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因弗内斯,1945 第三章 林中男子(2 / 2)

“怎么不把她丢在这里?”

杜格尔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丢给默塔去解释。

“不管红衣英国兵现在在哪儿,他们在天亮时就会赶到这里,而且看来天就要亮了。如果这女人是英国奸细,我们不能冒险把她丢在这里让她泄露我们的行踪。但如果她不是跟英国人一伙儿的,”默塔怀疑地看了我一眼,“我们也不能把这身打扮的落单女人丢着不管。”他神色又稍稍亮起,伸手指了指我的裙布,“而且她可能值点赎金,虽然她穿得少,不过那可是块好料。”

杜格尔突然插话:“而且,她在路上也许会有点用处,她似乎懂点医术。不过,詹米,我们现在没时间了,恐怕没办法让你先‘杀菌’再上路。”杜格尔拍拍年轻人的背,“你可以单手骑马吗?”

“可以。”

“好家伙。”杜格尔把油腻的布条塞到我手上,“这个,帮他包住伤口,动作快。我们马上要出发了。”他转头对着一个面容猥琐的家伙和那个叫鲁珀特的胖子喊道:“你们两个去备马。”

我嫌恶地丢回布条,抱怨道:“这我不能用,太脏了。”

大块头躲都没躲,只是抓住我的肩膀,深色大眼紧盯着我说:“快动手。”

接着他一把推开我,快步走到门边,随着两个亲信消失在黑暗中。

这可吓到我了,我赶紧铆尽全力包扎枪伤。基于我受过的医护教育,我不可能使用脏污的领巾。我忙着在布堆里找寻更合适的包扎物,以尽可能掩盖我心中的疑惑和恐惧。我快速翻找了一阵却徒劳无功,最后发现我裙摆缝边上已撕裂的人造丝边条。虽然这绝非无菌,却已远比手边现有的材料干净。

病人身上衣服的亚麻布料又旧又破,却依然惊人地硬挺。心中稍稍挣扎之后,我把他身上剩下的袖子撕开,随手做成吊腕带。我倒退几步,审视临时包扎的成果,不料直直撞上大块头,他方才已悄悄进门看着我们。

看来他对我的手艺颇为赞许:“做得好,小姑娘。来,我们准备好了。”

杜格尔递了一枚硬币给屋中那女人,然后把我推出屋外。詹米脸色依然苍白,慢慢地跟在后头。他从矮凳上站起,个头看起来颇高。杜格尔已经是个高个儿了,詹米站着又比他高几英寸。

黑胡子鲁珀特和默塔站在屋外,牵着六匹马,在黑暗中以盖尔语低声对马儿轻柔地说着亲昵的话语。这是个无月之夜,不过马具上的金属配件还是在星光下闪着银光。我抬头一看,惊讶地张大了嘴,夜空里满布我前所未见的熠熠生辉的亮光。我环顾周围的森林便明白了,少了邻近城市的光照,没了竞争的群星在这里统治了黑夜。

接着,我近乎僵直地停下来,感到一股比夜晚凉意更加冰冷的寒气。这里没有城镇的光亮。“什么村子?”屋里的那个女人曾这么问。我在战时已习惯了停电和空袭,没有灯光对我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现在是和平时期,没有战争,应该见得到几英里外因弗内斯镇上的灯光才对。

这群人在黑暗中都成了无形体的团团黑影,我想溜进树林,不过杜格尔显然猜到了我的想法,他抓住我的手肘,把我拉向马匹。

杜格尔下令:“詹米,你上马,这姑娘跟你一起。”他紧抓我的手肘说:“如果詹米无法单手控制,你就握住缰绳,但要注意跟紧我们。如果你想动什么歪脑筋,我就割断你的喉咙,懂吗?”

