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夜】青女房(1 / 2)

<h3>1</h3>

我在复员船中做了梦。

妻子在客厅里坐着。我则不知为何,额头贴在榻榻米上,死命地道歉。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道歉。梦中的我感觉非常顺从,与其说顺从,倒不如说恐惧,心中惶惶不安。

妻子一句话也没说。

面无表情,像佛像一样僵硬。

给我点反应吧。不知道她是生气、伤心,还是都不是。是原谅我还是不原谅,如果不原谅也没关系,不管是要叫骂、要责怪、要唾弃、要埋怨都行,总之说点什么吧。

就算是瞪我也好。

眨眼也好,叹气也好。

如果肯对我笑就更好了。

梦中的我为了索求那一点反应,更加拼命地道歉。

我似乎费尽千言万语,声嘶力竭地说,但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在道歉。

心跳加速。

汗流浃背。

我的心情就像在进行一生一次的大赌注。

她会笑吗?

她会生气吗?

是笑?

是生气?

但是我为何在道歉?我是为了什么在赔罪?我并没有做任何坏事。我拼了命地卖力工作,被抓去从军,挖壕沟,保养刺刀,搬运物资,挨揍挨枪开枪,不停地行走,浑身泥泞,破裂爆炸。

但我都忍下来了。

所以我才活着。

我还活着啊。

为我祝福吧,为我开心吧,疼惜我吧。

不……

我没那个资格吗?

说什么都好。怎样都好,说点什么吧。

妻子沉默着。

一动也不动。

说点什么吧。不,只是脸颊动一下也好。

我说的话你听不见吗?为什么没有反应?结果……

妻子。

妻子的脸。

瞬间变得苍白。

脸。当我注意到时,那张脸。面无表情的那张脸。

变成三倍、四倍之大。

我吓得要命,惊醒过来。

心跳加速,还有浑身大汗似乎是现实。闷热不洁的空气充塞四下。我听见令人不适的引擎声。地板不安定地摇晃着。

我人在船中。

你还好吗?——长官说:

“好像没发烧,不过你那么瘦,又神经质,我很担心你啊,寺田。要是染上疟疾,会没命的。”

“啊……”

我想要起身,被长官制止了。

“不必。咱们已经不是长官跟部下了。战争已经结束了。”

“可是……”

“哎,对你那样拳打脚踢,责骂你欺负你命令你,你连命都交在我手里了,我现在却突然说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也没法一下子就照办吧。不过,是陛下亲口宣告战败的。”

旁边的士兵——已经不能说是士兵了吗?——瞪了长官一眼。还有很多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哎,别那么僵。你就是太死板了,寺田。好不容易活着上船了。我的意思是,咱们要活着一起踏上本土的土地啊。”

放轻松吧——长官说。

啊,已经不是长官了吗?

可能是察觉我的心思,对方说:

“叫我德田就好。如果不舒服就说。不过看这状况,应该也没办法得到多好的治疗,但总比战地医院要来得好。不必担心空袭,暂时也有的吃,可以放心了。”

“哦……”

战地的医疗设施形同虚设。

纵然军医的医术再好,但设备匮乏,缺少医疗物资,也无处施展,只能进行应急处置。但另一方面,伤者病人不断增加。设施环境恶劣成那样,本来能痊愈的也好不了。无法自力痊愈的人就只能送命。就连健康的士兵,也因为三餐不继而变得衰弱,因此没余力去顾及非战斗力的伤兵吧。

那里不是治疗的地方,而是等死的地方。

没有手的,没有脚的,肚破肠流的。

变得乌黑、散发出尸臭而毫无生气的脸。

苍白的脸。

大家都死了。

我可能是因为手指灵巧,受到军医赏识,常被找去帮忙。我没有学识,所以毫无医疗知识,但应该是身为工匠的细心受到青睐吧。

但是大家都死了。

不是死于伤病,我认为。

他们是死于绝望的。如果痊愈,就得回归战线。即使痊愈,也只有死路一条。为了赴死而疗伤治病,再也没有比这更矛盾的事了。

维系生命的不是医生也不是药物。

而是对生命的渴望。

没有对生命的渴望,人是不会好起来的。

一旦发现欲望无法满足,生命力就会立刻衰弱。杀人的不是伤也不是病菌,而是绝望。

证据就是,战争一告终,伤病兵的治愈率便惊人地提升了。得知战败的瞬间,希望萌生,我觉得这实在讽刺。

传染开来就不得了了——德田说:

