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夜】青女房(2 / 2)

我没有足以思考的词汇量。

学校生活并不愉快,也不难熬。照着规定去做规定的事,对我而言一点都不痛苦,但这样的状况也不令我开心,我认为做不到而挨骂是理所当然,做到了被称赞也并不特别开心。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只是这么想。

我只是呆呆地在规定的期间,照着规定度过,无可无不可、平凡地从中学毕业,然后我成了车床工。虽然是家小工厂,但我没有任何疑问,埋首工作。

我确实学到车床工的技术,后来工厂每况愈下,因此我靠着老板介绍,进了另一家较大的铁工厂,在那里从事焊接工作。

铁这个材料颇适合我。

又硬又冷。

但是加热就会融化。

可以自由自在地加工。

冷却之后又会再次变硬。可以按照正确的数值制造出符合计算的零件,与木工的精致不同。

金属没有生命。

没有任何烦杂之处。

杂质只要燃烧就能剔除。

冷却的金属十分坚硬、无机,我很喜欢。

我每天熔铁焊铁,日复一日。

但是——

就在我快二十岁的时候。

我突然得回到木工制作所工作了,不是回去继承家业,只是单纯的人手不足。

因为箱屋的生意上了轨道。

那个时候我也没想什么。

也不觉得排斥。

我从老师傅——祖父的弟子那里学到了木工的基础。

成年以后,我才学到了自幼崇拜的祖父的技艺——虽然是第二手传授。

木头和铁不一样。

木头有生命的残渣。

那绝对不是几何学式的素材。木头会膨胀缩水、弯曲仰折、呼吸破裂。会流汗,有树节,也会弯曲。木头是植物。在被砍伐以前,都还是活着的。

而木匠硬是去刨它。

将它切割成自然界绝不存在的直线,复制成自然界绝不存在的相同形状,加工成人工物。

而且木头刨过之后,就无法恢复原状。不能重来。完全没办法。虽然会做接合或贴合,但基本上只能切割一次。

木头尽管不断变化,却是一旦加工,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素材。

我和木头格斗了一阵子,觉得愈来愈有意思。

以素材来说,我觉得金属应该更合我的性子,但以磨炼技术的层面来说,木工充满吸引力。

笔直的。

平滑的。

先从这里开始。我认为除非先超越父亲,否则不可能到达祖父的水平。所以我刨削切磨,精进手艺。

箱子。制造箱子……

<h3>3</h3>

箱子啊——德田说:

“那你是……怎么说,被箱子给附身了?”

“唔……”

曾是长官的男人亲昵地对我说话,总让我觉得古怪。

“哎,既然你是卖箱子的,那样不是很棒吗?被赌鬼附身、被色鬼附身,世上有太多傻瓜被不好的东西纠缠,然后堕落下去嘛。”

“嗯。”

你很认真啊——德田说:

“从不抱怨,这一点很了不起。你离开铁工厂,也不是你干不下去,而是家里要你辞掉的吧?”

“嗯……”

父亲没有弟子。

父亲本领太差了。有太多师傅的技术比父亲更好,但有那种技术的人没必要来做木箱。父亲说与其雇人,倒不如你来,只是这样罢了。

母亲的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

我开始帮忙家业后不久,母亲就过世了。

后来父亲渐渐地不工作了。他喜欢喝酒,开始耽溺于酒乡。

不知不觉间,我就继承了家业。

你父亲很仰仗你吧——德田说:

“唉,老伴过世,心也会变得脆弱啊。我也是,说来丢脸,可是接到老婆过世消息的那晚我也哭了。你父亲一定也变得软弱了吧。而且眼前就是可靠的儿子,当然会想依靠你啦。”

或许吧。

不知不觉间,箱屋变由我经营了。

我做得比父亲更好。做出更好的箱子、更精细的箱子。做出更加更加……

出色的箱子。

我从没想过父亲的心情。不,我不在乎父亲的感受,我只是沉迷于工作。母亲死后,父亲变得失魂落魄,我对他几乎是视若无睹。

商品的精致度提升,口碑变得更好,订单也增加了。

我相了亲,二十五岁结了婚。

“是因为……没有女眷帮忙。”

“不可以这样说。”

“嗯。我并不这样想……但一开始的确是因为这样。内人……”

是怎么想的呢?

