德,唯有印顺导师近年隐居山间,不接见访客,一直无缘亲近,这次因缘殊胜可以拜见,竟使我在前一天的晚上为之失眠,甚至快到他居住的地方,心口不由自主的怦怦乱跳,随行的朋友说,看我兴奋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个修行人。
导师果然隐居在荔枝园子里,屋前屋后都被荔枝树包围,他的待者出来接待我们,手里端一盘荔枝说,导师身体违和,所以在楼上休息,嘱我们先吃点荔枝,他要上楼通报。我便边吃荔枝边观察环境,导师住在一幢极朴素整洁的二层洋房,屋前有一个格局虽小,却花树繁盛的花园,蝴蝶、蜜蜂、蜻蜓在院子里飞舞,不时传来一声极清越的鸟声,即使是早晨时分,也可以感受到这是极端宁静的所在。
同行的雅璇看我荔枝已经吃了半盘,说:“我们还是先上楼向导师请安吧!”
导师坐在临东边的大窗前,看到我们,露出和煦的微笑说:“你们来了呀!坐坐!”声音清爽结实。
礼拜过后,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竟沉默了一阵,他微笑的看着我们说:“你们的信我收到了,问的问题都很大呀!恐怕短短的时间说不清楚。”这时我才正视他,发现与我在书里得到的印象有一点点的不同,书里的导师智慧如海,是严肃而知性的,就是他的相片看起来也是威严庄肃,但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导师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慈悲的香气,那样的温和而感性,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导师已经八十四岁,但他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就像窗前荔枝的颜色,他坐在那里,给我的感觉是窗内窗外都有太阳。对于我们的来访,他很高兴,一直问我:“喝茶了没有?”当他说这一句时,使我想起赵州禅师。
我对导师说,我读过他的《妙云集》,还有《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获得许多法益,他不住的说:“很好,很好。”
我会读《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是有一次我的皈依师父圣严法师问我:“你读过《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没有?”我摇头。师父说:“你好好的读,对你了解禅宗是有帮助的。”后来我仔细阅读,果然给我很大的开启,理清了我对禅宗一些纠葛的思路。我把这一段报告给印顺导师听,他说,中国禅宗自己发展出很伟大的风格,它丰富了禅定的内容,使其可以在生命里实践,甚至在生活的每一细节展现出来,尤其是六祖的顿悟禅,使禅的生气勃发,成为般若的大海,真是了不起的成就,所以中国人应该特别珍惜禅宗。
我又问说:“禅宗是不是大乘呢?”
导师笑起来:“当然是了。”
他的理由是,禅宗里讲身心净化,是要内净自心,外净世界,不是自我求了脱,因为一旦破了我执,世界与我就无所分别。而禅者也讲慈悲与智慧,其修行的顿悟,正是慈悲与智慧真正的实现。
他说:“最重要的是实践,实践是禅最要紧的东西。”
许多人都知道印顺导师是当代伟大的思想家,对佛教学术有非凡的贡献,甚至以为他是个“学者”,其实在他的著作里,经常提示学人要实践,要学佛与佛学并重,不可使佛教成为理论。他自己当然是个实践者,他一向主张不只佛教徒要实践佛法,也要用佛法来改善现实社会,使佛法成为改进世间的方法,那是因为佛法以有情为本,它应该以大众为对象,使众生得到利益。
导师自幼体弱多病,经常活在生死边缘,我们读《印顺导师学谱》就知道,他几乎年年都生大病,有好几次甚至预立遗嘱,可以说他从来没有健康过,但是他从二十六岁开始佛学写作,五十几年来从未间断,时常病倒在床,仍然著述不断,他的信仰之坚定,毅力之坚强都是非凡的,他的为法忘躯就是最伟大的实践,也正是大乘菩萨的精神。
他常说:“信仰佛法,而不去实践,是本末倒置的。”我们今天读导师的书,应该认识到他的实践精神才好。
后来,我们把椅子搬到院子来谈,导师的谈兴很好,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丝毫没有老态,他说到文殊佛教中心在谈的两个题目:“佛教徒应不应该有王永庆?”“佛教徒的婚姻观。”他说,佛教徒应该用几个角度看问题,一是自然,二是广大,三是圆融。金钱与婚姻都可以作如是观,只要有正命正业,佛教徒赚大钱没什么不好,正可以回馈社会,做布施行。婚姻也是如此,若能互相鼓舞,也可以成为佛化家庭,对社会有正面和良性的影响。
他说:“我们学佛的人不要看这个也不对,看那个也不对,什么都要扫来心里放着,这就是自寻烦恼。”导师的幽默,使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感觉到如同院子的阳光一样温暖。
我们谈了近两个小时,侍者来说导师应该休息了,大家才恭送导师回房。
在回来的路上,有一个人问我:“为什么称印顺导师为导师呢?这是个很特别的称呼呀!”