我点点头,喉咙干得回不出话。他的语气并不特别具有威胁性,但字字句句都让我深信不疑。我无意动什么“歪脑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人在何处,身边这群家伙是什么人,为何要这么匆忙离开,又要去哪里,不过,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着他们走。我担心弗兰克,他一定找我很久了,不过现在似乎不是提他的好时机。

杜格尔一定感到我点了头,因为他松开我的手,突然在我身旁弯下身子。我低头呆呆地看着他,直到他“嘘”了我一声,说:“你的脚,姑娘!脚踏上来。”他又嫌恶地加了一句:“你的左脚!”我急忙将踏错的右脚从他手上移开,改为左脚。杜格尔微微嘟囔了一声,把我推上马鞍,坐在詹米前面,詹米则用未受伤的手臂紧钩住我。

即便这种情况让我颇为窘困,我还是挺感谢这位年轻的苏格兰男子传递过来的温度。他闻起来有浓烈的燃木烟味、血味,以及未清洗的男人体味。夜里的寒意浸透我的薄衣,能够背倚着他,我也够高兴了。

就着缰辔闪出的微光,我们动身离开,迈入星光的夜晚。这群人彼此并无交谈,而是处于全面戒备的状态。我们一上路,马匹随即开始疾驰奔行。我被推挤碰撞得很不舒服,完全没有交谈的意愿,就连自言自语都意兴阑珊。

我的同伴虽然无法使用右手,导引马匹却似乎不成问题。我感到他的大腿在我腿后,间或移动、压挤着,指引马匹。我紧抓住短鞍边缘,好在马上坐稳。虽然我以前也骑过马,但绝不像这位詹米如此纯熟。

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来到某个岔路口,秃头男和杜格尔在此处低声商议,我们也停了下来。詹米放下马颈上的缰绳,让马儿漫步到路边庄稼地,然后松开缰绳的手开始左扭右拐,并转到我身后。

“小心,别那样扭,你的包扎会松掉。你要做什么?”我问。

“我想松开披巾,盖住你。”他回答,“你在发抖。不过我没办法单手松开披巾,你能否帮我松开领针上的扣子?”

经过一番拉扯和笨拙的动作之后,我们松开了披巾。他惊人地灵巧一转,旋开了披巾,披巾像条大围巾似的罩在他肩上。接着,他将巾尾披到我肩上,利落地固定在马鞍边缘,把我们两人暖暖地包裹起来。

“我们可不希望你在抵达之前就冻成冰。”

“谢谢你。”我对他的照护心怀感激,“不过,我们要去哪儿?”

我看不到他在我后上方的脸,不过,他顿了一下才回答:“小姑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想,我们到达时就会知道答案了,呃?”至少他笑了一下。

***

我们行经的这段郊区有个东西看起来似乎挺眼熟的。我当然认得前头那块巨岩的形状,就是看似公鸡尾巴的那块。

“纳蒙公鸡岩!”我大叫一声。

“是啊。”我的护花使者对我的发现并不激动。

“英国人不是把此处当作埋伏地点吗?”我试着回想弗兰克过去几周花好几个钟头努力向我灌输、让我“大饱耳福”的无聊的当地历史,“要是附近有英国巡逻兵……”我犹豫了,不知道要不要说下去。要是附近有英国巡逻兵,我或许不该提醒这伙人。但万一遭了埋伏,我和我的伙伴一同裹在披巾里,也难以区别。接着我又想到乔纳森·兰德尔队长,不禁发起抖来。自从我穿过巨岩裂口,见到的每件事皆指向一个不合理的结论,那就是,我在林子内遇到的男人事实上是弗兰克六代前的祖先。我固执地奋力反抗这样的结论,却找不到其他符合种种事实的可能性。

我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画面比以往都鲜明的梦,但兰德尔粗暴狎昵的吻和动手动脚,驱散了我原先的想法。默塔敲了我的头,这也不是想象,我头颅上的疼痛和大腿内侧因摩擦马鞍而造成的疼痛感,绝对不是梦境。对,还有血。我对人血再熟悉不过,也曾梦到过血,但从没梦到过人血的气味,而现在我仍能从背后这男人的身上闻到血液温热、浓烈的铜味。

“驾!”詹米对我们的马匹发出命令,催马赶上领队的坐骑。高大的暗影以盖尔语轻声交谈,马匹的步履慢了下来。

领队发出信号,詹米、默塔以及矮个儿的秃头男往后退去,而其他两人则朝右前方四分之一英里处的巨岩策马急奔。半月在空中露脸,月光已经亮得能让人分辨出路旁锦葵的叶子,不过巨岩缝中的暗影还是能藏进任何东西。

