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硫黄味 第二章 女巫,你不应让她活着(1 / 2)

我与前面衣着狼狈的肩膀在黑暗中分开。我被粗暴推挤,穿过一道门槛之类的东西,手肘撞到木头,痛得我骨头发麻,然后一股黑色恶臭冲鼻而来,一些看不见的形体活生生地扭动着。我尖叫踢打,想要挣脱那交缠在我身上无数扒抓的小脚,以及某个更大的生物的攻击,这生物发出尖锐的声音并且用力袭击我的大腿。

我成功滚到旁边,但只滚了一两英尺,就撞上一面土墙,一阵尘土从头上崩落。我努力缩在墙边,试着屏住呼吸,这样我才能听出是什么东西和我一起困在这臭坑当中。不论那是什么,一定是个体形庞大、呼吸粗重,但不会吠叫的东西。一只猪?

“谁?”一片死黑中传出一个声音,听起来很害怕,却为了壮胆故意很大声,“克莱尔,是你吗?”

“吉莉丝!”我喘着气,朝她的方向摸索,碰到她同样在暗中摸索的双手。我们紧握彼此的手,在黑暗中微微来回摇晃。

“这里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吗?”我问,谨慎地望着周遭。即便我的眼睛现在适应了黑暗,但还是看不清什么东西。几道微弱的光束从上方某处射入,但下方的阴影笼罩到我们肩膀的高度。虽然吉莉丝跟我差不多高,而且距离我只有几英寸,但我仍几乎看不清她的脸。

她笑了,声音有点颤抖。“一些老鼠,我想,还有其他害虫,以及足以把一只雪貂熏昏的臭气。”

“我也注意到那味道了。我们到底在哪儿?”

“贼坑里。退后!”

头上传来一阵摩擦声,突然一道光线扫过。我靠向墙面,差点被从屋顶小孔落下的泥土和秽物击中。紧接其后的是一声柔软物体落下的扑通声。吉莉丝弯身捡起那东西。头上的小孔还开着,我看见她拿着一小块面包,已经发霉且沾满秽物。她以裙摆仔细擦掉脏污。

“晚餐。你饿了吗?”她说。

上方小孔仍开着,外面空荡荡,只有路人偶尔丢掷物品的声音。小雨落下,清风探入。这里又冷又湿,十分凄惨。很合适,我想,这个坑原本就是关坏人的。小偷、游民、亵渎上帝和通奸的人……以及疑似女巫的人。

我和吉莉丝靠在一起,抵着土墙取暖,没有太多交谈。没什么好谈的,我们也没什么可以自救的方式,只能耐心地保有自己的灵魂。

随着夜晚降临,上方的小孔渐渐变暗,最后和四周的黑暗合而为一。

“你觉得他们打算把我们关多久?”

吉莉丝移动身体,伸展双腿,上方射下小小长长的晨光,照在她的条纹亚麻裙上。裙子原本是鲜嫩的粉红色和白色,现在已经不成样子。

“不会太久,他们会等教会调查员来。亚瑟上月收到了信,当时正在安排此事。那时是十月的第二周。他们现在随时会到。”她说。

她搓揉双手取暖,接着把手放到脚上,就着那一小块日光。

“告诉我调查员的事,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我说。

“我不知道,听说过这种事,但我从没亲眼见过。”她停了一下,思索着,“他们没预计要举行女巫审判,本来是要审判一些土地纠纷的。所以,至少他们之中没有刺巫人。”

“什么?”

“女巫不会感到痛,被刺也不会流血。”吉莉丝解释道。刺巫人,备有各种针、小刀和其他尖锐工具,是负责检验女巫的人。我隐约想起弗兰克的书中记载有这类事,但我一直认为那盛行于十七世纪,不是这个世纪。另一方面,我愤恨地想,克兰斯穆尔实在不算文明的温床。

“这样的话,没有刺巫人实在太不妙了。”我说,虽然想到要被重复戳刺,让我微微瑟缩了一下。“我们可以轻易通过那种测试。应该说,我可以。我想他们刺你的时候,流出来的会是冰水,不是鲜血。”我讥讽地说。

“我不敢肯定。我听说刺巫人有特殊的针,一碰到肌肤就会缩进去,所以就像是刺不进去。”她忽略我的侮辱,沉吟道。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故意证明一个人是女巫?”

太阳逐渐西偏,不过午后的光线足以充满这个小房间,微弱的光芒中,吉莉丝优雅的鹅蛋脸上显出对我的天真寄予的无限同情。

“你还没搞懂,是吧?他们有意要置我们于死地。判决结果或证据,并不太重要。结果都一样,我们会被烧死。”她说。

前天夜里遭到暴民攻击,加上此处的恶劣环境,我受到太大惊吓,能做的就是挨着吉莉丝等待天亮。现在有了日光,我的气力也开始苏醒。

“为什么要这样,你知道原因吗,吉莉丝?”我感觉有点窒息。这坑里空气混浊,满是腐败物、秽物和湿泥的恶臭,那牢不可破的土墙好像就要坍塌,要从四面八方落下,像没挖好的坟墓。

我虽然没看见,但感到她耸了耸肩。上方的光束随着阳光的移动,照在了监狱墙上,把我们留在下方阴冷黑暗的角落。

“不知道这么说能不能让你感觉好过一点,我想你原本是不该被牵扯进来的。”她冷冷地说,“这是我和科拉姆之间的恩怨。你运气不好,暴民来的时候,正好和我在一起。如果你当时跟科拉姆在一起,很可能就会平安无事,不管你是不是外乡人。”

