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因弗内斯,1945 第三章 林中男子(1 / 2)

当我看到这群人时,他们正在一段距离外,两三个穿着格纹裙的男人鬼魅似的跑过一小块空地。远处有几声砰响,我在昏眩中辨出那是枪响。

枪响之后,五六个身着红罩衫和及膝半长裤的男子随即出现,手中还挥舞着火绳枪,我相当确定自己看到的是幻觉。我眨了眨眼,瞪大眼细看,在自己面前挥了挥手,伸出两根指头。所有景象历历在目,而且正确无误,我没眼花。我小心翼翼地嗅着,空气中有春日里树木的辛辣气味和脚边苜蓿的微香。这不是幻觉。

我摇摇头,没什么酸痛感,也不像有脑震荡。脉搏虽然跳得有点快,但还算平稳。

远方的呐喊声突然变了,出现一阵如雷的蹄踏声,几匹马朝我的方向冲来。穿着格纹裙的苏格兰人骑在马上,口中以盖尔语呼喊着。我敏捷地闪开了,这似乎证明,不管我的精神状况如何,身体机能可没受损。

我看到一个穿红罩衫的男人被逃窜的苏格兰人击倒,随后站起身子,在马群后方戏剧性地挥着拳头。啊,就是嘛,在拍电影啊!我自个儿缓缓摇着头,他们正在拍摄某种古装剧,就是那种“石楠地里的查理王子”之类的戏码,绝对错不了。

好吧,且不论艺术上的价值,要是拍片过程中出现了与史实不符的东西,剧组人员可不会感谢我。于是我折回林子里,打算沿着空地绕一大圈,走回我停车的路上。不过,路远比我想象的难走,这林子还很新,满是会钩住我衣服的矮树丛,我小心翼翼地在细长的树苗间穿行,边走还得边解开钩住我的带刺植物。

如果这男人是一条蛇,我一定会踩到他。他静悄悄地站在树间,似乎是群树之一,若非突然有只手伸出,抓住我的手臂,我根本看不到他。

我被拖回橡树丛间,我恼怒地疯狂捶打,我的嘴巴被捂了起来。不管抓我的人是谁,他的个头儿似乎比我高不了多少,但前臂显然甚为强壮。我闻到一股微淡花香,似乎是薰衣草的香味,而且还混杂着男人明显是汗臭的某种辛辣气味。不过,当沿途被我们挡开的树叶弹回原处时,我发现这双攫住我腰间的手掌和前臂很眼熟。

我扭着头,把捂住我嘴巴的手甩开。

我破口大叫:“弗兰克!你到底在胡闹什么?”发现他在这里让我松了一口气,而这恶作剧的举动又让我生气,我夹在这两种情绪间,都快分裂了。方才在石阵间的遭遇让我心神不宁,现在我可没心情玩这烂游戏。

这双手松开我,但就在我转身朝向他之时,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不对劲之处不单是陌生的古龙水味,还有更细微的东西。我呆若木鸡地杵着,感觉颈背寒毛直竖。

我低声道:“你不是弗兰克!”

他兴致盎然地打量着我,同意我的判断:“我的确不是。我有个表兄弟倒是叫这名字,不过,这位女士,我想您应该不是把我和他搞混了吧。我们两个长得可不太像。”

不管此人的表兄弟长相如何,他自己本身就可能是弗兰克的兄弟了。他们有着同样纤细的骨架,脸部线条轮廓分明,眉毛笔直,都有一双栗色大眼,而且深色的头发同样弧横在眉毛上方。

不过这个男人是长发,他将头发从正面拨过头顶,以皮绳系于后方。吉卜赛人似的黝黑肤色显示出他历经了数月——不!是数年日晒雨淋,而非弗兰克在苏格兰度假期间晒出的浅金色泽。

“你到底是谁?”我惶惶不安地问道。虽然弗兰克有许多近亲远亲,但他在不列颠这支系的亲人我都认识,而这群亲人当中并没有人长得像我眼前这个男人。而且,要是有任何亲戚住在苏格兰高地附近,弗兰克也会提及吧?他不仅会提及,还会坚持抱着一堆族谱和笔记登门拜访,热切地打探关于黑杰克·兰德尔家族历史的蛛丝马迹。