我们不太交谈。我只是想着既然要抚养的人变多了,就必须更勤奋工作才行。就像父亲为了与祖父诀别,挂上木工行的广告牌那样……

我也做了与父亲不同的事。

我做了金属箱子。

我无法割舍铁的魅力。我和原本任职的铁工厂商量,进行业务合作,购入最低限度的机械,开始制作金属箱。

市场有需求。特别款式的容器、什器、机械零件等,不到大量生产的小批金属加工品。很少有工房制作这样的东西。

我拼命制作。

木箱的部分交给师傅,我制作铁箱。广告牌还是一样,但我的家已经不是木工行,而是名副其实的箱屋了。我在箱屋里只是工作。

内人……一直在忍耐着吗?——我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你是个好吃懒做的老公,她也可以埋怨个几句,但你是个埋首工作的拼命三郎,她想抱怨也没得抱怨吧。”

“嗯。”

妻子从来没有怨过我。

不过。其实妻子怎么想,我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孩子出生了。”

“你开心吗?”

“大概。”

我不太明白,但我不可能不开心吧。我只是不知道“开心”这个词而已。另一方面,父亲欢天喜地。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往后,我都没有见过如此兴奋开心的父亲了。干得好!干得好!他称赞媳妇。

阿里,大概也笑了。

而我……

只是继续做箱子。

父亲可能是看到孙子安心了,没多久即过世了。医生说是喝太多的关系。死因是肝硬化。在父亲死前,他看着我,仔细想想应该是他头一次正面看着我,说:

要好好……

疼老婆啊。别惹她哭……

绝对不要活得像我……

要好好地多看看阿里,为阿里着想……

世上能够彼此了解的就只有夫妻了……

真的吗?即使是夫妻,毕竟是陌生人,是自己以外的别人啊。我连自己的心情都不了解。

我这么想。

但是,想到一辈子不幸的母亲的人生,还有在责备中过世的祖母的人生,父亲的话稍稍打动了我的心。同时,我……

“觉得更要卖力工作不可。”

“唔,孩子出世,花费也变多了。也不是不能理解你那种心情,不过你是拼过头了吗?”

“唔……”

是吗?

做出更精密的箱子。做出更精美的箱子。

要好上加好。

不过,阿里的事也令我担忧。但是一分神,手艺就会变得迟钝,精密度会降低。这么一来,订单也会减少。没有订单,就不能做箱子。我不想那样。

我分裂了。原本就笨拙的我,没办法灵活区别对家人的脸和工作时的脸。我不可能像父亲那样对世上的一切热情以待,也没办法像祖父那样一辈子严格待人。我只是手足无措。

有时我会弄错严格的工匠面孔与温柔的父亲面孔,然后我比任何人都要混乱。

根本没有余力去体谅阿里的心情。

家庭和工作都不顺利……我净是焦急。必须更认真一点,必须更用心一点,更严格,要更严格。

严于律己。

不知为何,我没有发现这样的态度,也等于是在强迫别人同样地严格。

我想是我太愚昧了。

我甚至对相当于恩师的师傅更为挑三拣四。

箱子做得更精美了,订单也增加了。

但是妻子崩溃了。

“她不再照顾孩子了。”

“这是……怎么说,不再为孩子洗澡、换尿片了?”

“也不喂奶了。”

“那样孩子会饿死啊。”

没错,差点死了。

如果我没发现,儿子应该早就死了。

“我忍不住责备了她。”

“这是当然的吧……”

没有回应。

阿里的眼睛已经不再注视着现实了。

“我以为她是被什么坏东西给附身了,但我不认为那种迷信是真的,所以我认为只要好好跟她谈,她就会了解,然而完全说不通。”

她完全听不进去。我以为是我口才太差了。过去一直轻视说话的我,再也没有比那个时候更痛恨自己的笨口拙舌了。

但是……纵然费尽千言万语,阿里也不可能懂我的心情,而我也不可能理解不肯说话的阿里的心情。

我应该是第一次,仔细看了儿子的脸。

那是个好小好小的生物,孱弱而虚幻的生命。

这么脆弱的东西,不能置之不理。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不可。我……强烈地这么想。

“然后你怎么做?”

“我背着儿子工作。”

事业好不容易上了轨道,不能随便丢下。

不……我一定只是想做箱子而已。只有我一个人会做金属箱,木箱也不能变得粗制滥造。我认为一旦达到巅峰,就绝不能退后。

日复一日,我背着柔软脆弱的婴儿,制作坚硬正确的箱子……

太辛苦了——德田说:

“因为你家不是卖菜或是开澡堂的吧?我是不懂焊接什么的,不过不是会四处喷火花吗?”

