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在路上 第十三章 预告成婚(2 / 2)

“接着,詹米的目光直直迎上兰德尔的双眼,说:‘我是不怕挨鞭子,我怕的是在你话说完之前,我已经冻僵了。’”

杜格尔叹了口气:“唉,詹米这句话回得倒好,但也他妈的太鲁莽了。挨鞭子不是什么好事,但行刑者还有其他方法可以让挨鞭的人伤势更重,例如从侧边打下去,伤口会切得更深,或者直接打在肾脏上方。”杜格尔摇摇头,“这实在太卑劣了。”

他皱着眉,缓缓思考着该怎么说。

“兰德尔的脸,嗯,一脸坚决,我猜你会这么形容,而且还有一丝丝的喜悦,就像男人看着心仪的姑娘时会有的表情,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好像他不只想活生生剥了詹米的皮,还想对他做出更不堪的事。当鞭子抽到第十五下时,鲜血已经流到这孩子的腿上,他的脸上也混流着泪水和汗滴。”

我身子倾斜了一下,伸手搁在泉水的石盖上。

杜格尔看到我的表情,突然开口:“好啦,我只说他撑过去了,其他不再多讲。当那个下士为他松绑时,詹米几乎要倒下去,不过下士和士官长分别抓住他的两只手臂,稍微扶着,让他可以自己站好。惊吓和寒冷让他抖得比先前更厉害了,但他的头还是抬得高高的,双眼炯炯闪着光,我在二十英尺外都看得见。当他们扶着他从刑台走下来时,他每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个血脚印。詹米死盯着兰德尔,仿佛这样是支撑他往前走的唯一动力。兰德尔的脸几乎跟詹米一样苍白,目光也紧盯着詹米,好像谁先撇开视线谁就落败。”杜格尔的眼神直直的,似乎那诡异的场面仍在眼前。

泉水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闭上眼,听了一会儿。最后,我开口问道:“为什么?”双眼依然闭着,“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当我睁开眼时,杜格尔正专注地看着我。我又将手放进泉里,把冰凉的泉水朝太阳穴上拍了几下。

“我想,这也许是能够说明某人性格的例证。”

“你是说兰德尔?”我发出一声不带笑意的短促笑声,“我不需要其他例子来证明他的性格,谢谢。”

“没错,我是指兰德尔,但同时也是指詹米。”

我看着他,心中一阵忐忑。

“你知道,我有命令在身。”杜格尔刻意讽刺地强调这个字眼儿,“就是那个队长下的命令。”

“他命令你做什么?”我情绪高涨地问他。

“交出一个名叫克莱尔·比彻姆的英国国民,六月十八日周日当天送到威廉要塞,他要质问你。”

我看起来一定满脸惊恐,因为杜格尔马上跳起来,朝我走近。“姑娘,快把头摆在两膝中间,等晕眩感过了再抬头。”他一边指点我,一边推着我的颈背。

“我知道怎么做。”尽管我语带反抗,还是照他所言低下头。我闭上眼,感到退去的血液开始回流到太阳穴。虽然双手依然冰冷,但脸旁耳畔的湿冷感已开始消退。我专注地呼吸着,吸气,一、二、三、四;吐气,一、二;吸气,一、二、三、四……

最后,我坐起身子,感觉身体机能多少回来了些。

杜格尔坐回到石头上,耐心等着我恢复,并且留意着防止我往后一仰掉进水里。

这时,他突然开口道:“嗯,有个办法可行,我看这也是唯一的方法。”

我勉强微微笑着:“那让我试试。”

“很好,那么……”他身子朝前靠近我,解释道,“兰德尔之所以有权质问你,是因为你是英国国王的子民。那么,我们就来改变这一点。”

我满脸不解地瞪着他:“什么意思?你不也是国王的子民吗?你要怎么改变?”

杜格尔皱着眉:“苏格兰的法律和英格兰的非常相似,但不完全相同。英国官员不能强迫任何苏格兰人,除非那人有证据确凿的罪行,或者严重可疑。即使非常可疑,英国官员也不能未经苏格兰领主的许可,就把人从苏格兰的土地上带走。”

“你跟奈德·高恩谈过了。”我又开始头晕。

他点点头:“对,我跟他谈过。我想,事情有可能走到这地步。他告诉我的方法正巧也和我想的一样。唯一能让我名正言顺地拒绝把你交给兰德尔的方法,就是把你从英国人变为苏格兰人。”

“变成苏格兰人?”我心中原本的晕眩迅速被惊恐的猜测所取代。

杜格尔的下一句话证实了我的怀疑,他对我点点头:“没错,你得嫁给一个苏格兰人,就是詹米。”

“我不能嫁给他。”

“这个嘛……”杜格尔皱着眉头思索着,“不然,你也可以挑鲁珀特。他老婆死了,而且还有一小块农地可收租,人虽然老了点,不过……”

“我也不想嫁给鲁珀特,这实在……实在太荒谬了。”我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我激动地跳了起来,绕着小空地打转,落在地上的花楸果实被我踩在脚下,嘎嘎作响。

“詹米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杜格尔仍旧坐在石板上,“他现在的确还是个穷小子,但这孩子心肠很好,不会亏待你。而且,他是个武艺精湛的武士,非常有理由憎恨兰德尔。你要是嫁给他,他一定会用性命保护你。”

“可是……可是我谁都不能嫁啊!”我大声脱口而出。

杜格尔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为何不能?姑娘,难不成你丈夫还在人世?”