正当众人疾行的身影经过巨岩时,岩凹处闪出一道火绳枪击发的火光。我正后方传来一阵足以让人血液凝结的尖叫,我胯下的马匹也仿佛被尖棍猛刺般往前急跃。突然间,我们穿过石楠地,冲向巨岩处,默塔和另一人也跟在我们身边,令人寒毛直竖的尖叫和号吼劈开了夜里的空气。

我逃命似的紧靠住马鞍头,马匹在一大片金雀花丛边突然被勒住,詹米抓住我的腰,一把将我扔进花丛。这匹马再度猛烈地打转、弹跳,绕着南侧的石块转圈。马匹消失在岩影中时,我依稀看见马背上的身躯仍低伏在鞍上。等马儿再度现身时,它依然疾驰着,不过鞍上却空了。

巨岩表面有斑斑坑影,我能听见吼叫声和间歇的火绳枪响,却分辨不出我见到的动作究竟是人影,还是从岩缝中冒出的矮小橡树。

我花了点气力才从金雀花丛中脱身。我从发间、裙上拔下一朵朵多刺的金雀花,舔了舔手上的伤痕,心想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我可以等着巨岩旁的激斗分出胜负。如果苏格兰人战胜,或说,至少有人幸存,我想他们会再回来找我;如果他们没打赢,我可以走近英国人,但英国人很可能会认为,既然我跟苏格兰人同行,那么我必定跟他们是一伙儿的。跟他们同伙要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从这群人在小屋里的行为来看,他们准备做的显然是英国人极度反对的事情。

也许在这场冲突中,两边都避开会比较好。毕竟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即使我全程都得靠走,也还有机会回到我熟悉的村子或镇上。我决定朝路上走,不过沿路却被难以计数的花岗岩块绊倒,这些碎岩块都是纳蒙公鸡岩“生”下的小杂种。

虽然这条路我看得清清楚楚,月光却让路走起来十分不畅。我感觉不到深度,平坦的植被和尖凸的石头看起来高度都一样,使得我得愚蠢地抬高脚步避开实际并不存在的障碍物,然后让脚趾踢到凸起的岩石。我尽可能加快脚步,聆听身后有无追捕的声音。

当我走到路上,争战的声响已经消散。我知道站在路上未免太过醒目,但如果我想找到回镇上的路,就得沿着这条路走。我在黑暗中没有方向感,也从没向弗兰克学得他那靠星象侦测方位的伎俩。一想到弗兰克,我不禁要掉泪,于是我试着转移心思,打算弄清楚下午这一连串的事情。

这似乎很难想象,不过所有迹象都直指我身处某个依然受十八世纪晚期政治及习俗所控的地方。要不是那个名叫詹米的人的伤势,我还曾想整件事是某种古装演出。从伤口上遗留的痕迹判断,他的伤势的确像是由某种极似火绳枪弹之物造成的;而小屋里那群人也不像在演戏。他们一脸正经,他们的匕首和长剑都是真货。

也许这里是某个遗世独立的村落,村民正定期重演当地历史?我听说德国有这种事,但没听说苏格兰也有。而且你也没听过演员用火绳枪互射吧,对吧?脑子里那个理性的部分讥笑着,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回头看看巨岩,以确定自己的方位,接着抬头望向天际,霎时,我全身的血都冻结了。天上空无一物,只有如羽松针的漆黑暗影呼应着漫布的繁星。因弗内斯镇的光线呢?如果纳蒙公鸡巨岩如我所知的就在我背后,那么因弗内斯镇必定在西南方不到三英里处。而如果因弗内斯镇在那儿,那么在这个距离内,我应该能在上空见到镇上的光线才对。

我烦躁地摇着身子,抱着手肘抵御寒气。我来到了另一个时空——这时,我完全相信了这个叫人难以置信的想法。然而,因弗内斯已存在六百年之久了,这村子就在那里。但显然,镇上没有亮光,这情况无疑说明了镇上没有电灯。所以,如果我需要证据佐证的话,这就是另一项证据。不过,我究竟是要证明什么?