这个因缘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导师在三十六岁时(一九四一年),他的学生演培法师在四川合江县法王寺创办法王学院,礼聘他为“导师”,从此学众都称他“导师”。他初来台湾,台北善导寺也聘为“导师”,从此教内教外都称他为导师。正如后辈学佛的人称“广钦老和尚”、“宣化上人”、“悟明长老”、“忏公”(忏云上人)、“圣严禅师”、“星云大师”一样,“印顺导师”也标明并彰显了他名称的特质,正是引“导”千千万万的佛子走向了学佛正轨,足以为人天“师”范。
告辞导师下山的路上,我感到天地清朗,南投山上正飘浮着几朵单纯洁净的白云,俯视着人间,我想到导师曾写过一首偈:
愿此危脆身,仰凭三宝力; 教证得增上,自他感喜悦。 不计年复年,且度日又日; 圣道耀东南,静时万籁寂。
思及导师的人格与风范,在仰观苍空的时候,使我们有豁然之感,而天上的白云则是自由而曼妙,恍如最庄严的白莲花,在最高的地方,犹自在开放!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02406.jpg"/><h2>珠玉枇杷</h2>
要时常维持心、口、意的清净,尤其要守口戒,不要对人出恶言。
到南投乡间的灵源山寺去拜见妙莲老和尚,已经干旱了数月的中部,在这一天突然大雨滂沱,许多人家都把家里的塑胶桶子搬到庭院外面来承接雨水,这样的惜福画面已经许久没有看见了。
车子在泥泞的山路间转半天,司机说再也上不去了,我们于是下车在雨中步行,雄浑的寺院在山的顶端,沿路可以俯望雾气山风中的梯田,春耕后的稻子正欢欣的抬头看满天的绵绵之雨。
我想到今天天未亮就被朋友唤醒,他说:“我们一起去看一位非常伟大的法师。”
他讲的法师正是妙莲老和尚,妙老从前住在香港,曾经闭关长达二十几年,因此往往只闻其名,未能亲仰他的风采,一个人有二十余年的时间闭住在关里,而竟然盛名满天下,得到中外人士的景仰,这也算是一个神奇的事吧!