“我可是想要活着回去的啊。”

我没事的——我回答:

“我没有生病。”

只是没有希望。

我并非绝望。

但心中感到不安。

我的希望被装在一只小匣里,那匣的盖子严丝合缝地紧闭着。

当盖子打开时,那希望可能已经变质为绝望,我的心中充满这样的预感。万一它变成了绝望——一思及此,我坐立难安。

所以我绝对不会打开盖子。

我既不悲观也不乐观,但那股预感,总是笼罩着不安的色彩。

——所以我才会做那种梦吗?

“你的老家在东京吧?”

“是,在武藏野。”

“你老婆在等着吧?”

“内人……”

青色的。

青色的,巨大的。

青色的,巨大的,面无表情的脸。

梦中那张骇人的脸突然浮现,我一阵战栗。

真羡慕——德田说:

“我老家在千叶,可是听说我老婆因为营养失调已经死掉了。那种乡下地方应该没有空袭,至少该有点吃的,内地怎么会搞成那样呢?说是乡下,也就在东京旁边,或许也碰到攻击了。我儿子出征了,老头子也行走不便,所以可能不会有人来接我吧。”

我本来是个渔夫——德田说:

“往后还能继续当渔夫吗……不知道船还在不在。还能打鱼吗?你本来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工匠。”

“那很好,很容易找工作。有一技之长真好。”

“会吗?”

我不认为。

“什么工匠?木匠吗?”

“也做木工,但主要是金属加工。”

不对。

我是做箱子的。

人家都叫我箱屋。说是箱屋,但不是在花街柳巷替艺伎打杂的跟班小厮。 [43]顾名思义,是制作箱子营生的意思。

那么你啥都能做啊——德田说:

“那才是到哪儿都不怕没工作。”

我能做其他工作吗?

我的手指很灵巧,但不擅长与人打交道。

铁料和木头,不会说话的材料、机器和道具——这些东西,我可以毫无滞碍地面对它们,但我无法正视人的脸。不管是用人还是受雇,我都觉得别扭。

欢笑、生气、哭泣。

传达、领会。

这些一般人会做的一切行为,我都很不擅长。

箱子很好。

箱子是以直线构成的,不会扭曲或弯曲。

即使弯曲,也是按着道理弯曲。如果角度和弯曲度没有明确计算好、不照着预先决定好的去做,就没办法做出箱子。严丝合缝地围起来、严丝合缝地盖起来,箱子才终于是个箱子。

相较之下,人心暧昧,捉摸不定。别说捉摸了,连形状都没有。我害怕面对那种不成形的东西。

混沌很可怕。

整然。

有序。

会追求这样的整齐,我认为并不是源自聪明。我这个人愚直、迟钝,绝对称不上聪明,所以才会追求明快明了。

我听人说军队是个简单明了的地方。他们说那里是个整然有序的组织。

我想,那么那里很适合我。

不必思考太多,只要好好执行命令就行了。我想那样的话,或许起码比散漫无章难以理解漫无边际的日常生活更适合自己。

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

人就是人。

士兵是人,不是箱子。

长官和敌人也是人,将军和新兵也是人。

怎样都无法变成记号。

排成一排挨揍的士兵,每一张脸都不同,个子也不一样高,想的事也不一样,身世不同,全是不同的人。明明如此天差地远,却因为阶级相同,就被当成一样的东西对待。虽然若是代换成记号,无论张三李四,都只是个二等兵。

