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一脸歉意。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尽力了......」
医生的话还没说完,老板一下变了嘴脸。
嘴边还挂着几分讥笑
「既然人已经死了,我给你几千块钱当帛金,别的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
说完,他从包里掏出几千块钱,飞也似的逃走了。
妈妈愣神半刻,眼神空洞地盯着地上的纸钞。
但没等她反应过来,旁边虎视眈眈的医患家属就一哄而上,把钱抢得七七八八。
妈妈回过神来,想要夺回钱,那些人力气大得很,一把就将她推倒在地。
「不要抢,不要抢,这是我家的钱啊......」
那些人抢得快,走得也快。
一下子,人影都没了。
妈妈紧紧握着那皱巴巴的几张钱,嘴唇快要被咬出血。
奶奶从手术室被推了出来,被机器绞断的手臂触目惊心,床单上染了一大片鲜血。
她还有一息尚存。
妈妈扑到她身上:「婆婆......」
奶奶说不出话来,眼角余光却瞥到了角落里的我。
眼中各种复杂情绪交织。
「纪忧,对不起......」
这是她留在世上的遗言。
8
我爱吃番茄炒蛋。
妈妈一直知道,但她从来不给我做。
甚至会故意趁我不在家的时候,连着做一个星期的番茄炒蛋。
这是纪明告诉我的。
也是妈妈故意「报复」我的手段。
知道我喜欢吃,所以她偏不做。
但自从那天知道我去世之后,妈妈每天都要做番茄炒蛋。
已经连着做了两个星期。
纪明有些烦了:「天天都吃这道菜......」
他的抱怨被妈妈打断:「纪忧爱吃这道菜,要是她回家的时候吃不到怎么办?」
纪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冷哼。
「纪忧不会回来了,你死心吧。
」
「现在才来装什么慈祥伟大的母亲,纪忧可不会这么轻易就原谅你。
」
妈妈有些破防:「你怎么也像那个外人一样说话?」
她说的「外人」,就是陈老师。
后来陈老师来过我家,把我的贴身东西都打包走了,还对妈妈冷嘲热讽一番。
「现在才开始演戏会不会太晚了,纪忧她能看见吗?」
「装慈母很辛苦吧,不如恢复你那个狠心后母样子。
」
妈妈想要阻拦,但根本不是陈老师的对手。
我的贴身东西很少,陈老师带来的背包甚至都没装满。
妈妈跪在地上哀求陈老师,想知道我的骨灰会怎么处理。
那时候在医院,妈妈一直不肯承认我已经去世,固执地要求先去办理奶奶去世的手续。
所以我的身后事都是由陈老师办理的。
包括骨灰。
她现在可怜兮兮地诉说自己对我的感情,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流。
「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我这么多年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对纪忧这么差。
」
「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弥补她吧。
」
陈老师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她直接大步走出门口。
「纪忧不会想要被你爱着的,她觉得这样脏。
」
在她走后,我发现妈妈还偷偷藏起了我的一个小熊玩偶。
那个玩偶是我十二岁生日时,朋友送我的礼物,很便宜的街边货。
朋友后来转学走了,我也再没见过她。
所以这份礼物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每晚我都要抱着它入睡。
也是我这么多年来,收到的唯一一份生日礼物。
这几天晚上,妈妈都会像我之前一样,抱着那只小熊玩偶入睡。
睡前还会给小熊讲故事。
「纪忧,妈妈记得这是你从前最喜欢的故事,妈妈现在有空了,都讲给你听。
」
「每天都讲好不好?还有你爱听的摇篮曲,我都唱给你听。
」
「你不在妈妈身边,妈妈怎么撑得下去?」
于是,这几晚我都享受到过去十几年来从未享受过的母爱,妈妈像是一下子母爱爆发,不停尝试弥补过去的我。
但曾经缺失的母爱,怎么可能会是一个睡前故事,一首摇篮曲就可以补偿的?
我过去无比渴望的情感,竟然在我死后倾泻而出。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9
纪明的一声尖叫将我拉回现实。
妈妈突然发疯将桌子上的东西统统扫向地面。
碗碟掉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一声巨响。
妈妈看着有些崩溃:「我做错了什么?明明都是纪忧欠我的啊!
