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心美,一切皆美(2 / 2)

小时候,我曾经养过一箱毛虫,所有的人看到毛虫都会恶心惊叫,但我不会,只因为我深信毛虫是美丽蝴蝶的幼年时代。每天去山间采嫩叶来喂食,日久习以为常,竟好像对待宠物一样。我观察到那些样子最丑的毛虫正是最美的蝴蝶幼虫,往往貌不惊人,在破茧时却七彩斑斓。

最记得是把蝴蝶从箱中放走的时刻,仿佛是一朵花飘向空中,到处都有生命美丽的香味。

对毛虫来说,美丽的蝴蝶是不是一种结局呢?从丑怪到美丽的蜕化是不是一种圆满呢?对人来说,结局何在?什么才是圆满?这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正是我说的自况了。

初生于世界的人,是不可能圆满的,原因是这个世界原就是不圆满的世界,感应道交,不圆满的人当然投生到不圆满世界,这乃是“因缘”所成。圆满的人,自然投生到佛的净土、菩萨世界了。

幸而,佛经里留了一个细缝,是说在不圆满世界也可能有圆满的人来投胎,凡圣可能同居,那是由于愿力的缘故,是先把自己的圆满隐藏起来,希望不圆满的人能很快找到圆满的路径,一起走向圆满之路。

“有圆满之愿,人人都能走向圆满。”我们可以这样说,这正是佛说“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的意思。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来看几个人字旁的字,像“佛”、“仙”、“俗”。

仙,左人右山,意思是,人的心志如果一直往山上爬,最后就成仙了。

俗,左人右谷,意思是,人的心志如果往山谷堕落,最后就是粗俗的凡夫了。

佛,左边是人,右边是弗,弗有“不是”之意,佛字如果直接转成白话,是“不是人”的意思。“不是人”正是“佛”,这里面有极为深刻的寓意。当一个人的心志能往山上走,不断的转化,使一切负面的情绪都转化成正面的情绪,他就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觉行圆满的佛了。

成佛、成仙、成俗,都是由人做成的,人是一切的根基,人也是走向圆满的起点,这是为什么六祖慧能说:“一念觉,即是佛;一念迷,即是众生。”

从前读太虚大师的著作,他常说:“人圆即佛成”,那时不能深解,总是问:“为什么人圆满了就成佛呢?”当时觉得人要圆满不是难事,成佛却艰辛无比,年纪渐长才知道,原来,佛是“圆满的人”,并不是一个特别的称呼。

什么是圆满之境呢?试以佛的双足“智慧”与“慈悲”来说。

佛典里给佛智慧的定义是“妙观察智”、“平等性智”、“成所作智”、“大圆镜智”,如果把它放到最低标准,我们可以说圆满的智慧具有这样四种特质:一是善于观察世间的实相;二是能平等对待众生,因了知众生佛性平等之故;三是有生命的活力,所到之处,一切自然成就;四是有无比广大的风格,如大圆镜反映了世界的实相。

也可以说,假如有一个人想走向圆满,他要在智慧上有细腻的观察、平等亲切的对待、活泼有力的生命、广大无私的态度。我们试着在黑夜中检视自己生命的风格,便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走向圆成智慧之路。

慈悲的圆满境界则有两项标竿,一是无缘大慈,二是同体大悲。前者是对那些无缘的人也有给予快乐之心,是由于虽然无缘,也要广结善缘;后者是认识到自己并不是独存于世界,而是与世界同一趋向、同一境性,因此对整个世界的痛苦都有拯救拔除的心。

慈悲的检视也和智慧一样,要回来看自己的心,是不是与众生感同身受,是不是与世界同悲共苦?切望能共同走向无忧恼之境,如果于一个众生起一念非亲友的念头,那就可以证明慈悲不够圆满了。

因缘的究竟是渺不可知的,圆满的结局也杳不可知,但人不能因此而失去因缘成就、圆满实现的心愿。

一个人有坚强广大的心愿,则因缘虽遥,如风筝系线在手,知其始终;一个人有通向究竟的心愿,则圆满虽远,如地图在手,知其路径,汽车又已加满了油,一时或不能至,终有抵达的一天。

但放风筝、开汽车的乐趣,只有自心知,如果有人来问我关于圆满的事,我会效法古代禅师说:“喝茶时喝茶,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说什么牢什子的圆满?”