此时蹦出的“外乡人”一词,就和大多数时候一样,包含贬义,现在却猛地在我心上敲了一记,让我更加想念那个用这个词昵称我的人。我双臂紧抱,努力控制那即将吞噬我的慌张和孤单。

“你那时为何来我家?”吉莉丝好奇地问。

“我以为是你派人送信给我。堡里有个女孩带了信给我,她说你要找我。”

“啊,莱里吗?”她沉思着说。

我全身无力,靠着那堵泥泞发臭到令人厌恶的墙面,坐了下来。吉莉丝感到我移动,身体靠了过来。不管她是敌是友,在这坑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温暖,我们得挨在一起。“你怎么知道是莱里?”我身体颤抖着。

“把诅咒留在你床上的就是她。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有些人无法忍受你抢走那红发小子。她也许认为,如果你消失了,她就又有机会得到他。”

听到这件事,我全身一僵,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来:“她不可能的!”

吉莉丝的笑声因寒冷和口干舌燥而粗哑,但仍算悦耳。“只要见过那家伙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不可能。但我想她见过的世面还不够多,无法明白。让她跟男人睡一两次,她就知道了,但现在还没办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大叫,“她要的不是詹米,那女孩怀了杜格尔·麦肯锡的孩子。”

“什么?!”她着实吓了一跳,手指掐入我的手臂,震惊了好一会儿,“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告诉她我曾在科拉姆书房外头的楼梯间看见莱里,以及我得出的结论。

吉莉丝轻蔑地哼了一声:“她会逃走,是因为听见科拉姆和杜格尔在谈论我,她以为科拉姆知道她找我拿那个诅咒。这件事会让她被抽到流血,他不允许出现这种勾当。”

“是你给她那个诅咒的?”我吃了一惊。

吉莉丝激烈地否认:“我没有给她那东西,我是卖给她。”

我盯着她,试图在越来越深的幽暗中对上她的眼睛:“有差别吗?”

“当然有。”她不耐烦地说,“那只是生意,就这样,而我不能泄露顾客的秘密。而且,她没告诉我要用来对付谁。何况你该记得我警告过你。”

“真是谢了。”我略带讽刺地说,“不过……”我的脑袋被搅成一团乱麻,现在得知了这项新信息,我得试着重组想法。“如果是她把诅咒放到我床上,那么她要的就是詹米。这就解释了她为何要把我弄去你家。但杜格尔又是怎么回事?”

吉莉丝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像是下了决心。“那女孩没有怀杜格尔·麦肯锡的孩子。”

“你怎能这么肯定?”

她在黑暗中拉起我的手,放在她长裙下方凸起的腹部上。

“因为怀孕的是我。”她的回答简单扼要。

“所以,不是莱里,是你。”

“是我。”她不像平常那么多话,“科拉姆说了什么?‘我会看着她被好好处置’?嗯,我想这就是他解决问题的方式了。”

我沉默许久,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最后我说:“吉莉丝,你丈夫的胃病……”

她叹口气,说:“砒霜。我以为可以在肚子变得明显之前就把他了结,但他比我预想的撑得更久。”

我想起亚瑟·邓肯在活着的最后一天,从妻子更衣室冲出来时脸上混杂着惊恐和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懂了,公爵宴会那天,他看见你半裸的身体才知道你怀孕了。当他发现这件事……我猜他也很可能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我说。

遥远的角落传来微弱的轻笑。“硝石取得容易,可是要一点一点累积才有效果。”

我微微颤抖,在墙边缩成一团。“不过因为这样,你走了险棋,在宴会上当众杀他。他可能会揭发你跟人通奸,还有对他下毒。还是你觉得他发现了砒霜的事?”

“噢,亚瑟知道的,不过他不承认他知道,即使是对他自己也不承认。可是他知道。我们晚餐时远远坐在餐桌两端,我问他:‘亲爱的,要不要多喝点鲜鱼汤?’或者‘喝口麦酒吧,宝贝?’他就会看着我,眼睛瞪得像两颗水煮蛋一样,然后说不要,他没胃口,接着便推开盘子。晚一点的时候,我会听见他在厨房里,偷偷摸摸地站在橱柜边狼吞虎咽,以为不吃我给他的食物就安全了。”

她的声音很轻,而且很愉快,仿佛在叙述什么生动的八卦。我再度颤抖,远离那个和我一起处于黑暗中的怪物。

“他没想到问题出在他喝的补药上。他不吃我调制的药,还花了一大笔钱,特别从伦敦订购新奇的补药。”她的声音显露出这奢侈的行为是多么令人气愤,“那东西本身就含有砒霜,而我只不过多加了一点,他尝不出有什么不同。”

我常听人说,虚荣是杀人犯永远的弱点。这看来是真的,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无视我们的处境,骄傲地描述她的成就。

“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他,的确有点危险,但我得尽快把事情处理好。”那种死法,不是砒霜办得到的。我想起治安官僵硬发青的嘴唇,还有我嘴唇碰过他之后发麻的感觉。那是迅速致命的毒药。

而我本来以为杜格尔招认的,是和莱里偷情。如果是那样,即便科拉姆反对,也无法阻止杜格尔娶那女孩。他已经丧妻,是自由之身。不过如果是和治安官夫人通奸呢?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我记得对通奸的处罚非常严厉。这么严重的事情,科拉姆很难一手遮天,但我也不认为他会判处弟弟极刑,在众目睽睽下鞭打他或驱逐他。至于吉莉丝的谋杀行为,可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以避免被热铁烧灼脸部,并关在监狱里好几年,一天捣制大麻十二小时。所以她采取了预防措施,科拉姆也采取了预防措施。而我在这里,被夹在中间。

