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偶然。
不过……这样的偶然,人们不都称之为冥冥之中的安排吗?即使把它想成是亡父的引导,似乎也合情合理。
当然,这样解释是一厢情愿,也是一种迷信吧。死者没有意志可言。即使有,也不能传达。
寒川这么认为,但还是忍不住错觉这是生前不怎么与他交谈的父亲,在死后对生疏的儿子传达出意志。
他觉得太荒谬了。
但即使荒谬,寒川还是想相信那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然而笹村追查的事件与寒川的父亲有何关联,寒川怎么听都无法理解。
笹村说,他在十九年前的事件中失去了双亲。笹村的父母是遭人杀害的。然而别说真凶,连事件的全貌都如坠五里雾中。笹村的父亲是一名报社记者,当时似乎正在追查一起重大弊案。
都过了十九年。
时效早已过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笹村说。寒川很能了解那种心情。笹村说,他花了好几年,详尽调查了父亲疑似在追查的事件。
他查出那似乎是一起贪渎事件。
话虽如此,笹村只是一名木匠师傅,没有能力去揭发复杂的贪渎事件。他锲而不舍地追查探究,却都只像在不断地捕风捉影,徒劳无功。纵然捡拾到许多片段,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全貌。
寒川觉得这是当然的。
即便是寒川,也无法揭弊吧。
寒川是位药剂师,而不是侦探。犯罪调查这种事,他连该从何着手都不知道。
我在父亲的遗物中找到一本记事本——笹村说。记事本上写了许多文字,虽然看得出单词,却未构成文章,宛如暗号,无法理解。但是笹村不死心,一点一滴地理出了眉目。
他说记事本中好几次出现“日光”这个词。
还有“石碑”。
然后是……“寒川”。
他猜出日光是地名,寒川是人名。
然后笹村在十九年前的日光山国立公园选定准备调查委员会的名簿里发现了寒川英辅这个名字,是寒川的父亲。他在调查途中过世了,因此最后完成的公园施行计划案上没有他的名字。应该也是这个缘故,笹村才会这么晚才发现。
石碑姑且不论,发现日光与寒川这个组合,令笹村大为振奋。不过除此之外,他没有半点头绪。
而且寒川英辅还过世了。
没错。父亲过世了。
而且死得不明不白。寒川心中的疑惑不断扩大。
然后寒川来到日光。
为了寻找父亲的死亡真相。
——不。
应该是……为了知道那棘手之物是什么吗?
他觉得殊途同归。应该是同一回事。
——但我想知道的是什么?
寒川无法揣摩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寒川是在追寻再也见不到的父亲身影吗?
还是被难以压抑的好奇心驱使?
他眺望杉树林。
仰望。
觉得有什么倾注下来。
好舒服。但不是爽快,也不是清爽。是一种严肃、祥和的心情。
父亲喜欢植物,尤其喜爱树木。他是植物学家,喜爱植物是当然的……但寒川认为父亲一定是喜爱树木的这种特质。
虽然只是猜想。
十九年前,父亲应该也来过这里,见过这片杉树林吧。这些树和父亲看到的是一样的。这些树木十九年前也生长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
他觉得植物……非常惊人。
不,植物或许不是独立存在的。
这种惊人不是仅存于树木身上的。
树木与大地同在。植物与环境共栖。
在这里的不是许多树木。这是森林。不……
——是山吗?
