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玖夜】 毛倡妓(1 / 2)

<h3>1</h3>

一把抓住女人的后颈子,一股香水味飘荡而出。

或许事出突然,女人似乎吓傻了,不敢作声,呼吸急促。男人硬生生地将她的脸扳向自己。

木下国治面无表情,低沉而短促地说:“警察!”

女人顿时害怕得发起抖来,拼命地把头转开,不敢与木下两眼相对。“干什么?请问你有什么事?”女人装傻,<b>扭动身体</b>不停挣扎。

“这是取缔,今晚是大规模街娼取缔的第一天。选在今天出来拉客算你倒霉,跟我来。”

“等等——我不是、我不是那种女人,请放开我!”女人叫喊着,姿势很不自然地把头转开,不愿让木下看到自己的脸孔。“那你又是什么女人?”木下试图把女人的头转过来,但女人将头上的丝巾拉低,双手掩面,直说她跟取缔没有关系。

“喂!”

木下大声一吼。

“——没有关系是什么意思?大有关系吧。下个月起就是红线区 [76]强化取缔月,今晚算是暖身运动,警察在各处召开夜蝶捕捉大会,你很倒霉,落入捕虫网了,快快放弃抵抗吧。”

木下左手拧着女人手腕,硬是扯下她遮掩脸部的手。“放开我,请放开我。”女人反复说着。

不管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木下是曾在东京警视厅厅内柔道大会中得过两次优胜的高手,非常擅长勒颈的技巧。

木下一用力,女人立刻发出哀鸣。

虽然让她晕过去比较好办事,但对方并非什么凶恶犯人,这么做未免过分,何况木下本来就不喜欢诉诸暴力来解决事情。他抓住女人,要她乖乖就范。

但女人还是执着地别开脸,便宜丝巾下颈子的静脉清晰可见。

“——你这女人就不肯乖乖听话吗?你自己看,哪有良家妇女会在这种时刻出入这种不良场所,穿着这么花俏的衣服,还把脸涂得活像个人偶般粉白啊?”

女人不断用力地摇头。

头上的花俏丝巾被晃落。

一头乌黑的头发。

一头乌黑的头发也跟着散开。

——头发。

木下松开手。

那一瞬间,女人有如猫科动物般灵巧地转身,贴着墙缩起身子,脸都快紧贴在墙上了。头发在空中乘着风轻飘飘地舒展开来,覆盖着女人的肩膀,比原先想像的还要长。木下原以为是烫过的褐色鬈发——出乎意料地,竟是笔直的黑发。黑发在空中摇曳。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别……”

——别道歉。

木下感到狼狈万分。

——别道歉,这不是……

道歉就能解决的事——

“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

木下是警察,亦即执法者,而这女人则是不道德的、反社会的街娼,受到取缔本是理所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但是——

但绝不是因为木下人格伟大所以才取缔她。即使身为警察,木下也不算完美无缺。不,毋宁说是个距离完美很遥远、充满缺点的人。因此,就算向他道歉也……

——即使向他道歉,他也无所适从。

“——向、向我道歉也没用。”

“放过我——”

“你说什么?”

“请放过我,求求你。”

女人直接说得明白。

“放过你?我怎么可能——”

女人低着头,仿佛念咒般反复地说:“求求你,请放过我。”

“——我、我怎么可能这么做!”

木下气愤地说。虽然今天只是来支持其他课的行动,但木下好歹也是个公仆,而且还是配属于中央的东京警视厅里、小孩听到会吓得哭不出声的刑事部搜查一课的凶悍刑警。

他平常接受的训示就是要以身作则,成为辖区警察的典范,自然不可能做出这种荒唐事来。“总之不行。”木下抓住她的手,女人语气悲伤,似乎说了什么。

但她用手遮住脸,话语含糊不清。

“——你要钱吗?”

“钱?钱是什么意思?”

遮口费——的意思吗?