」
纪明依旧冷漠:「是啊,所以她现在还清了吗?」
妈妈一愣。
很快又反应过来:「没有,她这辈子都别想还清欠我的债,让她回来继续还债。
」
「这个家这么糟糕,她是家里的一份子......」
纪明无心再听她胡言乱语,索性侧过身去,装作听不见。
妈妈的这场发疯旷日持久。
她一直大喊着我的名字,让我回家。
直到邻居以为我们家发生了什么大事,用力撞破了门才看到披头散发,一身污秽坐在凌乱的饭菜上的妈妈。
天气很热,饭菜都开始发馊了。
她蓬头垢面,身上还带有发馊食物的难闻气味。
邻居第一时间都是捂着鼻子后退,有几个胆子大的上前问话。
但妈妈只是傻傻地不知道回应。
关于妈妈发疯的故事越演越烈,已经演变到有人路过我家门口都会退避三舍的程度。
我好几次在窗边都能看到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邻居,对着我家指指点点。
说那个女人死了女儿后,突然就疯了。
没过几天,陈老师带着一群人冲了进来。
陈老师耐心地一一介绍,这里有精神病院鉴定人员,还有社区服务人员,甚至还有福利院的人。
「我听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发疯,甚至都不去照顾纪明了。
」
说着,她瞟了一眼旁边的纪明。
因为缺乏照顾,纪明大小便都被迫在床上解决,整个屋子已经臭得不像样子。
排泄物发硬发臭,有一些还沾到了地板上。
纪明身上还捂出了褥疮,而且由于多日未进食,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是昏迷不醒的样子。
陈老师嫌弃地嗤笑一声。
「我看你也疯得差不多了,根本不适合照顾纪明。
」
「来检查吧。
」
那些人兵分两路,一拨人以最快的速度为纪明检查身体,清理秽物,打点滴。
另一拨人则是对妈妈进行了简单的检查之后,直接将她拖上车。
那辆车,是驶向精神病院的。
10
精神病院的医生鉴定妈妈精神已经失常,必须住院观察。
纪明被送到福利院,由院内的专业人员照顾。
由于妈妈极力抗争,院方最后同意让她留下我的小熊,医生大概觉得,这有利于她的病情康复。
她每天都得吃药和接受治疗,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现在每天都只能被禁锢在床上。
偶尔下床走动没多久,就会被打上镇静剂,再次送回床上。
她的目光开始变得呆滞无神。
嘴里念叨最多的,就是我的名字。
「纪忧,纪忧,妈妈在这里,你来找妈妈好吗?」
「妈妈想和纪忧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
我看着她这个样子,只觉得心凉。
曾经我们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快乐生活在一起,但她不愿意。
她亲手毁掉了这份幸福,现在却又开始向不存在的神明祈求,希望我们能回到从前。
妈妈,世事又怎么会尽如你意?
她躺在床上,畏缩成小小的一团。
我不禁叹气。
她原本是一朵温室里的菟丝花,美好的生活破碎之后,找不到生活的支点。
于是折磨我这件事,就成了她生活里唯一的支点。
毕竟,我的出生带走了爸爸,也带走了她美好的一切。
她一直认为,我就是一切的元凶。
我就不应该出生在世上。
但后来,奶奶的刻薄,纪明的瘫痪,都让她认识到,她根本离不开我。
这个家,只有我是真正能够帮到她的人。
所以,当知道我离去的那一刹那,她才会被击溃。
因为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彻底是一个人了。
她必须一个人面对所有的生活重担,以前她觉得不能面对的时候,还能向我施压。
现在,她只能在床上发出无意义的呓语。
躲在精神世界里,逃避失去的一切。
但现实不会放过她。
由于妈妈的病情开始有好转,医生特批她可以去探望纪明。
在路上转车的时候,路口突然冲出一个人。
他从怀里掏出刀,刺向妈妈的胸口。
「臭婆娘,欠钱不还,害我老婆都跑路了!
」
「你家欠我那么多,现在一笔还清!
」
妈妈身上顿时血流如注。
有好心人控制住那个男人,但现场没有医生,没人能为妈妈施救。
她躺在地上,无力地张大嘴巴,大口喘着气,像一条脱水的鱼,企图可以呼吸到多一些新鲜空气。
看到这一幕,我死前的记忆突然变得十分清晰。
从天台一跃而下,哪怕心脏停止跳动了,意识却还在苟延残喘,对没能打通妈妈的电话这件事,念念不忘。
其实,只要她接通电话,我就可以活下去。
一刹那我忽然明白,命运其实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欠别人太多,是要用生命来偿还的。
我当初的车祸,也许就正是妈妈多年来对我的诅咒生效的结果。
所以,妈妈,我欠你的,现在应该彻底还清了吧。
我看着妈妈倒下,目光迟滞地移到了我在的方向。
她似乎看见了我,也似乎知道,这么多个日夜,其实我一直都在她身边。
我们之间所有的欠单债务,似乎都在这一刻,彻底画上了终结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