但就是没办法真的代换。

完全没有秩序可言。

作业也潦草粗率。

不管是堆沙包、挖洞还是汲水,全都杂乱无章。虽然不是随便做就能做好,但并不要求做得准确。没有水平垂直,甚至没有直线。

讲究精确,被视为不必要。

要求的只有速度与牢固。

对于工作上向来一板一眼,不允许分毫偏差的我而言,这些潦草的作业完全就是折磨。

简直就像孩子打泥巴仗。

太肮脏了,不卫生而且不正确,不适合我。

保养刺刀最合我的性子。我细心有加地保养,连别人的也一起保养。

即使如此。

只要攻击就会弄脏。

受攻击也会弄脏。

只要遭到轰炸,一切都会变得粉碎。

泥土石块。火药的臭味。闪光。烟雾。煤。火星。血花。肉块骨片。惨叫声与爆炸声。所有东西都炸得隆隆震响。哭叫般的赤红色天空。

我受不了了。

军队不适合我。

你跟我差不多岁数吧?——德田问。

“我已经三十七了。”我回答。

怎么,比我年轻多了嘛——德田笑道:

“我还以为你是个老新兵,揍你的时候还特别手下留情呢。唉,是不年轻,但还是比我小多了。我已经四十五了呢。这把年纪,前线太难熬了。不过与其让十九、二十的年轻人送命,还是老人死了好,所以我还是拼命冲上最前线奋战。咱们都活下来了。”

没错。

我还活着。

我用指尖拭汗。

像油一样黏糊糊的,不舒服的汗。

一片杂乱。混合了灰尘与汗水的不洁空气从鼻孔侵入,然后充满肺部。

像木块般随处躺在这船中的士兵是什么心情?他们有希望吗?大家都做着怎样的梦?在大海上如此杂乱,甚至无法维持水平的肮脏生锈的船上席地躺着,究竟能做什么梦?

即使如此。

还是活着,大概不会死吧。

武藏野那地方没遭殃吗?——德田问。

“遭殃?”

“空袭啊。东京好像都没剩下什么了,听说成了一片焦土。就算不是城市中心,武藏野也还算是在东京都里吧?”

“不清楚。”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德田表情惊讶。

“你家不是在那里吗?你有哪些家人?”

“老婆……”

——阿里。

和一个儿子——我说。

“那你一定很担心。儿子几岁了?”

——峻公。

他现在几岁了?

十三?不,已经十四了吗?我连出征过了几年都弄不清楚了。

现在究竟是昭和几年?日本现在是夏天吗?还是冬天?峻公已经十五岁了吗?

那个……

不幸的孩子。

“怎么,你连自己孩子的年纪都不知道?”

“是的。”

我坦白回答。

“你这个人未免太古怪了。对小事斤斤计较,一板一眼,让你算东西,没出过一次差错,大家都说你分配芋头和汤的时候是不是都拿秤量的,然而你却连自己的孩子几岁都不知道,这太难以理解了。”

是有什么原因吗?——德田问。

没什么原因。

我只是不擅长与人相处。即便是老婆孩子,人就是人。因为不是自己,所以是别人。

你讨厌小孩?——德田又问。

“不。”

我不讨厌。我觉得孩子很可爱。我想疼爱孩子。我只是不懂得怎么疼爱、怜恤孩子而已。但峻公还在襁褓时,我拼命抚养他。从头到脚都是我在照顾。

只知道哭、便溺、睡觉的时候——还是婴儿的时候,都没有问题。

但是孩子会长大。会长大变成人。变成人以后。

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我不太会照顾孩子。”

“做父亲的都是这样吧。我也没为孩子做过什么嘛,全都交给老婆去操心。可孩子还是自己长大了。”

“是的。”

即使置之不理,那孩子还是成了人。

可是,“我老婆……”

生病了——我说。

“那岂不是更令人担心了吗?病情如何?”

“不清楚。”

战况恶化以前,我寄过几次家书,却从未接到过回信。确定复员后我也寄了明信片,但我觉得没有寄到。不,应该是寄到了,但我觉得妻子不会读。

妻子——阿里。

“是精神上。”

应该是吧。

“精神方面有问题。”

“精神?”

