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能放手了。还好,我的双腿没有被裙摆缠住,紧紧钳住阿里发汗的屁股,把他身体往下拉,寻求再试一次的宝贵机会。我用尽所有力气,又刺了一下,这次找对点了。
鲁珀特说得没错。阿里弓起背,跟做爱的动作很像,只是丑多了,接着他一声不响地瘫倒在我身上,鲜血从背上的伤口喷出,越喷越少。
阿诺德一时间被地上的这幅景象岔开了注意,短短一瞬对他手里的那个怒气勃发却无法反抗的苏格兰人来说已经足够。等我恢复神志,从阿里尸体下面挣脱出来,阿诺德已经和他的同伴共赴黄泉,脖子干净利落地被藏在詹米袜中的苏格兰短刀从左耳一路划到右耳。
詹米在我身旁跪下,把我从尸体下拉出。我们都因为紧张和惊吓而发抖,紧紧相拥,好一会儿无法言语。他还是没开口,拉我起身离开这两具尸体,走向一排白杨后面的草地。
他让我坐下,接着在我身旁坐下,姿势很怪,好像双膝突然没力一样跌坐下来。我感到一阵冰凉的空洞,仿佛冬天的风灌入我的骨头,于是我向他伸手。他原本低垂的头抬了起来,面容憔悴,凝视着我,仿佛从来没见过我。当我把手搭上他的肩膀,他用力把我拉近,我撞到他的胸膛,发出有点介于哀号和啜泣的声音。
接着我们再度拥有彼此,在狂野而紧凑的沉默中,剧烈冲刺,然后很快结束。一种冲动驱使着我们,我不明白那是什么,但一定得屈从,否则就会永远失去对方。那不是做爱,而是一种需要,因为我们知道不管是谁被单独抛下,都将无法承受。我们唯一的力气混合在一起,在一波波感官刺激中,沉溺于死亡和差点儿被强奸的记忆里。
于是我们在草地上彼此交缠,阳光下,头发凌乱、血迹斑斑,以及不住颤抖。詹米咕哝了几句话,声音很低,我唯一听见的只有“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没事,我们都没事了。”我抚摸着他的头发喃喃地说道。我觉得恍惚,好像四周没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隐约之中我认出这是迟发性休克的症状。
“不对,不对,是我的错……怎么会蠢到来这里,却没有好好留心周遭。还让你……不过,我没想到会这样。我本来想……对不起,刚刚还那样跟你做爱。才刚发生事情,就那样做爱……像动物一样。对不起,克莱尔……我不知道……我忍不住,可是……天哪,你身体好冷,褐发美人,你手好冰。过来,我来温暖你。”
我模糊地思考着,他也一样受到惊吓。很有趣,有的人因为惊吓而不停说话,有的人只是静静发抖,像我。我肩膀抵住他的嘴,让他安静下来。“没事了,没事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突然一道阴影覆在我们上方,两人都跳了起来。杜格尔双手交叉,怒气冲冲地俯视我们。他礼貌地移开眼睛,让我穿好衣服,只对着詹米皱眉。
“瞧瞧你,小子,和老婆一起快活很好,可是丢下我们,在那边等你们一个多小时。还有,你们这样完全只注意彼此,连我走来都没发现,是会出事的,小子。为什么呢,因为别人可以从你身后靠近,一枪射穿你脑门儿,你都不知道……”
他停下长篇大论,疑惑地盯着我,看着我歇斯底里地在草地上打滚。詹米脸红得像甜菜根,带着杜格尔去白杨的另一侧,低声解释事发经过。我无法自制地不断又叫又笑,只好塞一块手帕到嘴里。心情突然松懈,加上杜格尔的话,使我想到詹米被抓住时的脸,而在我精神错乱的此刻,竟觉得特别滑稽。我又笑又叫,身体两侧都痛起来。最后,我坐起身,拿头巾擦擦眼睛,然后看见杜格尔和詹米站着看我,一模一样不置可否的表情。当詹米拉我起来,带我离开,一起回去和等候中的大伙会合时,我还是不时发出打嗝和喷气的声音。