这就像一条毛虫一样,生在野草之中,既不管春花之美,也不管蝴蝶飞过,只是简简单单的吃草,一天吃一点草,一天吃一点露水;上午受一些风吹,下午给一些雨打;有时候有闪电,有时候有彩虹;或者给鸟啄了,或者喂了螳螂;生命只是如是前行,不必说给别人听。只有在心里最幽微的地方,时时点着一盏灯,灯上写两行字:

今日踽踽独行, 他日化蝶飞去。

<h2>莲花与冰冻玫瑰</h2> <h3>莲花</h3>

他们都爱莲花。

学生时代,他们一听到什么地方种了莲花,总是不辞路远跑去看莲花,常常坐在池塘岸边看莲看得痴迷,总觉得莲花不管什么样的情况都是美的。

初开的有初开的美,盛放的有盛放的美,即使那将残未谢的,也说不出有一种温柔而凄清的美丽。

有时候季节不对,莲花不开,也觉得莲叶有莲叶的清俊,莲蓬也有莲蓬的古朴。她常自问:为什么少女时代的眼中,莲花有着永远的美丽呢?后来知道也许是爱情的关系,在爱情里,看什么都是美的,虽然有时不知美在何处。

几次坐在池边,他总轻轻牵起她的手,低声的说:“我们可以不要名利财富,以后只要在院子里种一池莲花,就那样的过一辈子。我可以在莲花池边为你写一辈子的诗。”

他甚至在私下把她的小名取做“莲花”,说是在他的眼中他永远看见一池的莲,而她的声音正像是莲花初放那一刻的声音。

学生时代他早就是小有名气的诗人了,每天至少写一首诗送她,有时一天写几首,那真像一池盛放的红莲,让她觉得是他的一池莲中最美的一朵。

但她不是唯一的一朵,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他正在外岛服役,她高兴的写信给他说:“我们将会有一朵小莲花。”没想到从此却失去了他的消息。

最后,她把小莲花埋葬在妇科医院的手术台上。

她结婚以后,央求丈夫在前院里开了一个大池塘,种的就是莲花。她细心的无微不至的照顾那一池莲花,真正的看着莲花抽芽拔高,逐渐结出粉红色花苞;而那样纯粹专一的养着莲花,竟使她生出一种奇异的报复的情愫,每当工作累了后,她就从书房角落的锦盒取出他写过的一叠诗来,一边回味着当年看莲花的心情,一边就看着窗外暗影浮动的莲花,自己感觉到那些优美而雅嫩的诗句已随着当年的莲花在记忆里落葬,而眼前,正是一畦新莲,长在另一片土地上,开在另一种心情上。

有时未免落下泪来,为的是她竟默默在实践着少年时代他所留下来的誓言,唯一慰藉自己的是:他讲这誓言的当时应该是充满真挚的吧。

她有着一种无比的母亲的宽容,逐渐地原谅他的离去,她感觉自己的宽容,像水面的莲叶那样巨大,可以覆盖池中游着的鲤鱼。

她手植的莲花终于完全盛开了,她的丈夫也为此而惊叹起来,对她说:“我听说,莲花是很难种植的花,必须有无比的坚忍和爱才能种起来,没想到你真的种成了。”她微笑着,默默饮着去年刚酿成的红葡萄酒,丈夫初尝她做的酒,对着满院的莲花说:“你这酒里放的糖太少了,有点酸哩!今年可要多放点糖。”她也只是笑,做这酒时有一点恶戏的心情,就像她种莲花时的心境一样。

莲花结成莲蓬,她收成的时候,手禁不住微微的抖颤着,黑色的莲蓬坚实的保卫着自己心中的种子。她用小刀把莲蓬挑开,将那晶莹如白玉的莲子一粒粒的挖出来,放在收藏他的诗信的锦盒上,莲子那样清洁那样纯净,就像珠贝里挖出的珍珠,在灯光下,有一种处女的美丽,还流动着莲花的清明的血。

