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看花的人, 就会看云、看月、看星辰, 并且在人世中的一切看到智慧。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14501609.jpg"/><h2>发芽的心情</h2>
有一年,我在武陵农场打工,为果农收成水蜜桃与水梨。那时候是冬天了,清晨起来要换上厚重的棉衣,因为山中的空气格外有一种清澈的冷,深深的呼吸时,凉沁的空气就涨满了整个胸肺。
我住在农人的仓库里,清晨挑起箩筐到果园子里去,薄雾正在果树间流动,等待太阳出来时往山边散去。在薄雾中,由于枝桠间的叶子稀疏,可以清楚的看见那些饱满圆熟的果实,从雾里浮凸出来,青鲜的还挂着夜之露水的果子,如同刚洗过一个干净的澡。
雾掠过果树,像一条广大的河流般,这时阳光正巧洒下满地的金线,果实的颜色露出来了,梨子透明一般,几乎能看见表皮内部的水分。成熟的水蜜桃有一种粉状的红,在绿色的背景中,那微微的红如鸡心石一样,流动着一棵树的血液。
我最喜欢清晨曦光初见的时刻。那时一天的劳动刚要开始,心里感觉到要开始劳动的喜悦,而且面对一片昨天采摘时还青涩的果子,经过夜的洗礼,竟已成熟了,可以深切的感觉到生命的跃动,知道每一株果树全有着使果子成长的力量。我小心地将水蜜桃采下,放在已铺满软纸的箩筐里,手里能感觉到水蜜桃的重量,以及那充满甜水的内部质地。捧在手中的水蜜桃,虽已离开了它的树枝,却像一株果树的心。
采摘水蜜桃和梨子原不是粗重的工作,可是到了中午,全身大致已经汗湿,中午冬日的暖阳使人不得不脱去外面的棉衣。这样轻微的劳作为何会让人汗流浃背呢?有时我这样想着。后来找到的原因是:水蜜桃与梨子虽不粗重,但它们那样容易受伤,非得全神贯注不可——全神贯注也算是我们对大地生养的果实一种应有的尊重吧!
才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差不多把果园中的果实完全采尽了,工人们全散工转回山下,我却爱上那里的水土,经过果园主人的准许,答应让我在仓库里一直住到春天。能够在山上过冬是我意想不到的事,那时候我早已从学校毕业,正等待着服兵役的征集令,由于无事,心情差不多放松下来了。我向附近的人借到一副钓具,空闲的时候就坐着到雾社的客运车,碧湖去徜徉一天,偶尔能钓到几条小鱼,通常只是看饱了风景。
有时候我坐车到庐山去洗温泉,然后在温泉岩石上晒一个下午的太阳;有时候则到比较近的梨山,在小街上散步,看那些远从山下来赏冬景的游客。夜间一个人在仓库里,生起小小的煤炉,饮一壶烧酒,然后躺在床上,细细听着窗外山风吹过林木的声音,才深深觉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人,是在自然与大地工作过、静心等候春天的人。
采摘过的果园并不因此就放了假,果园主人还是每天到园子里去,做一些整理剪枝除草的工作,尤其是剪枝,有一天到园子去帮忙整理,我目见的园中景象令我大大的吃惊。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曾结满累累果实的园子,这时全像枯去了一般,不但没有了果实,连过去挂在枝尾端的叶子也都凋落净尽,只有一两株果树上,还留着一片焦黄的在风中抖颤的随时要落在地上的黄叶。
园子中的落叶几乎铺满,走在上面窸窣有声,每一步都把落叶踩裂,碎在泥地上。我并不是不知道冬天树叶会落尽的道理,但是对于生长在南部的孩子,树总是常绿的,看到一片枯树反而觉得有些反常。
我静静的立在园中,环目四顾,看那些我曾为它们的生命、为它们的果实而感动过的果树,如今充满了肃杀之气,我不禁在心中轻轻地叹息起来。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雾,却洒在不同的景象之上。
曾经雇用我的主人,不能明白我的感伤,走过来拍我的肩,说:“怎么了?站在这里发呆?”