“气郁之症。不,这是家丑,不是可以跟别人说的事……”

“咱们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啊。而且生病没什么好丢人的啊,这还用说吗?不过我这人没读过书,就算听到精神什么的,也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是怎样的病?德田问。

“也不是哪里不好……”

会什么都没办法做。会变成另一个人。

所有的一切——一定——都失去了乐趣吧。就连活着也是。

“那不是脑病吗?”

“好像不是。”

“那……”

也不是<b>发疯</b>吧?——德田问:

“啊,别生气哦,我没有恶意,只是孤陋寡闻。”

“她神志很正常。”

疯了的……

应该是我,我觉得。

应该吧。不,一定是的。

做箱子。做箱子做箱子。做箱子。

成天净是做箱子。

“那怎么会变成那样?”

“我也不太会解释。”

阿里的内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持续发生着什么事,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老婆……”

阿里本来就不是个开朗的女人。她生性认真,沉默少言。她与我这种默默工作的人是同类。

然而生下孩子不久。

那是父亲的葬礼之后。

父亲是个开朗外向的人。祖父是个专一古板的工匠,但父亲擅于交际,是木工店的老板。从祖父那一代就在店里工作的师傅,还有新雇的员工,都很尊敬父亲。现在我觉得,我的家业——寺田木工,从某个意义来说,应该是靠着父亲的为人撑起来的。

家中开始不开伙了。

阿里。

一句话也不说了,不出房间了,什么都不做了。很快地,她开始说她想死。

丢着要喝奶的婴儿不顾。

是我不好。

不,一定就是我不好。当时我这么想,烦恼了很久。

我也想过跟阿里一起死。

但是还有孩子。

看到孩子那小巧的脸,我就没办法寻死。

婴儿是无力的,没人照顾就会死。如此脆弱的性命,不能就这样剥夺。即便是父母,也没有资格这么做。大人的问题与孩子无关。我这么认为。

所以我拼命养育孩子。那时我认为只要这么做,阿里就能回心转意,这是让阿里恢复原样的唯一方法。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不是心情的问题,而是一种病。

可是,已经……

<h3>2</h3>

我的祖先是神社木匠。

据说代代皆是如此,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代开始的。

几代以前建过某某处的天满宫、做过神轿、做过寺院伽蓝的雕刻,这些似乎是祖父的骄傲。不,与其说是骄傲,不如该说是夸耀。

祖父已经不是神社木匠了。

据说明治以后,寺院神社建筑的工作大量减少。

所以我想并不是祖父不做神社木匠,而是没有这类委托了。好像从曾祖父那一代开始,所谓一般木匠的工程委托就愈来愈多了。

祖父对此很不满。他认为神社木匠与一般木匠不同。所以他离开曾祖父,自立门户,开始做起工艺品的木工工作。

这些都是我后来听说的。

祖父制作的工艺品美轮美奂。技艺精湛,形状流丽,纤细却强有力,非常美,不论端详几小时都不厌倦。年幼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东西,但还是爱不释手。我打从心里尊敬能做出这么棒的东西的祖父。我真心期望自己长大后也能成为制作出那种工艺品的师傅。