这个陌生人听到我的问题,挑起眉来。

“我是谁?这位夫人,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呢。而且,我想我更有资格发问。”他目光缓缓地从头到脚打量我,眼神带着傲慢,在我身上的碎花薄棉衫上游巡,而且带着消遣的诡异神色在我腿上打转。虽然我完全不懂他表情的意义,但这让我非常紧张。我朝后退了一两步,直到撞上一棵树才不得不停下来。

这个男人终于将目光移开,望向一旁。这就好像他将“禄山之爪”从我身上移开,让我松了一口气,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竟然差点忘了呼吸。

他转身拾起扔在低矮树丛上的外套,拨掉散叶,准备穿上。

我大大倒抽了一口气。那是一件暗红色、无翻领、缀着长穗带且前方带着一排到底扣饰的外套。反折袖口的浅色软革内衬朝袖上延伸六英寸,一小卷金色穗带从一侧肩章上微微闪着光。这是一件龙骑兵外套,是官员的服装。于是,我想到,当然啦,他是个演员,跟林子另一头的那群人是同一伙的,虽然他系在腰带上的短剑似乎比我见过的道具要真实许多。

我抵着身后的树干,发现这树干稳固得令人安心。我把手交叉在胸前以保护自己。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我再次质问,声音嘶哑得连我自己都能感到恐惧。

他一副没听到的样子,完全不理会我的问题,慢条斯理地系好外套下缘的挂剑环,整理完毕之后才把注意力放回到我身上。他将手搁在心窝上,嘲讽地对我鞠躬。

“这位女士,我是乔纳森·兰德尔,皇家龙骑兵第八队队长,在此听候您的差遣。”

我大叫一声,拔腿就跑,无视沿途荆棘、荨麻、石块和落木等物,穿过橡树和赤杨木的重重屏障,呼吸声在胸口咝咝作响。我听到身后传来咆哮声,可是惊恐得无法测知声音的方向。

我盲目狂奔,树枝刮伤了脸和臂膀,脚踝也在踩进洞里和绊到石子时崴了几下。我的脑子已经没有理性思考的空间,只想远远逃离这男人。

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我后背,我整个向前扑倒,重重跌落地面,连体内的气都吐了出来。一双手粗暴地把我的背翻过去,乔纳森·兰德尔队长跪撑在我身上。他用力喘着气,佩剑也在追捕过程中弄丢了。他看起来既狼狈又脏污,而且彻底被激怒了。

他质问:“你跑成这样是什么鬼意思?”头顶上一大束浓密的暗棕色头发散开了,披散在眉梢上,狼狈不堪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反而更像弗兰克。

他弯下身,抓住我的手臂。我还大口喘着气,挣扎地想脱开,但只落得让他越发靠近我。

他身子失去平衡,跌躺在我身上,再次将我压倒在地。意外的是,这动作似乎让他的怒气瞬间消失了。

他低笑道:“噢,小妞儿,你喜欢这样,是吗?那么,我非常乐意答应你的要求。不过碰巧你选的时机不太合适。”他的体重将我的臀部压抵在地,我的后背腰间因一颗小石子硌着而疼痛不堪。我扭着身体想摆脱这颗石子,但他的屁股用力磨着我的臀部,双手把我的肩膀压在地上。我气得张大了嘴准备开骂。

“你做什么……”我嘴巴才张开,他的头就一沉并吻了我,打断我的斥骂。他的舌头伸进我嘴里,毫不客气地以狎昵之姿探索起来,在我口中游走、深插、进出。接着,就像他突然动手那样,他的身子又瞬间缩了回去。

他拍拍我的脸颊:“不错,妞儿。也许等我稍后有空时再和你好好来一下。”