她没有保存那些莲子,却炖了一锅莲子汤,放了许多许多的冰糖,等待丈夫回来。

丈夫只喝了一口,就噗哧吐了一地,深深皱着眉头问她:“这莲子汤怎么苦成这样?”她受惊的,赶忙喝了一口莲子汤,硬生生的吞了下去,一股无以形容的苦流过她的舌尖,流过喉咙,而在小腹里燃烧。

看她受惊,丈夫体贴的牵起她的手说:“莲子里有莲心的,莲心是世上最苦的东西,要先剥开莲子,取出莲心,才可以煮汤。”

她捞起一颗莲子剥开,果然发现翠绿色的莲心,像一条虫蛰伏在莲子里面,为此她深深的自责起来,为什么以前她竟不知世上有莲心这种东西。

丈夫拿起桌上的莲心说:“也有人用莲子来形容爱情,爱情表面上看起来是莲子一样,洁白、高贵、清纯,可是剥开以后,有细细的莲心,是世上最苦的东西。如果永远不去吃它,不剥开它,莲子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果实呢!”

她终于按捺不住,哇啦一声痛哭起来,腹中莲子汤的苦汁翻涌的成为她的泪水。那时候她才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陪她看过莲花的人,那个人不只带她看了莲花,还让她是莲子里那一条细长的莲心,十几年后还饮着自己生命的苦汁。

<h3>冰冻玫瑰</h3>

他认识一个长辈,五十余岁的人了,看起来像刚三十岁的少妇,她的脸还有少妇一样光灿的神采,由于擅于保养的关系,她的身材还维持着可能在他还没有出生以前就有的身材。

每次去看她的时候,他就真正知道时间和岁月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东西,总还有抗衡的余地。她是战胜了时间,至少,是和时间拔河,而后来二十年并没有失去。

她独自居住在一栋巨大的房子里,他每次去,看她坐在窗口,阳光从她脸上抚过,觉得她真是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美,不只她的脸美丽一如少妇,她的眼睛格外有闪亮的光华,只是她微微布着皱纹的唇角有一种智慧,是少妇不可能有的,虽然他并不明白那是如何的智慧。

她常常请他去谈艺术,喝着她从国外带回来的伏特加酒,那酒看起来清淡如水,饮着,微微有一种苦意,喝入腹中则浓浓的烧炙起来,可以感觉它在血管中流动的速度。他是善饮的人,因此总是劝她少量的饮,但她饮了酒以后却生出一种连少妇都不能有的明媚,一如少女,谈着她对人生未来的期待,她还没有完成的艺术之梦,她对情爱的憧憬。听着的时候总令他忘记她的年纪,深深的为未来的美而感动不已。

有一天清晨,他去探望她,路过一家花店,看到红色的玫瑰开得正盛,就挑了九十九朵玫瑰去送给她,对她说:“青春长久。”她接过玫瑰后默然不语,把它们插在一个巨大的盆子里。然后他们坐在玫瑰花边,她涌出明亮的泪水,对他说:“已经有十年,没有人送过我玫瑰花了。”

她流着泪,说起了她的一生,三次失败的婚姻,十余次还可以记忆的爱情,以及数千个寂寞凄清的异国之夜,说到最后,她幽幽的说:“我的大儿子正好和你同年,看到你,我总是想起自己的孩子。”他陪着她饮完一整瓶伏特加酒,自己的脸上爬满了泪痕,他们相拥痛哭,她拍着他的肩说:“孩子,不要哭,孩子,不要哭……”声音喃喃,犹如清晨破窗而入的阳光。

她擦干泪水,微笑的对他说:“青春不是玫瑰,青春是伏特加酒,看起来不怎么样,喝光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后劲满强的。你是送我玫瑰花的孩子,我会永远记念着你。”她醉了,靠在窗口睡着了,他不敢惊动她,看着她泪痕犹湿的侧脸,好像自己已经陪着她,从她的幼年时代,一齐经历了一个大时代的变乱,还有无数充满了美丽和哀愁的故事。她像他的母亲一样,带他走过了一个巨大的园林,看到许多尚未愈合的伤口,这些伤口,他们认识五年,她从来没有说过,仅仅是一束玫瑰花,每一朵都有一个故事。