一道身影从黑暗中冒出,就杵在我面前,距离之近让我几乎撞上。我抑住尖叫,转身就跑,但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臂膀。

“别怕,姑娘,是我。”

“我怕的就是这个。”出现的人是詹米,虽然我故意这么说,事实上我的确松了一口气。尽管詹米看起来同样危险,不过我不像怕其他人那样怕他。当然,一个原因是他还年轻,我猜他的年纪甚至比我小;此外,要我害怕一个才刚经手医治过的病人也很难。

“希望你没虐待你的肩膀。”我以医院护士长的责备语气说着。如果我的语气能撑起足够的权威感,也许就能逼他放我走。

“这点小伤不碍事。”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揉了揉肩头。

这时他走入一片月光中,我看到他衣服前面有一大片血迹。我马上想到了动脉出血!可是他怎么还能站着?

我大叫:“你受伤了!你肩部的伤口裂开了,还是这是新的伤?快坐下,让我看看。”我把他往一堆石块推去,快速思索着紧急处理的步骤。除了我穿的衣物,手边没有敷布可用。我正要伸手撕下身上衬裙的残布碎条打算用以止血时,他笑了。

“小姑娘,别管它,这不是我的血。至少大多数不是。”他补上这句,小心翼翼地从身上拉下吸满血的布条。

“噢……”我觉得有点反胃,咽了一口口水,虚弱地说。

“杜格尔和其他人会在路上等着,我们走吧。”他轻抓着我的手臂,动作温和友善,而非逼我随他同行。我决定利用机会,止步不前。

“不,我不要跟你走!”

他停了下来,有点讶异我的反抗。“不,你得跟我走。”他似乎没被我的拒绝激怒。事实上,我拒绝再被绑架似乎让他觉得有点意思。

“要是我不从呢,你也会割断的我喉咙吗?”我质问,强迫他表态。

他想了想,冷静地答道:“不会。何必呢,你看起来也不重。如果你不走,我就把你拎起来,扛在肩上。你要我这么做吗?”他朝我踏了一步,我急忙往后退。我确信,他无论如何都会动手,不管这会不会让他伤势加重。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会再伤到肩膀。”

虽然我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但我借着月光瞥见了他微笑时牙齿反射的微光。

“好吧,既然你不想让我受伤,那么我猜这就表示要跟我走啰?”我努力想找个答案驳回去,但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来。他再度牢牢握住我的手臂,带着我朝路上走去。

詹米的手一直牢牢抓着我,在我踢到石块、绊到植物时拉我一把。在这石楠残株遍地的路上,他却步伐稳健得像是在大白天走平路。他体内一定有猫血,我坏心眼儿地这么想,难怪他可以在漆黑一片中鬼鬼祟祟地靠近我。

如詹米所言,其他人马已在不远处等着。他们全都在,显然没有折损或受伤。经过一番有损我尊严的扭打之后,我又被拎上马了。我的头不小心撞到詹米受伤的肩膀,他咝的一声倒抽了一口气。

我刻意用霸道、多管闲事的口吻,掩饰自己又被囚俘的怨恨,以及撞到他伤口的自责之情。

“你活该。我告诉过你不要动关节,你却在乡野间打打闹闹,又在树丛和石头间追逐,现在你的肌肉大概也出现撕裂或瘀青了。”

他似乎被我的斥责给逗乐了。“这个可没得选。如果我不动肩膀的话,其他地方就永远没得动了。我一只手可以应付一个英国兵,两个也许也还可以,可是三个就不行了。”他有点吹牛地说。

“而且,等我们到了要去的地方,你还可以帮我再诊治一下。”他把我拉向他沾满血的衣服。

“哼,自以为是。”我冷冷答道,不安地扭着身子想和湿黏的衣料保持一点距离。他对马喝了一声,我们再度起程。这群人在打斗过后情绪高昂得惊人,沿途有说有笑。我警示可能有英军埋伏的微小贡献颇受赞扬,众人轮番喝着几个人随身携带的酒,向我致意。

他们给我递上酒,起初我因为担心没办法在马上坐稳而谢绝。我从这群人的言谈中拼凑出当时的状况——那是一群英军巡逻队,约莫十人,配有火绳枪和军刀。

某人将皮酒袋递给詹米,在他喝下时,我闻得到炙热的烧灼酒气。我并不渴,但是酒气的蜂蜜微香让我想起肚子极饿,而且已经饿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肚子尴尬地发出大大的咕噜声,抗议我对它的忽略。