“听说只要出钱——警察大人就会高抬贵手放人一马。我现在不能被抓,请问要多少钱?你开价多少呢?我现在身上钱不多,如果你愿意等的话——”

“混、混蛋。别说傻话了,早点认罪吧。”木下怒吼,“是谁跟你说这些一派胡言的?辖区警察我不敢说,但是我绝对不会做出那种收受贿赂,对罪犯网开一面的下流勾当!你要是继续侮辱警察的话我可不会放过你!”

木下声音粗暴,女人益发缩起身子,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就、就说你别道歉了——”

木下原本高涨的情绪突然没了。

他原本就不喜欢这个任务。

几天前,东京警视厅基于维护人权的立场,拟定特殊饮食店密集地区——也就是所谓的红线地带的取缔方针,决心进行更彻底的营业指导。

如今公娼制度废除,束缚娼妓们的卖身契等恶习也已去除。但是不论契约的缔结是否基于自由意志,基本上依然无异于压榨行为。

非但如此,红线区的存在无疑地带来了种种层面的问题,警察取缔这种不良场所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对此木下举双手双脚赞成。木下是个废娼论者,向来认为政府应展现魄力大刀阔斧地废除红线区。

<b>木下——非常讨厌</b>卖春女,一点也不想踏入红线地带。所以,当接到其他部门的支持请求时,他打从心底感到厌烦。

当然,担任此任务的部门成员也不见得就喜欢这个任务。只是不管如何,这是公务,只要上头有令,下属本应力行。

但木下就是提不起劲来。

这原本是防犯部保安课的工作。

只是,今晚的取缔并不是针对红线区域,而是对在红线区以外卖春的街娼——俗称阻街女郎的密集地带,也就是所谓的蓝线地带进行的大规模共同取缔行动。

从另一层面思考,蓝线或许可说比红线更为恶质。街娼的背后有黑道介入,因此也与刑事部的管辖范围脱不了关系。话虽如此,木下所隶属的调查一课是专门处理强盗杀人案件的部门,且最近听说——郊区发生离奇杀人事件,在这种非常时刻,竟得帮忙街娼取缔工作,木下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做这种鸟事。

觉得非常厌烦。

愈觉得讨厌,便愈感到不耐烦,而在移动到现场的这段时间,不耐逐渐化成了愤怒,等到达现场时木下已是满腔怒火。

他歇斯底里地抓住女人,虐待似的责骂讯问。

连他都觉得自己今晚很莫名其妙。木下原是个胆小鬼,平常就算对待凶恶犯人也还是一副温和主义的态度,可是每次见到女人情绪就莫名地失控,若对方抗拒就粗暴以待。

但是……

——但是因为她道歉了。

因为女人道歉,木下几近沸腾的情绪急速冷却下来。

冷静下来后,他觉得自己像在虐待女人。不,刚才的行为分明就是虐待。

木下充满了无力感。

“跟刑警道歉,你的罪也不会变轻,就算只是小罪也一样。所以——你对我道歉——我也……”

——我……

也没有立场饶恕罪犯。

不,本来就不可饶恕。

“罪——这种行为有罪吗?”

“咦?”

“可是——这……”

虽然女人欲言又止,不过木下立刻懂她想说什么。

女人想问卖春本身是否有罪。

关于这点,木下也只能说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很遗憾地,目前卖春在法律规定上并不算违法行为。战后在麦克阿瑟的一句话下,公娼制度仓促地废止了。但在这之前国内舆论并非不曾讨论过公娼议题,明治时代以后,废娼运动一直持续活动到现在。

可惜的是,即使长期有人提倡,卖春行为还是没被禁止;反过来说,这代表了问题本身——并非长期议论就能获得结论。

随便在地图上画上红线蓝线规划起特殊区域,并不具任何意义。

“败、败坏风纪的私娼、街娼本来就该取缔,道、道德上不受允许。做这种事情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被人取缔,本——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我在亢奋什么?

