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温一壶月光下酒(1 / 2)

有时候抽象的事物也可以让我们感知, 有时候实体的事物也能转眼化为无形, 岁月当是明证,我们活的时候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 岁月的脚步一走过,转眼便如云烟无形。 但是,这些消逝于无形的往事, 却可以拿来下酒,酒后便会浮现出来。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500W0.jpg"/><h2>温一壶月光下酒</h2> <h3>逃情</h3>

幼年时在老家西厢房,姊姊为我讲东坡词,有一回讲到《定风波》中“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个句子时让我吃了一惊,仿佛见到一个竹杖芒鞋的老人在江湖道上踽踽独行,身前身后都是烟雨弥漫,一条长路连到远天去。

“他为什么?”我问。

“他什么都不要了。”姊姊说,“所以到后来有‘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之句。”

“这样未免太寂寞了,他应该带一壶酒、一份爱、一腔热血。”

“在烟中腾云过了,在雨里行走过了,什么都过了,还能如何?所谓‘来往烟波非定居,生涯蓑笠外无余’,生命的事一经过了,再热烈也是平常。”

年纪稍长,才知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境界并不容易达致,因为生命中真是有不少不可逃不可抛的东西,名利倒还在其次;至少像一壶酒、一份爱、一腔热血都是不易逃的,尤其是情爱。

记得日本小说家、武者小路实笃曾写过一个故事,传说有一个久米仙人,在尘世里颇为情苦,为了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天腾云游经某地,看见一个浣纱女足胫甚白,久米仙人为之目眩神驰,凡念顿生,飘忽之间,已经自云头跌下。可见逃情并不是苦修就可以得到。

我觉得“逃情”必须是一时兴到,妙手偶得,如写诗一样,也和酒趣一样,狂吟浪醉之际,诗涌如浆,此时大可以用烈酒热冷梦,一时彻悟。倘若苦苦修炼,可能达到“好梦才成又断,春寒似有还无”的境界,离逃情尚远,因此一见到“乱头粗服,不掩国色”的浣纱女就坠落云头了。

前年冬天,我遭到情感的大创巨痛,曾避居花莲逃情,繁星冷月之际与和尚们谈起尘世的情爱之苦,谈到凄凉处连和尚都泪不能禁。如果有人问我:“世间情是何物?”我会答曰:“不可逃之物。”连冰冷的石头相碰都会撞出火来,每个石头中事实上都有火种,可见再冰冷的事物也有感性的质地,情何以逃呢?

情仿佛是一个大盆,再善游的鱼也不能游出盆中,人纵使能相忘于江湖,情是比江湖更大的。

我想,逃情最有效的方法可能是更勇敢地去爱,因为情可以病,也可以治病;假如看遍了天下足胫,浣纱女再国色天香也无可如何了。情者是堂堂巍巍,壁立千仞,从低处看是仰不见顶,自高处观是俯不见底,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如果在千仞上多走几遭,就没有那么可怖了。

理学家程明道曾与弟弟程伊川共同赴友人宴席,席间友人召妓共饮,伊川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明道则毫不在乎,照吃照饮。宴后,伊川责明道不恭谨,明道先生答曰:“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这是何等洒脱的胸襟,正是“云月相同,溪山各异”,是凡人所不能致的境界。

说到逃情,不只是逃人世的情爱,有时候心中有挂也是情牵。有一回,暖香吹月时节与友在碧潭共醉,醉后扶上木兰舟,欲纵舟大饮,朋友说:“也要楚天阔,也要大江流,也要望不见前后,才能对月再下酒。”死拒不饮,这就是心中有挂,即使挂的是楚天大江,终不能无虑,不能万情皆忘。

以前读《词苑丛谈》,其中有一段故事:

后周末,汴京有一石氏开茶坊,有一个乞丐来索饮,石氏的幼女敬而与之,如是者达一个月,有一天被父亲发现了打她一顿,她非但不退缩,反而供奉益谨。乞丐对女孩说:“你愿喝我的残茶吗?”女嫌之,乞丐把茶倒一部分在地上,满室生异香,女孩于是喝掉剩下的残茶,一喝便觉神清体健。