这回我的呼吸调顺了,正是好时机。我直接对着他的耳洞放声尖叫,他猛然推开我,仿佛我将一条滚烫的铁丝插进他耳里。我抓紧时机抬起膝盖,朝他不设防的侧边猛撞过去,让他摔个四脚朝天,跌进土叶堆里。

我笨手笨脚地爬起来,他熟练地翻过身子,趋身上前来到我的身侧。我狂乱地环顾四周,想找条逃生之路,不过我们可是脸色涨红地抵着一面从苏格兰高地拔地而起的花岗岩山壁,而他正好把我堵在壁面的凹陷处,挡住了通向斜坡的通道。他伸出双臂把我抵在岩壁上,俊朗的深色脸庞混杂了愤怒与好奇。

他质问:“跟你一块儿的人是谁?那个叫弗兰克的,他到底是谁?我的同伙里没这个人。他是住在这附近的某个家伙吗?”他又讪笑着说,“你身上没粪味,所以你不是佃农,而你的打扮看起来又比本地农人买得起的东西还贵一些。”

我咬着牙,握紧拳头,不管这个讨厌的家伙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都不懂。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如果你现在让我走过去,我会很感激你的。”我用了我最亲切的护士口吻说着。这招通常对顽固的看护和年轻的实习医生很有用,不过在兰德尔队长听来,似乎只是笑话。我强忍住胸中那股如惊恐鸡群拍翅乱奔的恐惧和迷惑。

他缓缓摇着头,再次仔细审视我,接着自言自语道:“小妞,我一直在想,当班的妓女怎么会穿着鞋呢?而且还是双好鞋。那么……”他看了看我脚上这双平凡的棕色便鞋。

“什么!”我大叫。

他完全不理会我的不满,把目光移回到我的脸上,然后突然踏步向前,伸出手指捏紧我的脸颊。我抓着他的手腕使劲地想拉开。

“放开我!”他的手指硬得像钢。他不顾我的奋力挣扎,将我的脸左移右摆,让午后渐逝的阳光映照在我的脸上。

“我敢说,这皮肤看起来像是淑女的脸。”他喃喃自语道,然后探身向前闻了闻,“而且你头发里还有法国的气味。”接着,他松开手。我气急败坏地揉着下巴,努力想抹去仍留在脸上的碰触感。

他若有所思地说:“其他的东西可能是用恩客的钱打点出来的。不过,你的言谈用语倒是很淑女啊。”

我怒道:“还真是感谢你啊!快滚,我丈夫正在等我。如果我十分钟内没回去,他会过来找我。”

“噢?你丈夫?”他语带嘲笑,脸上的仰慕之情略退,却并未全然消散,“那么,请问你丈夫尊姓大名啊?他人在哪儿?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子不穿衣服就在荒林内乱走呢?”

我快要无法呼吸,快裂成碎片的脑子里有部分正试着弄清这整个下午发生的事。我的思绪正突破重围想告诉我,若是报出弗兰克的姓氏,只会招来更多麻烦。因此,我不愿回答他,只想闯过去。但他强健的手臂堵住我的去路,另一只手则朝我伸来。

此时,顶上突然传出咝咝声响,随即我眼前闪过一道模糊光影,传出砰声闷响。兰德尔队长躺在我的脚边,埋在一堆看似格纹旧布绑成的布团底下。一只坚硬如岩石的棕色拳头从布团底下伸出,然后砰的一声,这只带着些许骨节的拳头重重地垂了下来,那双穿着锃亮的高筒棕靴的腿也突然停止挣扎,静了下来。

我正盯着一双锐利的黑眼,一只暂时分散了兰德尔队长恼人的注意力的手正像个帽贝紧贴着我的前臂。

“你又是谁?”我讶异地说。我的救星(如果我愿意这么称呼)比我稍矮几英寸,身材瘦削,但从破烂衣衫中伸出的手臂却有团团结实的肌肉,整个身形就像由弹簧之类的弹力物质构成。他的样貌也不好看,脸上坑坑洼洼,眉头低垂,下颚削窄。