除了很容易莫名其妙大笑不止以外,和逃兵相遇的这一段,好像没在我心中留下什么负面影响,只是让我变得不太敢离开营区。杜格尔跟我保证,土匪在高地的路上其实并不猖獗,原因就是这里没什么旅客好抢,但我发现只要林间有异声,我便会不安。若是进行捡柴打水之类的例行工作,则会赶紧回来,急切地要看见、听见麦肯锡家族的人。我还发现,他们夜里在我四周打呼噜的声音,是令我安心的一个新原因,至于在毯子下“办事”,我也把原本的羞耻全丢到一边了。
几天后,和霍罗克斯会面的日子来临了,但我还是有点害怕单独行动。
“我留在这里?不,我要跟你去。”我不敢置信地说。
“不行。”詹米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整队人马会继续和奈德前往拉格库依姆收租。杜格尔和其他几个人跟我去会面,以免霍罗克斯背信。不过,你不能被人看见出现在拉格库依姆附近的空地上,兰德尔的人可能在附近,如果他硬把你劫走,也不令人意外。至于和霍罗克斯会面,我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行,你不能去。转弯的地方有小灌木丛,那里草很多,很隐秘,附近也有水源。你在那里会很好,可以躲到我来找你。”
“不,我要跟你走。”我顽固地说。出于某种骄傲,我不愿意对他坦承我很害怕离开他,但是我愿意告诉他,我害怕是因为担心他。
“你说不知道跟霍罗克斯见面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不想在这里整天胡思乱想你怎么了。”我继续争辩。“让我跟你去,我保证你们会面的时候我不会出现。我不想自己留在这里整天担心。”我这么劝着他。
他不耐烦地叹口气,不再跟我争辩。可是,当我们抵达灌木丛时,他弯身过来抓住我的缰绳,逼我离开道路骑进一旁的草丛。他滑下马,把两副缰绳固定在一棵灌木上,不理会我的大声嚷嚷,独自消失在树林间。我顽固地不肯下马。他不能逼我留下来,我想。
其他人都先走了,可是由于詹米还挂念着上回在荒林中发生的事,因此他要先彻底搜索这片林地。他有系统地在林间查看,拿树枝扫开长得太高的野草。最后终于回到路旁的这片草丛,解开两副缰绳,跳上他的马鞍。
“安全了。小心骑进灌木丛,克莱尔,把马和自己好好藏起来。事情一办完,我就回来找你。我不知道会多久,但肯定会在日落之前。”
“不,我要跟你去。”想到要闷在森林里,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无法忍受。我宁可身处险境,也不愿留在这里,度过焦虑的时光,胡思乱想地等着,而且还是自己一人。
詹米忍下必须赶快离开的压力,伸手握住我的肩膀。“你不是答应听我的话吗?”他问,轻轻摇我。
“对,可是……”可是我一定要去。我正准备说出口,他已将我的马头转向灌木丛。
“真的非常危险,我不会让你去的,克莱尔。我会很忙,要是真有什么,我无法同时打斗和保护你。”看到我反抗的表情,他把手伸进鞍袋里摸索着。
“你找什么?”
“绳子。要是你不照我的话做,我就得把你绑在树上,一直到我回来。”
“你不能这么做!”