“真没想到才几天的工夫,叶子全落尽了。”我说。
“当然了,今年不落尽叶子,明年就长不出新叶了,没有新叶,果子不知道要长在那里呢!”园主人说。
然后他带领我在园中穿梭,手里拿着一把利剪,告诉我如何剪除那些已经没有生长力的树枝。他说那是一种割舍,因为长得太密的枝丫,明年固然能结出许多果子,但一棵果树的力量是一定的,太多的树枝可能结出太多的果,但会使所有的果都长得不好,经过剪除,就能大致把握明年的果实。我虽然感觉到那对一棵树的完整有伤害,但一棵果树不就是为了结果吗?为了结出更好的果,母株总要有所牺牲。
我看到有的拇指粗细的枝丫被剪落,还流着白色的汁液,我说:“如果不剪枝呢?”
园主人说:“你看过山地里野生的芭乐吗?它的果子会一年比一年小,等到树枝长得太盛,根本就不能结果了。”
我们在果园里忙碌的剪枝除草,全是为了明年的春天做着准备。春天,在冬日的冷风中感觉起来是十分遥远的日子,但是当拔草的时候,看到那些在冬天也顽强抽芽的小草,似乎春天就在那深深的土地里,随时等候着涌冒出来。
果然,让我们等到了春天。
其实说是春天还嫌早,因为气温仍然冰冷一如前日。我到园子去的时候,发现果树像约定好的一样,几乎都抽出绒毛一样的绿芽,那些绒绒的绿昨夜刚从母亲的枝干挣脱出来,初面人世,每一片都绿得像透明的绿水晶,抖颤的睁开了眼睛。我看到尤其是初剪枝的地方,芽抽得特别早,也特别鲜明,仿佛是在补偿着母亲的阵痛。我在果树前深深的受到了感动,好像我也感觉了那抽芽的心情。那是一种春天的心情,只有在最深的土地中才能探知。
我无法抑制心中的兴奋与感动,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园子,看那些喧哗的芽一片片长成绿色的叶子,并且有的还长出嫩绿的枝桠,逐渐在野风中转成褐色。有时候,我一天去看过好几次,感觉黄昏的落日里,叶子长得比当日黎明要大得多。那是一种奇妙的观察,确实能知道春天的讯息。春天原来是无形的,可是借着树上的叶、草上的花,我们竟能真切的触摸到春天——冬天与春天不是天上的两颗星那么遥远,而是同一株树上的两片叶子,那样密结的跨着步。
我离开农场的时候,春阳和熙,人也能感觉到春天的肤触了。园子里的果树也差不多长出整树的叶子,但是有两株果树却没有发出新芽,枝桠枯干,一碰就断落,它们已经在冬天里枯干了。
果园的主人告诉我,每一年过了冬季,总有一些果树就那样死去了,有些当年还结过好果的树也不例外,他也想不出什么原因,只说:“果树和人一样也有寿命的,短寿的可能未长果就夭折,有的活了五年,有的活了十几年,真是说不准的。奇怪的是,果树的死亡真没有什么征兆,有的明明果子长得好好的,却就那样的死去了……”
“真是奇怪,这些果树是同时播种,长在同一片土地上,受到相同的照顾,种类也都一样,为什么有的到了冬天以后就活不过来呢?”我问着。
我们都不能解开这个谜题,站在树前互相对望。夜里,我为这个问题而想得失眠了。果树在冬天落尽叶子,为何有的在春天不能复活呢?园子里的果树都还年轻,不应该这样就死去的!
“是不是有的果树不是不能复活,而是不肯活下去呢?就像有一些人失去了生的意志而自杀了?或者说在春天里发芽也要心情,那些强悍的树被剪枝,它们用发芽来补偿,而比较柔弱的树被剪枝,则伤心的失去了春天的期待与心情。树,是不是有心情的呢?”我这样反复询问自己,知道难以找到答案,因为我只看到树的外观,不能了解树的心情。就像我从树身上知道了春的讯息,我并不完全了解春天。
我想到,人世里的波折其实也和果树一样。有时候我们面临了冬天的肃杀,却还要被剪去枝桠,甚至流下了心里的汁液。有那些懦弱的,他就不能等到春天,只有永远保持春天的心情等待发芽的人,才能勇敢的过冬,才能在流血之后还能繁叶满树,然后结出比剪枝前更好的果。
多年以来,我心中时常浮现出那两株枯去的水蜜桃树,尤其是受到什么无情的波折与打击时,那两株原本无关紧要的树,它们的枯枝就像两座生铁的雕塑,从我的心中撑举出来,我就对自己说:“跨过去,春天不远了,我永远不要失去发芽的心情。”而我果然就不会被冬寒与剪枝击败,虽然有时静夜想想,也会黯然流下泪来,但那些泪在一个新的春天来临时,往往成为最好的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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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人世里的波折其实也和果树一样。有时候我们面临了冬天的肃杀,却还要被剪去枝桠,甚至流下了心里的汁液。
<h2>学看花</h2>
现代通家南怀瑾居士,有一次谈到他少年时代,一心想学剑的故事。
他听说杭州西湖城隍山有一个道人是剑仙,就千里迢迢跑去求道学剑,经过很多次拜访,才见到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老人先是不承认有道,更不承认是剑仙,后来禁不起恳求,才对南先生说:“欲要学剑,先回家去练手腕劈刺一百天,练好后再在一间黑屋中,点一枝香,用手执剑以腕力将香劈开成两片,香头不熄,然后再……。”
老人说了许多学剑的方法,南先生听了吓一跳,心想劈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学会剑,更别说当剑仙了,只好向老人表示放弃不学。这时,老人反过来问他:“会不会看花?”