妙莲老和尚最神奇的还不在此,他曾修习净土法门的“般舟三昧”多达十几次。“般舟三昧”是很难的修行方法,每修一次要九十天,在这九十天中要二十四小时保持在念佛奔行的状态,不能有一丝昏沉。在关房中横挂着一条绳子,行香念佛累到不能支持时,只能在绳上稍微依靠,像这种想象中只有古人在修行的法门,没想到今日仍有人修,而且连修十几次。
我曾访问过台北十方禅林的住持从智法师,从智师父曾修过四次“般舟三昧”,他说到修“般舟三昧”时的经过,九十天不眠不休,到最后连绳子也不敢靠,因为一靠便倒,只好用绳子把自己的双手绑着挂在墙上,即使是如此,身体犹一直往下坠去。听得我心弦震动,久久难已。
从智师父说:“很可惜一直没有修成功,应该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保持清明,可是我最多只能保持二十二小时的清明,另外有两小时总是破不了。”
“师父,什么叫般舟三昧的成功?”我说。
他说:“成功就是破了一切执著,达到无人相、我相、寿者相、众生相。”
从智法师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修行是骗不了人的。即使不开口,也知道有没有。”
这两位修行“般舟三昧”的师父都是我所崇敬的,他们使我们在茫茫的人世中闻到了修行者的消息,好像在山林间的危壁上看见一株纯净的百合花开放,香气在四周流荡。
南投的灵源山寺风景秀丽、规模宏伟,是妙莲老和尚回台四年多以来的道场,他在香港潜心苦修后选择台湾作为弘法常住之地,这里面除了深刻的悲心,也可以见到台湾的因缘殊胜,福报广大。
妙莲老和尚很亲切的与我们晤面,做了一些关于修行的开示,他说:
“要时常维持心、口、意的清净,尤其要守口戒,不要对人出恶言。”
“愿力与业力就像跷跷板的两边,业重并不可怕,愿力加重、福德加厚,业就浮起来了。当然要仰仗佛力,多念佛拜佛。”
“皈依与学佛并不是在找一个新的家,而是像久别家乡的浪子回家一样。”
“不要去压制心念,而是要放下心念。”
“所有世间的一切相都是虚妄的,能放下就是最好的修行。”
“老实念佛呀!”
他浓重的苏州口音并不难懂,他说的话也都平常简易,但由于慈悲的关系,使我感到在最平常的话里有极深刻的力量。
离开灵源山寺已近黄昏了,雨势全停,笼罩在四野山上的山风,正一丝丝的在晴空中飞扬到更高的地方,久旱得到雨水的农人纷纷走到梯田的田埂。站在山上,我看不见农人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们的欣喜之情。
半路上,我下车在路旁小店买了两串南投特有的红香蕉,还有一串刚从树上采来的新鲜枇杷。香蕉是内敛的枣红色,枇杷则是阳光一样的金黄,用绳子挂在店门口,看了就令人感动。
今天晨起,把两根红香蕉和十个枇杷摆在白色瓷盘上,剥了当早餐,芳香浓郁,想到昨天去见妙莲老和尚一日的奔波,觉得吃香蕉与枇杷也是非常幸福,宛如在净土无异,吃完枇杷时就决定把这段因缘,这样笔记下来。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02545.jpg"/><h2>林边莲雾</h2>
有时我们是站在咸地上,有时还会被咸风吹拂,这是无可如何的景况,不过,如果我们懂得转化、对比,在逆境中或者可以开出更香脆甜美的果实。
到南部演讲,一位计程车司机来看我,送我一袋莲雾。
他说:“这莲雾不同于一般莲雾,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莲雾有什么不同吗?”我把莲雾拿起来端详,发现它的个儿比一般的莲雾小一点,颜色较深,有些接近枣红。
“这是林边的莲雾,是我家乡的莲雾呀!”他说。
“林边不是生产海鲜吗?什么时候也出产莲雾呢?”我看着眼前这位出身于海边,而在城市里谋生的青年,他还带着极强的纯朴勇毅的乡村气息。
青年告诉我,林边的海鲜很有名,但它的莲雾也很有名,只可惜产量少,只有下港人才知道,不太可能运送到北部。加上林边莲雾长得貌不起眼,黑黑小小的,如果不知味的人,也不会知道它的珍贵。
来自林边的青年拿起一个他家乡的莲雾,在胸前衬衫上来回擦了几下,莲雾的光泽便显露出来,然后他递给我叫我当场吃下。
“要不要洗一下?”我说。
“免啦,海边的莲雾很少洒农药。”
我们便在南方旅店里吃起林边莲雾了,果然,这莲雾与一般的不同,它结实香脆、水分较少、比一般莲雾甜得多,一点也吃不出来是种在海边的咸地上。我把吃莲雾的感想告诉了青年,他非常开心地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今天我出门要来听你的演讲,对我太太说想送一袋莲雾给你,她还骂我神经,说:‘莲雾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就说了:‘心意是最贵重的,这一点林先生一定会懂!’”