隔了一个星期,他去看她。她进屋不久端出来一盆玫瑰,是他送给她的,却还鲜新如昔,花瓣上还有初摘时一样的水珠,她说:“你看,你带来的玫瑰还没有谢哩!”他惊奇的说:“呀!没有玫瑰能维持这么久。”

“我把它冰在冰箱里,在冰箱里的玫瑰可以活两个星期以上。”她微笑着说:“你看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永远不会老?不是的,我只是冰冻起来,把我的青春和爱情冰冻起来,让它不致于变化,但是再长就不行了,在冰箱里的玫瑰,放久了,也会谢的。”

那一刻,他才体会到她真是老了,一个年轻的少女不会有把玫瑰冰冻起来的心思,那样无奈,那样绝望。

她似乎猜中他的心思,对他说:“其实,我最后的岁月这样准备着:我还要轰轰烈烈的爱一次,我少女的时候曾爱过,但不知道怎么去爱,后来我知道了怎么去爱,我已经过了中年。现在如果我有一次新的爱情,我全心全意的,把整个人生奉献出去,当这个心愿完成的时候,我一定会在一夜间死去,中年人真心的去爱是会耗尽心力的。就像一株竹子,每一株竹子一生只准备开一次花,年轻的时候,竹子不知道怎么开花,等到它会开花的时候就一次怒放,开完花就死去了。”

他们谈到了爱情,她的结论是这样简单:一个人一生真正的爱只有一次,我觉得我的那一次还没有到来。

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总也不老的原因,那是她把二十年的青春冰冻起来,准备着最后一次的殉情,所以她不会老。他知道:她在他的心里是永远不会老的。

后来她出国了,他路过她的住家附近时,总是为她祈祷,为着青春与爱的不死祈祷。想念她时就记起她说的:“一朵昙花只开三小时,但人人记得它的美,一片野花开了一生,却没有人知道它们,宁可做清夜里教人等待的昙花,不要做白日寂寞死去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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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生命的起落之间,要人永远保有“快乐无忧”的心境是何其不易,那是远远越过了凡尘的青山与溪河的胸怀。

<h2>垂丝千尺,意在深潭</h2>

现代诗人周梦蝶,他吃饭很慢很慢,有时吃一顿饭要两个多小时,有一次我问他“你吃饭为什么那么慢呢?”

他说:“如果我不这样吃,怎么知道这一粒米与下一粒米的滋味有什么不同。”

我从前不知道他何以能写出那样清新空灵、细致无比的诗歌,听到这个回答时,我完全懂了,那是来自心灵细腻的品味,有如百千明镜鉴像,光影相照,使我们看见了幸福原是生活中的花草,粗心的人践花而过,细心的人怜香惜玉罢了。

这正是黄龙慧南说的:“高高山上云,自卷自舒,何亲何疏;深深涧底水,遇曲遇直,无彼无此。众生日用如云水,云水如然人不尔。若得尔,三界轮回何处起?”

也是克勤圆悟说的:“三百六十骨节,一一现无边妙身;八万四千毛端,头头彰宝王刹海。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尔如然,苟能千眼顿开,直是十方坐断!”

众生在生活里的事物就像云水一样,云水如此,只是人不能自卷自舒、遇曲遇直,都保持幸福之状。保有幸福不是什么神通,只看人能不能千眼顿开,有一个截然的面对。

“垂丝千尺,意在深潭。”我们若想得到心灵真实的归依处,使幸福有如电灯开关,随时打开,就非时时把品味的丝线放到千尺以上不可。

人间的困厄横逆固然可畏,但人在横逆困厄之际,没有自处之道,不能找到幸福的开关才是最可怕的。因为这世界的困境牢笼不光为我一个人打造,人人皆然,为什么有的人幸福,有的人不幸,实在值得深思。

我有一位朋友,是一家大公司的经理,有一天,我约他去吃番薯稀饭,他断然拒绝了。

他说:“我从小就是吃番薯稀饭长大的,十八岁那一年我坐火车离开彰化家乡,在北上的火车上我对天发誓:这一辈子我宁可饿死,也不会再吃番薯稀饭了。”

我听了怔在当地。就这样,他二十年没有吃过一口番薯,也许是这样决绝的志气与誓愿,使他步步高升,成为许多人欣羡的成功者。不过,他的回答真是令我惊心,因为在贫困岁月抚养我们成长的番薯是无罪的呀!