“当然会看。”南先生答曰,心想,这不是多此一问吗?
“不然,”老人说,“普通人看花,聚精会神,将自己的精气神,都倾泄到花上去了,会看花的人,只是半觑着眼,似似乎乎的,反将花的精气神,吸收到自己身中来了。”
南先生从此悟到,一个人看花正如庄子所说:“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不只是看花,乃至看树、看草、看虚无的天空,甚至看一堆牛粪,不都是借以接到天地间的光能,看花的会不会,关键不在看什么,而在于怎么看。
所以,南先生常对跟他学道的人说:先学看花吧!
南先生所说的“学看花”和禅宗行者所说的“瓦砾堆里有无上法”意思是很相近的,也很像学佛的人所说的“细行”,就是生活中细小的行止,如果在细行上有所悟,就能成其大;如果一个人细行完全,则动行举止都能处在定境。因此,细行对学佛的人是非常重要的,民初禅宗高僧来果禅师就说:“我人由一念不觉,才有无明,无明只行细行,未入名色。今既复本细行,是知心源不远。……他人参禅难进步,细行人初参即进步。”
我们常说修习菩萨道,要注意“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就是指对生活的一切小事都不可空忽,应该知道一切的语默动静都有深切的意义。
顾全细行,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从前,佛陀在世的时候,有一天到忉利天宫,帝释(即俗称玉皇大帝)设宴供养,佛陀即把帝释也化成佛的形相,佛陀的弟子目连、舍利弗、迦叶、须菩提等人随后到了忉利天,看到两个佛陀坐在里面,不知道那一位才是佛陀,难以向前问礼,目连尊者心惊毛竖,赶紧飞身到梵天上,也分不清那一个是佛,又远飞九百九十恒河沙佛土之外,还是分不清。(因为佛法身大于帝释,理论上应该从远处即可分清。)
目连尊者急忙又飞身回来,找舍利弗商量要怎么办?舍利弗说:“诸罗汉请看座上那个有细行?眼睛不乱翻,即是世尊。”
佛陀的弟子这时才从细行分出真假佛陀,齐向佛前问礼,佛陀对他们说:“神通不如智慧,目连粗心,不如舍利弗细行。”(按,目连是佛弟子中神通第一,舍利弗则是智慧第一。)佛陀的意思是智慧是从细行中生出,只有细行的人才能观到最细微深刻的事物。
细行,包括行、住、坐、卧、言语、行事、威仪等等一切生活的细微末节,来果禅师就说一个人能细行,到最微细处,能听到蚂蚁喊救命而前去救护,他曾说到自己的经验:“余一日睡广单(即通铺),闻声哭喊,下单寻觅,见无脚虱子,在地乱碰乱滚。”心如果能细致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不能办呢?
民初律宗高僧弘一大师,是南山律宗的传人,持戒最为精严,平时走路都怕踩到虫蚁,因此常目视地上而行。弘一大师的事迹大家在《弘一大师年谱》、《弘一大师传》中都很熟悉,但有一件事是大家比较不知道的:
弘一大师晚年受至友夏丐尊先生之托,为开明书局书写字典的铜模字体,已经写了一千多字,后来不得不停止,停止的原因,弘一大师在写给夏丐尊的信中曾详细述及,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他写道:“去年应允此事之时,未经详细考虑,今既书写之时,乃知其中有种种之字,为出家人书写甚不合宜者。如刀部中残酷凶恶之字甚多。又女部中更不堪言。尸部中更有极秽之字。余殊不愿执笔书写。”最后,弘一大师无可奈何地写道:“余素重然诺,绝不愿食言,今此事实有不得已之种种苦衷,务乞仁者向开明主人之前代为求其宽恕谅解,至为感祷。”
我读《弘一大师书简》到这一段时,曾合书三叹,这是极精微的细行,光是书写秽陋的字就觉得污染了自己的身心,我近年来也颇有这样的体会,对我们靠文字吃饭的人,读到弘一大师的这段话,能不惭愧忏悔吗?