是山。山是许多生命的复合体。树木、草、青苔、虫、野兽、鸟、泥土……全是山的一部分。
山,是以山的形态存活着吧。
那么这座山除非刻意去杀害它,否则将永远不死吧。一棵树或许会枯死,但只是枯死一棵树,森林不会毁灭。即使森林灭绝了,山也不会因此就死去。树木还会再生,森林也还会再生。
山是不老不死的。
寒川被杉林围绕着,想着这些。
崇拜山、畏惧山、尊敬山……
确实,这里没有神,也没有佛。
不,或许该说是神是佛都无所谓。
山是神圣的,山有灵气。整座山全体,就是生命。
那样的话,进入山中的寒川,也只是构成山的要素之一。现在的寒川也成了山的一部分。
据说在日光这里,山就是本尊,山就是神体。
现在的寒川完全能体会那种感觉。
居住在山里的人们,还有以山作为修行场的人们,究竟是怀着什么想法生活过来的,寒川觉得似乎有一点了解了。
虽然那应该也只是自以为了解。
他离开杉树林,走下山坡。
心情平静了一些。
今天他计划前往疑似父亲坠崖的悬崖处。必须在下午前回到宽作老翁住的小屋。
桐山宽作,就是十九年前的调查团向导。
受到笹村刺激,寒川也展开调查了。
他研究日光,寻找当时的相关人士。
但是与父亲共同参与调查的人多半都已过世了,还在世的人亦年事已高,记不太清当时的事了。
有几个人记得请了向导。虽然只有一个人记得向导的名字,但总之寒川查到了调查团曾雇用熟谙日光山的当地人作为向导这个事实。
不过宽作并非正式的调查团成员。
因此文件上没有他的名字,当然也不知道住址。
唯一的线索,是已退休的地质学教授记得的“宽作”这个名字。
但寒川还是判断有一缕希望,来到了日光。
头两天,他漫无目的地寻找。
第三天,他听到有个老人住在山中小屋。
他毫无确证,却莫名在意,便前往那栋小屋。
蒙中了。
他见到老人,向他打听,老人当场回答那就是他。
那个老人就是宽作。宽作清楚记得十九年前的事。于是寒川拜托宽作,请他依十九年前相同的路线,领他进入山中。
他们走了六天。
不是要调查,只是照着路线走,所以短短六天,就几乎走完全部的行程了。虽然毫无发现,但与宽作在山中行走非常有意思。老人不热情也不多话,但这样或许反倒好。寒川觉得光是能循着父亲的足迹走过一遭就满足了。
今天……
他拜托宽作在最后带他去父亲过世的地点附近。
不过宽作偏偏今天上午有事,说好下午再碰头。因此寒川才会独自晃到行者堂看看。
他背山走下坡道。
整个背后感觉到山的气息。
寒川停下脚步,回头看山。就在这一瞬间。
“寒川先生。”
有人喊他。
他急忙转回头,发现笹村站在坡下。
“笹、笹村先生……”
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笹村说。
他的打扮和初见时一样。
在东京见到时,那身打扮让人感觉十分奇异,然而在这个地方,却完全融入景色,十分不可思议。
“哎呀,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如果没能见上面,我就得在旅馆等到晚上了。”
“这样……可是你怎么……”
“我是今早来到日光的。喏,寒川先生不是寄信给我吗?我在三天前收到了。”
的确,寒川给笹村写了封信。
因为寒川答应若是有什么发现,就联络笹村。虽然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进展,但他想通知一声,说或许见到宽作老人后,可以知道些什么。
“我得知你要来日光,实在是静不下心来。所以我赶快雕好一尊阿弥陀佛,赶了过来。”
“不……倒是……”
他怎么能找到这里的?
难道这也是偶然吗?
不是的——笹村笑道。
“寒川先生不是在信里告诉我旅馆的名字吗?我去旅馆那里询问,他们便说你到御堂山这边来了,所以……”
“噢。”
寒川是向旅馆的人问路的。也就是说,旅馆的人知道寒川打算去哪里。
“所以你才会到这里来……”
“不不不,我是问了路,却搞不清楚东西南北。我是第一次来日光,完全不熟悉这里。其实我正走得提心吊胆,担心万一错过怎么办呢。”
“原来是这样。”
他一定很急吧。
“可是——”
我只是出来散个步而已——寒川回答:
“目前还没有任何收获。我在信上也说过,宽作先生这位向导非常健朗,虽然年纪很大了,但腰腿结实,思路也很清晰。当时的事他也记得很清楚。”
“那……”
“不,他对家父的死好像一无所知。”
笹村闻言,露出万分遗憾的表情。
“可是,他是知道当时情况的唯一一个活证人吧?”