我到现在都能清楚地回想起祖父的工艺品。

然而……对于祖父本人,我却没什么记忆。

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尽管印象模糊,祖父却深深影响了我。

虽然关于祖父的记忆很遥远,但印象最深的是他额头上深深的三条皱纹。我每次想到的都是那个部位,或者说我只记得那个部位。

三条皱纹,还有操作凿子的指尖。

祖父的手指粗壮,骨节突起,却十分灵巧。

送出凿子的动作精准无比。祖父的手指照着祖父的想法活动,依着祖父的想法一点一滴地雕琢出精细无比的成品。

能够随心所欲操纵的身体,太棒了。

我强烈认为人就该那样。

我还记得的……是声音。

沉静又严峻的语气。

我实在不记得他说了什么,但唯有那抑扬及音色明确地刻画在脑中。从不激动,有条有理,平时的祖父声音非常可靠,非常温和。

不过——

我也记得祖父的吼声。

祖父偶尔会责骂人。

他责骂的对象是祖母。

不是弟子、不是父母,也不是我。记忆中,被责骂的一定是祖母。祖父从来没有责骂过祖母以外的人。

祖父是个严格的人。

决定好的事,他无论如何都会遵守,任何事都会严格地去执行,正确且精致地完成。他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若说他不知变通,或许就是这样了,但对的事就是对的,错的事怎么样都是错的。因此我认为祖父这样的人生态度值得效法,现在也这样认为。

祖母也全心全意服侍着那样的祖父。说服侍听起来像臣子,但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是如此,妻子就是要服侍丈夫。

从这个意义来说,我认为祖母是个了不起的妻子。

祖父不是会毫无理由责备伴侣的人,而且温顺勤奋、细心内敛的祖母也不是那种会惹来丈夫责骂的人。

除了某一点。

祖母似乎有一项特质,是祖父无论如何也<b>无法接受</b>的。

天眼通——在家里帮工很久的老师傅说。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能力。是类似灵术吗?据说祖母是个直觉很敏锐的人,偶尔会做出宛如看透什么的言行举止。

据说……祖母能看到远方的事物、墙壁另一头的东西、箱子里面的物品。她擅长找到失物。

我不知道是否是类似占卜的法术。

不过我记得每个月约有四五次,街坊邻居会来找祖母商量事情。应该是来依靠祖母解决问题的吧,也就是说祖母帮到了他们的忙。如果祖母是个占卜师,表明她十分灵验。

来找祖母帮忙的人会带着蔬菜或糕点,有时会包个红包上我家。然后他们都对祖母十分感激,再三道谢后离去。

小时候我很喜欢这一幕。

因为看起来祖母做了很好的事。

事实上,每个来找祖母的人都很开心,很放心,有时甚至流着眼泪回去。他们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什么坏事。

然而祖父每次看到有人上门,就会摆出臭脸,客人回去后,一定会怒骂祖母。我觉得莫名其妙。祖母做的明明是好事,却挨祖父的骂,这太没道理了。年幼的我觉得这太奇怪了,这样是不对的。

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别说提意见了,愚笨的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我来说,祖父是个无比伟大的人。我实在没有胆子去顶撞伟人。

况且我还小。

而且我崇拜祖父、尊敬祖父。

对于被伟大的祖父责骂的祖母,我只是单纯觉得可怜。女人就是会毫无道理地受到呵责的可怜生物——年幼的我如此理解。

母亲也是如此。

母亲没有被吼骂过,但她只是默默地工作,为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事物牺牲奉献,奉献出一切,然后死了。

她没有祖母那种异于常人的能力,所以也不曾受到许多人感谢。母亲彻底平庸,她的人生彻底平平淡淡,而这也一样令我觉得没道理。

母亲过世时,父亲大哭。

祖母过世时,祖父过世时,父亲也哭了。

我总是看着哭泣的父亲。

我并不是在忍耐。我还是很沉默。因为我想不到该说什么。

感情这东西。

我觉得有等于没有。

确实,肚子里、胸膛里、脑袋中心,那些地方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像是感情的东西。它本来就有,但那并不是感情。

我认为感情必须要有形容它的语言,然后才会变成感情。

在说出口之前,悲伤、痛苦、难过其实没有什么差别。或许完全没有区别。选择“悲伤”这个词,套在不定形的某物上头,说出口来,它就成了悲伤这个感情。

感情由一个人知道的词语数量限定。

词汇量少的人,感情的种类也很贫乏。

而词汇不使用就不会增加。

沉默寡言的我,连自己是悲伤还是难过都不太清楚。只是一片茫然。

虽然连自己的心情都暧昧不明,但我这么想:

与其人死了再来哭,为什么不趁还活着的时候哭?

我深深觉得母亲死得不值。

明明连自己伤不伤心都不明白,我却为母亲感到悲哀。

该说不幸吗?

