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姐怎么了?
死了吗?应该是死了,否则木下不会直觉认为那女人是幽灵。就是知道死了才会如此认为。那么……
那么又是于何时死去?为何死去?不,真的死了吗?而自己又为何知道她的死讯?
——不,不对。
竹子是离家出走的。
之后就此行踪成谜,这才正确。
记忆中竹子并没有患不治之症,也没意外身亡,是离家出走了。所以并不见得死了。
阿国,别再讲竹姐的事了——
爸爸心情会变得很不好——
那个孩子做了坏事——
所以出远门去了——
你就别再问了——
母亲、叔父与婶母,大家都异口同声这么说,可见竹子与父亲发生过争执。
竹子是父亲最小的妹妹。木下原本该叫她姑姑,但因为很年轻,所以他都叫她阿姐或竹子姐。在木下七岁以前竹子跟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当时她大约十七八岁,脸蛋很漂亮,长了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
——竹子姐……
到底是怎么了?父亲前年去世了,母亲跟其他亲戚还在。
但是……
这二十几年来,她们口中从来没提过竹子的名字。至少木下从来没听过。不管是死了也好,离家出走也罢,对竹子的事噤口不语实在很异常。
想不起来。
明明当时竹子经常陪他一起玩耍。
——坏事。
说她做了坏事——什么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别以为道歉就能了事——
木下。
“喂,木下。”
好像有人在叫自己。
青木转头,正向他招着手。
茫然站立在车旁的木下走向门口。
不知为何,在被叫之前他一点也不想靠近那里。
青木一脸憔悴,这名同事这几天来几乎没睡过觉。
“这里——麻烦你看守,只有这个出口,没有后门。”
“你打算冲进去?”
“当然。对方只有一个人。不能继续出现受害人了。如果他就是犯人,这里应该就是犯罪现场,所以应该还——”
青木表情有点急迫,抬头看了昏暗的楼梯,接着,走入昏暗的房子里。
进入了不应进入的地方。
——不可以进去。
不可以进去。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储藏室。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是指储藏室吗?
好像发生很激烈的搏斗。
——青木。
发生什么事了?样子颇不寻常。
——要上去吗?
不可以走上这座楼梯。
——不行,无法上楼。
两脚发软。在楼梯上的是——
在昏暗狭窄的楼梯上的是——
——什么声音?
冷汗直流。
那个声音是……
激烈的争吵,殴打的声音,脚踢的声音。
残暴的声音,那是暴力的声音。
那是——施暴的声音。
是伤害人的声响。
呻吟声与哭泣声。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哭还有用?——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现在全村都知道这件事了——
你跟谁睡过?拿多少?——
别以为道歉就能了事——
就那么想要钱吗?——
我可不会原谅你——
你这肮脏淫妇——
龌龊的娼妓——
不知羞耻——
臭婊子——
垃圾——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就说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
对不起对不起——
你这人渣去死吧你没有活着的价值赶快死一死去向祖先赔罪——
“爸爸,别再骂了,阿姐都哭了。”
阿姐她——
阿姐她好可怜唷。
父亲对他说。
国治,你听好,竹子做了绝对不能原谅的事情,所以我才会处罚她。
你看仔细——
你这个妓女你这个妓女你这个妓女。
殴打声殴打声殴打声。
木下转头。
背对他们。
当他背对门口的瞬间——
木下昏倒了。
<h3>4</h3>
夕照由采光窗射入房间。
破掉的不倒翁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灰尘。
行李箱上放着藤盒,上头又堆了一个以绳子绑住的木箱,旁边塞了老旧的女儿节人偶。行李箱上有洞,由洞口看见暗红色的布料。其余还有破旧的斗笠跟雨衣,以及破掉的灯笼、缺盖的茶具盒,与不再使用的茶碗。
这里是储藏室。
每当下雨时,
觉得无聊、无事可做时,
或者是被父亲责骂之后,
总是会来这个储藏室。
因为谁也不会来这里。
这里是只有自己的世界。
直到母亲呼唤吃饭前的这段时间,这里是专属于我自己、不受其他人打扰的美妙游乐场地。所以——
我喜欢这里。
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器物上画画。
欣赏老旧的器物。
咦?