当然,我们凡夫要做到高僧一样的细行,非常困难,不过从世俗的观点看来,要使自己的人格身心健全,细行仍然是必要的,怎么样学细行呢?
先学看花!再学看牛粪!
学看花固然是不因花香花美而贪著,学看牛粪则也不因粪臭粪恶而被转动,这样细行才守得住。正是佛陀在《杂阿含经》中说的:“诸所有色,若过去若未来若现在,若内若外,若粗若细,若好若丑,若远若近,彼一切非我,非我所,如实观察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如是观察,于诸世间都无所取,无所取故,无所著;无所著故,自觉涅盘。”
佛经里常以莲花喻人,若我们以细行观莲花,一朵莲花的香不是花瓣香,或花蕊香,或花茎香,或花根香,而是整株花都香,如果莲花上有一部分是臭秽的,就不能开出清净香洁的莲花了。所以有人把戒德称为“戒香”,只有一个人在小节小行上守清规,才能使人放出人格的馨香,注意规范的本身就是一种香洁的行为。
会看花的人,就会看云、看月、看星辰,并且在人世中的一切看到智慧。
“会看”就要先有细致的心,细致的心从细行开始,细行犹如划起一枝火柴,细致的心犹如被点燃的火炬,火炬不管走进多么黑暗的地方,非但不和黑暗同其黑暗,反而能照破黑暗,带来光明!火炬不但为自己独自照亮,也可以分燃给别人,让别人也有火炬,也照亮黑暗。
此所以莲花能出污泥而不染。
此所以仁者能处浊世而不著。
细行能成万法,所以不能小看看花,不能明知而走错一步,万一走错了要赶紧忏悔回头,就像花谢还会再开!就像把坏的枝芽剪去,是为了开最美的花。
那么,让我们走进花园,学看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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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一切的缠缚,狂心都歇,观闻从我们自性中流露的梅香。
<h2>梅香</h2>
一个有钱的富人,正在家院的花园里赏梅花。
那是冬日寒冷的清晨,艳红的梅花正以最美丽的姿容吐露,富人颇为自己的花园里能开出这样美丽的梅花,感到无比的快慰。
突然,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富人去开了门,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寒风里冻得直打抖,那乞丐已在这开满梅花的园外冻了一夜,他说:“先生,行行好,可不可以给我一点东西吃?”
富人请乞丐在园门口稍稍等候,转身进入厨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饭菜,他布施给乞丐的时候,乞丐忽然说:“先生,您家里的梅花,真是非常芳香呀!”说完了,转身走了出去。
富人呆立在那里,感到非常震惊,他震惊的是,穷人也会赏梅花吗?这是自己从来不知道的。另一个震惊的是,花园里种了几十年的梅花,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闻过梅花的芳香呢?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以一种庄严的心情,深怕惊动梅香似地悄悄走近梅花,他终于闻到了梅花那含蓄的、清澈的、澄明无比的芬芳,然后他濡湿了眼睛,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为了自己第一次闻到了梅花的芳香。
是的,乞丐也能赏梅花,乞丐也能闻到梅花的香气,有的乞丐甚至在极饥饿的情况下,还能闻到梅花清明的气息。可见得,好的物质条件不一定能使人成为有品味的人,而坏的物质条件也不会遮蔽人精神的清明,一个人没有钱是值得同情的,一个人一生都不知道梅花的香气一样值得悲悯。
一个人的品质其实是与梅香相似,是无形的,是一种气息,我们如果光是赏花的外形,就很难知道梅花有极淡的清香;我们如果不能细心的体贴,也难以品味到一个人隐在外表内部人格的香气。
最可叹惜的是,很少有人能回观自我,品赏自己心灵的梅香,大部分人空过了一生,也没有体会到隐藏在心灵内部极幽微,但极清澈的自性的芳香。
能闻梅香的乞丐也是富有的人。
现在,让我们一起以一种庄严的心情,走到心灵的花园,放下一切的缠缚,狂心都歇,观闻从我们自性中流露的梅香吧!
