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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签好名字,妈妈颓然地倒在一旁的椅子那里。
嘴里止不住地叹息,眼神里流露出都是悲伤的情绪。
我忽然生出一阵悲凉来。
奶奶一直对她不好,两人婆媳关系一直非常紧张。
小时候我胃口大,吃得多,妈妈多数都是黑着脸给我添饭。
只要我多吃一口,奶奶就会高呼一句:「讨债鬼,家里都被吃穷了,还吃!
」
「吃成大肥婆,可没男人看得上你了。
」
我只好默默放下碗筷。
纪明还没瘫痪的时候,我们最爱做的事就是一起看动画片。
有一次,我们看《哪吒闹海》看得起劲,奶奶从身后经过,冷不丁来了一句。
「哪吒知道自己做错事,欠了父母的,也知道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不像有些人厚脸皮,吃家里的拿家里的,把家都败光了!
」
就连「讨债鬼」这个名字,都是奶奶最先开始叫的。
现在奶奶受了重伤躺在手术室里,妈妈都会这么担心难过。
如果里面躺着的是我,她也会这么伤心吗?
她会不会开心地大笑,然后拒绝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名呢?
我不敢再往下想。
妈妈双目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很久,然后掏出手机,一直扒拉通讯录,最后在一个名字停留了很久。
我凑前一看:讨债鬼。
她打下好长一段话,思索半刻,又删掉了好几行。
过一会儿,又重新写上一堆长篇大论。
如此反复,删删减减。
最后只剩下一句生硬冷淡的话。
【奶奶出事了,什么时候回家?】
是发给我的。
我已经失踪大半天了,妈妈却毫无察觉,对我的语气依然非常冷淡。
甚至还比不上只有一面之缘的护士。
反正,她的好脸色对我来说,向来是难以企及的奢侈品。
「纪忧妈妈?」
我和妈妈同时回头看去,是陈老师。
就是当年差点要帮我报警的校医。
当年发生那件事后,陈老师一直在暗中帮我,这么多年,我早就把她当作我的第二个妈妈。
她双眼通红,像是刚刚哭过。
「纪忧妈妈,你是听说了纪忧的事过来医院的吗?」
「纪忧她,真的太可怜了......」
陈老师的语气充满怜惜,说着说着眼圈又开始泛红。
我还想继续听陈老师说下去,似乎她知道我很多事情。
妈妈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打断道。
「我是没给她吃还是没给她穿?死丫头在外面野疯了,我养条狗都知道看家呢!
她有什么好可怜的,我比她可怜得多!
」
陈老师表情一滞,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
「我以前只听纪忧说你对她冷淡,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无情。
」
「不,简直是绝情!
」
「你都不知道纪忧的事吗?」
妈妈紧抿下唇,半晌才吐出几个字。
「什么事?」
陈老师一愣,随后哑然失笑。
眼泪从她明亮的眸子里流了出来。
「纪忧妈妈,纪忧死了。
」
「你唯一的女儿,死了。
」
6
从手术室到停尸间的路,一路无言。
陈老师一个字没说,直接拉开停尸间的门。
里面,有一具尸体被裹着白布。
那是我的尸体。
妈妈颤颤巍巍掀开白布,可我已经面目模糊,变得不成样子了。
看着那具尸体的模样,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刚醒来的时候,我会感觉遍身都痛得难以忍受。
的确很痛。
「为什么会这样?」
妈妈往「我」靠近一步,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在即将要接触的一刻,及时抽回手。
她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的尸体。
陈老师一字一句解释前因后果。
「这么多年来,你给纪忧的压力太大了,她早就患有抑郁症。
」
「查了成绩后,她发现自己又一次高考失利,不敢面对你,我鼓励她给你打电话谈心,可是......」
说到这里,她再也不忍心说下去。
有人说,想自尽的人,在临死之前打的最后一通电话是在求救。
可我打的每一通电话,都被妈妈冷漠挂断了。
「死前她没能打通你的电话,在天台坐了一夜,最后跳了下去......」
妈妈突然抓狂,瞪大了眼睛:「你胡说!
不是这样的!
」
「你在骗我!
」
「这个根本不是我女儿,我女儿才不是长成这个样子,这是个丑八怪!