位置似乎有变化呢。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有个没看过的东西。看起来很新呢。原本在那里的是——对了,是用布巾包起来的和服。难道又有新的东西被放进来了吗?
那是什么呢?乌黑,又有光泽。
完全没沾到灰尘,非常美丽。在夕照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看起来十分柔韧,非常、非常漂亮。那是——
——阿姐。
那是阿姐的头发。
乌黑亮丽又飘逸。
那是阿姐的头发。
原来如此。
阿姐躲在这里呀。
阿姐好像做了非常坏的事情,所以昨天被爸爸严厉责骂。
她受到严厉责骂。
阿姐一直道歉,不断说着“对不起”,但爸爸并不原谅她,他好生气好生气,不管阿姐怎么道歉,也绝对不原谅。
爸爸不知揍了阿姐多少次,我求爸爸不要再打了,但爸爸还是不肯停止。
爸爸实在太可怕了,所以……
所以阿姐才会躲起来吧?所以才会很悲伤地躲在这里吧?跟我一样呢。
“竹子姐。”我呼唤她。
“阿国——”
竹子姐躲在缝隙之中,背对着我,用比平常更温柔的声音响应。
“怎么了姐姐,你很悲伤吗?”
“嗯,我很悲伤,真的好悲伤喔。”
“因为被爸爸骂了吗?”
“不是的。”姐姐说了。
“因为爸爸很可怕吗?”
“我被骂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做了坏事。”
“是吗?”
“是呀,很坏的坏事。”
我要姐姐看着我,姐姐答应,转动脖子,露出半张脸。她躲在衣柜后面的狭窄空间,所以没办法转动身体。她从乌黑的长发中间,露出半张洁白的脸孔,颈上的静脉清晰可见。
竹子姐身体有一半夹在缝隙之间。
“那里——不会太窄吗?”
“没关系的,不用担心。”
“我也想进去。”
“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不行?
“阿国,吃饭了。”听见妈妈的呼唤。
晚饭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阿姐还是歪着脖子,对我说:
“阿国——我在这里的事情要对大家保密唷。”
“嗯,我不会说出去的。”说完,我就下楼了。
我吃完饭,洗完澡,便上床睡觉。第二天天气很好,我没去储藏室,跟朋友到外面玩了。隔天我去河里玩耍。再隔一天,因为傍晚下起雨来,所以我又到储藏室里。
阿姐还在那里。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跟上次一样。
完全都一样。
“阿姐,你还在吗?”
“是呀,阿国,你帮我保守秘密了吗?”
“有啊,可是大家都在找你呢。”
“没关系。”
原来是捉迷藏。
我跟阿姐聊了很多事情,很开心。
接下来又过了三天,我被爸爸责骂了,很悲伤,所以我又到储藏室去。
阿姐还是在那里。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跟上次一样。
我向阿姐诉苦。
阿姐温柔地听我说。
然后阿姐安慰了我。
阿姐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之间,从长发中露出半张脸来安慰我。
“你爸爸喜欢你所以才会骂你,所以绝对不能怨恨他喔。被骂的人,都是因为做了坏事才被骂的。”
姐姐说。
之后在晚饭做好前,我们又聊了好多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我有事就会去阿姐那里,跟她无话不说,一起玩耍。但是阿姐始终躲在缝隙里不肯出来。
就这样,我跟阿姐一起玩耍了——半年左右。
但是……
有一天,我说有件事情很有趣,要阿姐出来。阿姐说不要,但是我坚持她一定要出来看,于是我把手伸进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之间。
我摸到她的长发。
抓住后颈子一拉,
忽地,
头发,
啊。
“啊。”
“怎么了?木下——”
“你没事吧?”课长问。
在医院的病床上。
木下被嫌犯殴打而失去意识了。全身湿黏,汗流个不停。心脏有如打鼓般不断跳动,后脑勺也与心跳同步一阵阵刺痛。
“你没事,放心吧。”
“你只受到擦伤而已,休息一下就好。”
“青——青木呢?”
“他要整整休养一个星期哪,真是太莽撞了。”
“那——家伙呢?”