<h2>素质</h2>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花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在家院的庭前种了桂花、玉兰和夜来香,到了晚上,香气随风四散,流动在家屋四周,可是这些香花都是白色的。反而那些极美丽的花卉,像兰花、玫瑰之属,就没有什么香味了。
长大以后,才更发现这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凡香气极盛的花,桂花、玉兰花、夜来香、含笑花、水姜花、月桃花、百合花、栀子花、七里香,都是白色,即使有颜色也是非常素淡,而且它们开放的时候常是成群结队的,热闹纷繁。那些颜色艳丽的花,则都是孤芳自赏,每一枝只开出一朵,也吝惜着香气一般,很少有香味的。
“香花无色,色花不香”这真是一个惊人的发现;“素朴的花喜欢成群结队,美艳的花喜爱幽然独处”也是惊人的发现。依照植物学家的说法,白花为了吸引蜂蝶传播花粉,因此放散浓厚的芳香;美丽的花则不必如此,只要以它的颜色就能招蜂引蝶了。
我们不管植物学家的说法,就单以“香花无色,色花不香”就可以给我们许多联想,并带来人生的启示。
在人生里,每一个人都有其独特非凡的素质,有的香盛,有的色浓,很少很少能兼具美丽而芳香的,因此我们不必欣羡别人某些天生的素质,而要发现自我独特的风格。当然,我们的人生多少都有缺憾,这缺憾的哲学其实简单:连最名贵的兰花,恐怕都为自己不能芳香而落泪哩!这是对待自己的方法,也是面对自己缺憾还能自在的方法。
面对外在世界的时候,我们不要被艳丽的颜色所迷惑,而要进入事物的实相,有许多东西表面是非常平凡的,它的颜色也素朴,但只要我们让心平静下来,就能品察出它内部最幽深的芳香。
当然,艳丽之美有时也值得赞叹,只是它适于远观,不适于沉潜。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很少能欣赏素朴的事物,却喜欢耀目的风华;但到了中年则愈来愈喜欢那些真实平凡的素质。例如选用一张桌子,青年多会注意到它的颜色与造型之美,中年人就比较注意它是紫擅木或乌心石的材质,至于外型与色彩就在其次了。
我时常有一种新的感怀,就是和一个人面对面说了许多话,仿佛一句话也没说;可是和另一个人面对面坐着,什么话也没说,就仿佛说了很多。人到了某一个年纪、某一个阶段,就能穿破语言、表情、动作,直接以心来相印了,也就是用素朴面对着素朴。
古印度人说,人应该把中年以后的岁月全部用来自觉和思索,以便找寻自我最深处的芳香。我们可能做不到那样,不过,假如一个人到了中年,还不能从心灵自然的散出芬芳,那就像白色的玉兰或含笑,竟然没有任何香气,一样的可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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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一个『一朝』中保有菩提,心田常开智慧之花,否则,像竹子一样要等到临终才知道盛放,就来不及了。
<h2>一朝</h2>
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读《红楼梦》,似懂非懂,读到林黛玉葬花的那一段,以及她的《葬花词》,里面有这样几句: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落花也会令人忧伤,而人对落花也像待人一样,有深刻的情感。那时当然不知道林黛玉的自伤之情胜过于花朵的对待,但当时也起了一点疑情,觉得林黛玉未免小题大作,花落了就是落了,有什么值得那样感伤,少年的我正是“侬今葬花人笑痴”那个笑她的人。
我会感到葬花好笑是有背景的,那时候父亲为了增加家用,在田里种了一亩玫瑰,因为农会的人告诉他,一定有那么一天,一朵玫瑰的价钱可以抵上一斤米。可惜父亲一直没有赶上一朵玫瑰一斤米的好时机,二十几年前的台湾乡下,根本不会有人神经到去买玫瑰来插。父亲的玫瑰是种得不错,却完全滞销,弄到最后懒得去采收了,一时也想不出改种什么,玫瑰田就荒置在那里。
我们时常跑到玫瑰田去玩,每天玫瑰花瓣,黄的、红的、白的落了一地,用竹扫把一扫就是一畚箕,到后来大家都把扫玫瑰田当成苦差事,扫好之后顺手倒入田边的旗尾溪,千红万紫的玫瑰花瓣霎时铺满河面,往下游流去,偶尔我也能感受到玫瑰飘逝的忧伤之美,却绝对不会痴到去葬花。
不只玫瑰是大片大片地落,在我们山上,春天到秋天,坡上都盛开着野百合、野姜花、月桃花、美人蕉,有时连相思树上都是一片白茫茫,风吹来了,花就不可计数的纷飞起来。山上的孩子看见落花流水,想的都是节气的改变,有时候压根儿不会想到花,更别说为花伤情了。