“走这边。”他急拉我的手臂,而我被一连串突发之事弄蒙了,竟也乖乖跟着走。

我的新伙伴急行穿过重重赤杨树,倏地急转,绕过一座大岩块,我们便突然出现在一条小径上。小径上金雀花和石楠生长繁茂,而且径道曲折,因此前方六英尺之外的路径便看不见了。不过这的确是一条小径无误,而且陡直地向上通往丘顶。

我们小心翼翼绕到丘陵另一侧之后,我才得以喘上几口气,调整呼吸和理智,开口问他我们要去哪儿。这个伙伴没给我答案,我提高嗓门又问了一次:“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让我十分讶异的是,他面容纠结地绕到我身边,把我推到路旁。正当我要开口抗议时,他出手捂住我的嘴,将我推倒在地,整个人压了上来。

又来了!我心里这么想着,身体使劲扭动抗拒想逃开。不过,就在我听见他早就听到的声音时,我瞬间便动也不敢动了。有人在我们附近前前后后地移动,同时还伴随着马蹄踩踏及水喷溅的声响。毫无疑问,这是英格兰人的声音。我奋力挣扎,想摆脱捂住嘴巴的手,张口就咬,牙齿深陷他的手掌。就在我发现他曾用手指拿过腌渍鲱鱼的同时,我的后脑勺儿也遭受重重一击,瞬时陷入一片黑暗。

***

在朦胧的夜雾中突然出现一座石造小屋,屋上门窗紧紧闩着,仅透出一丝光线。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无法判断这里和纳敦巨岩或因弗内斯镇相距多远。我们在马背上,我的手被系在鞍头,人安放在前座,而囚俘我的人则在我身后。这里没有路可走,所以行进速度颇为缓慢。

我想我没有昏迷太久,头上那一击除了造成脑后底处酸痛,既没让我脑震荡,也没有其他不适的影响。囚俘我的是个寡言男子,对于我的提问、要求、尖刻话语等,他仅以苏格兰发音的“嗯哼……”来回应。要是我对他的国籍有所怀疑,光是这个声音就足以将疑惑一扫而空。

随着马蹄踏过石块和金雀花,我也渐渐习惯户外昏暗的光线,因此当我从近乎漆黑之处踏进灯火通明的屋内时,着实吓了一跳。当炫目退去,我才明白,这整个房间仅仅是以炉火、几根蜡烛以及危险的老式油灯照明而已。

“默塔,你带的那是啥?”

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抓住我的手臂,逼我对着火光看。

“杜格尔,从她说的话判断,是个英格兰小妞。”房间里有几个男人,全都直直盯着我。有些人的眼神透着好奇,有些则明显不怀好意。经历了下午这么多事,我身上衣物多处都给撕破了。我急忙低头检查,发现从衣服的裂口中能清楚看见胸部的弧线,我确定这群人也同样看得清清楚楚。收拢这些残衣破布只会招引更多目光,所以我打定主意反其道而行,随意从人群中找张脸,大胆地直盯着他瞧,希望可借此让我自己和这男人分心。

“嗬,美人儿,英格兰来的?”一个坐在火堆旁,外表肥胖、油腻的男子问道。他起身朝我走来时,手上还握着一大块面包。他用手背托高我的下巴,拨开我脸上的头发,几片面包屑落到我的衣领上。其他身穿格纹裙、留着络腮胡、闻起来满是浓烈汗味和酒气的男人,此刻也跟着聚拢。这时我才看见他们全都穿着格纹裙。即便是在苏格兰,这也挺怪的。难道我跌进了某个氏族的聚会,或某个团体的联谊会?