“唔,是这样没错,但事情也没那么简单吧。宽作先生受托依照调查团的指示,担任向导,带领他们到山中各处。他对整个日光三山了如指掌,除了一般道路以外,对山路和兽径也一清二楚,所以没有路径的地方,他也可以带路。”
“他是个道者呢。”
笹村理所当然似的说,但寒川不懂什么是道者。他询问,笹村说在出羽一带,为上山参拜的人带路的半俗僧人,就是这么称呼的。宽作虽然不是山伏 [41]或修行者,但如果相信他的说法,他是山民的末裔,或许很类似。
“十九年前,他们去了哪些地方,他记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也能大致去了调查团去过的地方。不过家父是在夜里一个人出门,然后过世的,所以……”
这样啊——笹村严肃地说。
我等一会儿就要过去——寒川说。
“去……什么地方?”
“疑似家父过世的地点。”
“那座……悬崖下的……”
是悬崖上——寒川回答:
“十九年前,警方带我去了疑似家父坠落地点的瀑布,但是没有去坠崖的悬崖上。我准备请宽作先生下午带我过去。”
原来之前没有去吗?——笹村问。
没有。
“警方说明有失足的痕迹,但并没有争执的迹象,也没有遗留物。当时我觉得……就算去看也不能怎样。而且那里相当难上去。”
“那里不是调查团调查的地点之一吗?”
“不……宽作先生说,家父过世的大前天,他带领调查团到<b>能去的地方</b>,接下来就各自进行调查。调查团成员以宽作先生带领的地点为中心,自由行动,调查了大半天。家父是植物专家,应该是调查植被吧。然后……”
发现了什么吧。
“记得你说是……棘手之物?”
“对,棘手之物。”
正确地说,是至为棘手。
“然后,隔天家父把它写在明信片里,寄给了我。然后再隔天,他单独前往那里——”
失足坠崖,过世了。
就是这样的经过吧。
“据宽作先生说,家父失足的悬崖上,是平常不会有人去的地方。就连宽作先生也没去过。那里什么都没有,而且地势崎岖,非常危险。宽作先生带领他们去的地点——通往那座悬崖的地点,平常也不会有人去。他说到现在都还是一样。”
宽作老翁说,这二十年间日光变了许多。通往城市的交通变得便捷,建筑物也重新修复,山区也经过整备,也有住宿设施了,成了货真价实的观光地。
不过,那个地方似乎仍未开发。
“应该……是类似魔所的地方吧。”寒川说。
“魔所?”
“既然连住在山里的人都不会靠近,应该是不好的地方吧。哎,叫它魔所,听起来很迷信,但只是没有利用价值,又危险,所以才这么称呼而已。”
笹村闻言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有什么不对吗?”寒川问。
“不,没什么不对。不过说到日光,不是观光地区吗?我对日光只有这样的印象。日光确实很美……可是会有那么可怕的地方吗?”
有的——寒川回答:
“这里也是山岳宗教人士的行场。日光修验道几乎全部废绝,现在好像已经没有山伏了,但这里以前也是严酷的修行之地,所以也会有那类危险的场所吧。”
你知道得很详细呢——笹村说。
临时恶补的——寒川回答:
“如果这里是一般的观光胜地,那么危险的地方,应该会被挖掉或填平,但日光山是国立公园,不能任意开发,所以才保留下来……会不会是这样?”