“嗯,他就是真犯人,现在逃亡中。”
“逃了——都是——我的错。”
“不会处分你的,这次是我的判断失误。现在已经全面出动搜捕了,很快就会落网。但是——木下,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吧,竟然那时会背对门口不敢进去。”
“对不起。”木下道歉,真是大大地失态了。
那个昏暗的楼梯之上——
原来如此。
那个储藏室——
木下想起来了。
不可以进去。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不可以走上这座楼梯。
通往那个储藏室的楼梯——自某日起突然被封起来,入口钉了好几片木板。对了,记得连着壁橱一起整片被涂成墙壁,之后再也没人提过储藏室的事。
母亲跟婶母都哭了。
哭了——
记得有一场很小的丧礼。
举办了丧礼。
原来——
原来那是丧礼。
以后别提竹子姐的事了——
爸爸听到心情会很不好——
因为那孩子做了坏事——
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所以别再问了——
母亲与婶母反复对幼小的木下说这些话。原来那就是丧礼。
那是一场不想让人知道而偷偷举行的——
丧礼。
——竹子。
竹子果然死了。
为什么?
啊。
——警察。
丧礼之前,记得警察来过。
警察来了,把木下带到储藏室里——
为什么?
记得被问了话。为什么警察会……
对了。
是母亲急忙找警察来,因为她<b>发现木下手上握着一串头发</b>。母亲满脸苍白,立刻跑上楼梯,接着,她——
母亲尖叫。
——原来如此。
爸爸,别再打了,阿姐在哭了。
阿姐好可怜。
阿姐——
那是……
当时没人对木下说明,现在想来,竹子大概是为了某种理由,经常与村中数名男性进行性行为,并伴随着金钱往来。
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发现了妹妹近乎卖春的行为。父亲是位很严格、比一般人更在意面子的人。竹子的行为受到父亲严厉斥责,被臭骂一顿后遭到痛殴。除此之外无法解释记忆中的父亲的言行。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哭还有用?——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现在全村都知道这件事了——
你跟谁睡过?拿多少?——
别以为道歉就能了事——
就那么想要钱吗?——
我可不会原谅你——
你这肮脏淫妇——
龌龊的娼妓——
不知羞耻——
臭婊子——
那时的父亲非常异常,木下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激动的父亲。父亲虽然是个严格的人,却不是毫无意义地使用暴力的人。
可是……
垃圾——
你这人渣——
去死吧——
你没有活着的价值——
赶快死一死去向祖先赔罪——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竹子被父亲斥责之后,似乎深受打击,觉得一切都是自己行为不检点所致,感到非常羞耻——于是,她到储藏室里,于衣橱后面,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间——
自杀了。
事情经过应该就是如此。那个储藏室平时几乎没人进去,所以遗体也一直没被发现。大家都以为竹子失踪了。那个储藏室被与平常起居的空间隔开,所以没有人闻到腐臭。不,因为那里异常干燥,所以没有腐化——
等等——
那么——
木下手里抓住的头发是——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那张脸。
也就是说——
木下。
半年之间——
都跟什么一起玩耍?
——阿姐。
<h3>5</h3>
约一年后,谷中的板金工边见仲藏家中发生杀人事件。
木下与搭档长门一同前往现场。
现场凄惨无比。
浑身浴血的老人躺在玄关,鉴识人员围绕在他身边,辖区警署的刑警与派出所的警员一脸郁闷地走向两人。
“送存证信函过来的邮差发现的,一打开门人死在这里——”
“存证信函吗——”
“应该是法院的查封通知——吧。”面对遗体念佛的长门说。
“是的,这间工厂——相信你看了也知道,目前歇业中。因为经营不善,然后……”
地方刑警以目光向警员示意继续说下去。
“呃,被害人是边见板金——这是工厂的名称,这家边见板金的老板,名叫边见仲藏,现年六十八岁,此外——”
“还有其他人?”