“不过,那孩子呢?”我问,“显然……”

黑暗中一阵冷酷的轻笑。“总是有意外发生,朋友。不管我们做得怎样好,一旦意外发生……”我感到她耸了耸肩。“我本来打算不要孩子,不过接着我想,一旦亚瑟死掉,或许可以逼他娶我。”

我突然生出可怕的怀疑。“可是那个时候,杜格尔的妻子还活着,你……”

她摇摇头,裙子发出摩挲声音,我瞥见她头发微弱的闪光。“我是打算这么做的,但上帝省掉了这个麻烦。我觉得那像是预兆,你知道,本来一切会顺利进行,要不是科拉姆·麦肯锡从中作梗的话。”

我抱紧双臂,抵挡阵阵寒意的袭来。我现在说话,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分心。“你是想要杜格尔的人,还是他的地位和钱?”

“噢,钱我已经有很多。”她略带得意地说,“我知道亚瑟收放所有文件的钥匙藏在哪里,你懂吧。而且那人写字很工整,这点好话我能为他说。要伪造他的签名再简单不过了,过去两年来,我已经成功转移了将近一万镑。”

“为了什么?”我完全吓呆了。

“为了苏格兰。”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接着我认为,我们之中很可能有人已经精神错乱了,而根据现有的迹象,错乱的不是我。“什么意思,苏格兰?”我身体稍微退开,小心地问。我不确定她的状况有多不稳定,或许怀孕让她精神错乱了。

“你不必害怕,我没发疯。”她讽刺的笑声让我脸红,还好周围是暗的。

“哦,你没疯吗?”我觉得被刺了一下,“根据你招认的内容,你犯了欺诈罪、盗窃罪和谋杀罪。把你当成疯子或许是比较仁慈的做法,因为如果你没疯……”

“我既没疯,也不是堕落败坏。”她肯定地说,“我很爱国。”

真相大白。我把原先以为会遭受疯狂攻击而屏住的气吐了出来:“你是詹姆斯党。我的老天,你竟然是詹姆斯党!”

她确实是。这让事情明朗了许多。这解释了一向遵照哥哥指示的杜格尔,为何会主动为斯图亚特家族募款,也解释了吉莉丝·邓肯这么有本事让男人愿意娶她为妻的女人,何以挑上亚瑟·邓肯和杜格尔·麦肯锡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前者有钱财和地位,后者则有对公众意见的影响力。

“如果是科拉姆就更好了,可惜啊。他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他才是我一直应该拥有的人,是我见过唯一和我般配的人。倘若我们在一起,我们就可以……反正,没用。我想要的那人,是世上唯一我无法用自己的武器接近的人。”

“所以你退而求其次,挑上了杜格尔。”

“噢,是的。”她依旧深陷在自己的思绪中,“他是强壮的男人,有些权力,也有点财产,也能知道人们的真正想法。不过说真的,他不过是个跑腿的,以及科拉姆·麦肯锡的老二……”她短短笑了一声。“科拉姆才是真正有力量的人,几乎跟我一样有力量。”

她狂妄的语气令我生厌。“就我看来,科拉姆有些小细节是你没有的,例如同情心。”

“啊,是啊。‘慈悲为怀’,是这样说的吗?”她讽刺地说,“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死神已经向他步步逼近,你用一只眼睛都看得出来。大年夜一过,那人就只剩两年可活了,不会更久的。”

“那你又能活多久呢?”

讽刺的语气现在转而用在她身上,但她悦耳的声音仍十分镇定。

“比他短一点,我想。不要紧,我在有限的时间里,已经安排了很多事。一万镑转去了法国,归于查尔斯王子名下。等叛乱一起,我会知道我有功劳——如果我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她几乎就站在那屋顶小孔的正下方。我的眼睛已习惯黑暗,她看起来是黑暗中的一个苍白形体,有如尚未安葬就过早转世的鬼魂。

她突然转过头看我。“无论调查结果如何,我都毫无遗憾,克莱尔。”

“唯一遗憾的是,你只有一条命可以奉献给国家?”我讽刺地问。

“说得好。”

“不正是这样吗?”

天色渐黑,我们陷入沉默。小孔的黑暗似乎有一股有形的力量,把寒冷和沉重压上我胸膛,死亡的气息梗在肺部。最后,我尽力缩成一团,头放在膝上,放弃抵抗,在寒冷和惊慌中松懈下来,打了一个不舒服的盹儿。

“那……你爱那个男人吗?”吉莉丝突然问。

我吓一跳,从膝上抬起头。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头上有颗光芒微弱的星,可是光线一入洞就被黑暗吞噬了。

“谁?詹米?”

“还会有谁?就是你睡着时呼喊的那个名字。”她冷冷地说。

“我不知道我做了这事。”

“嗯,所以你爱他吗?”寒冷促成某种致命的困倦,不过吉莉丝催促的声音,让我从恍惚中稍微回神。

我抱着双膝,微微前后摇晃。上方小孔照下的光芒,已经隐入傍晚昏暗的夜色。调查员大约明天之前就会抵达。死期迫近,现在已不容许我再回避这个问题,不管是对我自己还是他人。即便我依旧不愿承认自己正濒临死亡,但我也开始明白,死囚在死刑前夕,为何会本能地寻求忏悔。

“我是指,真的爱。”吉莉丝追问,“不是只想和他上床。我知道你想做那件事,他也想。大家都想。可是你爱他吗?”