当天夜里,我独自去吃番薯稀饭,觉得这被目为卑贱象征的地瓜,仍然滋味无穷,我也是吃番薯稀饭长大的,但不管何时何地吃它,总觉得很好,充满了感恩与幸福。

走出小店,仰望夜空的明星,我听到自己步行在暗巷中清晰而渺远的足音,仿佛是自己走在空谷之中,我知道,我们走过的每一步不一定是完美的,但每一步都有值得深思的意义。

只是,空谷足音,谁愿意驻足聆听呢?

<h2>求好</h2>

有好多人喜欢讲生活品质,他们认为花的钱多、花得起钱就是生活品质了。

于是,有愈来愈多的人,在吃饭时一掷万金,在买衣时一掷万金,拼命的挥霍金钱,当我们问他为什么要如此,他的答案是理直气壮的——“为了追求生活品质!为了讲究生活品质!”

生活?品质?

这两样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说有钱能满足许多的物质条件就叫生活品质,是不是所有的富人都有生活品质,而穷人就没有生活品质呢?

如果说受教育就会有生活品质,是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有生活品质,没受教育的人就没有生活品质呢?

如果说都市才有生活品质,是不是乡下人就没有生活品质呢?是不是所有的都市人都有生活品质呢?

答案都是否定的,可见生活品质乃不是某一阶层、某一地区,或甚至某一时代的专利。古人也可以有生活品质,穷人、乡下人、工匠、农夫都可以有生活品质。因为,生活品质是一种求好的精神,是在一个有限的条件下寻求该条件最好的风格与方式,这才是生活品质。

工匠把一张桌子椅子做到最完美而无懈可击的地步,是生活品质。

农夫把稻田中的稻子种成最好的收成,是生活品质。

穷人买一个馒头果腹,知道同样的五块钱在何处可以买到最好品质的馒头,是生活品质。

家庭主妇买一块豆腐,花最便宜的钱买到最好吃的豆腐,是生活品质。

整个社会都能摒弃那不良的东西,寻求最好的可能,这个社会就会有生活品质了。因此,我们对生活品质最大的忧虑,乃不是小部分人的品味不良,而是大部分人失去求好的精神了。

在一个失去求好精神的社会里,往往使人误以为摆阔、奢靡、浪费就是生活品质,逐渐失去了生活品质的实相。进而使人失去对生活品质的判断力,只好追逐名牌,用有名的香水、服装、皮鞋,以至名建筑师盖的房子,来肯定自我的生活品质,这是为什么现代社会名牌泛滥的原因。

有钱人从头到脚,从房子到汽车,从音响到电视用的都是名牌,那些名牌多得让人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一般人欣羡之余,心生卑屈,以为那是生活品质,于是想尽方法不择手段去追求“生活品质”,甚至弄到心力交瘁、含恨而死。君不见被警察抓到的大流氓乃至小妓女,戴劳力士,开进口车,全身都是名牌吗?

真正的生活品质,是回到自我,清楚衡量自己的能力与条件,在这有限的条件下追求最好的事物与生活。再进一步,生活品质是因长久培养了求好的精神,因而有自信、有丰富的心胸世界;在外,有敏感直觉找到生活中最好的东西;在内,则能居陋巷而依然能创造愉悦多元的心灵空间。

生活品质就是如此简单;它不是从与别人比较中来的,而是自己人格与风格求好精神的表现。

<h2>横过十字街口</h2>

黄昏走到了尾端,光明正以一种难以想像的速度自大地撤离,我坐在车里等红绿灯,希望能在黑夜来临前赶回家。

在匆忙的通过斑马线的人群里,我们通常不会去注意行人的姿势,更不用说能看见行人的脸了,我们只是想着,如何在绿灯亮起时,从人群前面呼啸过去。

就在行人的绿灯闪动,黄灯即将亮起的一刻,从斑马线的一端出现了一个特别的人影,打破了一整个匆忙的画面。那是一个中年的极为苍白细瘦的妇人,她得了什么病我并不知道,但那种病偶尔我们会在街角的某一处见到,就是全身关节全部扭曲,脸部五官通通变形,不管走路或停止的时候,全身都在甩动的那一种病。