乞丐对女孩说:“我就是吕仙,你虽然没有缘份喝尽我的残茶,但我还是让你求一个愿望。”女只求长寿,吕仙留下几句话:“子午当餐日月精,元关门户启还扃,长似此,过平生,且把阴阳仔细烹。”遂飘然而去。

这个故事让我体察到万情皆忘,“且把阴阳仔细烹”实在是神仙的境界,石姓少女已是人间罕有,还是忘不了长寿,忘不了嫌恶,最后仍然落空,可见情不但不可逃,也不可求。

年岁越长,越觉得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词意之不可得,想东坡也有“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的情思;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情愿;有“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的情怨;也有“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的情冷,可见“一蓑烟雨任平生”只是他的向往。

情何以可逃呢?

<h3>煮雪</h3>

传说在北极的人因为天寒地冻,一开口说话就结成冰雪,对方听不见,只好回家慢慢地烤来听……

这是个极度浪漫的传说,想是多情的南方人编出来的。

可是,我们假设说话结冰是真有其事,也是颇有困难,试想:回家烤雪煮雪的时候要用什么火呢?因为人的言谈是有情绪的,煮得太慢或太快都不足以表达说话时的情绪。

如果我生在北极,可能要为煮的问题烦恼半天,与性急的人交谈,回家要用大火煮烤;与性温的人交谈,回家要用文火。倘若与人吵架呢?回家一定要生个烈火,才能声闻当时哔哔剥剥的火爆声。

遇到谈情说爱的时候,回家就要仔细酿造当时的气氛,先用情诗情词裁冰,把它切成细细的碎片,加上一点酒来煮,那么,煮出来的话便能使人微醉。倘若情浓,则不可以用炉火,要用烛火再加一杯咖啡,才不会醉得太厉害,还能维持一丝清醒。

遇到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话就好办了,把结成的冰随意弃置就可以了。爱听的话则可以煮一半,留一半他日细细品尝,住在北极的人真是太幸福了。

但是幸福也不常驻,有时候天气太冷,火生不起来,是让人着急的,只好拿着冰雪用手慢慢让它熔化,边熔边听。遇到性急的人恐怕要用雪往墙上摔,摔得力小时听不见,摔得用力则声震屋瓦,造成噪音。

我向往北极说话的浪漫世界,那是个宁静祥和又能自己制造生活的世界,在我们这个到处都是噪音的时代里,有时候我会希望大家说出来的话都结成冰雪,回家如何处理是自家的事,谁也管不着。尤其是人多要开些无聊的会议时,可以把那块噪杂的大雪球扔在家前的阴沟里,让它永远见不到天日。

斯时斯地,煮雪恐怕要变成一种学问,生命经验丰富的人可以依据雪的大小、成色,专门帮人煮雪为生;因为要煮得恰到好处和说话时恰如其分一样,确实不易。年轻的恋人则可以去借别人的“情雪”,借别人的雪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如果失恋,等不到冰雪尽融的时候,就放一把大火把雪屋都烧了,烧成另一个春天。

<h3>温一壶月光下酒</h3>

煮雪如果真有其事,别的东西也可以留下,我们可以用一个空瓶把今夜的桂花香装起来,等桂花谢了,秋天过去,再打开瓶盖,细细品尝。

把初恋的温馨用一个精致的琉璃盒子盛装,等到青春过尽垂垂老矣的时候,掀开盒盖,扑面一股热流,足以使我们老怀堪慰。

这其中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情趣,譬如将月光装在酒壶里,用文火一起温来喝……此中有真意,乃是酒仙的境界。

有一次与朋友住在狮头山,每天黄昏时候在刻着“即心是佛”的大石头下开怀痛饮,常喝到月色满布才回到庙里睡觉,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最后一天我们都喝得有点醉了,携着酒壶下山,走到山下时顿觉胸中都是山香云气,酒气不知道跑到何方,才知道喝酒原有这样的境界。