我爱他吗?超越肉体的冲动吗?这个坑里和告解室一样,有了黑暗作为隐蔽,而一个在死亡边缘的灵魂,也没有时间说谎了。

“对。”我把头靠回膝上。

坑里安静了一阵子,我再度徘徊在睡梦边缘,我又听到她说话,仿佛在自言自语。

“所以有可能。”她沉吟道。

调查员晚了一天。我们在这黑暗的贼坑中,可以听见他们抵达时造成的骚动,村民的大喊声,踩在大街的石板路上的嗒嗒马蹄声。队伍经过,继续朝远方的广场前进,喧闹声渐弱。

“他们来了。”吉莉丝说,侧耳听着上方的躁动。

我们反射性地紧握双手,将憎恨埋藏在恐惧之下。“嗯,我猜被烧死,总比被冻死好。”我故作勇敢地说。

结果我们继续受冻。直到隔天中午,监狱的门才突然滑开,我们从坑里被拖出去接受审判。

为了容纳围观群众,审判当然在广场上举行,就在邓肯家前面。我看见吉莉丝抬头,朝她小客厅的菱形窗格望了一眼,接着转开头去,面无表情。

两个教会调查员坐在铺了软垫的凳子上,前方摆设一张桌子。其中一人异常高瘦,另一人则又矮又胖。他们让我不由得想起美国报纸上的某则漫画,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就自行把那高的叫马特,矮的叫杰夫。1

村里大部分人都到了。我环顾四周,看见许多我之前的病患,不过堡里的人显然都没出席。

约翰·麦克雷,克兰斯穆尔村的狱卒,负责朗读控告内容,也就是起诉书。控告对象,一为吉莉丝·邓肯,一为克莱尔·弗雷泽,两人在教会法庭前,被控施行巫术。

“证据显示,被告确实运用巫术,造成亚瑟·邓肯死亡。”麦克雷语气平稳坚定地诵读着,“鉴于她们导致詹妮特·罗宾逊未出生的孩子死亡,造成托马斯·麦肯锡的船只沉没,引起克兰斯穆尔村的肠胃疾病……”

控诉持续了好一阵子。科拉姆准备得十分周全。

控告宣读完毕,证人被传唤过来。他们大多是我不认得的村民,当中没有我诊治过的病患,这让我感到宽慰。

虽然许多证人的证词简直荒谬,一些证人则显然是被买来做伪证的,但有些人的话颇为清楚可信。比如,詹妮特·罗宾逊,她被父亲拖到庭前,脸色苍白,身体颤抖,颊上还有一块紫色瘀青。她供认自己曾怀上一个已婚男人的孩子,为了拿掉孩子,寻求过吉莉丝·邓肯的协助。

“她给我一管药水喝,还有一则咒语,要在月升之时念三遍。”女孩含糊地说,恐惧的眼神在吉莉丝和父亲之间张望,不确定谁的威胁比较大。“她说这会让我的月事继续来。”

“有用吗?”杰夫好奇地问。

“一开始没用,法官大人。”女孩答道,紧张地猛摇头,“可是月亏的时候,我又喝了一次药水,然后月事就开始了。”

“什么开始?!这姑娘几乎血崩而死!”一位年长的妇人插嘴进来,显然是女孩的母亲,“她觉得自己快死了,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罗宾逊太太很乐意再加油添醋说些血淋淋的细节,但被人费了一番功夫制止住,好让接下来的证人继续说话。

好像没有特别的指控是针对我的,除了一项模糊的指控,说既然亚瑟·邓肯死的时候我在场,而且在他断气前碰过他,显然我跟这件事情也有关系。我开始觉得吉莉丝说得没错,我并非科拉姆的目标。果真如此,我想或许有机会开脱。至少我原本是这么想的,直到那山里的女人出现。

她是个披着黄色围巾、瘦小驼背的女人,当她向前走来,我感觉自己麻烦大了。她不是村民,不是我见过的人。她赤着脚,为了走来这里,脚上沾满了尘土。

“你有什么事,要控诉这两个女人吗?”高瘦的法官问。

那女人很害怕,不敢抬起眼睛看法官。不过,她摇了摇头,群众纷扰的说话声静了下来,想听清楚她的话。

她声音很小,马特不得不请她重说一遍。

她和丈夫有个生病的孩子,出生时很健康,后来却怎么吃都长不大。最后她们认为,这孩子是精灵的调换儿,便把他放到克罗哥伦山的精灵座上。他们在一旁监看,要是精灵把孩子换回,他们还可以重获自己的孩子。他们看见两位夫人站在那儿,往精灵座走去,抱起孩子,然后说了些奇怪的咒语。

女人细瘦的手纠缠在一起,在围裙下方扭动。

“两位大人,那晚我们整夜看着。黑夜降临的时候,很快来了一个很大的恶魔,那个庞大的黑色身影,无声无息从阴影中蹿出,在我们放婴儿的地方弯身。”

群众中传出一阵敬畏的交谈声,我感觉自己背部和后颈的毛发也微微竖立起来,即使我知道那“很大的恶魔”就是詹米,而他只是去看那孩子是不是还活着。我已经准备好迎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当太阳升起,我和我男人出去看。发现那个调换儿已经死在山上,却没看到我们自己的孩子。”说到这里她失声痛哭,围裙掀到脸上,掩住哭泣的脸。

调换儿的母亲像是某种信号,群众向两旁分开,彼得的身影走了进来。我看见他,心中暗自叫苦。那女人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感到群众不满的情绪转向了我,现在只需这个男人讲述水怪的事。