“不是。只是……这太荒谬了,这怎么可以呢。”

当我口中说出“不是”时,杜格尔霎时放松下来,他抬头看看太阳,准备起身离开。“姑娘,我们要动身了。还有好多事要做,到时会有特别的程序要办,不过这些奈德会去打点。”杜格尔好像喃喃自语地说着。

他抓起我的手臂,口中依然念念有词,我甩开他的手。“我谁都不嫁。”我语气坚决地说。

他似乎未受这话的影响,只是稍稍抬起眉头:“那你要我再把你带到兰德尔那儿?”

“不要!”我回想起某些事,“所以,你相信我不是英国间谍了?”

“现在我相信了。”他特别强调地说。

“为什么先前不相信,现在相信了?”

他朝泉水和被侵蚀的石雕点了点头。这雕像一定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甚至比这株披覆泉水、片片白花落进黝黑水里的高大花楸树还古老。

“圣尼尼安之泉。在我要你喝下这泉水之前,你自己就先喝了。”

这下我可彻底糊涂了:“这当中有什么关联吗?”

他看起来非常讶异,接着嘴扭成一片笑意:“你不知道?大家也称这是说谎者之泉,泉水的味道就像地狱的蒸烟,任何人要是喝下这泉水却没说实话,那么他的喉胃就会烧出一个大洞。”

我的话从齿间迸出:“原来如此。嗯,我的喉胃还非常完整,所以你相信我不是英国或法国间谍。啊,杜格尔,你也可以相信我谁都不嫁啊!”

他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事实上,他早已推开掩护着泉水的草丛离开了,身后的橡树枝丫正晃动着。我内心激动不已,尾随在后。

***

骑马返回旅店的路上,我还一直抗议。杜格尔最后建议我闭嘴,省点力气。在他说完之后,我们都不发一语。

一抵达旅店,我马上把手中的缰绳朝地上一扔,随即跺着脚上楼进房。

杜格尔这想法不仅过分,甚至绝不可行。我在窄小的房里绕圈踱步,越发觉得自己就像落进陷阱的小老鼠。当初我怎么就没有勇气不顾一切地从这群苏格兰佬身边开溜呢?

我坐在床上,试图冷静细想。严格来说,从杜格尔的观点来看,我嫁给詹米绝对有好处。如果杜格尔毫无理由、直截了当地拒绝把我交给兰德尔,那么兰德尔可能会干脆把我强行掳走。而且,不管杜格尔相不相信我,他当然不会为了我和一大群龙骑兵起冲突。从现实面来看,和詹米成婚对我也有好处。如果我嫁给苏格兰人,那么我应该不会再受人监视或防备,一旦时机成熟,要脱身离开也会更容易。如果嫁的是詹米,好啦,他显然喜欢我,而且他对苏格兰高地了若指掌,或许他可以带我到纳敦巨岩,或至少朝大致的方向走。嗯,对我来说,也许结婚真的是达成目的的最佳方式。

这是冷血无情的看法,但我从来就不是冷血的人。我情绪激动而且愤怒难当,无法保持冷静,焦急而恼怒着,希望想出解决办法。这么折腾了一个钟头之后,我面红耳赤,脑仁抽痛,于是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朝窗外的凉爽微风探出头去。

身后传来一阵急迫的敲门声,在我缩头回屋时,杜格尔已经走进房间。他捧着一捆硬邦邦的纸卷,就像拿着托盘似的,鲁珀特跟在后边,而干净体面的奈德·高恩先生则像皇家侍从武官似的走在最后。

“请进,请进。”我殷勤有礼地说。

杜格尔一如往常地不理我,自顾自地把夜壶移开,接着郑重其事地把纸一张张摊开,放在粗糙的橡木桌上。

“都办好了。”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领导众人顺利完成大事的骄傲感,“这些文件全是奈德拟的,只要律师跟我们站在一起,没什么难得倒我们。奈德,你说对吧?”

三个男人全都喜笑颜开,心情显然很好。

“这不难啦,只是拟个简单的契约书而已。”奈德谦虚地说,食指快速翻过纸页。接着他停顿一下,突然皱起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奈德忧心忡忡地透过工作时会戴上的单片眼镜望着我:“你在法国没有财产吧?”

