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避难所 第十二章 温特沃思监狱(1 / 2)

弗莱彻·戈登爵士是个矮胖的男人,他的丝质条纹背心紧贴着身体,仿如他的第二层皮肤。他肩膀斜削、腹部肥胖,看起来倒像是一大块火腿放在总督的高背椅上。即使头顶光秃、面色红润,仍无法消除他给人的这种印象,虽然带着一双明亮蓝眼的火腿确实少有。

他用食指从容翻着桌上那沓文件。“好,这里。”他说,在某一页停了老半天,“詹姆斯·弗雷泽。谋杀定案。判处绞刑。好,那么行刑令在哪儿呢?”他又停下来仔细在文件中翻找。

我努力保持面无表情,手指却深陷手袋的缎子里。

“噢,有了。行刑日期,十二月二十三日。没错,他还关在这里。”

我吞吞口水,紧握手袋的手放松了一点,心中忧喜参半。所以,他还活着,还能多活两天。他就在附近,跟我一起在这栋建筑的某处。意识到这件事,我突然肾上腺素激升,双手发颤。

我坐在访客椅上倾身向前,试着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我可以见他吗,弗莱彻爵士?一会儿就好,或许他……他有话希望我转达给家人?”

我乔装成弗雷泽家族在英国的一个朋友,并发现这样很容易就得到了进入温特沃思监狱的许可,甚至来到了弗莱彻爵士的办公室,他是监狱的民政总督。请求探视詹米须冒很大的风险。詹米不知道我编造的理由,如果毫无预警,突然见到我,他很可能会赶我走。要是这样,那我就走。见到他时我是否还能把持自己的情绪,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不过,下一步显然是要找出他的位置,在庞大石头建筑的拥挤复杂的通道中,没有任何线索,机会相当渺茫。

弗莱彻爵士皱眉思索着。一个家族朋友提出这种请求,显然让他觉得麻烦。不过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最后他不情愿地摇摇头。“不行,亲爱的,我恐怕不能答应。监狱里现在有点人满为患,而且没有足够设施接受私人会面。这个人现在在……”他再次查看文件,“……在西楼一间大牢,和几个重刑犯关在一起。你去探视他会非常危险,或者应该说,探视他本来就非常危险。你也知道,这人是危险的囚犯,文件里写着他入狱后一直铐着链条。”

他再次摇头,多肉的胸膛因用力呼吸而上下起伏。“不能探视,但要是他和你是血亲,或许……”他抬头看着我。

我嘴巴紧闭,决心不透漏半点信息。在这种情况下,有点局促不安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亲爱的,或许……”他突然想起什么,拖着沉重的身子站起来,走向里面的一扇门,一个穿着制服的士兵守在门前。他低声对士兵说了几句话,那人点一下头便消失了。

弗莱彻爵士回到桌前,准备再从橱柜上方拿出酒瓶和酒杯。我接受他招待的红葡萄酒,我需要喝酒。

第二杯喝到一半的时候,守门的士兵回来了。他没敲门就踢着正步进来,把一个木盒放在弗莱彻爵士手边的桌上,转身又踢着正步出去了。我发现他眼睛停留在我身上,便微微低下头。我身上的连身裙是鲁珀特向附近一位认识的女士借来的,从这裙子吸附的气味和搭配的手袋来看,我大概猜得出这位女士的职业。希望守门士兵没认出这套衣服。

弗莱彻爵士一饮而尽后放下杯子,拉过木盒。那是个朴实的方盒子,材质是未经加工的木头,上面有个滑盖。滑盖上有粉笔写下的字母。就算反着看,我也认得那些字,上面写着:弗雷泽。

弗莱彻爵士滑开盖子,朝里面瞧了一会儿然后关上,把盒子推给我。“这是囚犯的个人物品,按照惯例,行刑以后我们会把个人物品寄给囚犯指定的继承人。”他解释,“不过,这个人……”他摇摇头,“……完全不肯透露跟家里有关的事。他和家人关系疏远,这是一定的,不过当然这也不是太稀奇,只是有点遗憾。比彻姆太太,我不太确定可否对你提出这项请求,不过我想既然你认识他家人,或许你会愿意把盒子带回去,交给适合的人?”