我听了,心弦被震了一下,我说:“即使不是林边莲雾,我也会喜欢的。”
“那可不同,其他莲雾怎么可以和林边的相比!”他理直气壮的说道。
我也学他的样子,拿一个莲雾在胸前搓搓,就请他吃了。我们两人就那样大嚼林边莲雾,甚至忘记这是他带来的礼物,或是我在请他吃。
话题还是林边莲雾,我说:“很奇怪,林边靠着海岸,怎么可能生出这样好吃的莲雾?”
“因为林边的地是咸的,海风也是咸的,莲雾树吸收了这些盐分,所以就特别香甜了。”他说。
“既然吸收的是盐分,怎么会变成香甜呢?”
“它是一种转化呀!海边水果都有这种能力,像种在海岸的西瓜、香瓜、番茄,都比别地方香甜,只可惜长得不够大,不被重视。也可以说是一种对比,就像我们吃水果,再不甜的水果只要沾盐吃,感觉也会甜一些。”这一段话真是听得我目瞪口呆,从盐分变成香甜感觉上是那样的自然。
看我有点发怔,青年说:“这很容易懂的,就像如果我们拿糖做肥料,种出来的不一定甜。前一阵子不是有些农人在西瓜藤上打糖精吗?那打了糖精的西瓜说多难吃,就有多难吃!”
在那一刻,我感觉眼前的林边青年,就是一位哲学家。后来,他告辞了,我独自坐在旅舍里看着窗外黯淡的大地,吃枣红色的林边莲雾,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感念这青年开老远的车,送我如此珍贵的礼物,也感念他给我的深刻启发。
在生命里确实是这样的,有时我们是站在咸地上,有时还会被咸风吹拂,这是无可如何的景况,不过,如果我们懂得转化、对比,在逆境中或者可以开出更香脆甜美的果实。
这样想来,林边莲雾是值得欢喜赞叹的,它有深刻的生命力,因而我吃它的时候,也不禁有庄严的心情。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402X0.jpg"/><h2>欢乐中国节</h2>
对我们来说,只有当我们知道快乐与悲伤是生命必然的两端时,我们才有好的态度来面对生命的整体。
传说在中国有三位修行者,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他们是爱笑的圣人,因为当人们看到他们时,他们总是在笑,从一个城市笑到另一个城市。
每到一个新城市,他们就会在市场、街道,或广场中央大笑,使附近的人都过来围着他们,慢慢的,本来迟疑的人也走过来了,像口渴的人走向井边。顾客忘了他们要买什么,店主把店铺关了,一起到这三个人的旁边,看他们笑。
他们的笑是那么自在、那么无碍、那么优美、那么光辉,使旁观的人都深深的感动了,因为生活在市集里的人从没有那样笑过,甚至已经忘记人可以那样笑着。
他们的笑会感染,旁观的人开始笑,然后所有的人都笑了,就是几分钟前,那市场是个丑陋的地方,人们有的只是贪婪、嗔恨、愚痴,卖的人只想到钱和渴望钱,买者则只想贪小便宜。他们的笑改变了市场的气氛,使所有的人汇成一体,欢欣、无私、互相欣赏,就好像很久才有一次的节庆。
人们先是笑,忘记了是要买或是要卖,随后,人们真心笑了,最后甚至围着三人忘情的跳舞,仿佛进入一个新世界。
由于这三个人所到之处,都带着欢笑,使他们行经之地都变成天堂,所有的人都喜欢见到他们,称他们是“三个爱笑的圣人”。
当圣人的名字传扬开来,就有人来问道:“给我们一些启示,教导我们一些真理吧!
