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夜】 文车妖妃(1 / 2)

<h3>1</h3>

最早见到那女人是在何时?茫茫然地,无法明确想起。

那是——

那是在我年幼之时——没错。

如此模糊的记忆,肯定是年幼时的事。

那时我见到什么?见到了谁?

仿佛才刚要接近,却又立刻远离。

究竟是什么样的记忆?

总觉得忘却了某个很重要的事情。

女人?对了,关于女人的记忆。

那是个非常、非常……

迷你的女人——

不对,不管多么久远的过去,不管那时多么年幼无知,那种东西也不可能存在于世上。

会看到<b>那种东西</b>,绝对是我的幻觉。

因此……因此,我想这是一场梦吧。

一般而言,很少人能在醒来之后还清晰记得梦境,只知道自己做过梦,却完全不记得内容;与其说忘记了,更接近无法想起。曾听人说过,忘记并不是记忆的遗失,忘却与无法回想或许是一样的吧。

我们忘记某事时,并非永久地失去它,反而像是很珍惜地将之收藏起来,却混在其中找不着了。因此,遗忘比起遗失还要更恶质。

只知道它确实落在记忆中难以触及的深处,却千方百计也无法拾得。而且这种记忆愈来愈多。

与其如此,还不如完完全全遗失了更好。

一个接一个珍藏记忆,连带着找不回的记忆也愈积愈多了。

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已塞满了过多的记忆,脑子愈来愈胀痛,这究竟有何意义?我时常觉得,干脆全都消失不见岂不很好?

所以,我最讨厌做梦了。

我一点也不需要这些没有用的记忆。

只会让脑子愈来愈胀痛——

只会让脑子——

头痛欲裂,我从睡梦中醒来。

老毛病了。刚醒来,身子钝重,无法活动自如。

似乎——又做梦了。

不对,不是梦,而是在沉睡之间错综复杂地想起了几个讨厌的回忆。可是——等到醒来,却又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知道梦中所见是何时的回忆。只知道醒来后,讨厌的回忆的残渣像劣酒的糟粕沉淀在心底。

我缓缓坐起上半身,头好痛。

挪起沉重的双脚,移向地面,脑子里传来有如锥刺的痛楚,不由得趴向前,抱着头忍耐痛苦。过了一会儿,总算缓和些了,我微微张开双眼……

见到床的旁边……

站着一个身高约莫十公分的迷你女人。

<b>——她在这里。</b>

那女人皱着眉头,眼神悲伤地看着我。

——啊,原来她在这里啊。

突然间,我感到十分怀念,却又非常寂寞——我移开视线。

不愿去看,不愿去看。

不能看她。

我离开了房间。

<h3>2</h3>

七岁时,我参加了一场葬礼。

家父开院行医,所以我比一般家庭的孩子更常接触死亡。在模糊的印象中,我似乎从小思想世故,认为人有朝一日必不免一死,不觉得死亡是件悲伤的事。

那时去世的是位医生。

是小儿科的医师——我的主治医师。

我自幼身子孱弱,一天没看医生就活不下去,当时每天都受到这位医师的照顾。幼年的我,一整天的大半时间都在床上度过,所以,我与他的相处时间甚至比父母亲还长。

但是我对他的去世并不怎么悲伤。

我家是一间老字号的大型综合医院。

从前的经营状况甚佳,医院里雇请了好几位医师。

这位去世的医生是父亲的学长,但他对身为院长的父亲总是毕恭毕敬,对我也爱护有加,如今想来,或许单纯只是因为我是院长的女儿吧。

肯定是如此。

当然了,七岁的我并没有洞悉此一事实的能力,但隐约还是感觉得到他的居心。

所以在他死时,我并不觉得悲伤。

记忆中,丧礼那天下着雨。

我与身高比我略高一点、宛如双胞胎的妹妹并肩站在一起,在自天空飘落的毛毛雨中,看着由火葬场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的浓烟。

妹妹似乎很害怕。

“那道烟是什么?”