见我摇摇头,他松了一口气,把纸堆成一叠,接着把纸弄整齐:“那这样就成了,你只需在这里签名,杜格尔和鲁珀特都是公证人。”

律师把他带来的墨水瓶放妥,甩了甩从口袋里拿出的干净鹅毛笔,郑重地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这只是一种修辞学上的问题,因为这叠纸的第一张上清清楚楚地以手写体写着“婚约书”三个字,每个字都有两英寸高,而且横跨纸页的墨痕黑得分明。

杜格尔忍住了对我顽固反抗的不耐烦。“你很清楚这是什么。”他简短地说,“除非你自己有另外的好计策,可以不落入兰德尔之手,不然就快点把名字签了,时间不多了。”

尽管我花了一个钟头思索对策,但此时最缺的就是好计策。虽然我内心挣扎,但眼下这难以置信的奇怪选择似乎就是最佳的解套之法了。

“但是我不想嫁人啊!”我固执地说。

我突然想到,这件事不只和我个人的想法有关。我记得那个在城堡的凹室和詹米接吻的金发女孩:“而且,詹米也不见得想娶我啊。这怎么说?”

杜格尔对这个他认为不重要的问题充耳不闻。“詹米是个士兵,他会服从命令,而你也应当服从。当然了,除非你想进英国监狱。”他尖锐地回答。

我呼吸沉重地瞪着杜格尔。自从我们急急忙忙逃离兰德尔那儿后,我心里就一直不爽快,而且现在面对这非黑即白、一翻两瞪眼的抉择,情绪更是激愤。

“我要跟詹米谈谈。”我突然开口。

杜格尔一听,眉头扭成一团:“跟他谈,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逼我嫁给他啊,而且,我看你甚至到现在都还没告诉他!”

从杜格尔的立场来看,我显然把话题扯远了,但他最后还是让步,带着手下到楼下的酒馆叫詹米上楼。

不一会儿,詹米出现了,他看起来满脸困惑。这是当然的了。

我直接大声问道:“你知道杜格尔要我们结婚吗?”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知道。”

“当然了,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是说,难道你没有其他……呃……其他心仪的人吗?”

詹米有好一会儿面无表情,接着,他终于懂了:“哦,你是指我订过婚吗?没有,对女孩子来说,我这个人没什么前途可言。”他似乎觉得这听来可能有点羞辱,便急忙接着说,“我的意思是,我只有一点军俸,没什么财产好拿出来说的。”他摸了摸下巴,眼神怀疑地看着我,“而且,还有一个小小的麻烦。有人悬赏要取我的项上人头,没有哪个做父亲的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随时会被逮起来吊死的男人。你想过这点吗?”

我挥了几下手,表示不在意他的那些考虑。相较于其他不合情理的想法,这些考虑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最后再试一次,说:“我不是处子之身,这会让你心里不舒服吗?”

詹米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答道:“嗯,不会——只要你不在意我还是处子之身的话。”我诧异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对我露齿一笑,接着转身朝门走去。

“我想,我们当中该有一人知道他们目前进行到哪里了……”詹米说。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求爱过程显然已经结束。

***

我规规矩矩地签好文件,小心地走下陡峭的楼梯,到楼下酒馆的吧台去。

“威士忌。”我对吧台后一个皱巴巴的老家伙喊了一声,他湿黏的双眼看了我一眼,等杜格尔点了头,他才动手拿起瓶子和杯子。厚厚的玻璃杯略带浅绿,有点儿脏,杯缘有个缺口,不过这还是个杯子——在这当下就够了。

烈酒入喉的灼热感一旦退去,一种以假乱真的静谧就会油然而生。我感觉自己灵魂出窍,感官敏锐地注意着周遭的细微之处:镶嵌在吧台上方的彩绘玻璃在一脸凶恶的旅店老板和他的杯瓶上投映出彩色的阴影,挂在墙上的铜底汤勺的手柄曲线,一只绿肚苍蝇在桌上黏稠的水滩旁挣扎着。我怀着强烈的同情心,用玻璃杯底轻轻把苍蝇从危境中推开。

我逐渐意识到,屋内远处一扇紧闭的门后扬起了人声。自从对我的婚事撂下最后一句话后,杜格尔就消失在那间房里,也许正在忙着和其他承办人安排什么。从这声音判断,虽然我的未婚夫先前显然未表示反对,但他现在似乎正在气头上。我很开心听到这吵架声。也许,他是不想冒犯我才没开口反对吧。

“要坚持住啊,年轻人。”我自言自语,又喝了一口。

过了一阵子,我在朦胧间意识到一只手正扳着我的手指,要拿走我手里的玻璃杯,另一只手则稳稳撑着我腋下。有人在我耳边说:“老天爷,她醉得跟茅屋里的老荡妇一样。”我心想,这声音真刺耳,仿佛刚吞了砂纸,听起来真不舒服。一想到这儿我就咯咯笑了起来。

“娘儿们,闭嘴。”刺耳的声音,当他转而和别人交谈时,这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这娘儿们喝得跟大地主一样,还像鹦鹉一样尖叫。你们指望什么……”

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但我听不出他说什么。话里的字句含糊不清,难以辨认。那是好听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又有点令人安心。那声音越来越近,我听出了几个字。我努力集中精神,但注意力却又一下子散了开来。

那只苍蝇又落回到桌上的小水滩,如今绝望地在黏稠的水滩里踢着脚。光线从彩绘玻璃透进屋内,映照在苍蝇身上,在它使着劲的绿色肚子上闪着光芒。我盯着那小绿点,看着它扭动挣扎。

“老兄啊……你死定了。”我说完,那光芒也随之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