“是的。”

我觉得我太残忍了。

但是我无可奈何。

街坊邻居看不下去,轮流来替我照看儿子,但我想我连个谢字都没好好说。背上一轻松下来,我就抓紧机会……

做箱子。

做箱子。

做箱子。只要做箱子,只要顺着欲望制作精密的箱子,就能带来经济上的宽裕。只要赚到钱,一定……

阿里一定也会开心。

我这么以为。

我错了。完全搞错了。那只是诡辩,是为了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什么经济上的宽裕能带来心灵上的从容,这是幻想。我以为贫困会切实威胁到生活,很快地也会腐蚀心灵,然而实际上富贵却不一定能满足人心。

我只是想要做箱子而已。

一定是的。

阿里变得形同废人。

她勉强还会进食。身边琐事也是,虽然只是最低限度,但会自己处理。不过她不说话了。有时候她会抓狂,想要寻死,只有想死的时候阿里会出声。

原本就笨口拙舌的我,甚至停止对阿里说话了。

与其说是嫌麻烦,倒不如说我什么都做不到。

父亲叫我待阿里好一点,要多关心她、体贴她,而我正想这么做,却遭到了拒绝。遭到拒绝的我,利用她的拒绝——

只是埋首做箱子。

孩子也是。

我并非抚养他。

也不是保护他。

只是没有杀了他而已。

“我觉得他好小好脆弱,可是……”

孩子很坚强。尽管缺乏爱情滋润地被养大,尽管没有感受过母亲的温暖,在父亲的背上看着焊接的火花,然而我的儿子却没有死,也没有生大病,就长大了。

长成了一个不发一语的孩子。

他长成了只是静静坐在工厂角落,不哭不笑不闹,直盯着闪闪喷发的火星和四散的木屑的,一个孩子。

这孩子真好养。

每个人都说。

不是乖巧、安静、听话这种程度。我也曾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但儿子真的一句话也不说。显然不寻常。但是——

这,对我来说刚刚好。

铁的焦臭味、木头的香味,寡默的师傅们紧凑的动作。如机器般工作个不停的父亲,如废人般一动也不动的母亲。没有语言交谈的生活。即使要求,也不被接纳的日子。

这是没办法的事吧。

好孩子。

真是个好孩子啊。

不知内情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但是。

阿里不一样。

孩子约五岁的时候……

阿里的眼睛忽然有了神采。不,该说是恢复了神采吗?阿里毫无前兆地恢复正常。就像撕掉一层薄膜似的康复,过了约半年左右,她恢复了理性和感情。

这应该是值得欣喜的事。

原本……是值得欣喜的事。不,这不折不扣就是件喜事。

病好了,不可能是坏事。

然而,那个时候的我,坦白地说,我肯定是觉得恢复后的妻子很烦人。

不说话的孩子,不说话的妻子,这样不是很好吗?

因为我本来就是个不擅长与人交往的人。

都撑过来了。工作也持续下来了。就算不会动、不会说话,妻子儿子不也都活得好好的?然后我也可以好好地做箱子,不是吗?这样哪里不好了?

啊,烦死了。

我觉得我是这么感觉的。

阿里一开始向我道歉。说她失常了,不对劲,向我道歉。她不停地道歉,然后——

不……阿里一定也是拼命想要找回自己的安宁吧。虽然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的心情,但她应该也尽了力。妻子有妻子的日常,那与我的日常应该是大相径庭的。

但是。

阿里无法得到日常。

结果妻子害怕起孩子来。她害怕、厌恶不说话的亲骨肉。

我没法照顾这种孩子,这孩子话说不通,这孩子太奇怪了,这孩子好恐怖,这孩子、这孩子。

不是人。

事到如今这是什么话?

这女人搞什么——我心想,感到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破坏我平静的生活?总是你都是你……

这不都是你害的吗?阿里说。我生病的时候把他养成这样的就是你,你是怎么养的,才把孩子养成这副德行……?

我没有养,我什么都没有做。可是这一切全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母亲……

道理根本讲不通。

是你把孩子搞成这样的,是你把我的孩子搞成怪物的,是你。

是你不好。

没错。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可是——

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这……

“唉,这也太难了。但也不是你害的吧。原因是出在你太太身上吧?”

“不是的。”

是我害的。阿里的病并没有好。阿里变得比痴呆的时候更可怕,眼神是疯狂的。是你害的是你害的是你害的是你害的。没错,是我害的。所以……

“我遭到天谴了。”

“天谴?”