马夫享受着这风光的一刻,直起身体,夸张地指向我:“你们叫她女巫是对的,法官大人!我亲眼看见这女人把一头水怪从尼斯湖里叫上来,去帮她办事!大人,那生物又大又恐怖,长得跟松树一样高,脖子就像大青蛇,还有眼睛大得跟苹果似的,眼神好像可以偷走人的灵魂。”

法官们看来对他的证词印象深刻,交头接耳讨论了几分钟,彼得则挑衅地怒瞪着我,有种“要你好看”的表情。

最后,胖法官中断讨论,傲慢地命令一直站在旁边待命的约翰·麦克雷。

“狱卒!”他转头指向那个马夫喊道,“把那人带走,铐上枷锁叫他闭嘴,处罚他的当众酗酒闹事。这里是严肃的法庭,我们没有时间调查一个醉鬼无聊的指控,只因为他喝了太多威士忌看见了水怪!”

马夫彼得震惊得忘了反抗,狱卒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他张大着嘴,被带走的时候还疯狂地回头瞪我。我忍不住挥挥手指,在他身后给他一个小小的敬礼。

议程的紧张气氛稍微缓和,但事情的发展接着急转直下。一排女孩和女人,上前发誓说她们曾向吉莉丝·邓肯买过符咒和春药,借此达成一些目的,如害别人生病、拿掉不想要的孩子,或者对男人下迷咒。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发誓说符咒有效。我不禁讽刺地想,对于一个包办所有项目的医术士来说,这实在是个令人眼红的辉煌记录。虽然没人宣称从我这里得到过这种好处,却有好几个人说,她们常看到我在邓肯夫人的药草室里混磨药草。这的确是事实。

不过,这种控诉不太可能致命。也有同样数量的人宣称我曾治愈他们,而使用的不过是一般药材,没有什么咒语、符咒或任何魔法。在舆论压力下,这些人还上来为我辩护,这需要很大勇气,我万分感激。

站了这么久,我脚开始痛。法官可以比较轻松地坐着,犯人却没有椅子可坐。不过当下一位证人出席时,我就完全忘了脚痛的事。

贝恩神父喜好夸大的本能和科拉姆有得比,他推开教会的大门,现身广场中央,拄着一根橡木拐杖,脚跛得很厉害。他一步步走到广场中间,朝法官低头鞠躬,接着转身扫视群众,以严峻的目光压下鼓噪声。待群众仅剩下不安的轻微呢喃,他才开口,声音像鞭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抽了下来。

“这场审判是针对你们的——克兰斯穆尔的村民!‘瘟疾在他面前开路,热症随在他的足后。’正是你们让自己遭受诱惑,脱离正轨!是你们播下风的种子,而如今旋风降临于此!”

我目不转睛瞧着,对他的表演天赋感到惊讶。也许他只有在危机来临之际,才有办法突然展现演说的才能。他用华丽的语言铿锵地继续说着。

“疾疫将降临此地,你们将因罪而死,除非能将之净除!你们已把巴比伦大淫妇迎来此处!”我想他是在说我,因为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你们已把灵魂卖给敌人,将英格兰毒蛇揽入胸怀,如今全能的上帝要对你们施以报复。‘智慧将救你脱离淫妇,脱离甜言蜜语的娼妓。为此,她的家属趋向死亡,她的行径通往黄泉。’忏悔吧,百姓们,以免后悔莫及!快快跪下双膝,祈求宽恕!驱逐英格兰淫妇,断绝和撒旦的契约!”他扯下腰上的玫瑰念珠,大大的木十字架朝我的方向挥舞。

这段表演虽然精彩,但我看得出来马特渐渐不耐烦。同行相忌,或许。

“嗯,神父。”马特说着朝贝恩神父微微鞠躬,“你对这些女人提出的控诉,可有证据?”

“我有。”一长串演说之后,矮小的神父已镇定下来。他伸出食指,带着威胁指向我。我得控制住自己才能不往后退。“两周前,一个礼拜二中午,我在理士城堡花园里见过这个女人。她用了超自然的力量,叫来一群野狗追我,我被追得跌倒在地,甚至差点送命。我的腿虽然受伤严重,但还是成功远离了她。这罪恶的女人试图引诱我,要我跟她私下会面,而在我成功抵挡她的诡计之后,她便对我下诅咒。”

“一派胡言!这是我听过的最荒谬夸大的事了!”我愤怒地说。

贝恩神父原本看着调查员的那只眼睛,转而盯着我,像发狂一样幽幽闪着光。

“女人,你承认对我说过这些话吗?‘现在跟我走,神父,不然你的伤口就会溃烂化脓’?”

“嗯,我的语气和缓一点,不过意思差不多。”我承认。

神父得意地收紧下巴,打开教服下摆。他露出一条绷带,上面有血干掉的污渍,湿答答地沾着黄脓,包在大腿上。露在绷带外头的苍白肌肉肿了起来,可怕的红色纹路从绷带下方的伤口蔓延而出。

“我的天哪!你得了败血症。你得立刻接受治疗,否则你会死的!”我被这景象吓了一跳,如此说道。

群众间发出惊讶的低语,马特和杰夫也露出吃惊的模样。

贝恩神父缓缓摇着头。“听到了吧?”他大声问道,“这女人鲁莽至极,竟然在教会法庭前当众诅咒我去死,诅咒一个上帝的仆人去死!”

群众激动的交谈声越来越大。贝恩神父再度开口,稍微提高音量,好盖过众人的声音。“各位,请你们运用理性,遵循上帝的禁令:‘女巫,你不应让她活着!’”