有时候抽象的事物也可以让我们感知,有时候实体的事物也能转眼化为无形,岁月当是明证,我们活的时候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岁月的脚步一走过,转眼便如云烟无形。但是,这些消逝于无形的往事,却可以拿来下酒,酒后便会浮现出来。

喝酒是有哲学的,准备许多下酒菜,喝得杯盘狼藉是下乘的喝法;几粒花生米一盘豆腐干,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个人独斟自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关于上乘的喝法,春天的时候可以面对满园怒放的杜鹃细饮五加皮;夏天的时候,在满树狂花中痛饮啤酒;秋日薄暮,用菊花煮竹叶青,人共海棠俱醉;冬寒时节则面对篱笆间的忍冬花,用腊梅温一壶大曲。这种种,就到了无物不可下酒的境界。

当然,诗词也可以下酒。

俞文豹在《历代诗余引吹剑录》谈到一个故事,提到苏东坡有一次在玉堂日,有一幕士善歌,东坡因问曰:“我词何如柳七(即柳永)?”幕士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这个故事也能引用到饮酒上来,喝淡酒的时候,宜读李清照;喝甜酒时,宜读柳永;喝烈酒则大歌东坡词。其他如辛弃疾,应饮高粱小口;读放翁,应大口喝大曲;读李后主,要用马祖老酒煮姜汁到出怨苦味时最好;至于陶渊明、李太白则浓淡皆宜,狂饮细品皆可。

喝纯酒自然有真味,但酒中别掺物事也自有情趣。范成大在《骏鸾录》里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茉莉未开者,着净器,薄劈沉香,层层相间封,日一易,不持花蔫,花过香成。”

我想,应做茉莉心香的法门也是掺酒的法门,有时不必直掺,斯能有纯酒的真味,也有纯酒所无的馀香。我有一位朋友善做葡萄酒,酿酒时以秋天桂花围塞,酒成之际,桂香袅袅,直似天品。

我们读唐宋诗词,乃知饮酒不是容易的事,遥想李白当年斗酒诗百篇,气势如奔雷,作诗则如长鲸吸百川,可以知道这年头饮酒的人实在没有气魄。现代人饮酒讲格调,不讲诗酒,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提过杨诚斋的话:“从来天份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辨。”

在秦楼酒馆饮酒作乐,这是格调,能把去年的月光温到今年才下酒,这是风趣,也是性灵,其中是有几分天份的。

《维摩经》里有一段天女散花的记载,正在菩萨为弟子讲经的时候,天女出现了,在菩萨与弟子之间遍洒鲜花,散布在菩萨身上的花全落在地上,散布在弟子身上的花却像粘黐那样黏在他们身上,弟子们不好意思,用神力想使它掉落也不掉落。仙女说:

“观诸菩萨花不着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皆无能为也。结习未尽,花着身耳。结习尽者,花不着也。”

这也是非关格调,而是性灵。佛家虽然讲究酒、色、财、气四大皆空,我却觉得,喝酒到极处几可达佛家境界,试问,若能忍把浮名,换作浅酌低唱,即使天女来散花也不能着身,荣辱皆忘,前尘往事化成一缕轻烟,尽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谓苦修深修的境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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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对待人间的一切情爱吧!尽我的所能不去伤害对方,不伤害自己!

<h2>不要指着月亮发誓</h2>

“我指着那把树梢涂了银色的圣洁的月亮发誓——”

“啊!不要!不要指着月亮发誓,月亮变化无常,每月有圆有缺,你的爱也会发生变化。”

“那我指着什么发誓呢?”

“根本不要发誓,如果你一定要发誓,就指着你那惹人心动的自身起誓好了,那是我崇拜的偶像,我会相信你的。”

这是莎士比亚戏剧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一段对白,当罗密欧对着月亮起誓的时候,被朱丽叶制止了,因为在她的眼中月有阴晴圆缺,一点也不可靠,反而“自身”比月亮还要可信任。后来罗密欧说:“你还没有说出你的爱情的忠诚誓约和我交换呢!”