箱子的订单数量剧减了。

“这……”

“对,是战争的关系吧,但这是天谴。因为这下子我就没办法做箱子了。战况恶化,铁料也没了。因为没有铁料可以供民间去做什么无用的箱子了。”

没办法做箱子没办法做箱子。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这种孩子我没办法养。太恐怖了,恐怖得要命。你给我想想法子啊!

妻子这么指责。

我脑袋都快爆炸了。没办法做箱子,家人又疯了,连我都疯了。

怒叫责骂的妻子,默默望着这一幕而面无表情的儿子,满脑子只想着没办法做箱子的我。

我也想过干脆杀了妻子、儿子,自己也一死了之。

我想要消失不见。但我觉得我下不了手杀孩子。这是绝不能做的事。我梦想着妻子总有一天会恢复原样,借由梦想来撑过每一天。

然后我收到召集令。

我丢下那样的妻儿……出征了。

<h3>4</h3>

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我一厢情愿地认定,复员船抵达的海边会是一片空无一物的寂寥沙滩。我深信沙滩上连条狗都没有,只有咸湿的海风肆虐着。脚浸在海水里哗啦啦地走上陆地,在那里点名,然后吩咐众人各自离开——我这么以为。

因为我听说日本化成了焦土。

至少会留下松树吗?我已经看腻南方苍郁浓密的树林了。所以在半枯的松树下,看着白褐色的混浊天空,休息一下好了。我这么想象着。

然而……

港口万头攒动。

全是日本人,而且不是士兵打扮,却有这么多人。

大家七嘴八舌呼喊着什么。手中举着写有家人姓名的纸张,或双手围在口边喊叫着。港口挤满了妇人、小孩、老人。

我还以为跑到别的国家了。

搞什么,大家都还活着嘛。建筑物也都好好的。都说战败了,怎么还这么有活力?简直就像庆典嘛。我出征时,甚至没人为我开送行会。这大概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吧。

“好惊人。”德田说,“太吓人了。看到这景象,真会深深觉得自己活着回国了呢。对吧,寺田?”

我没回答。

各处响起喜悦的欢呼声。有人相拥而泣,有人彼此握手,有人当场跪倒,有人跳个不停,有人垂着头肩并肩走回去,有人吃便当,有人大笑。

家人们。

果然没看到人——德田说:

“我老婆好像真的死了。”

不知道老爸是不是还活着——德田仰望天空说:

“人这么多,却没有半个认识的人,也真是奇怪。全都是别人的家人。”

“是啊。”

啊,你也是——德田说,脸皱成一团。

“抱歉啊。哎,你一定很担心吧。”

“嗯……”

会不会阿里带着儿子,也在这里?

即使只有一瞬间,我这么想象,但不可能的。他们不可能来接我。别说接我了,他们还活着吗?即使活着……

日子过得下去吗?在那间木工行,不疼孩子的母亲,不说话的儿子。

“你一定急死了吧。”

“咦?”

“不不不,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坐立难安。因为你家那种情况,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啊。哎,不是我要说难听话,但你老婆不太正常,儿子也不太正常,不是吗?”

“你说的正常……”

我不懂。

真难解释——德田说:

“也就是说,一个人很难过下去,对吧?你老婆和儿子都是。”

“唔……”

我决定出征时,阿里也只是瞪着我。但至少阿里应该不像以前那样,处在什么事都没办法做的状况。只有和我,还有跟儿子在一起的时候,阿里才会出现脱离常轨的言行。除此之外,她应该可以勉强配合周围生活。

一个人比较好——我回答。

“唔,太太还好吧,毕竟是大人了嘛。”

儿子。

儿子几岁了?

真伤脑筋——德田说:

“我儿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复员回来。不过与其那样,倒不如死在战场上比较轻松……啊,不,抱歉。”

“没关系。”

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

因为他的脸都皱成一团了。原来如此,人就是像这样传达许多事的,我心想。

无人迎接的我们,情势使然,一起坐上了火车。

目的地不同,但可以同行到东京。

火车也正常行驶。

这又让我感到有些惊讶。

流过车窗的街景,有些地方确实显得惨淡,但绝对不至于死寂。反倒是充满活力。

已经开始复兴了。

没错。什么事都能恢复。人可以把坏掉的东西修好。人是有这种力量的。

每个地方。

都盖起了新的箱子。

“请不要……”

说我老婆不好——我唐突地说:

“……不好的是我。”

“呃,我没有说她坏话的意思啦。如果冒犯到你,我道歉,可是不管怎么听,我都不觉得是你的错啊。”

“就是我的错。”

现在的我真心这么认为。

“德……”

我不习惯这么叫。

“德田先生。”

“嗯?”