贝恩神父以戏剧化的证据结束指控,大概没人可以超越这段表演了。法官宣布暂时休庭,旅店准备的点心送了上来。被告可就没有这等福利。

我撑着身子,试探性地拉了拉捆住双手的腰带。腰带发出一点嘎吱声,可是完全没有松动。我试图让自己从惊慌中镇定下来,便自我解嘲地想着,这种时候,年轻潇洒的男主角应该骑马穿越人群,击退畏缩的村民,把即将昏倒的女主角抱上马背。

可是我的年轻潇洒的男主角到森林里去了,和垂垂老矣的同性恋贵族痛饮麦酒、屠杀无辜的野鹿。我咬着牙想,詹米不太可能及时回来,他可能连我的骨灰都来不及收集起来好好安葬,我就已经随风而逝了。

我陷在逐渐加深的恐惧之中,起初没听到马蹄声。一直等到窃窃私语的声音和群众转头的动作,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才注意到那嗒嗒的节奏,正从大街的石板地上传来。

众人讶异的交谈声越来越大,站在边缘的人开始散开,让骑马的人进来,但我还是看不到人影。我刚刚已经放弃希望,但此时又开始升起一丝不合理的期待。詹米会不会提早回来呢?或许公爵求爱的动作太激烈,或者野鹿太稀少。不管原因为何,我努力踮起脚尖,想看清那个渐渐靠近的骑士。

那匹强壮的枣色马,长长的鼻子伸进两对肩膀之间,成排的群众只好不情愿地让开。在众人(包括我)惊讶的目光之下,奈德·高恩骨瘦如柴的身形矫捷地跳下马来。

杰夫略带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身影。“先生,您是?”他语调中勉强挤出礼貌,显然是因为看见这位来宾的银色鞋扣和天鹅绒外套。受雇于麦肯锡宗族的堡主,还是有些好处的。

“我的名字是爱德华·高恩,法官大人。”他明确地说,“我是个律师。”

马特拱起肩膀,微微扭动身体。他坐的那把凳子没有靠背,长长的躯干显然有些紧绷。我用力瞪他,希望他得椎间盘突出。我想,如果我要以眼神邪恶的罪名被烧死,起码也要来点真的。

“律师,”他低声说,“那么,你为何而来?”

奈德·高恩行了正式的鞠躬礼,十分到位,灰色长假发斜了一下。

“我来贡献微小的力量,协助弗雷泽夫人,法官大人。这是位高贵的夫人,我亲眼见证她施行医术时,不仅宅心仁厚,而且医术高超。”

很好,我赞同地看着他。这是第一件对我们有利的事。我看向广场的另一头,吉莉丝的嘴角翘起,露出半欣赏半嘲弄的微笑。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奈德·高恩做白马王子,但这种时候我不打算挑剔。我来者不拒。

高恩先生分别朝两位法官鞠躬,也对我鞠躬,动作同样正式。他站得比平常更挺直,两个拇指搁在马裤腰上,他年迈而勇敢的心,已备好打仗所需的浪漫精神,以法律指定的武器作战,那武器就是恼人的无趣。

他当然非常无趣。他像自动绞肉机一样精确无误,把每一项指控放在平板上审视,以法规之刃、判例之刀,无情地剁成碎片。

高恩的表现可圈可点。他说话,滔滔不绝地说话。他继续说话,偶尔停下来,好像尊重地要听法官席的裁示,却只是吸一口气,紧接着下一波长篇大论的攻击。

我生死未卜,未来完全仰赖这个瘦小男人的口才,实在应该全神贯注聆听他的每一个字,但我却很不像话,哈欠连连,偏偏手被绑住,无法遮掩张开的嘴巴,又不停移动疼痛的脚,热切地希望他们干脆立刻烧死我,结束这场折磨。

群众似乎和我有相同感受,早上高昂的情绪转成倦怠,而高恩先生微弱但精明的声音却绵延不绝。人群开始散去,大家突然想起还有需要挤奶的动物,和必须清扫的地板。那足以闷死人的声音会单调地继续下去,而过程中绝不可能发生什么趣事。

奈德·高恩终于结束第一场辩护时,天色已经渐黑。被我取名杰夫的那位矮胖法官,宣布第二天早上继续开庭。

奈德·高恩、杰夫和狱卒快速开会低声讨论一阵后,我被两个魁梧的村民带往旅店。我向后张望,看见吉莉丝被带往相反的方向。她背部挺得很直,抗拒旁人的催赶,或者其实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处境。

在旅店幽暗的密室里,我手上的束缚终于解下,还有人送来一根蜡烛。接着奈德·高恩走了进来,带着一瓶麦酒、一盘肉和面包。

“亲爱的,我只有几分钟时间,而且这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所以你听好了。”瘦小的男人倾身向前,在烛光摇曳中跟我密谋着。他眼神明亮,除了长长的假发有点凌乱,没露出一点倦意。

“高恩先生,我真高兴见到你。”我真诚地说。

“好,好,亲爱的,不过现在没时间说这个。”他边说边亲切但敷衍地拍拍我的手,“我成功说服了他们,把你的案子和邓肯夫人的分开办理,这样可能有用。看来,他们原本无意逮捕你,你被抓只是因为和那巫……和邓肯夫人在一起。”