“可以,我会这么做的!”显然他是认真的。我勉强屈从,不情不愿地拉起缰绳。詹米低头在我颊上迅速轻吻一下,转身已经要走:“自己小心,外乡人。短剑在吗?很好。我会尽快回来。噢,还有——”
“什么?”我不高兴地说。
“在我回来之前,要是你离开灌木丛的话,我会用剑带抽你屁股。你不会愿意一路走去巴格伦南的。”他说,轻轻捏我脸颊,“记住,我说到做到。”他的确如此。我慢慢骑进树林,回头看他策马离开,压低身体靠着马鞍,和马成为一体,彩格披肩在身后飞扬。
树下很凉。一进到树荫下,我和马儿双双放松地吐了一口气。这天是苏格兰难得一见的热天,阳光四射,天空被晒得像褪色的棉布,清晨的山岚在八点钟前就已散去。灌木丛里鸟鸣嘈杂,一群山雀在左边的橡树丛中觅食,附近还有我本来以为是发自褐嘲鸫的声音。
一直以来我都是热爱赏鸟的业余人士。要是我必须困在这里,才能让我那傲慢跋扈顽固愚蠢的丈夫顺利去冒掉脑袋的危险,那我会趁这个机会,看看有什么鸟可观赏。
我牵着那匹阉马慢慢走着,接着放它去吃灌木丛边茂盛的青草,我知道它不会跑远。野草在离树丛几英尺的地方突然停止生长,空间被逐渐侵入的石楠占去。
那是一片混杂着松柏和橡树苗的林间空地,是个完美的赏鸟地点。我在其中晃荡,心里还有点生詹米的气,但已渐渐冷静下来,听着捕蝇草独特的“吱”声和槲鸫刺耳的鸣叫。
这块空地到了遥远的另一边突然消失,碰上一个小悬崖的边缘。我穿过树苗,啁啾鸟声被淙淙水声淹没。我站在小溪边缘,那是一处陡峭的岩谷,瀑布冲下交错的峭壁,在下方的水池里溅出褐色和银色的水花。我坐在岸边垂着双脚,享受阳光晒在脸上。
一只乌鸦从头上倏地冲过,后面紧紧追着一对红尾鸲。乌鸦那庞大的黑色身躯在空中蜿蜒前行,想要甩开那两只小小的俯冲攻击机。我笑了,看着那对愤怒的小夫妻来来回回追赶乌鸦,心里想着,乌鸦要是没被追赶的话,是否就真的能直线飞行。如果可以的话,它要是保持直线飞行,就会直接飞向……
我停下思绪,呆住。
我太专心和詹米争论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过去两个月来我一直努力寻求而不可得的机会终于来了。我现在一个人,而且知道自己在哪儿。
我朝小溪望去,早晨的阳光照在对岸的红色腊树上,亮得我睁不开眼。所以那边是东方。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东方在那里,拉格库依姆就在我正后方。拉格库依姆在威廉要塞北方四英里处,而威廉要塞就在纳敦巨岩山坡正西方不到三英里处。
所以,自从遇到默塔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大概知道自己的位置——距离那个该死的山丘和可恨的巨石圈,只有不到七英里。只要七英里,可能,就可以回家,可以见到弗兰克了。
我开始走回灌木丛,但又改变了主意。我不敢走那条路。离威廉要塞和周围几个小村庄这么近,很可能会遇上别人。而我也无法牵马涉过这条陡峭的小溪。事实上,我怀疑这条溪是否真能步行涉过。几面岩壁十分险峭,陡直垂入溪流的水花之中,除了零散的石头从奔流的溪水中凸出,没有落脚之地。
可是,这是目前通往我要去方向的最短的路。我不敢绕太远,因为很可能会在野地中迷路,或者在詹米和杜格尔回来后被迎头赶上。
想到詹米时,我心中突然一紧。天哪,我要怎么做?没有一句话、一个解释或一声道歉,就离他而去?在他为我做了这么多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到这里,我终于决定把马留下。至少他会认为,离开他非我所愿。他可能会以为我被野兽吃掉了——我摸了一下口袋里的匕首——或者被亡命之徒绑走了。他找不到我,最后就会忘了我,然后再娶别人。可能会回理士城堡,娶那位年轻貌美的莱里。
很奇怪,我发现自己想到詹米和莱里同床共枕,跟我想到要离开他,感觉一样烦躁。我咒骂自己愚蠢,但我忍不住想象她那甜美圆润的脸蛋,因为渴望激情而泛着红润,他的大手则陷入那如同月光般美丽的秀发里……