“那是烧尸体的烟。”

“要把尸体烧掉吗?”

“对啊。”

妹妹哭了。我有点不高兴。

——当然烧了才好呀。

——当然烧得一干二净才好呀。

我轻轻地推了妹妹一把。

妹妹跌倒,放声大哭。

大人们连忙跑到妹妹身边,妹妹全身沾满泥巴,不停地哭泣。我佯装不知情,故意转头望向别处。

自此时起……

自此时起,那女人就已经在了。

她站在火葬场的入口旁静静地看着我。

一个身高只有十公分左右的、非常迷你的女人。

我只记得如此。

没有人认为是我故意推的,连妹妹本人也没发现,所以大人们并没有斥责我。

天生病弱、总是躺在床上休息的我,竟会兴起恶作剧的念头,推倒活泼好动的妹妹——不止周遭的大人,就连妹妹,不,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竟会做出这种行为。

——但是。

事后回想起来,那女人一切都看在眼里。

从此之后,我偶尔会失去意识。

我是个全身都是病痛,随时可能死亡的孩子,因此即便失去意识,一点都不奇怪。

下一任医师很快就来了。

是个讨厌的人。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多么讨人厌。

新来的医师长得瘦骨嶙峋,混浊的眼睛仿佛死鱼眼,在他身边总会闻到一种如陈旧墨水的臭味。

我从小在医院长大,没什么机会出外玩耍,所以我早就习惯了消毒水的味道;不仅如此,我还很喜欢这种味道,我觉得那是能杀死有害细菌的清洁味道。

新来的主治医师光是身上的异味就不合格,令人厌恶。只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嫌恶他的理由其实有点过分。他身上的味道并非污浊的气味,也不是生理上难以忍受的恶臭,仅因觉得那与医院不相配就厌恶他,可说是种莫须有的罪名。

但是,我依旧讨厌他。

每当我接受诊察时,我立即感到不舒服。

每当医师的脸靠近我便令我作呕,头晕目眩中,他削瘦的脸幻化成两个、三个……

当我难以忍受而移开视线时,总是——

那个迷你女人总是在一旁看我。

医师的桌上有一个插着好几把银色钳子的麦芽色杯子,那女人就躲在杯子后面盯着我看。

眼神充满了怜悯。

——讨厌的女人。

我再度移开视线。

每当这女人出现,意识总会变得模糊。

等恢复清醒时,经常觉得很难受,吐了好几次。

但是我的身体状况一年到头都很糟,就算呕吐也没人会大惊小怪。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妹妹,都只会对我报以怜悯的眼神。

——跟那女人一样。

受他人同情并不愉快,谁知道他们的关怀是否出自真心。我瞪着担心我的家人。

但这在家人眼里,似乎也只是病状的一环,从不放在心上。

“很难过吗?”

“没事吧?”

“会痛吗?”

我没响应,就只是瞪着他们,反而引来更多的同情。

对家人而言,我就像是肿瘤。

疼惜似的轻轻抚摸,只会让肿瘤愈长愈大。

想治好肿瘤,就只有将之戳破,让脓流出才行。

一直以来,我都如此认为。

只不过我很快就放弃采取明显的反抗态度。放弃的原因并不是我判断那并没有效果,而是我懂事了。

性格乖僻的我,由于比他人乖僻,所以也比其他人更早发现这个道理。于是我在不知不觉间,不,我在很早以前就变成一个<b>好孩子了</b>。

我想,在他人的眼里,我应该是个没什么野心,也不怎么可爱的孩子。

在变成<b>好孩子</b>之后,周遭同情我的人更多了。但是我懂得感谢而非采取反抗态度,因为我已经理解了——家人待我非常真挚认真——不,应该说他们有多么地爱我,我不该厌恶他们对我的爱。但是——