那个妇人的不同是,她病得更重,她全身扭成很多褶,就好像我们把一张硬纸揉皱丢在垃圾桶,捡起来再拉平的那个样子。她抖得非常厉害,如同冬天在冰冷的水塘捞起来的猫抽动着全身。

当她走起来的时候,我的眼泪不能自禁地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落泪,但我宁可在眼前的这个妇人不要走路,她每走一步就往不同的方向倾倒过去,很像要一头栽到地上,而又勉力地抖动绞扭着站起,再往另一边倾倒过去,她全身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筋肉都不能平安的留在应该在的地方,而她的每一举步之艰难,就仿佛她的全身都要碎裂在人行道上。她走的每一步,都使我的心全部碎裂又重新组合,我从来没有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经验过那种重大的无可比拟的心酸。

那妇人,她的手上还努力的抓住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条老狗的颈上,狗比她还瘦,每一根肋骨都从松扁的肚皮上凸了出来,而狗的右后脚折断了,吊在腿上,狗走的时候,那条断脚悬在虚空中摇晃。但狗非常安静有耐心的跟着主人,缓缓移动,这是多么令人惊吓的景象,仿佛把全世界的酸楚与苦痛都在一刹那间,凝聚在病妇与跛狗的身上。

她们一步步踩着我的心走过,我闭起眼睛,也不能阻住从身上每一处血脉所涌出的泪。

我这条路上的绿灯亮了,但没有一个驾驶人启动车子,甚至没有人按喇叭,这是极少有的景况,在沉寂里,我听见了虚空无数的叹息与悲悯,我相信面对这幅景象,世上没有一个人忍心按下喇叭。

妇人和狗的路上红灯亮了,使她显得更加惊慌,她更着急地想横越马路,但她的着急只能从她的艰难和急切的抖动中看出来,因为不管她多么努力,她的速度也没有增加。从她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因为她的五官没有一个在正确的位置上,她一着急,口水竟从嘴角涎落了下来。

我们足足等了一个新的红绿灯,直到她跨上对街的红砖道,才有人踩下油门,继续奔赴到目的地去,一时之间,众车怒吼,呼啸通过。这巨大的响声,使我想起刚刚那一刻,在和平西路的这一个路口,世界是全然静寂无声的,人心的喧闹在当时当地,被苦难的景象压迫到一个无法动弹的角落。

我刚过那个路口不久,天色就整个黯淡下来,阳光已飘忽到不可知的所在,回到家,我脸上的泪痕还未完全干去。坐在饭桌前面,我一口饭也吃不下,心里全是一个人牵着一条狗从路口,一步一步,倾斜颠踬地走过。

这个世界的苦难,总是不时的从我们四周跑出来,我们意识到苦难,却反而感知了自己的渺小、感知了自己的无力。我们心心念念想着,要拯救这个世界的心灵,要使人心和平清净,希望众生都能从苦痛的深渊超拔出来,走向光明与幸福;然而,面对着这样瘦小变形的妇人与她的老弱跛足的狗时,我们能做什么呢?世界能为她做什么呢?

我感觉,在无边的黑暗里,我们只是寻索着一点点光明,如果我们不紧紧踩着光明前进,马上就会被黑暗淹没。我想起《楞严经》里的一段,佛陀问他的弟子阿难:“眼盲的人和明眼的人处在黑暗里,有什么不同呢?”

阿难说:“没有什么不同。”

佛陀说:“不同,眼盲的人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明眼的人在黑暗里看见了黑暗,他看见光明或黑暗都是看见,他的能见之性并没有减损。”

我看见了,但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帮不上一点黑暗的忙,这是使我落泪的原因。

夜里,我一点也不能进入定境,好像自己正扭动颤抖地横过十字街口,心潮澎湃难以静止,我没有再落泪,泪在全身的血脉中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