他们总是说:“我们没有什么好说,只是不断的笑!”
他们走遍全中国,从一地到另一地、从城市到乡村,帮助人们去笑、去开发内在的笑意,凡是悲伤、哀痛、贪婪、嗔恨、愚笨的人都跟着他们笑,慢慢的,人们懂得笑了,生命就得到了崭新的蜕变,就像是一只丑陋爬行的虫化成了斑灿自由的彩蝶。
他们的日子就在笑中度过。
有一天,三个爱笑的圣人之一过世了,村人聚集着说:“他们的友谊那么好,现在另外两位一定会哭的吧!他们不可能再笑了。”
但是,当村民看到另外两位时都吃了一惊,因为他们正在笑,在唱歌跳舞,在庆祝最好的朋友离开这个世界。
村民充满疑惑,并且有一点生气的说:“你们这样太过分了,一个人死了是多么悲伤的事,你们还笑、还跳舞,这对死去的人是多么不敬!”
两个微笑的圣人说:“我们的一生都在笑里度过,我们必须欢笑,因为对一位一生都在笑的人,欢笑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告别。而且,我们不觉得他过世了,因为生命不死,笑着离开的人一定会笑着回来!”
笑是永恒的,就像波浪推动,而海洋不变;生命是永恒的,就像演员下台了,戏剧仍在进行;大化是永恒的,花开花落,树却不会枯萎。可惜,村民不能了解这些,所以那天只有他们两人在笑。
尸体要焚化之前,村民说:“依照仪式,我们要给他洗澡,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但是两个微笑的圣人说:“不!我们的朋友生前就吩咐不举行任何仪式,只要按照他原来的样子放在焚化台上面就好了。”于是,死者被以本来面目放在焚化台上焚烧。
当火点燃的时候,突然之间,烟火四射,原来那个老人在他的衣服里藏着许多节庆的鞭炮和烟火,作为他送给观礼者的礼物。
烟火飞扬到高空,爆开时有各种缤纷的颜色,闪亮的火光照耀了整个村落。
本来微笑的圣人疯狂的笑了起来,村民也笑起来,马路、树木、花草,甚至焚烧尸体的火焰都在笑着,然后大家开始快乐的跳舞,过了村落有史以来最大的庆祝会,在欢笑与跳舞的时候,大家感觉到那不是一个死亡,而是一个新生命的开始、一个全新的复活。
最后大家都知道了:如果人能快乐的归去,死亡就不能杀人,反而是人杀掉了死亡;如果能改变死亡的悲伤,知道生死的实相,人就不会有什么损失了!
对我们来说,只有当我们知道快乐与悲伤是生命必然的两端时,我们才有好的态度来面对生命的整体。
如果生命里只有喜乐,生命就不会有深度,生命也会呈单面的发展,像海面的波浪。
如果生命里只有悲伤,生命会有深度,但生命将会完全没有发展,像静止的湖泊。
唯有生命里有喜乐有悲伤,生命才是多层面的、有活力的、有深度,又能发展的。
遇到生命的快乐,我要庆祝它!遇到生命的悲伤,我也要庆祝它!庆祝生命是我的态度,不管是遇到什么!快乐固然是热闹温暖,悲伤则是更深刻的宁静、优美,而值得深思。
在禅里,把快乐的庆祝称为“笑里藏刀”——就是在笑着的时候,心里也藏着敏锐的机锋。
把悲伤的庆祝称为“逆来顺受”——就是在艰苦的逆境中,还能发自内心的感激,用好的态度来承受。
用同样的一把小提琴,可以演奏出无比忧伤的夜曲,也可以演奏出非凡舞蹈的快乐颂,它所达到的是一样伟大、优雅、动人的境界。
人的身心只是一个乐器,演奏什么音乐完全要靠自己。
所以,即使在最悲伤的时候,也让我们过欢乐中国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