“而、而且这种取缔——是为了你们好。”

木下说起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女人微微抬起头。

“为了——我们?”

“对。问题在于你们背后的黑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做出这种无耻行为,但你的行为只会让黑道荷包赚得饱饱。有必要为了如此无意义的事害自己的人生完蛋吗?所以说——”

所以说又如何?

这些单独接客的散娼背后的确多半有暴力团体存在,卖春是黑道很有效的资金来源;而另一方面,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取缔或被美军赖账,街娼们也主动寻求流氓的保护。

但是……

就算取缔她们,这些女人真的会改过自新,过正当的生活吗?

不可能的。

而且话说回来——正当又是什么?

没有任何根据显示刑警很正当,娼妓不正当。说不定木下才是无耻之徒呢。基本上——

——不。

思索这些道理没有意义。木下讨厌娼妓,无法原谅娼妓。

卖春是坏事。

没有尊严的行为。

龌龊的行为。

不是人所应为。

竟敢卖春——这个,这个淫妇——

这个——

“总之你给我过来——”

木下抓住女人的手。

——我干吗拖拖拉拉的。

根本没必要多想,只要强行将之带回警视厅就成。这不是逮捕,而是辅导,即使被带回去她不会被关,不会要了小命,当然也不会受到严刑拷打。

木下没有半点犹豫的必要性。

反正这些女人被说说教立刻就会被释放,这是她们应受的惩罚。不,仅是说教还不够呢,这女人是污秽的——

——污秽的妓女。

“喂——死心吧你!”

“对不起——可是我、我什么事也……”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什么意思?

木下放开手,重新打量女人。

两人身处距离路灯遥远的黑暗小巷里,所以无法清楚辨识衣服的颜色与花纹,但至少可以肯定很花俏,怎么看都不像良家妇女穿的衣服。

但是……

——与她一点也不配。

像硬凑起来的组合,一点也不相配。

虽说——花俏的浓妆与烫过的鬈发、轻薄俗艳的服装、高跟鞋与黑眼镜与丝巾——能与这种街娼打扮相配的女性恐怕也没几个。原本就只是为了吸引驻日美军的注意而流行的风格,木下认为这种打扮一点也不适合日本人。

但是……

——这女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离家出走吗?

但又不像外地来的。

过去娼妓多来自外地,但那是因为贫穷农村与富裕都会的贫富差距严重才会产生此种现象,木下听说到了战后,情况几乎完全改观。由于战败因素,都会区的经济萧条状况比农村还严重。农村在农地解放等政策下愈来愈丰裕,贫富差距减少;相反地,都会区则在空袭下遭受到严重打击,失业人口急速增加。

所以,虽不敢说——被卖到都会的山村姑娘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开始接客——这类的情形已完全消失,但至少已经减少很多了。

但若有紧迫的燃眉之急、不得已的苦衷倒是另当别论——

即便如此,木下还是没办法容许卖春妇。

绝对不能原谅。

但是……

“你——”

“我——”

突然,听见女性的惊叫声。

共同取缔行动开始了,到处都有街娼被抓,喧闹声四起,女人朝木下所站位置的反方向望去。

从潮湿而破落的窄小的巷子口现出一道黑色人影,瘦小的影子大步踏地,朝这里奔跑,状似被人追赶,看来应该也是个娼妓。

木下做好准备。影子出声呼喊:“小丰,是小丰吗?”确定来者是名女性,听起来并不年轻。

“阿姨——”

木下背后的女人说。

眼前出现了一名徐娘半老的女人。被唤做阿姨的女人,一听见声音立刻停下来,接着她发现了木下,像是被烟熏到般眼睛眨个不停。

“你是——刑警吗?”