“在你还没有要求的时候,我已经把我的誓言给你了。”朱丽叶动人地说:“但是我想要的只是现在我所有的这点爱情。”

朱丽叶回家时,罗密欧看着她美丽的背影,说:“我生怕这一切都是梦,太快活如意,怕不是真的。”

梁实秋先生过世了,我找出他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重读,随意翻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看到这一段颇有感触,尤其人到中年更感觉到“一切都是梦”了。

我从前读过几次这本书,并不是特别喜欢,正如剧中的劳伦斯修道士说的:“最甜的蜜固然本身是味美的,可是不免有一点腻,吃起来要倒胃口。”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就像这样,太甜腻了。我的情感观念比较接近劳伦斯说的:“所以要温和的爱,这样方得久远;太快和太慢,其结果是一样迟缓。”

每个人在年轻时候,多少有一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激情,在梦与醒的边缘、在爱与恨的分际挣扎。爱的时候,不要说对自己、对月亮起誓了,甚至对着皇天后土、宇宙洪荒起誓,恨不能把自己切成一片片放在爱人面前来表明心迹;可是激烈的情爱也导致深刻的仇恨,很少人能在爱人离开时抱着宽容与感激的心情,大多数人都恨不得把负心的人切成一片片来祭祀自己情感的伤痕。

这使我们明白:爱与恨是同一本质的事物,人人都说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个悲剧,但他们到死的那一刻都还坚心相爱,因此他们不是最惨痛的悲剧,从激情的爱转成激烈的恨的情侣才是最惨痛悲苦的。在“风涛泪浪、交互激荡”的失恋的人,想到从前指着月亮发誓的场面,每一次想到所受的折磨都仿佛是死过一回,从这个观点来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算什么悲剧呢?简直是值得羡慕的团圆了。

在莎士比亚的眼中,爱与恨有一条直通的捷径,也可以说是相似的事物,他透过剧中的劳伦斯修道士说:

啊!草、木、矿石,如果使用得当, 都含有很多的伟大的力量: 世上没有东西是如此的卑贱, 以致对于世界毫无贡献, 同时物无全美,如果使用不善, 也会失去本性,惹出祸端; 误用起来,善会变成为恶, 好好利用,有时恶亦有好结果。 这朵小花的嫩苞含有毒性, 也能用以治疗某种疾病: 这花只要一嗅,香气贯通全身; 口尝一下便能麻痹一个人的心。 人与药草原是一样, 内中有善有恶,互争雄长, 恶的一面如果占了上风, 死亡很快的要把那植物蛀空。

同时,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也说明了爱与恨都不是永恒的事物,它终有结束之日。爱虽使人说出:“你的眼睛比他们二十把剑还要厉害,你只要对我温柔,我不怕他们的敌意”;也让人感受到:“一个情人可以跨上夏日空中荡飘的游丝而不会栽下来”;可是,莎士比亚也说:“爱神的样子很温柔,行起事来却如此的粗暴”。“爱情是叹息引起的烟雾,散消之后便有火光在情人眼里暴露;一旦受阻,便是情人眼泪流成的海。”

看清爱与恨在人生中的实相,对我们坚定的步伐是有帮助的,被恨淹没的人是多么愚痴,但被爱所蒙蔽的人不也是一样无知的吗?如果我们能以清明的心来对待爱,并且以更超越的爱来宽恕失落的情意,才能让我们登高,看到人生中更高明的境界。

不要指着月亮发誓,因为月有阴晴圆缺;如果要发誓,请对着自己发誓——让我们真诚对待人间的一切情爱吧!尽我的所能不去伤害对方,不伤害自己!让爱或恨都能升华,化成我生命中坚强的力量。