我并不是因为父母亲的态度而大受感动。一般人总能直觉地感受到别人的关怀,但是我却只能作为一种常识来理解,如同通过学习得到知识一般。

因此……

道理上虽然懂,却无法切身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对我而言,亲情不过只是画饼充饥罢了。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在我的内部,如今依然确实地留有过去性格扭曲的部分。

人们就在不断隐藏不合世间常识的想法,将之塞进脑子深处的过程中成长;而我,同样也在将不合常理的想法封印在内心后,总算跟上世人的脚步。

我变得愈来愈膨胀。

我总是在想,好希望能快点胀裂开来。

不久——那个迷你女人不再出现于我的面前。随着成长,我告别了儿童时代,同时也忘记了她。

不对——是变得无法想起了。

或者只是——并非那女人不再出现,而是成长的我对那女人视而不见罢了。

我觉得这不无可能。

那个迷你女人或许一直都在我的身边,躲在器物的阴影里,偷偷地看着我。

肯定如此。

那个女人卑鄙地躲在床的背后、洗手台的旁边、时钟上面,毫无意义地对我报以怜悯的眼神。之所以没有察觉,是因为在家人及他人的怜悯眼神下,我早就变得迟钝。

证据就是,我时常感觉颈子背后有股冰凉的视线扎着我。

因此……

因此我通常不敢突然转身或突然抬头。

我一直对自己为何会有这种举措感到不可思议,如今想来,多半是我在潜意识中害怕着——若是猛然回头,或许会与那迷你女人视线相交。

因此我总是缓缓地、缓缓地动着。

虽说我本来就没办法活泼地迅速行动——

<h3>3</h3>

我无所适从地站在走廊上。

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感觉有些寒冷。手摸上脖子,像冰块一样冰冷,都起鸡皮疙瘩了。现在几点?我在这个寒冷的走廊上站了多久?记得我在黄昏前身体不太舒服而上床休息。

但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刚才——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做了梦吧。

但说是回想,我并不确定那是否是真正的记忆。

我陷入混乱,我想我还没有完全清醒。

女人?现实生活中当然不可能存在那种迷你女人,不可能存在如此不合常理的生物。

为什么我会认真思考如此可笑的——

——在火葬场旁。

——在诊疗室桌上的杯子背后。

太可笑了,根本没这种生物存在。

绝对没有。

——在刚才的床边。

床边?

——那女人<b>就在那里</b>。

啊啊,我完全陷入混乱了。头痛愈来愈严重。我也不明白为何会跑到走廊来。该吃药了。药放在餐具柜的抽屉里——

来到漆黑厚重的房门面前,伸手握住门把。就在碰到门把的瞬间,我犹豫了,动作停了下来。

——就在里面。

很愚蠢,但是……

我就是不敢打开。

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之后,我沿着走廊朝接待室走去。继续待在寒冷的走廊容易引发感冒。就算只是个小小感冒,也足以令病弱的我送命。

过去因为感冒好几次差点丧命。

我又觉得头晕目眩了。

走廊上到处可见尚待整修的空袭痕迹。

我打开接待室的门。家里的门又厚又重,我没什么力气,总得费上一番工夫开门。好不容易推开吱吱嘎嘎作响的门,进了房间。

房间很暗,没其他人在。

这座巨大的医院遭到严重空袭,恰似一座巨大的废墟,过去的热闹光景不再,除了父亲以外没有半个驻院医师,只剩下几个护士与寥寥无几的病患还在院里。

我们一家人就住在这座废墟之中。

因为是废墟,所以白天也几乎没什么人。

这栋建筑——早就死了。

不是活人应该居留之所。

但是我却只能在此生存。

这座废墟是我的世界的一切。

我双手抱着肩膀,在沙发上坐下。

如此一来多少驱走了些寒意,头部依然疼痛,但意识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眼睛也习惯了黑暗。

室内装潢富丽堂皇,与这座废墟一点也不相配。

欠缺一家和乐的房间。

虽然是二十五年来早已看惯的景象,依然无法适应。

暖炉上摆着一个金色的相框。

里面有一张陈旧褪色的照片。

——是妹妹,和我。

我们是一对很相像的姐妹。

照片里一个在笑,另一个则皱着眉头。

远远看来,分辨不出谁是谁。

尤其在昏暗的房间,更难以辨识。

我眯起眼睛,仔细注视。

不,就算近看,即便在白天,恐怕我也分辨不出来。我早就忘记这对并肩合照的少女当中,哪一个是我。我是——左边,还是右边?