确实有理——笹村佩服地说:
“话说回来,令尊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这……”
等会儿就知道了——寒川心想。
<h3>4</h3>
没有路。
十九年前,宽作老翁带领调查团四处行走的地点,全都是山,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没有建筑物,也没有道路,真的什么也没有。
不……并非什么都没有。
有树木。
有花草,有藤蔓,有灌木,有苔藓。
有岩石,有小石,有泥土,掺杂着这些东西。
应该也潜藏着许多虫与禽兽。
这里……是山。
那个地点也如此。
“我把他们带到这里。”
宽作老翁简短地说:
“我在这里——这块岩石,像这样坐着,等他们调查完。那些学者三三两两散开,调查了两三个小时吧。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
“好荒僻的地方。”
笹村环顾四下说。
以宽作老翁坐下的岩石为中心,形成一个小广场。看上去只有这一处晒得到太阳。周围是高耸入云的老树,踏入森林一步,就如同字面所述,白昼却犹如黑夜。
“你父亲坠落的悬崖在那边,就算走快点,也得花上三十分钟。”
老人伸手指道。
“可以请你带我过去吗?”
“去是可以去啦。”
“那里……并非不能踏入的禁区吗?”
“不是什么禁区啦,只是没人会去罢了。在山里确实是有不可以做的事,不过那大部分是做了会有不好的后果,是做了也没意义、做了会碰上危险的事。那些事大抵都被说成是迷信,不过凡事都有道理。所以不能去的禁区,只是没必要去的地方罢了。但要去也是可以的。”
不过——
“云出来了,天色会暗得很快。要去快点比较好。”
老人说着站起来踏入森林。
寒川跟上去,笹村也跟在后头。
父亲走的是这条路吗?
扶过这棵老树吗?
踏过这树根吗?走过这里吗?
十九年前踏入这条路以后……父亲成了不归人。也就是说,自从警方进行现场勘验以来,这条路就没有任何人经过吧。
不对。不是路,这根本不是路。
“不,你错了。”
笹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是……一条老路。”
“这不是路吧?”
“不,寒川先生,这是路。不,说得正确点,它曾经是路。这里在过去是一条路。”
“你……怎么知道?”
“喏,你看看树木生长的情况。现在我们正在走的地方,前方——还有走过的后方,显然宽敞多了。其他地方的树木更密集。草也是如此。你看看两旁,深处的丛林长得更高。地上积了不少落叶,又长着草,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底下的泥土也又硬又实。它连成一条线,而我们正沿着这条线前进。”
“是兽径吗?”
“似乎……也不是兽径呢。野兽踩出来的路不是这样的。野兽不会把体重完全压在地上。虽然会分出一条线,但不是这样的。这是很久以前,被人踩实、被人走过的路,一定是的。”
“是……这样吗?”
走在前方的宽作老翁默默无语。
“不过后来就没有人经过了吧。也就是说,这是路的残骸。”
“残骸……”
作为一条路,它已经死了——笹村说:
“因为再也没人经过了吧。但还是有曾是一条路的痕迹。土地是拥有记忆的,你不觉得吗?寒川先生。我这么认为。”
“土地的记忆……?”
“是的。人会死。即便死后留下执着,人一死,也无计可施了。即使真的有幽灵,我觉得幽灵也什么都办不到。”
“什么……都办不到?”
“不就是吗?就连活着的我们都如此无力了。人根本无法自由自在地过活。即使有许多想实现的愿望,也天不从人愿吧。况且,如果死后就能雪恨,那么活着的时候没道理做不到吧?”
他怎么会突然说这些?
寒川没回头,也没回话。
“如果人死了以后会更厉害,那么大家都去死了。如果能作祟咒死怨恨的对象,人们会甘愿去死吧。然而实际上却不是,每个人都想活着。所以幽灵呢,只是一种托词,是活人任意捏造出来的。”
“你是说……死了就都完了吗?”
“死了就完了吧。但人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才会任意编造出各种说法。幽灵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要不然的话……”
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父母没有现身?”