“小姑娘,过来这儿。”一个有着深色胡须的大块头男子坐在窗边桌旁招着手说。从他发号施令的神态来看,他似乎是这群人的首领。默塔领我向前时,这群人不情愿地让开,显然是尊重默塔身为擒获者的权利。

这个黝黑的男人反复仔细地打量着我,脸上没有表情。我认为他样貌俊秀,而且没有敌意。虽然双眉之间有几道紧绷的线条,却是一张让人无意违逆的脸。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对一个体形壮硕的人而言,他的声音算是清亮,不是我预期的从浑厚胸膛发出的沉重低音。

“克莱尔……克莱尔·比彻姆。”当下我决定采用婚前的本姓。如果他们脑子里计划着拿一笔赎金,我不想让他们从我的姓氏推找到弗兰克。而且,在我探出他们是谁之前,我也不确定是否真的希望让这群样貌粗鲁的人知道我的身份。

“比彻姆?”他扬起浓眉,众人则讶异地骚动起来,“这是个法国姓氏,绝对是吧?”虽然我说这个姓氏时用的是一般的英语发音,但他却以纯正法语念出。

“是的,没错。”我有点讶异地回答。

“你是在哪里发现这姑娘的?”杜格尔来回踱步,对着正提着皮壶喝酒提神的默塔问道。

这个肤色黝黑的矮个子耸了耸肩:“就在纳敦巨岩脚下。她正和某个我刚好认识的龙骑兵队队长讲话。”接着他的眉毛高高扬起,又补上这句:“他们似乎对这位女士是不是妓女有些争论。”

杜格尔再次细细打量着我,从上到下把我的印花棉质连衣裙和鞋子的细部都审视了一遍。

“我知道了。那么这位女士在这场争论中的地位如何?”他问道,并在我不特别在乎的“女士”二字上特别加重语气以示嘲讽。我注意到他的苏格兰腔调不像默塔那么重,但口音还是让这两个字听起来像“尼士”。

默塔似乎暗暗觉得有趣,至少他薄唇的一角扬了起来:“她说她不是。那个队长看起来对这个问题想不太通,不过,他打算测试测试。”

“那么我们也可以来测试测试啊。”那个黑胡子的胖男人咧嘴而笑,手插在腰带上朝我走来。我急忙后退,尽可能躲得远远的,不过屋子这么小,我躲也躲不到哪里去。

“够了!鲁珀特。”杜格尔仍对我绷着脸,声音却带着威严。鲁珀特随即止步,脸上做出失望的滑稽表情。

“我不希望我们强暴妇女,而且我们也没时间做这档事。”听到这样的宣告,我心里着实开心,却也怀疑这背后的道德基础。面对其他人脸上公然的猥亵神情,我还是有点紧张。我愚蠢地觉得自己好像穿着底裤内衣出现在大众面前。虽然我不知道这群苏格兰高地土匪想找的是谁,要做什么,但他们似乎危险得很。我咬着舌,强忍着内心波涛汹涌的不雅之语。

“默塔,你认为呢?至少,她看起来不像是喜欢鲁珀特的样子。”杜格尔向俘虏我的人问道。

“这证明不了什么。”一个矮个儿的秃头男反对道,然后又补上一句,“他又没给钱。没给一些实际的甜头,你别期待会有女人接受鲁珀特这样的家伙。要先付哦。”这句话引来众友伴的大声欢闹。此时,杜格尔的头猛地朝着门急转,众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安静下来。那个秃头男咧着的嘴还没收起,便遵命溜出门外没入一片黑暗。

默塔未随着众人嬉笑,反而皱紧眉头打量着我。他摇摇头,细长的刘海在额前晃着。

他坚决地说:“她不是。我不知道她是谁,在做什么,不过我可以拿我最好的衬衫打赌,她不是妓女。”我希望默塔最好的衬衫不是他身上穿的那件,这件衣服看起来一点押注的价值也没有。

“哎哟,默塔,你知道她是谁?你应该知道的呀,你都看过了嘛。”鲁珀特讪笑着,但随即被杜格尔硬生生打断。

“这我们之后再研究。今晚还有一大段路要赶,而且我们得先帮帮詹米,他这样没办法骑马。”杜格尔疾言厉色地说。

我缩回火堆旁的暗影处,希望不引人注意。那个叫默塔的人在领我进屋子之前已为我松绑,众人现在转而关注蜷坐在屋角凳子上的年轻男子,也许我可以趁他们在别处忙的时候溜走。在我进到屋子和接受质询期间,他几乎没抬起头来看上几眼,头一直低着,手紧抓着肩膀,痛苦地前后晃摇着。