<h2>清风匝地,有声</h2>

在日本神户港,我们把汽车开进“英鹤丸”渡轮的舱底,然后登上最顶层的甲板看濑户内海。

这一次,我从神户坐渡轮要到四国,因为听说四国有优美而绵长的海岸线,还有几处国家公园。四国,是日本四大岛中最小的一岛,并且偏处南方,所以是外籍观光客较少去的地方,尤其是九月以后,天气寒凉,枫叶未红,游人就更少了。

从前,要到四国一定要乘渡轮,自从几条横跨濑户内海的长桥建成后,坐渡轮的人就少了。有很多人到四国去不是去看海、看风景的,只是为了去过桥,像“鸣门大桥”是颇有历史的,而新近落成的“濑户大桥”则是宏伟气派,长达十公里,听说所用的钢筋围起来可以绕地球一圈半,许多人四国来回,只为了看濑户大桥粗大的水泥与钢筋。对我而言,要过海,坐渡轮总是更有情味,人生里如果可以选择从容的心情,为什么不让自己从容一些呢?

“英鹤丸”里出乎想象的冷清,零落的游客横躺在长椅上睡觉,我在贩卖部买了一杯热咖啡,一边喝咖啡,一边依在白色栏杆上看濑户内海,濑户内海果然与预想中的一样美,海水澄蓝如碧,天空秋高无云,围绕着内海的青山,全是透明的绿,这海山与天空的一尘无染,就好像日本传统的茶室,从瓶花到桌椅摸不出一丝尘埃。

在我眼前的就是濑户内海了,我轻轻地叹息着。

我这一次到日本来,希望好好看看濑户内海是重要的行程,原因说来可笑,是因为在日本的书籍里读到了一则中国禅师与日本禅师的故事。

故事大意是这样的:有一位中国禅师到日本拜访了一位日本禅师,两人一起乘船过濑户内海,那位日本禅师是曾到过中国学禅,亲炙过中国山水的。

在船上,日本禅师说:“你看,这日本的海水是多么清澈,山景是多么翠绿呀!看到如此清明的山水,使人想起山里长在清水里那美丽的山葵花呀!”言下为日本的山水感到自负的意味。

中国禅师笑了,说:“日本海的水果然清澈,山景也美。可惜,这水如果再混浊一点就更好了。”

日本禅师听了非常惊异,说:“为什么呢?”

“水如果混浊一点,山就显得更美了。像这么清澈的水只能长出山葵花,如果混浊一点,就能长出最美丽的白莲花了。”中国禅师平静地说。

日本禅师为之哑口无言。

这是禅师与禅师间机锋的对句,显然是中国禅师占了上风,但我在日本书上看到这则故事,却令我沉思了很久,颇能看见日本人谦抑的态度,也恐怕是这种态度,才使千百年来,濑户内海都能保持干净,不曾受到污染。反过来说,中国人因为自许污水里能开出莲花,所以恣情纵意,把水弄脏了,也毫不在意。

不仅濑户内海吧!我童年时代,家乡有几家茶室,都是色情污秽之地,空间窄小,灯光黯淡,空气里飘浮着酸气、腐臭与霉味,地上都是痰渍。因为我有一位要好的同学是茶室老板的儿子,不免常常要出入,每次我都捂着鼻子走进去,走出来时第一件事则是深呼吸,当时颇为成年男子可以在那么浊劣的地方盘桓终日而疑惑不已,当然也更同情那些卖笑的“茶店仔查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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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茶具的手,要有和爱人分离的心情。

有一次,同学的父亲告诉我,茶室原是由日本传来,从前台湾是没有茶室的。我听了就把乡下茶室的印象当成是日本人印象,心想日本民族真怪,怎么喜欢在下流的茶室不喝茶,却饮酒作乐呢?直到第一次去日本,又到几家传统茶室喝茶,简直把我吓坏了,因为日本茶室都是窗明几净、风格明亮,连园子里的花草都长在它应该长的地方,别说是色情了,人走进那么干净的茶室,几乎一丝不净的念头都不会生起,口里更不敢说一句粗俗的话,惟恐染污了茶盘。怪不得日本茶道史上,所有伟大的茶师都是禅师!