记忆变得不确实。不,是没有记忆。

我是在笑的那个?

还是不笑的那个?

——究竟是哪个?

连这张照片是几年前拍的,我也没有什么印象,简直就像于梦中拍摄的照片。

我不知道这张照片自何时摆饰于此的,在不知不觉间这张相片就在那儿,已有数年之久,未曾移动。

褐色的相纸中,我们姐妹看起来很年轻。

两人均绑着辫子,穿着同样花色的、小女孩常穿的衣服,一对瘦巴巴的、尚未成熟的女孩——一看就知道还是女学生,那么至少是十年前。

当时应该是十三岁或十四岁吧。

在我的眼里,当时妹妹真的是个美丽的少女,充满了活力,非常耀眼,令人目眩神迷。

幼年时代的我们长得非常相像,仿佛真正的双胞胎一般,经常被认错。但是随着成长,我与妹妹的差异逐渐明显。当从童年进入少女阶段时,我们姐妹之间的差异已然十分明显。

虽然在外表上依旧没有明确差别。

少女时代的我们在脸蛋、声音、身高、容貌上都像极了。

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分辨照片中的我们。

但是,从那时开始——我就欠缺了某个重要的部分,虽然我并不知道欠缺了什么。体弱多病的我很少上学。比起阳光少女的妹妹,我的性格显得灰暗而阴沉。这种内在的差异,凌驾了外表的相似——我想,我们之间的差异便是根生于此吧?

不对,并不是如此<b>正当</b>的理由。

那时,在我们还是女学生的时候。

去上学的只有妹妹,所以正确说来我并不是女学生。当时我每天在家休息养病,几乎不曾离开这个医院——我的家。只有与沉默寡言的家庭教师一起度过的几个小时里,我的病房才成了学校。容貌有如贵妇的家庭教师每天以机械式的、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讲解一定的课程,讲解完就打道回府。

每一天,我眼中所见的光景永远是四方形的墙壁与天花板,照亮我的是蓝白色的荧光灯,所嗅闻的则是刺激性的消毒水味。

而妹妹与我正好完全相反,她是典型健康开朗活泼的女孩,过着比一般人更丰富而华丽的少女时代。她每天看着各式各样的景色,沐浴在阳光下,呼吸外界的新鲜空气。

同样是姐妹,为何有如此大的差异?这太不合理了。但当时的我并不怨恨老天爷的不公平待遇,也没有嫉妒过妹妹。

不,或许当时的我不能说没嫉妒过妹妹。老实说我或许曾羡慕过妹妹。但是羡慕与嫉妒这种情感,是在内心某处认为自己与对象同等,或更优秀时才可能产生——

而我,我想我从来不曾认为自己与妹妹同等——一次也没有。

不管容貌有多么相似,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有所领悟,我<b>不可能成为</b>妹妹那样的人,所以想嫉妒也无从嫉妒起。

我基于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憧憬与妹妹相处,妹妹亦——我不知她是基于怜爱还是同情——温柔地对待我。那时候,我们姐妹真的相处得很好。

妹妹从学校回来一定会来病房找我,告诉我今天她体验到什么事情。有时描述得既有趣又好笑,有时神采奕奕地,有时又悲伤地——

听她述说在外的体验成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从外面回来的妹妹总是带着阳光的气息。

因此我最喜欢妹妹了。

妹妹是我的憧憬。

我听妹妹描述外界的事情,仿佛自己亲身体验般地觉得高兴、悲伤。只要有妹妹陪伴身边,即使人在病床上也能漫游学校与公园。我透过妹妹沐浴在阳光之下,呼吸外界的新鲜空气,认识丰富的世界。妹妹的喜悦就是我的喜悦。所以我感谢她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嫉妒她呢?

