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玖夜】 毛倡妓(2 / 2)

——竹子姐怎么了?

死了吗?应该是死了,否则木下不会直觉认为那女人是幽灵。就是知道死了才会如此认为。那么……

那么又是于何时死去?为何死去?不,真的死了吗?而自己又为何知道她的死讯?

——不,不对。

竹子是离家出走的。

之后就此行踪成谜,这才正确。

记忆中竹子并没有患不治之症,也没意外身亡,是离家出走了。所以并不见得死了。

阿国,别再讲竹姐的事了——

爸爸心情会变得很不好——

那个孩子做了坏事——

所以出远门去了——

你就别再问了——

母亲、叔父与婶母,大家都异口同声这么说,可见竹子与父亲发生过争执。

竹子是父亲最小的妹妹。木下原本该叫她姑姑,但因为很年轻,所以他都叫她阿姐或竹子姐。在木下七岁以前竹子跟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当时她大约十七八岁,脸蛋很漂亮,长了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

——竹子姐……

到底是怎么了?父亲前年去世了,母亲跟其他亲戚还在。

但是……

这二十几年来,她们口中从来没提过竹子的名字。至少木下从来没听过。不管是死了也好,离家出走也罢,对竹子的事噤口不语实在很异常。

想不起来。

明明当时竹子经常陪他一起玩耍。

——坏事。

说她做了坏事——什么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别以为道歉就能了事——

木下。

“喂,木下。”

好像有人在叫自己。

青木转头,正向他招着手。

茫然站立在车旁的木下走向门口。

不知为何,在被叫之前他一点也不想靠近那里。

青木一脸憔悴,这名同事这几天来几乎没睡过觉。

“这里——麻烦你看守,只有这个出口,没有后门。”

“你打算冲进去?”

“当然。对方只有一个人。不能继续出现受害人了。如果他就是犯人,这里应该就是犯罪现场,所以应该还——”

青木表情有点急迫,抬头看了昏暗的楼梯,接着,走入昏暗的房子里。

进入了不应进入的地方。

——不可以进去。

不可以进去。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储藏室。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是指储藏室吗?

好像发生很激烈的搏斗。

——青木。

发生什么事了?样子颇不寻常。

——要上去吗?

不可以走上这座楼梯。

——不行,无法上楼。

两脚发软。在楼梯上的是——

在昏暗狭窄的楼梯上的是——

——什么声音?

冷汗直流。

那个声音是……

激烈的争吵,殴打的声音,脚踢的声音。

残暴的声音,那是暴力的声音。

那是——施暴的声音。

是伤害人的声响。

呻吟声与哭泣声。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哭还有用?——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现在全村都知道这件事了——

你跟谁睡过?拿多少?——

别以为道歉就能了事——

就那么想要钱吗?——

我可不会原谅你——

你这肮脏淫妇——

龌龊的娼妓——

不知羞耻——

臭婊子——

垃圾——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就说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

对不起对不起——

你这人渣去死吧你没有活着的价值赶快死一死去向祖先赔罪——

“爸爸,别再骂了,阿姐都哭了。”

阿姐她——

阿姐她好可怜唷。

父亲对他说。

国治,你听好,竹子做了绝对不能原谅的事情,所以我才会处罚她。

你看仔细——

你这个妓女你这个妓女你这个妓女。

殴打声殴打声殴打声。

木下转头。

背对他们。

当他背对门口的瞬间——

木下昏倒了。

<h3>4</h3>

夕照由采光窗射入房间。

破掉的不倒翁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灰尘。

行李箱上放着藤盒,上头又堆了一个以绳子绑住的木箱,旁边塞了老旧的女儿节人偶。行李箱上有洞,由洞口看见暗红色的布料。其余还有破旧的斗笠跟雨衣,以及破掉的灯笼、缺盖的茶具盒,与不再使用的茶碗。

这里是储藏室。

每当下雨时,

觉得无聊、无事可做时,

或者是被父亲责骂之后,

总是会来这个储藏室。

因为谁也不会来这里。

这里是只有自己的世界。

直到母亲呼唤吃饭前的这段时间,这里是专属于我自己、不受其他人打扰的美妙游乐场地。所以——

我喜欢这里。

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器物上画画。

欣赏老旧的器物。

咦?