同样是“茶室”,在日本与台湾却有截然不同的风貌,对照了日本禅师与中国禅师的故事就益发令人感慨,由小见大,山水其实就是人心,要了解一个地方人的性格,只要看那地方的山水也就了然。山且不论,看看台湾的水,从小溪、大河,到湖泊、沿海,无不是鱼虾死灭、垃圾漂流、污油朵朵、浮尸片片,我每次走过我们土地上的水域,就在里面看到了人心的污渍,在这样脏的水中想开出一朵白莲花,简直不可思议,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多么大的坚持!与多么大的自我清净的力量!

我坐在濑户内海上的渡轮,看到船后一长条纯白的波浪时,就仿佛回到了中国禅师与日本禅师在船上对话的场景与心情,在污泥秽地中坚持自我品质的高洁是禅者的风格,可是要怎么样使污秽转成清明则是菩萨的胸怀,要拯救台湾的山水,一定要先从台湾的人心救起,要知道,长出莲花的地虽然污秽,水却是很干净的。

记得从前我当记者的时候,曾为了一个噪音与污染事件去访问一家工厂的负责人,他的工厂被民众包围,压迫停工,他却因坚持而与民众对峙。他闭起眼睛,十分陶醉地对我说:“你听听,这工厂机器的转动声,我听起来就像音乐那么美妙,为什么他们不能忍受呢?”我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笑起来,他用一种很怀疑的眼神看我,眼神里好像在说:“连你也不能欣赏这种音乐吗?”那个眼神到现在我还记得。

确实如此,在守财奴的眼中,钞票乃是人间最美丽的绘画呢!

听过了肆无忌惮的商人的音乐,我们再回到日本的茶室,日本茶道的鼻祖绍鸥曾经说过一句动人的话:“放茶具的手,要有和爱人分离的心情。”这种心情在茶道里叫做“残心”,就是在行为上绵绵密密,即使简单如放茶具的动作,也要轻巧、有深沉的心思与情感,才算是个懂茶的人。

反过来说,一个人和爱人分离的心情,若能有如放下名贵茶具的手那么细心,把诀别的痛苦化为祝福的愿望,心中没有丝毫憎恨,留存的只有珍惜与关怀,才是懂得爱情的人。此所以茶道不昧流的鼻祖出云松江说:“红叶落下时,会浮在水面;那不落的,反而沉入江底。”

境界高的茶师,并不在于他能品味好茶,而在他对待喝茶这整个动作的态度,即使喝的只是普通粗茶,他也能找到其中的情趣。

境界高的人生亦如是,并不在于永远有顺境,而是不论顺逆,也能用很好的情味去面对,这就是禅师说的“在途中也不离家舍”、“不风流处也风流”。因此,我们要评断一个人格调与韵致的高低,要看他失败时的“残心”。有两句禅诗:“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最能表达这种残心,每一片有水的叶子都有月亮的映照,同样,人生的每个行为、每个动作都是人格的展现。没有经过残心的升华,一个人就无法有温柔的心,当然,也难以体会和爱人分离的心情是多么澄清、细密、优美一如秋深落叶的空山了。

从前有一个和尚到农家去诵经,诵经的中途听到了小孩的哭声,转头一看,原来孩子爬在地上压到了一把饭铲子,地上很肮脏,孩子的母亲就把他抱起来,顺手把饭铲子放进热腾腾的饭上,洗也不洗。

于是,当孩子的母亲来请吃饭时,和尚假称肚子痛,连饭也没吃,就匆匆赶回寺里。过了一星期,和尚又去这农家诵经,诵完经,那母亲端出了一碗热腾腾的甜酒酿,由于天气严寒,和尚一连喝了好几碗,不仅觉得味美,心情也十分高兴。

等吃完了甜酒酿,孩子的母亲出来说:“上一次真不好意思,您连饭都没吃就回去了,剩下很多饭,只好用剩饭做成一些甜酒酿,今天看您吃了很多,我实在感到无比的安慰。”