因此我最喜欢妹妹了。

妹妹是我的憧憬。

从脑中传来说话声。

——别说这些漂亮话了。

——你的思想根本就……

一点也不健康。

没错,一点也不健康。

不服输、不甘心、愤恨、好嫉妒……这才是一般人应有的反应吧?

但是个性扭曲的我,白白长了与妹妹相像的容貌,却没有一般人应有的正常反应;不只如此,为了让可悲的自己正当化,我用可笑的姐妹之爱将自己不健康的心态包裹起来。

妹妹很温柔?那只是单纯的同情,妹妹在怜悯我罢了。不对,或许在轻蔑我,我听着她充满优越感的自夸而欣喜——

没错,我早知是如此啊。

我早知如此,并选择如此做。

因为喜欢妹妹?因为妹妹是我的憧憬?不对,这是欺瞒。我喜欢的——是我自己。我只是个扭曲的自恋狂,难道不是吗?

妹妹——

我一直以为妹妹是我映在镜中的倒影。

在走廊上奔跑的脚步声。

活泼的笑声。

乌黑光亮的头发。

水汪汪的眼睛。

有如花蕾般的嫩唇。

柔韧颀长的四肢。

充满弹力的白皙皮肤。

我所欠缺的一切,妹妹全都具备了。

另一方面,我则——

虽然相似。表面上虽然相似,却有所不同。

皮肤有如白子一般惨白。

细发有如人造丝。

眼睛有如玻璃珠子。

至于笑声——

我从来就不曾出声大笑。

我只是妹妹的<b>未完成品</b>,妹妹就是完成版的我。

若是如此——

我觉得非常悲伤。

妹妹是镜中的我?并非如此。

我才是镜中虚像。

我才是妹妹映在镜中的歪曲虚像。

妹妹是真品,我只是妹妹的仿冒品。

但是——

但是我也早就知道了。

我老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妹妹的——未完成品——仿冒品。只是我明明知道,却甘于如此。如此一来,恐怕我连自恋狂也称不上,而是丑恶的仿冒品,不是吗?

不仅如此,我似乎也不想成为真品。

我是一个不想弥补不足的部分、仅仅看着真品就满足了的,胆小、卑鄙、卑贱的仿冒品;通过对一切完满的妹妹的憧憬,幻想自己欠缺的部分得到补足而获得满足感。为此我压抑嫉妒与羡慕,将同情与轻蔑视作亲情,捏造自己不可能达成的虚像,伪装自己爱着自己,并以多重的欺瞒细心地将之包装起来——

因为根本不存在值得被爱的我。

脑中深处再次响起声音。

——不对。

——如果补足了欠缺的部分。

——你就会成为妹妹。

——这么一来,妹妹就不需要存在了。

——所以……

是那个迷你女人的声音……

但是却从脑中传来……

“啊啊!”

我捂住耳朵,发出近乎呜咽的叹息,猛烈摇头,试图甩开妄想。

头好痛。

到底怎么一回事?

事到如今吐露真情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本来就抱着自己是个丑陋女人的自觉活到现在,就算重新体认这个事实,也无法改变什么。况且我真的不讨厌妹妹。

我们真的是感情很好的姐妹。

真的相处得很融洽。

我再次看了照片一眼。

照片中的我们沉默地并肩站着。

——或许在相框的后面……

我打了个冷战,闭上双眼。

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或是悲伤。

说不定是因为怀念。

埋藏于我脑髓深处的无用记忆又蠢蠢欲动了起来,平常想找找不到,却老在这种时候窜出来。

某人的声音在脑中苏醒。

是妹妹。

姐姐——

“姐姐,你知道吗?爸爸很喜欢这张照片唷——”