位置似乎有变化呢。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有个没看过的东西。看起来很新呢。原本在那里的是——对了,是用布巾包起来的和服。难道又有新的东西被放进来了吗?

那是什么呢?乌黑,又有光泽。

完全没沾到灰尘,非常美丽。在夕照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看起来十分柔韧,非常、非常漂亮。那是——

——阿姐。

那是阿姐的头发。

乌黑亮丽又飘逸。

那是阿姐的头发。

原来如此。

阿姐躲在这里呀。

阿姐好像做了非常坏的事情,所以昨天被爸爸严厉责骂。

她受到严厉责骂。

阿姐一直道歉,不断说着“对不起”,但爸爸并不原谅她,他好生气好生气,不管阿姐怎么道歉,也绝对不原谅。

爸爸不知揍了阿姐多少次,我求爸爸不要再打了,但爸爸还是不肯停止。

爸爸实在太可怕了,所以……

所以阿姐才会躲起来吧?所以才会很悲伤地躲在这里吧?跟我一样呢。

“竹子姐。”我呼唤她。

“阿国——”

竹子姐躲在缝隙之中,背对着我,用比平常更温柔的声音响应。

“怎么了姐姐,你很悲伤吗?”

“嗯,我很悲伤,真的好悲伤喔。”

“因为被爸爸骂了吗?”

“不是的。”姐姐说了。

“因为爸爸很可怕吗?”

“我被骂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做了坏事。”

“是吗?”

“是呀,很坏的坏事。”

我要姐姐看着我,姐姐答应,转动脖子,露出半张脸。她躲在衣柜后面的狭窄空间,所以没办法转动身体。她从乌黑的长发中间,露出半张洁白的脸孔,颈上的静脉清晰可见。

竹子姐身体有一半夹在缝隙之间。

“那里——不会太窄吗?”

“没关系的,不用担心。”

“我也想进去。”

“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不行?

“阿国,吃饭了。”听见妈妈的呼唤。

晚饭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阿姐还是歪着脖子,对我说:

“阿国——我在这里的事情要对大家保密唷。”

“嗯,我不会说出去的。”说完,我就下楼了。

我吃完饭,洗完澡,便上床睡觉。第二天天气很好,我没去储藏室,跟朋友到外面玩了。隔天我去河里玩耍。再隔一天,因为傍晚下起雨来,所以我又到储藏室里。

阿姐还在那里。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跟上次一样。

完全都一样。

“阿姐,你还在吗?”

“是呀,阿国,你帮我保守秘密了吗?”

“有啊,可是大家都在找你呢。”

“没关系。”

原来是捉迷藏。

我跟阿姐聊了很多事情,很开心。

接下来又过了三天,我被爸爸责骂了,很悲伤,所以我又到储藏室去。

阿姐还是在那里。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跟上次一样。

我向阿姐诉苦。

阿姐温柔地听我说。

然后阿姐安慰了我。

阿姐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之间,从长发中露出半张脸来安慰我。

“你爸爸喜欢你所以才会骂你,所以绝对不能怨恨他喔。被骂的人,都是因为做了坏事才被骂的。”

姐姐说。

之后在晚饭做好前,我们又聊了好多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我有事就会去阿姐那里,跟她无话不说,一起玩耍。但是阿姐始终躲在缝隙里不肯出来。

就这样,我跟阿姐一起玩耍了——半年左右。

但是……

有一天,我说有件事情很有趣,要阿姐出来。阿姐说不要,但是我坚持她一定要出来看,于是我把手伸进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之间。

我摸到她的长发。

抓住后颈子一拉,

忽地,

头发,

啊。

“啊。”

“怎么了?木下——”

“你没事吧?”课长问。

在医院的病床上。

木下被嫌犯殴打而失去意识了。全身湿黏,汗流个不停。心脏有如打鼓般不断跳动,后脑勺也与心跳同步一阵阵刺痛。

“你没事,放心吧。”

“你只受到擦伤而已,休息一下就好。”

“青——青木呢?”

“他要整整休养一个星期哪,真是太莽撞了。”

“那——家伙呢?”