我怕说错话,便点点头,埋头喝着葡萄酒。

弗莱彻爵士好像松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处理掉这个盒子,还是因为觉得我快离开了。他向后靠坐微微喘气,对我开朗笑着:“你真是太好了,比彻姆太太。我知道对一个重感情的年轻女士来说,这责任不算太沉重,我只是想问问。我就知道你很善良,真的很善良。”

“谢……谢谢。”我结结巴巴。我努力站起身来拿过盒子。盒子大小约八乘六英寸,深度有四或五英寸。这个又小又轻的盒子,装着一个男人所有的遗物。

我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整整齐齐卷好的三条钓鱼线;上面塞着鱼钩的软木塞;一块打火石和钢片;一小片边缘已磨平的玻璃碎片;各种小石头,有的看起来很特别,有的摸起来触感很好;一只晒干的鼹鼠脚,防治风湿用的护身符;一本《圣经》——或许他们让他保留这本书了,希望如此;一只红宝石戒指,如果没被偷了的话;一条樱桃木刻成的小木蛇,下面刻着“沙尼”。

我在门口停下,手指紧扣木盒边框,保持镇定。

弗莱彻爵士原本礼貌地跟在身后送我出来,这时他立刻走到我身旁:“比彻姆太太!亲爱的,你要昏倒了吗?守卫,拿张椅子来!”

我感觉到双颊冒出冷汗的刺痛感,但仍努力挤出笑容,挥手拒绝他们拿来的椅子。我只想快点离开,我需要新鲜空气,大量新鲜空气,也需要独自大哭一场。

“不用,我还好。”我说,试着让人听起来觉得放心,“只是……这里有点闷,应该是这样。不用,我完全没事。反正有事的话,我的马夫就在外面。”

我勉强自己站直,露出微笑,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或许没用,但也不妨试试。

“噢,弗莱彻爵士……”

他看着我的样子仍忧心忡忡,非常有绅士风度。“怎么了,亲爱的?”

“我想到……一个年轻人在这种情况下,跟家人关系却不和睦,这是多么悲伤的事。我想可能……他可能会想写信给家人……重修旧好之类的?我很乐意帮他送信给……给他母亲。”

“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亲爱的。”弗莱彻爵士神情愉悦,现在看来我应该不会昏倒在他的地毯上。“当然。我会问他。你在哪儿留宿呢,亲爱的?要是有信,我会寄给你。”

“这个嘛。”我的笑容装得越来越好,虽然感觉好像是贴上去的,“目前我还不太确定。我有好几个亲戚和熟识的朋友住在镇上,我恐怕必须轮流住在不同人家,以免打扰任何一个人太久,这您懂吧。”我挤出几声轻笑,“所以要是不太麻烦的话,或许我的马夫可以前来询问信的事情?”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这样很好,女士。非常好!”

他快速地回望酒瓶一眼,拉着我的手臂,护送我到大门口。

“觉得好点了吗,小姑娘?”鲁珀特拨开我的头发好看清我的脸,“你就像没腌好的五花肉。喏,最好再喝一点。”

我摇头拒绝他递过来装在随身酒瓶里的威士忌,我坐起身,用他带来的破湿布擦脸。“不用,我现在没事了。”

默塔乔装成我的马夫,我还没离开监狱的视线范围,就从马背上滑下来,倒在雪地里呕吐。我趴在雪地上哭泣,怀里紧紧抱着詹米的盒子,直到默塔撑起我的身体逼我上马,然后带我来到镇上的一间小旅店,那是鲁珀特找到的留宿地点。我们住在上层房间,从这里望向暮气渐沉的天色,几乎看不见监狱。

“那家伙死了吗?”鲁珀特宽阔的大脸,有一半被胡子遮住,表情严肃但温和,没有一点平常嬉笑的模样。

我摇头深吸一口气:“还没。”

听完我的陈述,鲁珀特在房里慢慢踱步思考,嘴唇不时上下蠕动。默塔跟平常一样坐着不动,五官也没有丝毫激动的迹象。他绝对够资格做个纸牌玩家,一定很厉害,我想。

鲁珀特走回来,身体深深陷入我旁边的床里,叹了一口气:“很好,他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不过,可恶,要是我知道接下来能怎么办就好了。我们没办法闯进那地方。”

“有,有办法。”默塔突然说,“多亏这小姑娘想出写信这招。”

“嗯哼。不过,只能去一个人,而且最多就是进到总督办公室。不过,没错,至少有个开始。”鲁珀特抽出短刀,用刀尖悠哉地搔着浓密的胡子,“那鬼地方那么大,找人不太容易。”

“我知道他在哪儿。”我说。就算希望渺茫,我的同伴也没有放弃,并开始拟订计划,这让我觉得好受多了。“至少我知道他在哪一栋。”

“你知道?嗯。”他收起短刀,又开始踱步,然后停下来问:“你有多少钱,姑娘?”