我松开紧咬的牙,坚决地抹掉脸上的泪水。我没时间和体力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了。我一定要走,而且就是现在,趁我还能走的时候。这可能就是我最好的机会。我希望詹米会忘掉我。我知道我永远没有办法忘掉他。可是现在,我必须不再想他,否则我无法专心进行眼前的事,而这件事可难了。
我小心翼翼地选择要从哪里爬下这陡峭的溪岸。奔流的水声盖过灌木丛上方的鸟鸣。很难,但至少水边还有空间可走。溪岸相当泥泞,而且石头遍布,但还走得过去。再往下,我看真的得走进水里了,我可以摇摇晃晃从一颗石头踩上另一颗,在水流上方保持平衡,一直这样走到溪岸够宽的地方,然后回到岸上。
我艰难地一边挑着前进的道路,一边估算可能剩余的时间。詹米只说他们会在日落前回来。这里离拉格库依姆有三四英里,但我对前面的路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和霍罗克斯见面的事会处理多久,要是他真的去见了面的话。不过他会去的,我和自己争辩。休·门罗这样说过,他的荒诞身形虽然古怪,但詹米显然认为他是可靠的消息来源。
我的脚在溪中第一颗石头上滑了一下,接着落入冰冷的水中,水淹到膝盖,湿透裙子。我退到岸边,尽力拉高裙摆塞好,并脱掉鞋袜。我把鞋袜放进裙摆塞起所形成的口袋中,再度踩上石头。
我发现用脚趾抓住石面便可以成功踩过而不滑跤。不过成团的裙摆,让我看不清该从哪里落脚,好几次都差点掉入水中。我的腿受寒了,随着脚掌逐渐冻僵,抓住石面也就越来越难。
还好溪岸再度变宽,我感激地踏上岸,踩进温暖湿黏的泥地中。我时而较舒服地踩过树枝,时而在冰寒的急流间跃过石头。我放心地发现自己太忙碌了,没有太多空闲想到詹米。
过了一会儿,我想出一套标准步骤。踩,抓,顿,张望,找下一步;踩,抓,顿……这样一直继续下去。一定是因为不自量力,或纯粹因为累了,我踩了个空。我的脚无助地滑向布满烂泥的石头旁,手臂胡乱挥舞着,努力回到刚刚站立的石头,但重心已经太偏,整个人连同裙子、衬裙、匕首,一起掉落水里。
我就这样持续向下掉落。虽然溪水整体而言只有一两英尺深,但其间交错着几个较深的水池,那是水流冲刷之下在石面挖出的深深凹槽。我一脚踩空之处,就在其中一个深池边上,所以当我跌进水里时,便像石头一样沉了下去。
冰冷的溪水灌入我的鼻子和嘴巴,我受到惊吓,竟没叫出声来。银色泡沫从长裙的上衣中窜出,冲过面前浮出水面。棉质衣料几乎立刻湿透,我被冻得无力呼吸。
我立即奋力浮上水面,可是衣服的重量却一直把我往下拉。我狂乱拉开上衣系带,但要在溺死之前脱掉所有衣物是不可能的。我暗暗连续咒骂刻薄难听的词汇,批评裁缝师、女人的时尚和愚蠢的长裙,同时激动地踢着双脚,想挣脱裙摆的纠缠。
水很清澈。我的手指刷过石面,滑过青萍和藻类漂荡的黑滑叶片。像水草一样湿,詹米这样说过我的……
这个念头把我从慌张中震醒。我突然想到,可以不必一直踢腿把自己累个半死。水池不可能深过八九英尺,我该做的是放轻松,沉到水底,脚底有支撑后再向上反弹。幸运的话,我的头可以探出水面吸一口气。即便又下沉,也可以继续从水底反弹上来,一直到我成功靠近水池边缘并稳稳抓住一块石头为止。
下沉的速度出奇地慢。因为我已经不向上挣扎,裙子漂了起来,在四周翻腾,盖到脸上。我拍开裙摆,脸可不能被盖住。等脚碰到滑溜的池底时,肺已经快要撑破,眼睛后面也出现了黑点。我微微弯曲双膝,把裙子压下来包着身体,接着用尽全力向上冲。
成功了,但是只有一下子。这一跃,我的脸探出了水面,但只够深吸一口气救急,水又淹没了我。但这就够了,我知道可以再做一次。我双臂紧贴,让自己形成一道流线,以便加速下沉。再来一次,比彻姆,我心中想着。屈膝,准备,跳!
我向上射出,双臂伸到头顶。上次冲破水面时,我看到头顶有一道红光——一定是一棵垂在水面的山梨,或许我可以抓住一根树枝。
当我的脸探出水面时,伸出去的手被抓住了。那东西又暖又硬,坚实得令人安心。那是一只手。
我边咳嗽边吐水,另一只手则盲目乱抓。能够获救我高兴万分,根本无暇难过自己的逃跑计划因此中断。我很高兴,直到我拨开眼前的头发,看见年轻下士霍金斯那属于兰开夏郡人的结实不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