“嗯,他就是真犯人,现在逃亡中。”

“逃了——都是——我的错。”

“不会处分你的,这次是我的判断失误。现在已经全面出动搜捕了,很快就会落网。但是——木下,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吧,竟然那时会背对门口不敢进去。”

“对不起。”木下道歉,真是大大地失态了。

那个昏暗的楼梯之上——

原来如此。

那个储藏室——

木下想起来了。

不可以进去。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不可以走上这座楼梯。

通往那个储藏室的楼梯——自某日起突然被封起来,入口钉了好几片木板。对了,记得连着壁橱一起整片被涂成墙壁,之后再也没人提过储藏室的事。

母亲跟婶母都哭了。

哭了——

记得有一场很小的丧礼。

举办了丧礼。

原来——

原来那是丧礼。

以后别提竹子姐的事了——

爸爸听到心情会很不好——

因为那孩子做了坏事——

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所以别再问了——

母亲与婶母反复对幼小的木下说这些话。原来那就是丧礼。

那是一场不想让人知道而偷偷举行的——

丧礼。

——竹子。

竹子果然死了。

为什么?

啊。

——警察。

丧礼之前,记得警察来过。

警察来了,把木下带到储藏室里——

为什么?

记得被问了话。为什么警察会……

对了。

是母亲急忙找警察来,因为她<b>发现木下手上握着一串头发</b>。母亲满脸苍白,立刻跑上楼梯,接着,她——

母亲尖叫。

——原来如此。

爸爸,别再打了,阿姐在哭了。

阿姐好可怜。

阿姐——

那是……

当时没人对木下说明,现在想来,竹子大概是为了某种理由,经常与村中数名男性进行性行为,并伴随着金钱往来。

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发现了妹妹近乎卖春的行为。父亲是位很严格、比一般人更在意面子的人。竹子的行为受到父亲严厉斥责,被臭骂一顿后遭到痛殴。除此之外无法解释记忆中的父亲的言行。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哭还有用?——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现在全村都知道这件事了——

你跟谁睡过?拿多少?——

别以为道歉就能了事——

就那么想要钱吗?——

我可不会原谅你——

你这肮脏淫妇——

龌龊的娼妓——

不知羞耻——

臭婊子——

那时的父亲非常异常,木下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激动的父亲。父亲虽然是个严格的人,却不是毫无意义地使用暴力的人。

可是……

垃圾——

你这人渣——

去死吧——

你没有活着的价值——

赶快死一死去向祖先赔罪——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竹子被父亲斥责之后,似乎深受打击,觉得一切都是自己行为不检点所致,感到非常羞耻——于是,她到储藏室里,于衣橱后面,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间——

自杀了。

事情经过应该就是如此。那个储藏室平时几乎没人进去,所以遗体也一直没被发现。大家都以为竹子失踪了。那个储藏室被与平常起居的空间隔开,所以没有人闻到腐臭。不,因为那里异常干燥,所以没有腐化——

等等——

那么——

木下手里抓住的头发是——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那张脸。

也就是说——

木下。

半年之间——

都跟什么一起玩耍?

——阿姐。

<h3>5</h3>

约一年后,谷中的板金工边见仲藏家中发生杀人事件。

木下与搭档长门一同前往现场。

现场凄惨无比。

浑身浴血的老人躺在玄关,鉴识人员围绕在他身边,辖区警署的刑警与派出所的警员一脸郁闷地走向两人。

“送存证信函过来的邮差发现的,一打开门人死在这里——”

“存证信函吗——”

“应该是法院的查封通知——吧。”面对遗体念佛的长门说。

“是的,这间工厂——相信你看了也知道,目前歇业中。因为经营不善,然后……”

地方刑警以目光向警员示意继续说下去。

“呃,被害人是边见板金——这是工厂的名称,这家边见板金的老板,名叫边见仲藏,现年六十八岁,此外——”

“还有其他人?”