“你这家伙——是老鸨吧。”

半老的徐娘瞪着木下说:

“我——你要对我怎样都随便。”

“什么随便,你们是——”

“对啦,老娘是大坏蛋啦,要杀要剐都随你,但是跟这女孩没关系,快放她走吧。”

“没有关系——啥意思?什么叫放她走!你凭什么命令警察?你也给我乖乖就范,这个——”

淫婆——木下原本就要脱口而出,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或许是看出木下的怯缩,中年女子反而咄咄逼人起来。

“别以为你很了不起,你们这些差爷只要是站着的东西就想抓回去,那你们怎么不去把邮筒跟电线杆也抓回去啊?这女孩可不是什么街娼啊——”

木下更为退缩了。对方只是个小个子的老人,不管她怎么抵抗,木下也不可能对她报以拳打脚踢。正当他在思考这些事时……

有如枯枝的手指抓住了木下的上臂,手指深陷他的肌肉之中。

“——哼,管你是刑警还是风景,你不该对没有犯罪的老百姓动粗,快点放开那女孩的手,把我这个老太婆抓回去吧!”

女人甩动头发,不断呼叫:“阿姨、阿姨别这样。”但是中年女子还是紧抓不放。木下踌躇了。

“叫你放开就快放开!”

“你才给我放开!”

木下挥舞着粗壮手臂,将老妇抓着自己上臂的细瘦手臂甩开。木下甩落了枯枝般的手腕,用力举起的拳头却扫中贴着墙壁挣扎的女人的后颈子。

——打中了?

木下反射性地放开女人,她的长发顺势散开,回转半圈,

长发顺势散开,回转半圈,

长发顺势散开,

女人的容貌暴露在木下眼前。

——啊。

“小丰,快逃!快逃啊!”

中年女子用力冲撞木下,但体格相差过多,木下纹风不动。是的,纹风不动,木下——

竟然一动也不能动了。

女人瞬间犹豫了一下,立刻拔腿离开,长发在风中飘动,女人的姿影愈来愈小。

木下你怎么了——啊,你抓到这个老女人了吗——听见同僚的声音。怎么了木下,喂——你没事吧——

“所以说——我最讨厌娼妓了。”

木下喃喃自语。

<h3>2</h3>

胆小鬼。

课内有人在背后如此嘲笑木下。

并不算是诽谤。

木下身高虽矮,看起来很强悍,人如其表是个柔道高手,可是却生性不爱暴力,即使到犯罪现场也从不积极与犯罪者对峙。就算是必胜的战斗,他也无心一战。并非胆怯,而是提不起劲。

但是木下并非自命为和平主义者。

课里的前辈说——正义并不存在。他说得或许没错,但就算是幻想也好,木下仍旧期望正义存在。所以当见到眼前发生恶行,木下同样会满腔怒火,有时愤怒过头,还会激动得想将坏人全数消灭。只不过,反正不可能办到,也没想要付诸实行。

因此,他只是个胆小鬼。

其他同僚都这么取笑他。

但若仔细检视,他的心情与其说是害怕更接近——

更接近讨厌。

害怕与讨厌并不相同。

虽然木下并不是那么明白,但他认为这两者有所不同。

以虫为例,妇女儿童见到虫蛭,即使没被咬伤也会惊声尖叫,直呼恐怖。但木下认为,与其说是恐怖,更接近对丑陋的事物感到厌恶。

木下自己也不喜欢虫子。

虽不喜欢,木下不至于见到虫子就尖叫。然而,即使不会尖叫,木下也不像说书故事中的豪杰见一只杀一只,看到虫子就将之碾碎,甚而一口吞下。如果身体接触到虫子,木下一样会觉得恶心,看到蟑螂腹部棘刺般的节状肢体也会受不了。不论是昆虫的脚或腹部、光泽,以及蠕动的样子,实在教人难以喜欢。