“可惜我拍得不是很漂亮——”

父亲的——

父亲喜欢的照片。对了,这张照片是父亲摆在这里的。记得那恰好是战争即将开始的前夕,在外半年的妹妹总算回家,一家人好不容易又重新聚在一起——照片就是此时开始摆在这儿。但是为何父亲要把这张照片摆在这里?我并不知道理由,所以问了妹妹。

刚刚浮现于脑海的,就是妹妹当时的回答。

那是——

<h3>4</h3>

在我十六岁那年的秋天。

妹妹在昭和十六年的春天到秋天这段期间,以学习礼仪为由送到熟人家暂住。

后来听说这是为了摆脱纠缠妹妹的不良少年,不得已做出的权宜之计。当时有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对妹妹苦苦追求,还登门提亲——事后我才听佣人说起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件。

但是,听说会发生这事件是因为我的关系——应该说,似乎是我害的。

刚好在那时,不知原因为何,我的病状又严重恶化了。

听说我晕倒失去意识,长期处在徘徊于生死之境的病危状态。

说“听说”,是因为我完全都不记得了,只能从父亲、母亲及医生们的态度或只言片语胡乱想像。

关于那时的事情,每个人的口风都很紧,谁也不愿详细告诉我。对病人说明病情的严重性并不能帮助病情好转,所以他们采取这种态度也很合理。

实际上,即使到现在,我也仍未完全康复。

父母一方面要照顾重病的长女,一方面还得保护次女不受不良少年的骚扰,的确是非常辛苦呢——我不关己事地想。

虽为姐妹,我们两人却是如此不同。

有时常想,如果我那时就此死去不知该有多好。

但是我活下来了。

经过半年的疗养,勉强保住一命。

时局逐渐变得动荡不安,所以妹妹也回到家里。

我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

那天——

我换上了暌违半年的洋装。

因看护的辛劳而眼窝凹陷、一脸憔悴的母亲也化了妆,父亲将这张照片装饰在暖炉上,佣人与医师们都在场,大家都笑得很开心。真是好久不见大家的笑容了。

这些都是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母亲表情又悲又喜,告诉我今天的庆祝会是庆祝我的病情好转。

但其实是为了庆祝妹妹回家吧?

因为宴会上大家开口闭口都在谈论妹妹;而且我的病情也没真的好转,顶多只是恢复意识,能起床活动而已。

但是卑贱的我依然并不觉得嫉妒。

记得我那时比起自己疾病痊愈、庆祝会,我更高兴妹妹回来了。

但是……

妹妹变了。

半年不见的妹妹,美貌变得更为出众。

妹妹已不再是个美丽少女,

而是成为一名美丽女性。

妹妹变成大人了。

另一方面,刚由死亡深渊回到现世的我,当然显得分外憔悴。妹妹由女孩成长为女人的这段期间,我一直呼吸着医院的腐败空气,浸泡在点滴的药液中;消毒水的味道深入肺部深处,连在血管里流动的血液都带有药味。

因此,妹妹投向我的眼光才会如此困惑吧。

那已经超乎怜悯、同情或轻蔑的程度了。

她说:

“小心身子,别太勉强了,姐姐。”

空泛之言。

就跟我从小体会的那种一模一样。

证据就是,妹妹丝毫没对我说过她这半年来发生的事,也没询问我的近况;虽然说就算问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短短半年的空白,在我们姐妹之间造成了巨大的隔阂,也在此时有了决定性的差异。我想,我已经——连妹妹的仿冒品也不是了。我假装身体不舒服,从庆祝会抽身回到自己的病房。我不想看到妹妹变成成熟女人的容颜。