“请到里面来。”警员招呼两人。

“我一接获通知,立刻赶到现场,可是不管怎么呼叫都没人响应。我认识他们家人,所以觉得很奇怪——啊,请走这里,后面那个房间铺了棉被——”

警员仿佛在介绍自宅一般,毫不迟疑地带领木下等人。

打开纸门。

里面也有鉴识官。

“——就是这个房间。我一到这里,觉得心里不安,结果翻开棉被一看——”

棉被上有个老妇人与五个小孩,每个人都双手合十躺着。

长门皱起眉头。

“死因是绞杀。从右边开始是仲藏的侄女——他哥哥的女儿,桑原畅子四十二岁。接着是畅子的儿子幸夫十一岁、贞次九岁、粂子八岁、井子五岁、留夫三岁。”

“真是的——这些孩子年纪还这么小,为什么要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情——”

长门一脸于心不忍地蹲在遗体旁边,再次合掌。

长门总会在杀人现场膜拜尸体。木下每次都很不以为然,但这次看到这么多小孩子的遗体排成一排的光景,难免也觉得悲伤,连他也想合掌膜拜了。心中一阵刺痛。

“他们生活很苦。”

地方刑警说。

“很穷困吗?”

“你看看这孩子,一看就知道是营养不良,简直就像战争刚结束时的流浪儿,几乎没吃到多少饭。”

木下移开眼。

不忍心直视。

派出所的警员接着说:

“这个叫做畅子的女人,她的丈夫原本在矿坑挖煤,丈夫死后无依无靠,去年春天从北海道带着孩子们来投奔亲戚仲藏。但是仲藏的工厂——就如各位所见的,几乎要倒闭了。”

工厂似乎荒废已久。

机器看来有一段时间没有启动过了。

“实际经营工厂的是被害人的儿子,但是——”

“长男跟次男都战死了。仲藏患有风湿症,身体无法自如活动,完全没有收入。”

“所以才会被查封吗?”

“他欠人一屁股债,不得已只好卖掉工厂。他连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更别说要照顾来投奔的畅子一家人。而且畅子——还患有心脏病,只能躺在床上养病。”

“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吧。”辖区刑警面无表情地说。

“这一家人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所以说,我原本以为应该是举家自杀——”

等等。

木下想起来了。

似乎听过类似的故事。

长门问:“不是自杀吗?”

“因为……还差一个人。”

“还差一个?”

“畅子带来的孩子里还有一个女儿——女儿的行踪目前还没发现。”

女儿。

“名字叫——桑原丰子。今年十八岁。”

丰子。

小丰——

“这个丰子——其实是个……”

“街娼吗?”

木下说。

“是的。丰子似乎在上野一带活动。只不过我们也只是听说,并没有实际证据。由她的服装言行以及左邻右舍的风评看来,似乎没错——我也有亲耳听过她的传闻。好像是——仲藏强行要求她去卖春。总之,有这么一段隐情……”

“你早就知道了?”

木下瞪着警员。

“你早就知道却不通报?”

“我、我……”警员吓得退缩。

“你放任不管这样对吗?既然知道怎么不取缔?别让她继续沉沦,维持地区的风纪不是警察的工作吗?”

“您、您说得没错——可、可是他们的家庭状况……”

“每个家庭还不是都有困难!”木下怒吼。

“——全部都要顾虑的话可就管不了,不能因为这种理由就默认卖春的行为吧——”

——这些娼妓。

木下看了看幼小的尸体。

“如果早点辅导她们,说、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种惨事了——”

“好了好了,国治”长门进来劝架。

“——所以说——你们认为丰子就是犯人?”

“是。生活困苦,又被强迫卖春,应该心里很痛苦。但是如果自己先死了,留下来的母亲与弟妹大概也活不了——她看破人生,不得已才犯下罪行吧——”

“那么她很可能也自杀了,得赶快发布通缉。”长门说。

太迟了。

现在才找已经太迟了。

木下环顾房间。

家徒四壁,整齐排列好的遗体。

遗体后方——

有个壁橱。木下穿过鉴识人员走向壁橱,伸手拉开纸门。

不可以进去。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我知道,不必说了。

木下打开了壁橱。

探头进去。

层层堆栈的棉被。

行李箱与水果纸箱的背后——

那是什么?乌黑又有光泽,非常美丽。受到光照闪闪发亮,看起来十分柔韧,非常、非常漂亮。那是——

木下伸手一把抓住那个东西。

头发。

长长的头发。

她躲起来了。

躲起来自杀了。

受到拉扯,摇晃了一下,朝向木下。

在行李箱与水果箱的缝隙之间,乌黑秀丽的头发之中,露出了半张洁白面容。

原来你在这里。

“阿国——”

唉,已经死了。

木下露出厌恶表情。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