笹村说:
“我父亲壮志未酬就惨遭杀害,我母亲无辜受到牵连,他们都有出来作祟的理由。不,就算不去作祟仇人,至少也该现身在我面前,告诉我凶手是谁啊。我可以为他们报仇雪恨。”
说得有理。
“所以世上根本没有幽灵,那是迷信。人类是无力的,即使活着也是无力的。要是死了,别说无力了,根本就没了。没了,可是……”
你看看这座山。
“看看这地方。山不会死。即使我踏过的青苔枯死了,新的青苔也会立刻又长出来。树被砍伐就没了,但只要山还在,树就会再长出来。山会死而复生、生而复死,但绝不会死。去者日以疏,但生者日以亲。所以——”
山记得一切。
“寒川先生,你父亲的事情也是,这座山记得这个地方。我……这么认为。”
“你说……山记得我父亲?”
“一定记得的。我来到这里之后,得到证实了。”
“的确,我也感觉到山是活着的。我觉得山是有机物的集合体,就类似生物。大地上刻画着历史的痕迹。从那里涌出来的生命,也遵循着大地的存在方式。它确实可以称为土地的记忆。但我没能力去解读它。即便有,也只能看出非常粗略的东西。在这座山形同恒久的历史当中,家父的死,应该只是短短一瞬间、极为琐碎的一件小事。树叶一天会掉落无数片,对吧?一两百年之间,不知道究竟掉下了多少片叶子。可是——”
家父的死就只有那么一次。
“对于山而言,至多就是被虫子叮了一下吧?没有人会几年几十年一直记得被虫叮到的位置。就算是山……”
不,山记得——笹村说:
“正因为只有一次,所以记得。”
“没那么刚好的事吧?就像你说的,我们正行走的这个地方,以前可能是一条路吧。有足以将它踏实的许多人往来,那段时间的聚积化成痕迹留存下来,但这也是因为它重复的次数多到足以刻印在历史上啊。”
“那是人的感觉吧?寒川先生。”
“人的感觉?”
“时间的尺度、昨日今天的区别、过去未来的说法,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方便、为了方便人活下去而<b>创造出来</b>的概念吧?”
“创造出来?”
我的工作是造佛——笹村说:
“那不是指雕刻佛像吗?”
“不,不是的,寒川先生。俗话不是说,画龙不点睛,雕佛不入魂吗?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世上根本没有灵魂,所以也无从入魂。简而言之,就是做出来的东西,会不会被当成真的膜拜。”
“意思是会不会受到重视吗?”
“世上没有神也没有佛,也没有灵魂吧。不过却有崇敬之心。那是很尊贵的事物。而那种崇敬之心,正是佛像的魂。只要好好膜拜,我雕刻的木块也能变成真正的佛。所以我……”
是在造真正的佛——笹村说:
“神佛都是人造出来的。通过将<b>没有</b>当成<b>有</b>,人才能活在这世上。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时间也是一样的,因为根本
<b>没有</b>时间这东西。”
“没有……吗?”
没有啊,哪里有呢?——笹村说:
“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都不存在,其实就只有现在。只是我们把过去和未来<b>当成有</b>,所以才有罢了。人做出来的东西只适用于人。树木和花草……”
是没有这些的。
“没有?呃,可是……”
“嗯。当然,世上的一切并非恒久不变。万物总是持续变迁。人只是将这些变化替换为时间这个<b>不存在的事物</b>来理解。可是,对于人以外的事物,时间是不通用的。人以外的事物没有昨天,也没有刚才,只有许多当下。只有当下,以及不同的当下。所以……”
毋宁说,悠久等同于无。
特异的一瞬,才显得格外突出。
“树木是缓慢成长的。去年的树木与今年的树木,从外表难以判别其差异。不过如果受了损伤,一下子就会看出来了。也看得出是何时受的伤。这棵树……”
十九年前也在这里。
“可是……”
纵然如此。
“纵然如此,从这座山……”
我还是无法从这座山感知到什么。我无从得知山的记忆。
“我没办法询问树木,也没办法知道山的记忆。”
寒川对笹村说。
没那回事——前方的老人突然出声。
“宽作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没那回事。听好了,寒川先生,我们……现在是山的一部分。”
宽作老翁牢牢地踏着树根,头也不回地说。
“山的一部分?这话是……”
“山呢,是非常严格的地方。不被山接纳的人,会被排除出去。无法进入,就算进去了也会死。可是呢,一旦被山接纳,那个人……就会变成山。”
“变成……山?”