我在连身裙的口袋里摸索一番。我有杜格尔的钱包、詹妮强迫我收下的钱,以及那条珍珠项链。鲁珀特不要项链,他拿过钱包,倒出一堆钱币在宽大的手掌上。“这就够了。”他掂量着钱币发出叮当声响,接着斜眼望向库尔特双胞胎,“你们两个,还有威利,跟我走。约翰和默塔陪姑娘留在这里。”

“你们上哪儿去?”我问。

他把钱币倒进皮袋子中,留一个铜板在手上,一边弹向空中,一边思考。“噢。”他模糊地说,“镇上另一头,还有另一间旅店。监狱守卫下岗就会去那里,因为比较近,酒也便宜了一便士。”他大拇指弹了一下硬币,翻过手掌,两个指节接住硬币。

我看他弹硬币,渐渐明白他的意思。

“这样吗?”我说,“他们不会也在那儿玩牌吧?你想呢?”

“我不知道,姑娘,不知道。”他回答,又丢了一次硬币,双手合上接住硬币,然后张开手,里面空无一物。他笑了,露出黑胡子下面的洁白牙齿。“但我们可以去瞧瞧,是吧?”他弹一下手指,硬币又出现在手上。

隔天下午一点过后不久,我经过温特沃思尖耸的闸门下方,这道门从十六世纪末期监狱建成时就在那里了。接下来的两百年间,这道门的吓阻力量未曾稍减,我轻碰口袋里的短刀以壮胆。

根据鲁珀特和他的间谍帮手搜集的信息,弗莱彻爵士现在应该正在大啖午餐。鲁珀特他们前一晚突然造访监狱守卫,日出之前,他们才摇摇晃晃回来,两眼通红,浑身酒气。针对我的问题,鲁珀特的回答只有一句:“噢,小姑娘,赢要靠运气。用计只会输!”他在角落缩起身体,直接进入梦乡,留我沮丧地来回踱步。我已经踱步一整夜了。

不过,一小时后他醒了过来,眼神清澈、头脑清楚,开始安排初步计划,由我执行。

“弗莱彻爵士用餐时,不允许任何人或任何事打扰,若想见他就只能等,等到他吃饱喝足。而他用完午餐后,习惯回住处小睡片刻。”他说。

默塔假扮成我的马夫,十五分钟前就到了,且毫无困难地进去了。依照计划,他会被带到弗莱彻爵士的办公室。然后,他会先在办公室里搜索,首先是找西楼的平面图,接着找那间牢房的钥匙,虽然机会渺茫。

我稍微后退,望着天空,判断现在是几点。如果我在他坐下用餐之前抵达,我可能会受邀和他一同用餐,这样行事就会非常不便。不过鲁珀特的守卫牌友对他保证,总督的习惯一成不变:用餐的铃声会在一点整响起,汤在五分钟后送上餐桌。

入口的值班守卫和昨天是同一人。他虽然惊讶,但很有礼貌地招呼我。

“真伤脑筋。”我说,“我派我的马夫带一个小礼物给弗莱彻爵士,回报他昨日的帮忙,可是我发现那个蠢材竟然没带礼物就出门了,所以只好自己跟出来,看是否能赶上他。他到了吗?”我拿出带着的小包裹并微笑,要是我有酒窝效果应该会更好。不过既然没有酒窝,那就露出美丽的牙齿。

似乎有效,我获准进入,通过监狱走道,前往总督办公室。城堡这个部分虽然装潢得很好,但显然仍是监狱。这地方有种味道,我觉得是痛苦和恐惧的味道,虽然其实应该是陈年顽垢以及缺乏下水道所致。

守卫让我走在前面,他谨慎地跟着,避免踩到我的斗篷。幸好他这样做,因为当我转弯,早他几步踏入弗莱彻爵士的办公室时,正好看见默塔把昏迷的办公室守卫拖到大书桌后方。

我后退一步,把包裹丢到走廊的石地板上。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蜜桃白兰地令人窒息的香气。

“噢,天哪,我在做什么?”我说。

守卫叫一个囚犯前来清理善后时,我巧妙含糊地说要进到弗莱彻爵士的办公室里等,然后就闪进房里,匆忙关上门。

“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我劈头就骂默塔。

他正在那人身上翻找,无动于衷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弗莱彻爵士没把钥匙放在办公室,不过这小家伙也有钥匙。”他低声告诉我。他从那人外套里拉出一大串东西,小心不让钥匙发出碰撞声。

我在他身后跪坐下来。“噢,干得好!”我说。我朝倒卧的士兵看一眼,至少他还有呼吸。“监狱平面图呢?”