但是那与恐怖并不相同,应该是出自于生理性的厌恶感。昆虫与狗、猴子之类的动物不同,在身体构造上明显异于人类,这种厌恶感应是起源于一种难以容忍异物的情感。

因为难以容忍,便产生心意无法相通的厌恶之情。虽说狗或猴子等兽类与人类也无法相通,但至少这些家畜、宠物之类的高等哺乳类与人类较亲近。

它们能够与人类共存,所以人类也容易对之产生亲密之情;相反地,像蛇类、壁虎、昆虫等形状愈异于人类的动物,就愈容易有所排拒。

如果说这是恐怖,或许算是恐怖的另一种形式,但木下就是认为这两者有所区别。

例如——同样是哺乳类,狼或熊会吃人,这类猛兽会对人造成危害,因此即便没有实际遭遇过,木下也觉得这类猛兽充满威胁,比起虫子这类猛兽才真的恐怖。而只有像大黄蜂、蝎子之类拥有致命剧毒的这类昆虫确实会危害人类的生命安全,但像蚊子或毛毛虫这些对人类不会有什么太大伤害的一般昆虫,实在没有必要那么讨厌。

这应该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吧。

如果硬要把这两种情感混为一谈,那就等于——老虎很可怕所以猫也可怕。不管老虎会对人造成多大威胁,总不至于虎猫不分吧?若说因害怕老虎,所以对形似老虎的猫也觉得讨厌的话,倒是还能理解。

是故,这种情感与其说是恐怖,毋宁是讨厌。

除此之外,害怕虫子还有另一种情形,那就是虫子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家屋的特性。虫子很小,经常突然冒出来,妇女儿童常因而被惊吓,但是这种情况跟游乐园的鬼屋可说相同道理。

单纯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见到虫子先大吃一惊,接着又对其特异外形感到厌恶——但这究竟是否能称作<b>恐惧</b>呢?与其说是恐怖,倒不如说更接近——被惊吓所以很讨厌、看到恶心的事物所以很讨厌的情感,不是吗?

还是说,这种情感才应该称作恐怖呢?

或许——是如此吧。但是木下就是觉得这种情感叫做恐怖很奇怪。

讨厌跟恐怖是不一样的。

木下虽称不上勇敢,但是并不害怕对人施暴或被人以暴力相向。他只是讨厌,那是一种厌恶的情感。

——胆小鬼。

但木下还是认为自己是个胆小鬼,在背后被人称呼“胆小鬼”、“没用的家伙”也无话可说。

若问为何,乃是因为木下在这些讨厌的东西以外——

有真正恐惧的东西。

——那就是……

说出来多半会被人嘲笑。

木下在课内被嘲笑为胆小鬼的真正原因其实就是来自于此。

这种东西并不稀奇。

木下真正害怕的是——<b>幽灵</b>。

对于木下而言,幽灵绝非——外表恶心、难以沟通、会造成物理性危害,或是会让人惊吓的那类东西。没错,绘画中的幽灵大多十分丑恶;佛教故事中的死者与生者也是天人永隔,难以相容;如果遭到幽灵附身或作祟的话,的确也会产生实际的危害;幽灵行动神出鬼没,突然现身也着实令人吓一跳。幽灵确实有诸多令人厌恶的因素。

但是木下觉得幽灵恐怖的理由,跟这些讨厌的要素并没有关系。

他仅仅是像个孩子一般无条件地觉得恐怖。

幽灵……

——那女人。

那天的那个女人……

——<b>她的脸看起来简直像幽灵</b>。

“你怎么了?”青木问。

木下一脸疲惫,看了同僚一眼。与木下相同,青木是一课一股的刑警。由于年龄相同,木下与他交情甚好。这位容貌童稚的刑警皱起眉头说:

“——真奇怪,你今晚很异常啊。”

“没什么。”

“你——真的那么讨厌娼妓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你真的太怪了嘛——”

青木边说边倒了一杯凉掉的茶,递给木下。

两人在刑事部的休息室里遇到。

“——我第一次看到你那么激动,眼珠子都冒出血丝了。”

“我只是睡眠不足,心情不好罢了。”木下回答。

“——杂司谷事件过后天天睡不好,那个案件的余味很差。”

这是事实。

“只有这样?”