他迅速接着说:“不过,我也不对你隐瞒,你还是有点危险。村中的舆论目前对你仍不太有利。你是着了什么魔竟然去碰那孩子?”他质问道,语气异常激动。

我正要开口,但他一挥手,不耐烦地跳过这个问题。

“好,现在这不重要。我们该做的事,是好好操作一番你英格兰人的身份。因为你是英格兰人,所以你无知,而不是怪异,懂吧,然后尽量转移焦点。时间对我们有利,你知道的,这种审判最怕在歇斯底里的氛围中进行,因此证据是否完整往往被忽略,只为了满足嗜血欲望。”

嗜血欲望。这完全说中了我从群众脸上接收到的情绪。偶尔我会瞥见一丝怀疑或同情,但愿意站出来质疑群众意见的人原本就少之又少,而克兰斯穆尔村更是缺乏这种人。噢,不对,我更正,有一个人,就是这位干瘪矮小的爱丁堡律师,他就跟旧靴子一样强韧。

高恩先生用务实的语气继续说:“我们拖得越久,就越不会有人仓促采取行动。所以,你明天只要负责保持沉默。我会负责说话,然后祈祷这样会有点效果。”他双手放在膝上。

“听起来挺好的。”我无力地挤出笑容。我朝旅店正门看了一眼,那里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高恩先生看见我的表情,点了点头:“对,我得立刻离开。我已经安排你在这里过夜。”

他怀疑地环顾四周。这间附在旅店旁的小屋,主要用来贮存杂物和备用物资,又冷又暗,不过比起贼坑好太多了。

小屋的门开了,出现了旅店主人的身形,他在苍白摇曳的烛光中望向屋中的黑暗。高恩先生起身要走,但我抓住他的袖子。有件事,我得知道:“高恩先生,是科拉姆派你来帮我的吗?”

他迟疑了一下,不过在他专业的范围之内,他的诚实无可挑剔。“不是。”他坦率地说。近乎害羞的表情掠过他憔悴的五官,然后他加上一句:“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他把帽子往头上一盖,转身走向门口,简短地对我说声“晚安”,就消失在旅店的光明和喧嚣之中。

我的住处几乎没有什么设备,只有一小壶酒和一块面包。这次是干净的面包,放在一个大桶子上,桶子旁边的地上还有一块折好的旧毯子。

我裹着毯子,坐在一个小一点的桶子上用餐,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那稀少的食物,一边思索着。

所以科拉姆没有派那个律师来。那他知不知道高恩先生会来?有可能科拉姆已经禁止任何人来村里,以免卷入猎巫事件。恐惧和歇斯底里扫遍全村,这是很容易察觉的,我可以感到那些情绪敲击着小屋的薄墙。

旁边酒吧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喧闹,我不禁分了心,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或许这不过是又一次临终探视。不过人在毁灭边缘,即便多出一小时,都会感激万分。我用毯子裹住身体,拉到头部,挡住旅店传来的声音,努力让自己充满感激之情。

经过极度不安宁的夜晚,天一亮我很快就被叫起来送回广场。至于法官大人,则在一个小时之后才到。

享用过丰盛美味的早餐后,他们直接开始工作。杰夫转向约翰·麦克雷,他已经回到被告后方的岗位上。

“我们发现无法单就目前的证据,判定被告有罪。”重聚的群众发出一阵怒吼,这判决违反了他们既有的定见。不过马特平息了他们的情绪,用他锥子般的眼睛穿透第一排的年轻工人,而他们就像被泼了冷水的狗一样,立刻停止了吼叫。秩序恢复后,他有棱有角的脸转了回来,看向狱卒。

“请带囚犯去湖边。”听到这句话,群众发出期待兴奋的声音,这引发了我最大的疑惧。约翰·麦克雷一手抓着我的手臂,一手抓着吉莉丝,领着我们前进。不过他抓着我们确实有用,许多充满恶意的手撕扯我的长裙,在拖行过程中对我又推又挤。一个白痴拿了一面鼓,兴奋地敲着。群众随着鼓声,唱诵粗鲁的曲调,喊叫声此起彼落。我跟不上那节奏,不觉得自己想知道他们在念什么。

队伍走下草地,抵达湖边,那里有座木造码头伸入水面。我们被拉出来走到码头前端,两位法官已就位,分别站在码头两侧。杰夫转身面对等在岸边的群众。“拿绳子来!”

群众开始窃窃私语,互相张望着,然后有个人便拿着一条细绳匆匆跑来。麦克雷拿着绳子,略带迟疑地走向我。他偷看调查员一眼,接着像是下定了决心。

“夫人,请您脱鞋。”他命令。

“他要……为什么?”我交叉着双臂质问。

他眨眨眼,显然没预料到会遭遇抵抗,不过一位法官抢先答道:“这是在水边测试的正当程序。女巫嫌犯的右手拇指要用麻绳绑起来,连接到左脚的大拇指。同样,左手拇指也要和右脚拇指绑在一起。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湖水一眼。两个渔夫赤脚站在岸边泥地,紧身格子呢裤卷到膝上,用麻线绑着。他们对我露出暗示的笑容,其中一人捡起一颗小石头,抛向平静的水面。石头弹了一下便沉入水里。

“入水的时候,真的女巫会浮起来,因为纯净的水不会接受她污秽的身体。无辜的女人则会沉下去。”矮法官插嘴道。

“所以我的选择就是,要么被判为女巫,要么以淹死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无辜?”我大叫,“谢谢,我不要!”我更用力地抱住双臂,想让似乎已永远嵌入肌肉的颤抖平静下来。

矮法官挺起身体,像一只受到刺激的蟾蜍。“女士,在庭前没有你擅自开口的资格!你胆敢拒绝法律检验?”