」
陈老师猝不及防将一巴掌甩在妈妈脸上。
皮肤上立马浮现清晰五指巴掌印。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纪忧是因为你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你心里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你是她的妈妈,你心里就一点都不痛吗?」
妈妈茫然地看着陈老师,两人默默无言对视,就连空气都似乎凝结成冰。
最后,妈妈无力地吐出一句:「我哭不出来。
」
我冷笑一声。
果然啊,她都没把我当作是自己的女儿,又怎么会哭得出来呢?
「躺在上面的不是我女儿,纪忧她还会回家的。
」
「我的女儿不会变得这么冷冰冰!
」
陈老师怒不可遏:「你是不是疯了?如果不是因为你不接纪忧的电话,她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你害死她的,你竟然还在嫌弃她?这么多年,她有嫌弃过你吗?」
陈老师一把将她推出门外。
「你没资格当妈妈!
」
「纪忧没有你这样绝情的妈妈,她的身后事我会帮忙,就不劳烦你了。
」
我无心再跟在妈妈身边,想要跟着陈老师离开,但是身体不受控制跟着妈妈越走越远。
妈妈晃晃悠悠地又回到了手术室,不料脚下一滑,直直摔倒在地上。
一名护士路过看见了,连忙上前扶起她,关切问她怎么了。
妈妈嘴里喃喃自语:「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会回家的,她会回来的。
」
护士早已见惯这种生离死别,却还是好心地宽慰起妈妈。
但妈妈像是听不进任何话一样,只是一味地重复。
「我女儿,我女儿......」
这时旁边走来一个夹着包的中年男人,满脸歉意地跟妈妈道歉。
那个男人我认得。
是奶奶打工地方的老板。
「关于赔偿的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
7
在他们的交谈中,我终于知道了奶奶受伤的经过。
这么多年为了还债,奶奶一直在小工厂里打黑工,那小工厂我也去过,只要是学校放假,奶奶就会强制我也去打小时工。
家里可养不起我这个闲人,我必须去赚取生活费。
那里几乎没有规范操作可言,我小时候有一次差点被夹断手指,奶奶领着我去找老板要赔偿。
手指一直在流血,我的意识也逐渐疼得模糊。
我不停哀求奶奶先带我去看医生,但她就是不肯:「出了这个门,就拿不到钱了。
」
说完,不耐烦地一把甩开我。
那个时候,在奶奶眼里,钱比我的手指,甚至比我的性命都重要得多。
她罔顾一旁痛得几乎虚脱的我,一直在跟老板讨价还价,最后拿着一笔不算太满意的赔偿离开了老板办公室。
「要不是你一直在旁边吵吵,我肯定能拿到更多钱。
」
最后,奶奶带着我去了巷子里的小诊所简单包扎了一下就算结束诊治了。
自那以后,我的手指都会提前灵敏地感应到天气的变化,然后从指尖一直传来细细密密的痛楚。
妈妈对这件事没有任何评价。
只是扔给我一盒创可贴和红药水,就出门工作去了。
都说十指连心,每当我的手指一痛,心里也像是被针扎一般。
今天因为操作失误,奶奶整个手都被卷进机器里,骨头和血肉搅成一团,整个机器都被鲜血染红。
老板这么多年都提心吊胆,但为了钱一直不肯改进机器。
这下出了事,他是一刻也不敢耽误,连忙把奶奶送来了医院。
我低头看看自己扭曲变形的手指,想着要是当年也有人这样对我,我的手指是不是也会像别的女孩子一样漂亮。
「这个赔偿您看可以吗?手术费我也可以承担一半。
」
男人举起一只手,大方地张开五根手指。
也许是觉得赔偿金额太少,妈妈眼中迸发着怒火,语气也十分尖锐。
她深吸一口气,一下子仿佛当年的奶奶上身,和老板开始撒泼扯皮,讨价还价。
她把这些年来的种种细数了一遍,忽然低头沉吟一会儿,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我闺女当年的手指就是在你家夹断的吧,那时候就赔得很少。
」
老板愕然。
我也很惊讶,她居然还记得这件事。
同时也忍不住苦笑,我的痛楚只会被她拿来当还价的筹码。
她继续说着:「我女儿成绩很好,就是因为被夹断了手指,冬天里根本握不住笔,也洗不了衣服。
」
「她因为这事还躲起来哭过很多次!
」
这些往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是怎么发现的?
无良老板却说:「赔偿款不可能再多了。
」
这时手术室的灯灭了。
老板和妈妈同时回头,紧张地盯着从手术室走出来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