“你怀疑吗?”

“可是你抓到那个老太婆的时候,不是还嘟囔着讨厌娼妓吗?”

“我是讨厌啊。”木下回答,“警察没道理喜欢娼妓吧?”

“话是没错。”青木态度略显不服,“可是没人想当娼妓才去当的,还不是贫穷跟不安定的世道把她们逼上了绝境。错不在娼妓,而是促成娼妓现象的社会。所以说……”

“别跟我说这些场面话。你老爱说这些大道理会被他骂的。”木下说。所谓的“他”是指跟青木搭档的刑警前辈。

“会走向这条路自然有其理由,但是现在这个社会里的娼妓都是她们自由选择的结果吧。她们好歹有选择权。自愿留下来卖春的人,就只是将这种行为当做是生意。”

“是没错,她们自己也是这么说——”青木说完,露出难过的表情。

“——保安课的家伙们不是会问那些被抓到的娼妓吗?责问她们‘做这种事情难道不觉得羞耻?’‘不觉得自己错了?’‘是否打算继续下去?’诸如此类——”

青木倒茶进自己的茶杯里。

“——但是这些话多半会引来娼妓们的反感,大概是觉得被人瞧不起,也觉得被人当成不知羞耻的懒惰鬼。就像你说的,她们是把卖春当成生意。”

“本来就是。”

“但是——我还是认为不应该因此否定她们的人格,我们应该彻底站在拥护人权的立场进行取缔工作。况且在前阵子以前,卖春还是受国家认可的行为呢。”

“可是现在并不被认可吧?”木下故意露出厌恶的表情说,“——顶多被默认而已。而且,就算国家认可我也不认可。无论有什么难言之隐,卖春都是愚蠢而龌龊的行为,本当受到惩罚。现在警方只是把她们抓过来辅导,这样是不行的,对她们一点效果也没有。”

不知为何,一谈到娼妓问题,木下话锋就会变得尖锐。

“但是——接受辅导的人当中,也是有人真心反省而不再卖春的啊。”

“是吗?一旦堕落就很难回归正常了。”木下故意愤恨地说。

“让你讨厌娼妓到如此地步的理由到底是什么?”青木觉得很不可思议,转头看木下。

“没什么。”

木下自己也不懂。

青木叹了口气。

“刚刚被你抓到的那个老太婆叫做阿熊。她原本在特殊慰安设施照顾慰安妇,现在则是当散娼的鸨母。”

“喔。”

“不管是离家出走的女孩还是没饭吃的乡下姑娘、刚死了老公的年轻寡妇,这些涉世未深的娼妓都由她负责管理。说是管理,那个老太婆也没有收多少费用。她跟黑道没有瓜葛。她仅仅想保护这些女孩不受黑道染指,所以才挺身而出。女人们靠着她的斡旋才能安心赚钱,所以也很感谢她。简单说,那个老太婆等于是她们的救星。”

“哪有这种救星。”

“嗯,没错,拉皮条的确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但是那个老太婆……对了,那时不是有个女人逃走了吗——”

——那女人。

“就是那个长发的女人啊。”青木说。

长发的女人。

那女人。

“据说——那女人今天是第一次拉客。”

青木说。

“第一次——吗?”

“嗯,所以老太婆很担心呢。”

“担心?”

“因为那一带如果没有后盾,单独出来当街拉客的话立刻会被勒索。现在老太婆自己被抓,就没人保护她了。那一带似乎有三四个暴力团体互相争夺地盘,个个互不相让,随时派人监视,不让人随便在那里做生意。如果那女孩被某一团抓到的话,接下来就——”

木下喝了一口茶。

我什么也不知道——

卖春是犯罪吗——

对不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但就算如此——

“就算如此,会搞成这样也是自作自受,她们在下海之前或多或少都知道这种情况吧?知道还去拉客的女人就是笨蛋。一般来说总会先探探情况吧?更何况她还是第一次拉客,照理说应该没那个胆子继续。”

“可是她有隐情……”

“又是什么隐情?”