“请到里面来。”警员招呼两人。
“我一接获通知,立刻赶到现场,可是不管怎么呼叫都没人响应。我认识他们家人,所以觉得很奇怪——啊,请走这里,后面那个房间铺了棉被——”
警员仿佛在介绍自宅一般,毫不迟疑地带领木下等人。
打开纸门。
里面也有鉴识官。
“——就是这个房间。我一到这里,觉得心里不安,结果翻开棉被一看——”
棉被上有个老妇人与五个小孩,每个人都双手合十躺着。
长门皱起眉头。
“死因是绞杀。从右边开始是仲藏的侄女——他哥哥的女儿,桑原畅子四十二岁。接着是畅子的儿子幸夫十一岁、贞次九岁、粂子八岁、井子五岁、留夫三岁。”
“真是的——这些孩子年纪还这么小,为什么要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情——”
长门一脸于心不忍地蹲在遗体旁边,再次合掌。
长门总会在杀人现场膜拜尸体。木下每次都很不以为然,但这次看到这么多小孩子的遗体排成一排的光景,难免也觉得悲伤,连他也想合掌膜拜了。心中一阵刺痛。
“他们生活很苦。”
地方刑警说。
“很穷困吗?”
“你看看这孩子,一看就知道是营养不良,简直就像战争刚结束时的流浪儿,几乎没吃到多少饭。”
木下移开眼。
不忍心直视。
派出所的警员接着说:
“这个叫做畅子的女人,她的丈夫原本在矿坑挖煤,丈夫死后无依无靠,去年春天从北海道带着孩子们来投奔亲戚仲藏。但是仲藏的工厂——就如各位所见的,几乎要倒闭了。”
工厂似乎荒废已久。
机器看来有一段时间没有启动过了。
“实际经营工厂的是被害人的儿子,但是——”
“长男跟次男都战死了。仲藏患有风湿症,身体无法自如活动,完全没有收入。”
“所以才会被查封吗?”
“他欠人一屁股债,不得已只好卖掉工厂。他连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更别说要照顾来投奔的畅子一家人。而且畅子——还患有心脏病,只能躺在床上养病。”
“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吧。”辖区刑警面无表情地说。
“这一家人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所以说,我原本以为应该是举家自杀——”
等等。
木下想起来了。
似乎听过类似的故事。
长门问:“不是自杀吗?”
“因为……还差一个人。”
“还差一个?”
“畅子带来的孩子里还有一个女儿——女儿的行踪目前还没发现。”
女儿。
“名字叫——桑原丰子。今年十八岁。”
丰子。
小丰——
“这个丰子——其实是个……”
“街娼吗?”
木下说。
“是的。丰子似乎在上野一带活动。只不过我们也只是听说,并没有实际证据。由她的服装言行以及左邻右舍的风评看来,似乎没错——我也有亲耳听过她的传闻。好像是——仲藏强行要求她去卖春。总之,有这么一段隐情……”
“你早就知道了?”
木下瞪着警员。
“你早就知道却不通报?”
“我、我……”警员吓得退缩。
“你放任不管这样对吗?既然知道怎么不取缔?别让她继续沉沦,维持地区的风纪不是警察的工作吗?”
“您、您说得没错——可、可是他们的家庭状况……”
“每个家庭还不是都有困难!”木下怒吼。
“——全部都要顾虑的话可就管不了,不能因为这种理由就默认卖春的行为吧——”
——这些娼妓。
木下看了看幼小的尸体。
“如果早点辅导她们,说、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种惨事了——”
“好了好了,国治”长门进来劝架。
“——所以说——你们认为丰子就是犯人?”
“是。生活困苦,又被强迫卖春,应该心里很痛苦。但是如果自己先死了,留下来的母亲与弟妹大概也活不了——她看破人生,不得已才犯下罪行吧——”
“那么她很可能也自杀了,得赶快发布通缉。”长门说。
太迟了。
现在才找已经太迟了。
木下环顾房间。
家徒四壁,整齐排列好的遗体。
遗体后方——
有个壁橱。木下穿过鉴识人员走向壁橱,伸手拉开纸门。
不可以进去。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我知道,不必说了。
木下打开了壁橱。
探头进去。
层层堆栈的棉被。
行李箱与水果纸箱的背后——
那是什么?乌黑又有光泽,非常美丽。受到光照闪闪发亮,看起来十分柔韧,非常、非常漂亮。那是——
木下伸手一把抓住那个东西。
头发。
长长的头发。
她躲起来了。
躲起来自杀了。
受到拉扯,摇晃了一下,朝向木下。
在行李箱与水果箱的缝隙之间,乌黑秀丽的头发之中,露出了半张洁白面容。
原来你在这里。
“阿国——”
唉,已经死了。
木下露出厌恶表情。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