“不管是人还是佛,都跟山无关。无论是什么,山都跟虫子、野兽、草木一样看待。山就是靠那些东西形成的。也就是说,像这样深入山中,像这样走在山里的我们,就跟草木一样,是山的一部分。”
所以——
“只要待在山里,就可以了解山。”
“可是……”
“我们一直活在山里。我心里的这份《山立根本卷》,是这座日光山给我的。因为日光权现就是这座山。允许我猎捕山中野兽的许可,就是我也属于山中一部分的证明。野兽和鸟都是山的一部分。而允许猎捕它们,就表示我也是山的一部分。”
树木。
花草、藤蔓、灌木、苔藓。
“这日光的山里有许多堂宇、神社和祠堂。那些不是建筑物,是这座山接纳的、山的一部分。”
“寺院……和神社也是吗?”
“没错。这日光祭祀有三佛三神,但只是三座山以那三种形态显现而已。这座山就是这样的形态,神社和佛堂、人,这些一起构成了日光山。”
什么保护、修缮,太狂妄可笑了——老人说:
“人怎么可能敌得过山?”
说完后,老人——不,山踏入自我的更深处。
“就像那位老先生说的,山记得一切。所以你父亲的事,山也……”
记得一清二楚吧。
宽作如此断定。
“就算是这样,要怎么样……”
“悬崖就快到了,你看。”
地面朝上隆起。
“爬上这座屏风般的岩壁,再过去就是悬崖。就是爬上这里,才会摔下去。不过是从哪里爬上去的,从哪里掉下去的,我就不知道了。”
从底下看也看不清楚,但是那座耸立的悬崖边缘,被一片宛如障壁般的岩地所包围。
“就算来到这里,大部分人都会在这里停步,没有人会想爬上去。只有想要跳崖的人才会爬上去。因为除了跳下去以外,上去也没别的事好做,所以才会被称为魔所。”
要上去吗?宽作问。要,寒川回答。
“这样。我看看,是从哪儿爬上去的?”
宽作扫视着岩壁。
“一定……<b>有印记</b>才对。”
笹村说。
“印记?笹村先生,那是指……”
“山应该记得。那么属于山的一部分的我们,应该也看得出来。”
“是啊。”
宽作老翁简短回答,盯住了一点。
“看。”
寒川望过去。
岩地边缘有些明亮。有东西在散发幽光。
“它在指引我们。”
老人话声刚落,人已经攀上了岩地。
“也有……可以踏脚的地方。错不了,你父亲就是循着这条路线爬上去的。”
寒川快步跑近,随着老人攀爬。
寒川的父亲就是踩在这块石头上,抓住这条藤蔓,然后……
——倒是那道光。
那道幽光是什么?
没看见宽作的身影,他已经爬到顶了吗?
岩地上方也浓密地生长着树木。寒川气喘吁吁,浑身枯草泥泞,总算追上老人。
宽作老人怔立在上头。寒川抓住树干,来到老人身边,望向老人注视的方向。
那里。
有一座巨大的、古老的、腐朽的、生了苔的……
石碑。
“这是……”
寒川倒抽一口气,然后直觉地领悟到这就是父亲说的棘手之物。虽然毫无根据,但寒川确定绝对就是。他深信……是山、是父亲告诉他的。
那座石碑……
散发出苍白、妖幻的光芒,这是不可能存在的情景。
这……是父亲的——
墓火。
这时寒川秀巳尚无从得知,这座石碑将成为日后发生在日光的神秘事件的契机。
这是昭和二十八年初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