父亲这个人对我而言——或者该说对我的人生而言?——总之是个异物。父亲擅长交际,性格开朗,是个话匣子,与祖父截然不同。

没错,截然不同。

作为一个工匠,父亲是三流的。

他不会做工艺品,只能勉强刨出一片笔直平坦的木板,很笨拙。据说祖父很早就看透了父亲的资质低劣,要他只学刨木头。祖父应该是打算让他做能做的事吧。父亲成天就是刨木头。祖父的其他弟子挥舞凿子操作小刀时,父亲只是在刨木头。

这个样子……

实在不可能继承祖父。

祖父过世,工艺品的工作减少了。虽然有几名优秀的弟子,但弟子终归是弟子,而只会制作笔直的木板的父亲……

开始做起箱子来了。

就是四方形的箱子。用来装陶器、人偶、日本刀、美术品这类东西的木箱。是组合笔直的木板就能做出来的箱子。是直角交叉,全以直线构成的单纯六面体的……箱子。

一开始订单很少。师傅们也觉得那是手脚笨拙的继承人消遣玩玩,随他这么去做。但是工艺品的订单不断减少,而箱子的订单持续增加。应该是有需求吧。

我十七岁时,父亲在工房挂上木工制作所的广告牌。

从神社木匠变成工艺品师傅,然后成了木工制作所。我无从判断,这是符合时代潮流的正确变迁,还是单纯的堕落。无论如何,师承神社木匠的工艺品师傅的工房——我的家变成了普通的木工行。不过……

我们家甚至不被称为木工行。

世人都称我居住的建筑物为箱屋。

一回神时,大家都称呼我为“箱屋的儿子”。我没有觉得反感,但也不开心。我长大后,依然是个寡言、钝笨的傻子。

那时,我在铁工厂工作。

不是木工师傅。父亲什么都没有教我,祖父的技术也没有传给我。不过父亲也没有才能继承祖父的技术。

父亲也从没开口要求我继承家业。我不受强制,也不被期望。或者应该说,我是在不继承木工行的前提下被抚养长大的。

回想起当时,我在成长过程中没有被要求学习任何木工技术,这件事本身就十分奇异。在那个时代,卖鱼的小孩长大就要卖鱼,木匠的小孩长大就是木匠,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这样是很奇怪的。因为世袭,所以才会有家业这种说法。

关于这一点,我不知道祖父怎么想,但父亲什么也没说。我对祖父和他的技术怀有强烈的崇拜,所以现在觉得如果父亲当时让我学艺就好了……但这些都是事后诸葛。

因为我是个什么都不会说的孩子。

是个连自己的心情都不了解的迟钝鬼。

所以我一直觉得就是这样的。

如今回想,这样的成长过程是父亲对我的独特关怀吧。

因为父亲……讨厌木工。

或许手艺不灵巧的父亲,为了继承不可能超越的祖父事业,一直因压力而痛苦。虽然这只是我的想象。

不,肯定是这样的。

祖父的技艺是一流的。

父亲做的箱子,明明只是普通的箱子,却很粗糙。

父亲刻意选择了不必求精细的工作当职业。不,父亲只做得到这样。

刻意挂出木工行的广告牌,是父亲对祖父的回答吧。过度的交际应酬、社交的举止态度,或许全是对祖父的反抗。是在主张:我跟父亲是不一样的。

明明不必这么做,每个人本来就不同。

即使是父子,也不可能一样。只是总会希望能够一样罢了。

父亲和我也截然不同。父亲肯定是因为自己和祖父不同,才会认为我也是吧。确实,我和父亲不同,但父亲应该没想到不同的方式也是形形色色。

家里甚至供我上中学。

仔细想想,是过于奢侈了。当然不是我要求的,而是父亲决定的。我只是唯唯诺诺地听从父亲的决定。

父亲笑着说,往后的时代,至少也得有中学学历才行。这应该也是出于想要为孩子的将来增加选项的父母心吧,令人感激。

至于我,别说将来了,我完全没考虑过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