“我是不懂别人的心情。我连自己的事情都不太明白,所以觉得人是无法相互理解的。但我觉得<b>假装</b>相互理解是很重要的。”

“假装?”

“也就是表现出‘我懂’的态度。不,其实根本不懂,不过就算是<b>装</b>的,也要装给别人看。这是很重要的对吧?难道不是吗?”

“装哦……”

德田沉思。

“军队的阶级也是<b>装</b>出来的吧?德田先生是长官,我是小兵,所以德田先生会揍我。”

“不,那是……”

“没关系的,你是长官。既然是长官,就应该<b>装</b>出长官的样子,要不然军队就没办法是一支军队了。但德田先生并不是无论如何都想揍小兵的对吧?你说你对我手下留情了。”

“没错。不,可是其实用嘴巴说就可以懂了。”

“但你还是<b>装出</b>斥骂的样子,<b>假装</b>毫不留情地打人,对吧?但我以为你是真心在骂人,使尽全力在打人;我丝毫不认为你对我手下留情了。若是知道你的真心……而其他人也知道的话,就会失去纪律,也没办法带兵了。”

“唔,是这样没错啦。”

“军人必须<b>假装</b>是军人,才能是军人。凡事都是这样的吧。我甚至没有<b>假装</b>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我觉得这才是我的本色,这才是真正的我,所以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从来不去假装。但这样是不行的。”

“不行吗?”

“就算是好丈夫,如果不<b>装出</b>好丈夫的样子,就不会被认为是好丈夫。相反地,即使其实是个坏丈夫,如果<b>装得好</b>,看起来也会像是个好丈夫。”

表面是很重要的。

“我想内人的病也是一样的。每个人心里其实都隐藏着模糊不清、不可理喻的丑陋的一面。但我们通过<b>假装</b>不是那样,连自己也骗了。如果没办法<b>假装</b>——”

人看起来甚至就不像个人了。

人必须装成人的样子、化身成人,否则就没办法变成人。

现在来看,以前的我并不是人。就是有了个不是人的丈夫,妻子也才会精神失常吧。

我说,现在的话,我觉得我可以假装得不错。这是真心话。

“是军队生活教导了我。如果不假装成军人,没办法撑过那严苛的行军。杀死敌人,同袍被杀,忍受着挨打,平白去赴死……如果是一般人,这种生活连一分钟都撑不下去。”

人都是混沌的,但是借由表现得井然有序,可以维持人形。

即使坏了,一定也能修好。这次我一定要装出好丈夫、好父亲的样子。为了妻子孩子。这么一来,总有一天——

能够重新来过吗?我没针对谁地问,德田说当然能重新来过。

“只要活着,总有办法的。”

是啊——我也回答。

与德田道别后,我一个人前往老家。

三鹰的箱屋——寺田木工制作所。

帝都各处都在修缮中。不过离开城市中心后,施工的地方也随之减少,开始出现熟悉的景观。

老家周围完全没变。仍有森林和田地。

糖果糕饼店、香烟铺、澡堂都一如既往。

澡堂旁边挂着父亲写的广告牌。

平安无事。

“阿里,阿里。”

我扬声叫唤,打开玄关。没有回应,但我还没来得及讶异,已经走进家门。这一次,这一次我真的要重新来过,阿里,阿里。

我。

跑过走廊。

但即使打开纸门。

打开一扇扇门。

都没有人。师傅、妻子、孩子都不见踪影。伴随着心跳,不安愈来愈剧烈。没有人气,一片寂静。这个家是空屋。

妻子呢?孩子到哪里去了?

我打开阿里先前一直躺着的房间——内室的纸门。

没有人的气息。

没有人。

但是,有<b>人的残余</b>。

那<b>人的残余</b>缓慢回过头来。

青色的、苍白至极的脸,不是人的妻子那张巨大的脸,以怨恨悲伤可怕到难以想象的表情……

瞪着我。

啊啊,不行。

我闭上眼睛,缩起脖子,双手抱头,在门槛上蹲了下来。

原谅我吧。

当然。

毫无反应。没有人。没错,这个家——

是空的。

我慢慢抬起头来。青色的妻子,那妻子的气息……

——不对。

房间里孤零零地摆了一只盒子。

盒子。

那里面……

把盖子……不,不能打开。

但是我——寺田兵卫,终究还是打开了那绝不能开启的盒盖。

这是还残留着一丝闷热暑意的、昭和二十一年 [44]秋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