杜格尔轻柔地推开这男子紧抓的手,有个人将他的格纹披肩往后拉,露出染上血痕脏污的亚麻衬衫。一个留着浓密髭须的矮小男子拿着一把单刃刀,从他背后走来,抓住衣领,从上横过胸口将衣服一路割到袖端,布片从肩处落下。

我和几个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男子的肩膀受伤了,一道凹凸不平的伤口如犁田般横过肩上,血正恣意流到他胸前。但更吓人的是,他的肩关节处出现了一块骇人的隆起,而且手臂正以不可能的角度垂着。

杜格尔低声喃喃说道:“嗯,脱臼了,可怜的家伙。”这年轻男子首度抬起头来,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脸上还有红色短须残迹,但这是一张坚强、可亲的脸孔。

“火绳枪把我从马鞍上打下来,我着地时手伸了出来,全身重量都落在手上,接着咔嚓一声,就变这样了。”

“咔嚓声,没错。”留着短髭的男子说。从口音听起来,这男子是受过教育的苏格兰人,他正探看着年轻男子的肩膀,这让年轻人痛得脸都变形了。“这伤口不是麻烦事,子弹刚好穿过,伤口干净,血也流得顺。”这男人从桌上取过一小团脏布,用来止血,“不过,我不太清楚该怎么处理脱臼,我们需要一位大夫把骨头好好推回去。你这样没办法骑马,对吧,小伙子?”

火绳枪?大夫?我脑中一片空白。

年轻男子脸色苍白地摇着头:“静坐着伤口就够痛了,我没办法骑马。”他紧闭着眼,牙齿用力咬住下唇。

默塔不耐烦地说:“我们总不能把他丢在这里吧?虽然那些红衣英国兵在暗夜里搜寻的技巧不怎么灵光,就算把门窗紧闭,他们迟早还是会发现这地方的。詹米身上这个大窟窿可没办法让他假称是个佃农。”

“你别担心,我不是要丢下他。”杜格尔简短有力地说。

髭须男叹了口气:“没办法,我们还是得试试用力把骨头推回去。默塔,你和鲁珀特抓住他,我来试试。”

我同情地看着他从手腕和肘弯处执起年轻人的手臂,开始逼他抬起。这角度真是大错特错,一定会把人折磨到疼痛不已。年轻人脸上汗如雨下,但他除了微微呻吟,什么声音都没发出。突然间,他往前昏了过去,还好几个人扶住了,他才不至于扑倒在地。

有人拔开皮酒瓶的塞子,抵住他嘴唇,劣酒的浓烈气味飘散到我这里。年轻人又噎又咳,但还是把酒咽下,几滴琥珀色的液体淌滴到他身上剩下的衣衫上。

“小伙子,再试一次,可以吗?”秃头男子这么问。“或者,换鲁珀特来试试……”他转向那个留有黑须的矮胖土匪建议道。

秃头男这么一说,鲁珀特便折折手,好像准备要抬起一根大树干。他抓起年轻人的手腕,直接想靠蛮力把关节推回去,但这个动作显然只会把这个年轻人的手臂像扫把柄般折断。

“不能这么做!”来自我护理专业的愤怒淹没了所有想脱逃的念头,我无视这群男人的讶异目光,迈步向前走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秃头男厉声说道,显然被我的出言干涉所激怒。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这么做,会弄断他的手臂。”我也厉声回答。“请让开。”我用手肘顶开鲁珀特,自己握住病人的手腕。年轻人和其他人一样讶异,但并未反抗。他的皮肤非常热,但我判断他并未发烧。

