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此刻虽坐在樊楼的高阁上,窗外的夜色如墨,但他内心已被方梦华的言辞搅得波澜四起。他本以为方梦华是个反贼领袖,却不曾料想她对大局的洞见与锋利的言辞直指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方梦华轻步走近,坐在他对面,柔和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却又不失敬重:「陛下,您确实是一位风流才子,诗词歌赋、笔墨丹青,都是当世一绝。这一点,世人皆知。若您只是端王,如今您的诗词早已流传千古,成为天下文人的佳话。」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佶略显焦躁的神色,接着道:「但是,身为皇帝,这评价便不一样了。百年后,撰写《宋史》的人会将您的统治单独拎出来详评,而评判一位皇帝的标准与评判一个才子的标准截然不同。您知道这一点,不是吗?」
赵佶心中微颤,他自然明白,作为皇帝,自己的每一个决定,甚至是生活的点滴,都可能被后世铭记、剖析。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能够如那些英明的先祖般名垂青史,但眼下局势逼人,他已深感力不从心。
方梦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哲宗朝的宰相子厚公曾说过,‘端王轻佻,不可为君。’这句话,陛下应不会陌生吧?」
赵佶面色苍白,心中激起了阵阵寒意。章惇这句话,他当然听过,也曾因之愤懑不已。然而此刻,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位宰相当年的判断,并非没有道理。
方梦华看出了他的动摇,趁势继续说道:「历史上,才子皇帝并不多见,而前一个堪称才子皇帝的,陛下可知道是谁?」
赵佶略带惊恐地低声答道:「违命侯李煜……」
想到这个名字,他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南唐的李煜,那个曾经一代才子的亡国之君,虽然词作传世,却因国破身亡而在宋朝被视为失败者、一个笑料。想到李煜的下场,赵佶不由得冷汗涔涔。
方梦华微微一笑,语气放缓:「是啊,李煜。虽然他才华横溢,词赋千古流芳,但作为皇帝,他的名声在大宋并不如何。人们记住他,不是因为他的艺术成就,而是因为他亡国的耻辱。」
赵佶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迷茫,内心深处的惶恐逐渐放大。方梦华的言辞一语中的,直击他内心最深的恐惧。自幼精于琴棋书画的他,虽爱好文艺,却也明白亡国之君的污名将如何如影随形,长久萦绕在历史的记忆中。
方梦华叹了口气,继续道:「陛下,若您的江山能在您的手中平稳过渡,那还算说得过去。可若大宋因您而亡,您注定会如同隋炀帝一般,遗臭万年。」
赵佶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汗水如雨滴般从他的额头滑落。他能想象到,如果大宋亡于他手,那么历史将如何对他评判。太祖太宗开创的江山,若毁于一旦,他在地下该如何面对那些先祖?如何面对自己的父兄神宗、哲宗?
他握紧了手中的茶盏,手指微微颤抖,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中。方梦华淡然地看着他,知道自己已经点燃了他心中的隐忧。
「陛下,您若还想避免这样的结局,现在还不算太晚。今天本座来此,便是为了提醒陛下,金兵压境,江南绝不能再起战火。若江山在您手中崩塌,那才是大宋的灭顶之灾。而我明教从未真正想与宋廷为敌。」
赵佶抬眼看向她,心中挣扎不定。他知道,眼前这位女子并非仅仅是一个反贼,她的话里透露出的深意是他不能忽视的。大宋眼下的危局迫使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赵佶眉头紧锁,眼神中透出质问与疑惑。他忍不住声音一沉:「妳们方家兄妹为何要造反?造反也罢,为何还要裹挟数以百万计的刁民?这些百姓可曾对妳们有何怨恨?」
他的话语中带着皇帝特有的威严,仿佛他掌握着正义的天秤,而反叛者理应心怀愧疚,低头忏悔。可他望向方梦华时,心中却莫名生出几分不安,眼前的女子不同于任何一个他曾遇到过的反贼,她自信从容,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手中握着的是无可辩驳的真理。
方梦华淡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不乏戏谑:「陛下这是明知故问啊。若不是花石纲与应奉局在江南肆无忌惮,弄得民不聊生,十三兄起义又怎能迅速席卷两浙大地,逼得朝廷挪用伐辽大军来填这个窟窿?」
她的目光直视赵佶,话语一针见血。赵佶听到「花石纲」三字,心中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虽是皇帝,却也知道,自己那些对于花石之美的偏爱与挥霍无度,早已在江南激起民怨四起。尤其是那些为应奉局服务的官吏,搜刮百姓,横征暴敛,甚至为取奇石不惜拆毁民房、夺占田地。无数百姓因此背井离乡,生计无着,这才酿成了方腊之乱。
方梦华见他不语,轻轻挑眉,继续说道:「若不是西城括田所弄得北方无数农民失去土地,这些百姓又怎会愿意跟本座远走海外,逃到荒岛求一线生机?这些人,本是大宋的百姓,他们要的只是安居乐业。可是,朝廷给了他们什么呢?饥荒、苛税、失去家园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