“听老太婆说,那女孩去年以前在某个采矿小镇生活,自从老爸死于意外,一家人流落街头,来东京靠亲戚接济。可是亲戚在战争中失去了能工作赚钱的男丁后,经济状况变得很糟,现在也欠了人一屁股债。”

“那又怎样?”

“只有这样也就罢了。惨的是她的母亲生了重病,天天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除了她以外还有五个弟妹,年纪最大的才十岁,光要喂饱这些人每个月就得花上相当金额。而且她们这一大群人来投奔亲戚家,总得出点钱给亲戚吧?能赚钱的只有女孩一个,要养这么多人——就算靠你的月薪也不够啊。”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青木模仿木下的语气说:“没什么。”

“唉,总之,我只是在想这个社会有这种人存在——我们警察难道没办法为她们做什么吗?”

“什么也办不到吧?”

“是吗——的确,诚如你所言,卖春绝对不是好事。但是我说啊,木下,卖春至少是拯救那个女人的手段啊。对那个逃走的女人来说,老太婆比起我们这些净说漂亮场面话的警察更有帮助——难道不是吗?”

“帮忙拉皮条算是帮助吗?”

“是的。至少我认为——”

“喂!青木,难道你赞成卖春?”

“我可没这么说。”

“不管家中状况如何,一样都是做坏事赚钱。如果这种事能容许,那么因贫穷而犯下杀人、偷窃勾当也能容许了。就是这些事于法不容,所以大家才会拼命为了生活而努力。而保护这些拼命努力的人,就是我们警察的工作。”

——我在兴奋什么。

那个、那个女人。

她是幽灵,她——

“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木下说得口干舌燥,一口气将茶喝尽,盖上毛毯躺着休息。说不定离奇杀人事件有新进展,明天起恐怕又是一番忙碌了。

“所以说,我——讨厌娼妓。”

木下嘟囔。

<h3>3</h3>

木下的老家有个奇妙的房间。

木下到现在还是不知道那究竟是改建增建的结果,还是本来就有这种格局,抑或非常特殊的构造。只不过木下在自己不到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看过相同的建筑。

房子本身并不奇特。

与一般的日式建筑没两样。

只有一个地方非常不同——

那就是储藏室。

现在回想起来,那究竟是不是储藏室也值得怀疑。只不过家人都叫那个房间为储藏室,实际上也如此使用。

就算那个房间为了其他用途而造,至少在木下出生之后到老家遭到空袭的这段期间,那里只被当做储藏室使用。

既不像大有来头,似乎也没有任何发生过问题的迹象,就只是个入口有点奇怪、专门用来堆放东西的房间,如此罢了。

那个储藏室位于壁橱里面。

这种说法听起来十分奇妙,木下小时候一直把那个房间叫做壁橱里的房间。

虽说如此,那个房间当然不可能是——能放进壁橱般的小房间。在近两公尺宽、乍看没什么特别的壁橱里,却有一半是楼梯。打开左侧纸门只是普通的壁橱,右侧则设置了一个往上的狭窄楼梯。楼梯穿过天花板,折返之后继续通往二楼、三楼——最后通到一个隐藏的阁楼。

阁楼是个六叠榻榻米大小的小房间。

木下家把这个房间当做储藏室运用。

虽然从外面无法发现藏有房间,但作为秘密房间而言,隐藏方式又太随便。故事中武士宅邸的秘密房间机关比这个复杂多了。就算入口设在壁橱里,通常也会做点掩蔽,至少天花板上也会设个盖子。否则像这样一打开纸门立刻能看到楼梯的话,一点稳密性也没有。