只有一次为花伤心的经验,是有一年父亲种的竹子突然有十几丛开花了,竹子花真漂亮,细致的、金黄色的,像满天星那样怒放出来,父亲告诉我们,竹子一开花就是寿限到了,花朵盛放之后,就会干枯,死去。而且通常同一母株育种的竹子会同时开花,母亲和孩子会同时结束生命。那时我每到竹林里看极美丽绝尘不可逼视的竹子花就会伤心一次,到竹子枯死的那一阵子,总会无端的落下泪来,不过,在父亲插下新枝后,我的伤心也就一扫而空了。
多几次感受到竹子开花这样的经验,就比较知道林黛玉不是神经,只是感受比常人敏锐罢了,也慢慢能感受到“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那种借物抒情,反观自己的情怀。
长大一点,我更知道了连花草树木都与人有情感、有因缘,为花草树木伤春悲秋,欢喜或忧伤是极自然的事,能在欢喜或悲伤时,对境有所体会观照,正是一种觉悟。
最近又重读了《红楼梦》,就体会到花草原是法身之内,一朵花的兴谢与一个人的成功失败并没有两样,人如果不能回到自我,做更高智慧之追求,使自己明净而了知自然的变迁,有一天也会像一朵花一样在无知中凋谢了。
同时,看一片花瓣的飘落,可以让我们更深的感知无常,正如贾宝玉在山坡上听见黛玉的葬花诗“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那是他想到黛玉的花容月貌终有无可寻觅之时,又推想到宝钗、香菱、袭人亦会有无可寻觅之时,当这些人都无可寻觅,自己又安在呢?自身既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
看看这种无常感,怎么能不恸倒在山坡上?我觉得,整部《红楼梦》就在表达“人生如梦”四字,这是一种无可如何的无常,只是借黛玉葬花来说,使我们看到了无常的焦点。《红楼梦》还有一支曲子,我非常喜欢,说的正是无常: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从落花而知大地有情,这是体会;从葬花而知无常苦空,这是觉悟;从觉悟中知道万法了不可得,应该善自珍摄,不要空来人间一回,这就是最初步的菩提了。读《红楼梦》不也能使我们理解到青原惟信禅师说的:“三十年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后亲见亲知,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如今得个休歇处,依旧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过程吗?
相传从前有一位老僧,经卷案头摆了一部《红楼梦》,一位居士去拜见他,感到十分惊异问他:“和尚也喜欢这个?”
老僧从容的说:“老僧凭此入道。”
这虽是传说,但也不无道理,能悟道的,黄花翠竹、吃饭睡觉、瓦罐瓶杓都会悟道了,何况是《红楼梦》!
虽然《红楼梦》和“悟道”没有必然关系,但只要时时保有菩提之心,保有反观的觉性,就能看出在言情之外言志的那一部分,也可以看到隐在小儿女情意背后那广大的空间。
知悉了大地有情、觉悟了无常苦空、体会了山水的真实、保有了清明的菩提,我们如何继续前行呢?正是“一朝春尽红颜老”的那个“一朝”,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一朝”,是知道“放弃今日就没有来日,不惜今生就没有来生”!是“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生度此身”!是“当下即是”!是“人圆即佛成”!
那么就在每一个“一朝”中保有菩提,心田常开智慧之花,否则,像竹子一样要等到临终才知道盛放,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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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试着在黑夜中检视自己生命的风格,便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走向圆成智慧之路。
<h2>一只毛虫的圆满</h2>
起居室的墙上,挂了一幅画家朋友陆咏送的画,画面上是一只丑丑的毛虫,爬在几株野草上,旁边有陆咏朴素的题字:
今日踽踽独行, 他日化蝶飞去。
我很喜欢这一幅画,那是因为美丽的蝴蝶在画上已经看得多了,美丽的花也不少,却很少人注意到蝴蝶的“前身”是毛虫,也很少人思考到花朵的“幼年时代”就是草,自然很少有画家以之入画,并给予赞美。
当我们看到毛虫的时候,可以说我们的内心有一种期许,期许它不要一辈子都那样子踽踽独行,而有化蝶飞去的一天。当我们看到毛虫的时候,内心里也多少有一些自况,梦想着能有美丽飞翔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