和尚听了大有感触,为逃避肮脏的饭铲子,没想到反而吃了七天前的剩饭做成的甜酒酿,因而悟到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们面对人生里应该承受的事物不也是如此吗?在饭铲中泡过的脏饭与甜酒,表面不同,本质却是一样。所以,欢喜的心最重要,有欢喜心,则春天时能享受花红草绿,冬天时能欣赏冰雪风霜,晴天时爱晴,雨天时爱雨。

好像一条清澈的溪流,流过了草木清华,也流过石畔落叶,它欢跃如瀑布时,不会被拘束,它平缓如湖泊时,也不会被局限,这就是金刚经里最动人心弦的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我眼前的濑户内海也是如此,我体验了它明朗的山水,知道濑户内海不只是日本人的海,而是眼前的海,是大地之海,超越了名字与国籍。海上吹来的风,呼呼有声,在台湾林野里的清风亦如是,遍满大地,有南国的温暖及北地的凉意,匝地,有声。

晋朝有名的女僧妙音法师,写过一首诗:

长风拂秋月, 止水共高洁; 八到净如如, 何容业萦结?

“八到”是指风从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一起到,分不出是从那里到,静听、感受清风的吹拂,其中有着禅的对语。在步出“英鹤丸”的时候,我看见了长在清水里的山葵花是美丽的,长在污泥里的白莲花也是美丽的。与爱人相会的心情是美丽的,与爱人分离的心情也是美丽的。

只因为我的心是美丽的,如清风一样,匝地,有声。

<h2>养着水母的秋天</h2>

从南部的贝壳海岸回来,带回来两个巨大的纯白珊瑚礁石。

由于长久埋在海边,那白色珊瑚礁放了许多天都依然润泽,只是缓慢地褪去水分,逐渐露出外表规则而美丽的纹理。但同时我也发现了,失去水分的珊瑚礁仿佛逐渐失去生命的机能,连色泽也没有那样精灿光亮了。当然,我手里的珊瑚礁不知道在多久以前已经死亡,因于长期濡染海浪的关系,使它好像容蕴了海的生命,不曾死去。

为了让珊瑚礁能不失去色泽与生机,我把它们放进一个巨大的玻璃箱里,那玻璃箱原是孩子养水族的工具,在鱼类死亡后已经空了许久。我把箱子注满水,并在上面点了一只明亮的灯。

在水的围绕与灯的照耀下,珊瑚礁重新醒觉了似的,恢复了我在海边初见时那不可正视的逼人的白色,虽然没有海浪和潮声,它的饱满圆润也如同在海边一样。

我时常坐在玻璃箱旁,静静地看着这两块在海边极平凡的礁石,它虽然平凡,但是要找到纯白不含一丝杂质,圆得没有半点欠缺的珊瑚礁也不容易。这种白色的珊瑚礁原是来自深海的生物,在它死亡后被强劲的海浪冲激到岸上来,刚上岸的时候它是不规则的,要经过千百年一再的冲刷,才使它的外表完全被磨平,呈现出白玉一般的质地。

圆润的白色珊瑚礁形成的过程,本身就带着一些不可思议的神秘气息,宜于时空的联想。在深海里许多许多年,在海浪里被推送许多许多年,站在沙岸上许多许多年,然后才被我捡拾。如果我们从不会见,再过许多许多年,它就粉碎成为海岸上铺满的白色细砂了。面对海的事物,时空是不能计算的,一粒贝壳砂的形成,有时都要万年以上的时间。因此,我们看待海的事物——包括海的本身、海流、海浪、礁石、贝壳、珊瑚,乃至海边的一粒砂——重要的不是知道它历经多少时间,而是能否在其中听到一些海的消息。

海的消息?是的,就像我坐在珊瑚礁的前面,止息了一切心灵的纷扰,就听到从最细微处涌动的海潮音,像是我在海岸旅行时所听见的一般。海的消息是不论我们离开海边多久,都那样亲近而又辽远、细微而又巨大、深刻而又永久。