“得先把上臂骨调到正确角度,再滑回关节。”我拉高他的手腕将手肘内弯,一面如此咕哝着。这个年轻男子个头儿高大,手臂重得像铅块一样。

“接着是最糟的部分。”我警告病人。我捧着肘部,准备快速向上推。

他嘴角一阵抽动,但可不是微笑。“不会比现在还痛,你继续吧。”现在,我脸上也冒汗了。在黄金时机帮肩关节复位已是难事,在这个已脱臼好长一段时间、肌肉已肿胀的大男人身上动工,可得费上我全身的气力。这火堆又近得危险,希望我把关节用力推回去时,我们不会双双跌进火堆才好。

突然间,他的肩膀发出微微的“啪”一声,关节复位了。这病人一脸讶异,不可置信地伸手在肩上摩挲。

“不痛了!”他的痛苦解除,脸上展露出开心的笑容,众人也爆发出惊呼和掌声。

我因为使上全力而满身大汗,但对成果还是挺开心的:“你还会再痛起来。这伤处这几天会很敏感,一碰就痛,两三天内绝不可伸展关节。等到可以活动时,动作要非常缓慢。如果又开始痛起来,马上停止,而且要每天热敷。”

在我吩咐建议之际,我发现病人恭敬地聆听着,其他人则用惊讶或深感怀疑的目光盯着我。

“如你所见,我是个护士(nurse)。”我多少带着防卫解释着。

杜格尔和鲁珀特的目光落在我胸上,带着某种惊吓的迷惑牢盯在那儿。他们两人互看了一眼,接着杜格尔的视线又回到我脸上。

他对我扬起眉道:“尽管如此,就一个奶妈(wetnurse)来说,你似乎还有点治病的技巧。你能止住这小伙子伤口的血,让他可以骑马吗?”

我口气非常严厉地说:“可以,我能处理伤口,只要你有东西可用。不过你刚刚说奶妈是什么意思?而且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杜格尔不理会我的问题,转身以隐约听来像是盖尔语的语言对一个缩在屋角的女人说话。先前我被一大群男人包围,没注意到她。她的打扮很古怪,下半身穿着一条破烂长裙,上半身是一件长袖衫,但外头又套上一件紧身短上衣。全身上下都是脏的,连她的脸也是。我环顾四周,屋子里不仅没电,连室内水管也没有。也许这就是肮脏的原因。

这女人快速屈膝行礼,急忙走过鲁珀特和默塔身边,在炉边的上漆木柜中翻找,最后终于挖出一堆破烂碎布。

“不,这个不行。”我小心翼翼地指着那堆布,“伤口得先杀菌,接着才能用布包扎。如果没有无菌绷带,那至少得是干净的布。”

所有人的眉头全都扬了起来。“杀菌?”矮个头儿的男人谨慎地说。

“是的,杀菌。”我坚定地回答。我心想,虽然他的口音听似受过教育,脑袋却有点驽钝。“伤口上的所有脏东西都得清干净,我得用药品来抑菌、加速复原。”

“什么样的药?”

“比如碘酒。”看到眼前的脸庞一片茫然,我试着再说一次,“硫柳汞?石炭酸?或者,你们有酒精?”他们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我终于找到他们认得出的字眼儿了。默塔把皮酒瓶塞进我手里,我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苏格兰人很“纯朴”,但默塔这样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我尽可能耐着性子说:“听好,你们何不直接带他到镇上去?村子又不远,而且那里一定有医生能照料他。”

女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什么村子?”

那个叫杜格尔的大块头不理会我们的对话,小心谨慎地从窗帘边窥视外头的一片黑暗。杜格尔把窗帘拉回原位,悄悄走向门边。当他静静隐没在夜色中,所有人全都静了下来。

没多久,杜格尔带着秃头男子和一身冷冽的松香回来了。他摇摇头,以此回应众人脸上询问的神情。

“没有,没有追兵。我们得趁着安全的时候赶紧动身。”

杜格尔看到我,停顿了一会儿,思考着。突然间,他朝我点点头,他做了决定。

“她跟我们一起走。”杜格尔在桌上那堆破布里仔细翻找,挑出一条破布条。这破布看来曾是一条十分华贵的领巾。

不管他们要去哪里,髭须男似乎无意与我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