“我胆敢拒绝被淹死?我当然敢!”我看见吉莉丝正对我疯狂摇头,秀发在脸庞周围飞舞。但已经太迟了。

矮法官转头看麦克雷。“脱衣服,打。”他直截了当地说。

在不可置信的眩晕中,我听见众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听来像震惊和失望——其实是期待和享受。而我体会到仇恨的内涵。不是他们的恨意,是我的。

他们就地执行,省下把我带回广场的麻烦。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所以我不能让他们轻易得逞。

粗糙的手掌扯着我的外衣和紧身衣边缘,把我向前拉。

“放开我,野蛮人!”我大叫,脚乱踢,正好踢到一人的要害。他皱眉哀号,可是他弯低的身体,很快就淹没在滚滚而来的脸庞之中,他们吼叫、吐口水、瞪着眼睛。越来越多的手抓住我的手臂,推着我踉跄前行。我的身体被半举起来,越过推挤中跌倒的身躯,推入小到无法走过的缝隙。

有人朝我肚子上揍了一拳,我感觉呼吸困难。此时我的外衣已经真的裂成碎片,因此要扯开剩下的衣服并不困难。我从来不是个过度保守的人,可是这样半裸地站在幸灾乐祸的群众面前,忍受他们的嘲弄,忍受他们汗湿的手掌印在我裸露的乳房上,却让我的内心塞满了怨恨和耻辱,这愤怒之深,甚至到了我无法想象的程度。

约翰·麦克雷把我的双手绑在前面,以绳子绕过我的手腕,并在尾端留下几英尺的长度。他还算有点善心,做这件事的时候看起来很难为情,不敢抬起眼睛看我。显然从他这里我不可能得到帮助或宽待,他和我一样,只能受群众摆布。

吉莉丝在另一边,显然也遭到同等的待遇。我瞥见她铂金色的头发,在突然一阵吹过的微风中飞扬。绳子被向上丢去,绕过一根橡树树枝后拉紧,我的手臂被拉高到头上。我紧咬牙根,使劲保持愤怒,这是我唯一能拿来击退恐惧的东西了。四周有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期待气氛,围观群众激动的交谈和喊叫加重了这种情绪。

“打她,约翰!快动手!”一人喊道。

对于这份工作所应制造出的戏剧效果,约翰·麦克雷掌握了十足的专业技巧。他停顿一下,鞭子提到腰际的高度,目光扫视群众。接着他走向前,微微调整我的姿势,让我面对树干,几乎要碰着粗糙的树皮。接着他向后退了两步,举起手来,鞭子落下。

我感受到的惊吓远大于疼痛。事实上,被抽了几下之后,我才发现狱卒已尽量对我手下留情。不过,仅一两道鞭子就足以使我皮开肉绽,我感到鞭打过后身体传来的刺痛。

我紧闭双眼,脸颊用力靠着树干,尝试让自己感觉身在他处。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把我唤回此时此地。

“克莱尔!”

绑在我手腕上的绳子稍微松了一点,我因此可以向前一扑,转过身来面对那群暴民。我突然移位使挥鞭子的狱卒扑了个空,失去平衡向前跌倒,头撞到一根树枝。这在暴民间引发很好的效果,他们咆哮辱骂,开始嘲讽他。

我的头发盖住眼睛,因为沾满汗水、泪水和被监禁的脏垢而粘在脸上。我摇头甩开头发,至少成功朝旁边瞥了一眼,确认了我所听到的声音。

詹米带着满脸怒气,以高大的体形和强壮的肌肉,硬从推挤成团的群众中杀出一条路来。

我感觉自己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在巴斯通市郊坚守等待补给的麦考利夫准将,远远看见巴顿将军的第三军团前来。虽然我和吉莉丝正面临着极度危险,现在连詹米也掺和进来,但我从未因为见到一个人而如此高兴。

“是女巫的男人!”“这人是她丈夫!”“可恶的弗雷泽!来收尸吧!”各种难听的字眼此起彼落,混杂在针对我和吉莉丝的指责之中。“把他一起抓了!”

“烧死他们!全都烧死!”群众歇斯底里的情绪在先前突然被狱卒的意外事件分散之后,现在又再度凝聚并升高到沸点。

狱卒的助手扑上詹米的身体,企图阻止他前进,詹米不得不完全停下马来。他两只手臂各吊着一个人,但仍努力把手伸向腰带。其中一人以为他要伸手拿刀,用力朝他肚子揍了一拳。

詹米微微弯了一下,接着站直身子,手肘撞向那人的鼻子。他一只手臂暂时获得自由,无视另一人的狂抓乱扒,伸手探入皮袋子,举起手臂丢出。他手中物体飞出的时候,我也听见了他的叫喊。

“克莱尔!站好!”

其实我也没有太多可以移动的空间。一团模糊的黑影直直朝我脸上扑来,我本能地想退缩,不过及时停了下来。黑影哗啦一声击中我的脸,我感到一阵刺痛,黑色珠子滑落肩上。墨黑色的玫瑰念珠就像套牛绳般,正好圈住我的脖子——其实也不算正好,念珠卡在我的右耳上方。我甩甩头,念珠撞到眼睛让我痛得泛泪,不过总算让念珠回到正确位置,十字架在我裸露的胸前剧烈晃动。

前排的人瞪着念珠,露出受到惊吓的困惑表情。他们突然静默,后头情绪高涨的人也跟着平静下来。詹米说话声音通常很轻柔,即使在愤怒时也一样,但此时,他的声音在一片安静中响起,却一点也不轻柔。

“放开她!”

挡路的人已经退去,当他踏步向前,人群自动分开。狱卒见他走过来,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