回到房间,反倒真觉得不舒服起来。

一波波与心脏跳动相同频率的剧痛敲打着我的脑子,我感到晕眩。虽然宴会上什么也没吃,却三番两次地到洗手台前呕吐。

我抬起脸来,妹妹出现在镜中。

变成成熟女性的妹妹映在镜子里。

我们的容貌竟是如此相像。

我也同样——变成一个成熟女性了。

我凝视镜子,用力抱住双肩,手肘压迫到胸部,非常疼痛,觉得乳房肿胀。我的身体无视于我的意志,变成了女人。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自己也早已不是少女了。

镜中的形象开始扭曲,我又失去了意识。

同时——我们姐妹的少女时代也结束了。

醒来时妹妹守候在枕旁。她的眼神既非怜悯也非蔑视,而是像外人般看着我。我睁开眼睛,妹妹流着泪,一语不发地离开房间。

接下来有一段期间,每个人对我都像对外人一般疏远。连父母都像对待外人般地看着我,对待外人般地跟我说话。一如既往对我报以怜悯眼神的,就只剩下不知躲在何处的——

迷你女人而已。

其实理由很简单。

因为我在这半年对抗病魔的日子里,失去了生育能力。

妹妹早已知情,但她很苦恼,不知是否该告诉我这件事情。结果接下这个可憎任务的是母亲。母亲像对待客人般地客气,小心翼翼地,仿佛要穿过地雷区般谨慎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这个事实。

说完之后,她哭了。

我则是什么感慨也没有。

在我很小的时候,已经舍弃结婚生子、幸福过活的人生。纵使得知了此一不幸消息,对我而言实在没什么差别。

这算什么大事吗?

不能生孩子又如何?

难道说,我就此成了不值得同情的人吗?还是说——生不了孩子的女人算不上人吗?若是如此,我也不想当人。那么我算什么?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我,难道就没有活着的资格吗?

我不想当女人。

一直以来我都不想。

我欠缺的并不是健康的身体或开朗的个性。

而是——女性的特质。

一直以来,我顽固地拒绝成为女人——不论是老成的思想,还是仿佛了悟一切的放弃,一切都只是基于此一心境的伪装。

这样的我,理所当然地随着成长与妹妹的差异也愈来愈明显。谁也无法理解我的心情,且可恨的是,我的身体也确确实实地朝向女人蜕变。那么,如今变得再也不能怀孕岂不是个好消息吗?

于是就在我十六岁的冬天,长久以来的愿望成真——我不再是个女人。但我的家庭也随之逐渐崩坏瓦解了。

战争开始了。

那个年头,一切是如此残酷,但对于放弃作为女人的我而言,也未必就是不幸。战争刚开始时,整个社会高呼增产报国,可是等到战情告急,这些空头口号也没人喊了。举国上下染上一片不幸的色彩,我个人的小小扭曲被埋没在全国性的巨大扭曲之中。

市町遭到燃烧弹袭击,成了一片火海。全国人民死到临头才慌张、恐惧、哭泣。战火也袭击了医院。父母亲茫然地呆站着,看着遭炸弹击中、燃烧得轰然作响的建筑物,妹妹哭了。

——要烧掉吗?

——对啊。

总是窥视死亡深渊的我一点也不觉得恐怖,亦不感到悲伤。

——当然烧了才好呀。

——当然烧得一干二净才好呀。

我想。

仔细想来,我与父母、妹妹从那时候起就不太说话了。开战前后,我的家开始崩坏瓦解,如今已经完全分崩离析了。

医院在空袭之中受到严重的破坏。三栋建筑当中,有两栋已不堪使用,原本的驻院医师也几乎全部战死,废墟当中只剩下崩坏的家庭。成了空壳子的家庭,与墙壁、天花板同样坑坑洞洞的建筑物一起迎接败战之日。

我二十岁,妹妹十九岁。

战争刚结束时,医院提供遭空袭受伤的人们病床,所以一时还很热闹,我也在医院里帮忙看护。可笑的是,忙碌时的我总觉得自己很可靠,殊不知那只是错觉。那是个仅仅为了求生存就得耗上一切精力的年代,我没有空闲思考多余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