“嘿,詹米小伙子,饿了吧?还是你带了一大组风笛啊?”鲁珀特大喊着。他搞错了声响的来源。

“我猜,应该饿得可以把一整组风笛都给吞啦。”詹米体贴地担下鲁珀特的挖苦。

“你最好喝点,虽然这填不饱肚子,不过却能让你忘记饥饿。”他轻声对我说。

希望其他事情也能一并忘记——我举起皮袋,把酒灌了下去。

***

我的护花使者说得没错,威士忌燃起了一团小小的暖火,在我胃里舒服地烧着,模糊了饥肠辘辘的痛苦。我们相安无事地走了好几英里,轮流交换马缰和酒袋。接近一座荒废小屋时,护花使者的呼吸也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喘气。我们一路在马上摇摇晃晃的,现在突然变得更为不稳了。这我就不解了,如果我没醉,醉的人也不可能是他啊。

我大叫:“停下,救命!他昏过去了!”我记得我上一回没准备好就落马的情况,现在可不想再重演一次。

几道暗影回过头来围住我们,满是困惑地喃喃低语。詹米头向前垂着,身子像袋石块般滑落,幸好有人接住了他。其他人纷纷下马,帮着让詹米躺在空地上,我则自行爬下马。

“他还有呼吸。”有人说。

“嘿,这句话帮助还真大!”我回了对方一句,然后在黑暗中疯狂搜索他的脉搏。终于找到了,他的脉搏跳得虽快,但仍有力。我的手压在他胸上,耳朵贴近他嘴边,除了喘息声,还能感到规律的起伏。我直起身子。

“我想,他只是昏过去了。拿个鞍袋垫在他脚下,如果有水的话,带点过来。”我很讶异马上有人执行我的号令,而这个年轻人显然也对他们甚为重要。他呻吟着,张开眼,就像星空里的黑洞。他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下好像骷髅,苍白的皮肤紧绷在棱角分明的眼眶上。

“我还好,只是有点晕。”他试着想坐起身子,我伸手搁在他胸膛上,将他推回去。

“静静躺着。”我命令道。我快速地触诊,接着跪起来,转向某个模糊的身影。从体形推测,他应该是这群人的首领,杜格尔。

“枪伤又开始流血了,而且这个傻瓜还有刀伤。我想这伤势不严重,但他流了不少血,衣服都湿透了,不过我不知道有多少血是他的。他需要休息静养,我们得在这里扎营,至少等到天亮。”但这个身影给了我否定的回答。

“不行。虽然目前这里英国驻兵已不敢再前进,但还得提防。我们还有十五英里的路要赶。”杜格尔的头一抬,观察着星象。

“至少还需走五个钟头,更可能要七个钟头。我们可以等你把血止住,包扎好伤口,不过,就只能这样。”

我不满地边咕哝着边开始动手,杜格尔轻声差遣其中一个黑影牵着马站在路旁警戒,其他人则低声交谈,喝着酒歇息一会儿。尖嘴猴腮的默塔过来帮我取水、撕布条、扶起伤者。尽管詹米口口声声说自己没事,但我严禁他自己移动身躯。

“你当然有事。”我厉声说,好发泄自己的恐惧和急躁怒气,“什么样的笨蛋会让自己被刀割了还不停下来疗伤?你难道看不到血流得有多严重吗?整晚在这乡下地方跑来跑去,打打杀杀,而且还从马上坠下,没死还真算你幸运……别动,你这讨厌的笨蛋。”我手上的亚麻布和人造丝布在黑暗中实在难以掌握,布料从我手上滑开、松脱,就像闪着肚白径直往水底深处钻的鱼儿。尽管夜里寒凉,汗水还是从我颈上冒出。最后我终于绑好了其中一端,伸手要去抓住不停从伤者背部滑落的另一端。

詹米动了一下,原本系好的这一头又松了。“给我回来,你这天杀的混账东西。”