有一个从海岸迁居到都市的老人告诉我,从海岸来的人在临终的时候,转身面向故乡的海,最后一刻所听见的潮声,与他初生时听见的海潮音之第一印象,是完全相同的。“所以,海边来到都市的人们,死时总面向着海,脸上带着一种似有若无似笑非笑的苍茫神情,那种表情就像黄昏最后时刻,海上所迷离的雾气呀!”老人这样下着结论。

我边听老人的说话,边就起了迷思:哪一个初生的婴儿,我们顺着他的啼声往前追索,不管他往什么方向哭,最后是不是都到了海边呢?哪一个临终的老人,我们顺着他的眼睛往远处推去,不管他躺卧什么方向,最后是不是都到了海岸呢?我们是住在七山八海交互围绕的世界,所以此岸就是彼岸,彼岸就是此岸,都市汹涌的人群是潮水的一种变奏,人潮中迷茫的眼睛,何尝不是海岸上的沙呢?

对于海,问题不在我们的时空、距离、位置,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体贴海的消息。眼前的白色珊瑚礁在某些时候,确实让我想到临终时在心里听到海潮音的老人。它闭着眼睛,身体僵硬如石,石心里还有温暖的质地,那是属于海的部分,不能够改变的。

我养了那两个礁石很久以后,有一天,夜里开灯,突然看见了水面上翻滚飘浮着的一群生物,在灯光下闪动着萤光,我感到十分吃惊,仔细的看那群生物,它们的身体很小,小得如同初生婴儿小拇指上的指甲,身上的颜色灰褐透明,两旁则有无数像手一样的东西在划动着,当它浮到水面,一翻身,反射灯光就放出磷火一样的光芒。它身体的形状也像一片指甲,但也像一把伞,背后还有细微几至不可辨认的黑点。

这一群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生物就像太空船忽然来临,使我惶惑。到底这是什么生物?什么因缘突然出生在水箱里?我只能判别这群生物的诞生必与珊瑚礁石有关,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位懂生物的朋友,他大叫一声:“唉呀!这是水母嘛!”我们坐着研究半天,才做出这样的结论:水母是由体腔壁排卵,卵子孵化为胚以后,就会附着在海上的物体,像礁石一类,过一段时间从胚中横裂分离,就生出水母,一个胚分裂后会变成一群水母,我从海岸携回的白色珊瑚礁原来就有水母胚胎的附着,到水箱以后才分裂出生了一大群小水母。

“这已经是最合理的推论了,不过,”朋友带着疑惑的表情说,“理论上,水母在淡水,尤其是自来水出生,一定会立刻死亡,不会活这么久。”我们同时把目光移向在水里快乐游动的水母,它们已经活了几十天,应该还会继续活下去。

朋友说:“有一点似乎可以解释这奇怪的现象,有些科学家实验在水中生孩子,小孩生下来自然就会游泳,反过来说,水母在淡水中生活也不是不可能。”

接下来许多日子的深夜,我都会想着水母在水箱中存活的原因,它们在水箱中诞生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海,当然也没有海水的记忆,这使它可以毫无遗憾地在注满自来水的玻璃箱中生活,水母和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今日生活在欧美严寒雪地中的黑人,如何能记忆他们热带蛮荒中的祖先呢?

水母在水箱中活着,却也带给我一些恐慌,那是因为问遍所有的鱼店,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养水母,只好偶尔用海藻来喂它们,幸而水母也一天天长大了,养了一整个秋天,每一只水母都长得像大拇指甲一样大了。自然,这些水母赢得了无数的赞叹,水族馆中任何名贵的水族也不能相比。

当我还在痴心妄想水母是不是可以长得像海面上的品种那么巨大的时候,水母就一只一只在箱中死亡,冬天才开始不久,一群水母都死光了。我找不出它们死亡的原因,是由于冬季太冷吗?海上的冬天不是比水箱更冷!是由于突然有了海的记忆吗?已经过了这么久,那里还会在意!或者是由于某些不知的意识突然抬头而意识到自己只能在海里生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