不仅如此,木下的家人嫌麻烦,从来也不把纸门拉上。

说麻烦,其实使用房间的机会一年里大约也只有一两次,但平时还会打扫楼梯,如果要一一关起来的话或许是有点麻烦吧。

需要使用壁橱时,就把两扇纸门一起推向楼梯那侧。

是故,楼梯总是暴露在外,只要一抬头看就发现楼上有房间,看起来与寺院塔内由下朝上望去的景象相似。楼梯本身虽暗,但储藏室里有天窗,壁上也有采光窗,因此房间内部并不怎么暗。狭窄归狭窄,只要东西别堆得太乱,看起来倒还挺开阔的,所以过去应该也不是被当成禁闭房 [77]使用,因为并不适合。

更何况木下一家代代都是农民,根本没有建造秘密房间的必要。

所以木下认为那个房间只是格局古怪,打一开始就是作为储藏室使用的吧。

平时只有要收纳不必要的物品时才会用到那个房间。被收进那里的杂物,多半也不会再拿出来。

就如同一些老房子的仓库或置物室,那个房间里满满堆积了随意放置的物品。

行李箱、茶具盒、藤盒、木箱等杂七杂八的物品堆积如山,缝隙里塞着老旧的女儿节人偶或捆起的挂画、坏掉的时钟,每件东西不是布满尘埃,就是乌漆抹黑。不过或许是因为房间很干燥,并没有霉味。

由楼梯一进房间,立刻只剩一公尺左右空间。木下经常独自一人在那里玩耍。虽然还有很多地方可去,不知为何就是常去那里,或许很喜欢那个房间吧。

木下也不晓得自己是被什么给吸引住了。

小孩子总喜欢这种场所,木下也一样。木下已不记得最早去那里是几岁的事,只知道当时似乎很兴奋,从来不觉恐怖,也没人阻止过他。只记得警告他楼梯很陡要小心,但没人禁止他去那个房间。

总之,很奇妙的房间。

——好怀念。

木下现在回想起来,突然觉得很怀念。

那是长久以来早已忘却的光景。

距离上次回忆起那个房间已过了多久?应该不止十年了。老家受战火波及而烧毁,但木下对那个房间的记忆却在战前就已消失。应该因为某种理由不再到房间去了。

——因为楼梯坏掉了吗?

似乎是如此。

好像发生了什么问题,所以楼梯被拆掉了。

不对,那个楼梯应该没坏。那么又是因为什么理由——

那个楼梯。

——楼梯。

看见昏暗的楼梯木下想起来了。

木下站在从门口朝房子内部探视的青木背后,蒙眬见到房子内的昏暗铁梯,进而回忆起那个储藏室。

两人现在正站在一间由车库改造成的、空无一物的建筑物前。

根据青木的推理——杀人魔就潜伏在这栋建筑里。

于他们取缔街娼那天清晨起,发生了一连串极其恶质的连续杀人事件。

一椿少见的凄惨事件。因取缔蓝线而深感疲惫的木下与青木还没来得及休息——几乎一夜没睡,于黎明时分又立刻出动,他们成为共同调查本部的调查员参与调查工作。后来调查工作陷入瓶颈,如坠五里雾中。但对于木下而言,能碰上这种难以解决的事件反而幸运。投入全副身心调查,才得以不必想起那女人的事情。

——那个……

那个女人的脸,以及她的长头发。

——那个是……那张脸是……

木下挖掘自己过去的记忆。

竹……

竹子。

——竹子姐。

长久以来——好长一段时间忘却了的名字不经意地掠过脑中。看到这间房子的昏暗阶梯,想起了那个储藏室的情景,同时也挖掘出伴随着储藏室埋藏起来的老旧记忆。

——那张脸……

是竹子姐的脸。所以……

所以木下看到那个女人的脸的瞬间,才立刻以为是幽灵。

——等等……

幽灵?

为什么是幽灵?这就表示竹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