大家吓得安静了好一会儿。“老天爷!我这辈子还没听过女人用这种字眼儿说话呢。”那个叫鲁珀特的胖子这么说。

“那你得见见我的格丽塞尔姑妈。”另一个声音说,引发大笑。

“你这娘们儿,你丈夫应该好好鞭打你才对。圣保罗说,‘女人要沉静学道,一味顺服……’”树下的黑影严厉地说着。

“管好你自己的该死的闲事,圣保罗也是!”我咆哮大叫,汗水沿着耳后滴落。我挥袖擦过额头,“把他翻向左边。”接着对我的病患警告:“要是我在系绷带时你敢动一下,我就勒死你。”

“噢,好的。”他温顺地回答。

我把最后一条绷带拉得太用力了,整个包扎全散了开来。

“天杀的全都给我去死!”我沮丧地捶地怒吼。大伙儿再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待我在黑暗中摸索散开的绷带时,众人又开始批评我说话用字不像女人了。

“杜格尔,也许我们该把她送去圣安妮修道院。”一个蹲在路边的人这么提议,“詹米以前满口脏话,连水手听了都脸红。但自从我们离开海岸之后,我再没听过他出口咒骂。四个月的修道院生活一定有些效果。小子,你现在不会再指着神明咒骂了吧?”

“如果你被惩罚在二月天的半夜只穿一件上衣躺在教堂冰冷石铺地板上三小时,当作忏悔,你一定也不会再开口。”我的病人说。

詹米接着又说:“这忏悔其实只有两小时,不过我得再花一个小时才能从地板上爬起来。我以为我的……呃,我以为我冻得都垂了,结果它可硬了。”大伙儿全笑了。

他显然觉得好多了。我虽然微笑着,但还是决绝地说:“你安静,不然我要让你痛不欲生。”詹米小心翼翼地摸着包扎处,我拍掉他的手。

“噢,这是威胁吗?我还要和你一起共享美酒呢!”他厚颜无耻地调笑着。

酒瓶在众人中传了一圈,杜格尔跪坐在我身旁,小心翼翼倾着瓶身好让病人喝到酒。纯威士忌辛辣、烧灼的气味飘散开来,我伸手拦住了酒瓶。

“别再喝烈酒了。他需要的是茶,不然最少也该是水,而绝不是酒。”

杜格尔从我手中取过酒瓶,全然不顾我所言,朝我病人的口中倒入一大口辛辣的液体,让他呛咳起来。等病人喘过气来之后,杜格尔又递上瓶子。

“住手!你想让他醉得站不起来吗?”我再次出手想夺下瓶子。

我被人粗鲁地用手肘顶到一旁。

“真是个爱生气的泼妇,对吧?”我的病人说着,声音听起来像是被逗乐了。

“少管闲事,娘们儿。今晚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赶,他需要这东西,这样他才会有力气。”杜格尔命令道。

绷带刚系好他就想站起来了。我把他推躺回去,一只膝盖压在他胸上不让他乱动。“你不能走!”我抓住杜格尔格纹裙的褶边,粗鲁地扯着,口气凶暴地要他跪坐回我旁边。

“你看看这个。”我竭尽所能以护士的语气发令,同时把詹米那团被血浸透的破烂上衣重重搁在杜格尔手上。他嫌恶地惊呼一声,丢下衣服。

我执起杜格尔的手搁在伤者肩头:“看看这里,他斜方肌这里被某种刀直直刺入了。”

“是刺刀。”我的病人插进这句话。

“刺刀!你怎么不早说?”我大叫。

他耸耸肩,随即痛得稍微呻吟了一下,才又接着说:“我感到刀子刺进来,可是不知道有多严重。当时没那么痛。”

“那现在痛吗?”

“痛。”他简短地回答。

“很好。”我彻底被激怒了,“你活该,也许这刚好教你别到乡下乱跑、绑架年轻妇女,还有杀……杀人,还有……”我发现自己竟然荒谬地快掉下泪,于是住了口,努力把持住。

杜格尔对我们的对话变得不耐烦起来:“男子汉,你两脚可以跨在马侧吗?”

“他哪里也不能去!他应该到医院,他绝对不能……”我气急败坏地抗议。

一如往常,我的抗议无人理会。

“你能吗?”杜格尔再度问道。

“能,只要你把这姑娘从我胸口拉开,拿件干净的衣服给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