他摇头:“也没找到,不过我这位朋友在等待时说了一件事。那该死的牢房也在这层楼,在西走廊中间。不过,那里有三间牢房,而我问不出更多细节,他有点起疑心了。”

“这就够了,希望如此。好吧,给我钥匙然后出去。”

“我出去?你该出去,小姑娘,这样做才聪明。”他望向门口,目前还没有什么动静。

“不,必须是我留下。”我说,又伸手去拿钥匙,“听着,要是他们发现你拿着一串钥匙在监狱里晃,而守卫像死鱼一样躺在这里,我们两个就死定了,因为我早该出声喊救命的。”我不耐烦地说,然后一把抢过钥匙塞进口袋。

默塔仍有点迟疑,不过他站了起来。

“要是你被抓呢?”他问。

“我昏过去了。”我爽快地说,“等我终于醒来,我会说我见到你显然在谋杀守卫,然后就仓皇逃走。我失去意识了,所以无法呼救。”

他慢慢点头:“好,好吧。”他走向门口,然后停下来,“不过为什么我……噢!”他迅速走向书桌,拉开一格格抽屉,一手搅乱抽屉,另一只手把东西乱丢到地上。“偷东西。”他解释着走回门口。他拉开一条小缝,偷看外面。

“偷东西的话,你是不是要带走什么?”我提出建议,左右张望看有没有轻巧方便携带的东西。我拿起一个珐琅鼻烟盒。“这个,好吗?”

他不耐烦地挥手示意我放下盒子,从门缝继续张望。“不要,姑娘!要是我被发现持有弗莱彻爵士的财产,那可是绞刑罪。偷窃未遂的刑罚只是鞭打或断肢。”

“噢。”我匆忙放下鼻烟盒,站到他身后,从他背后张望。走道看来没人。

“我先走。”他说,“要是我遇上别人,我会处理。你在这里等,数到三十然后跟上来。我们会在北边的小树林等你。”他开门,接着停下脚步转身。

“要是你被抓了,记得丢掉钥匙。”我还来不及开口,他就溜过门缝进入走廊,像影子一样无声移动。

我花了老半天才找到西楼,在老城堡的走道上闪闪躲躲,在转角张望,隐藏在廊柱间。一路上只遇到一个守卫,我退回转角,心脏狂跳,紧贴着墙壁等他过去,还好最后成功避开了。

一抵达西楼,我就知道找对地方了。走廊上有三个大门,每座大门各有一个带铁杆的小窗,而我只能绝望地从小窗向牢房里望一眼。

“鸡蛋鸡蛋破鸡蛋。”我小声念道,最后朝中间的牢房走去。那串钥匙并未一一标上标签,不过大小不一。如果这三把钥匙中只有一把能打开眼前的锁,那显然就是第三把了。我深吸一口气,锁应声而开,我在裙子上擦擦汗湿的双手,把门撞开。

我在房内一群发臭的男人之间疯狂寻找,跨过伸直的脚和腿,推开动作迟缓的沉重身躯。我的突然闯入,使骚动开始扩散。那些在污秽地板上睡着的人,也被越来越大的说话声吵醒而渐渐起身。有些人铐在墙上,链条也随着骚动在微弱的光线下锒铛作响。我抓住其中一个站着的人,那人蓄着褐色胡子,穿着破烂黄绿格纹衫,也是个苏格兰人。抓在我手里的手臂只有皮包骨,瘦得骇人,英国人不太愿意在囚犯身上浪费太多食物。

“詹姆斯·弗雷泽!红头发的高大男人!他在这间吗?他在哪儿?”

这个苏格兰人跟其他没被铐住的人一样,已经动身走向门口,不过他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现在,所有囚犯的脑筋都转了过来,全涌向敞开的房门,彼此互看和对话。

“谁?弗雷泽?噢,他今天早上被带走了。”那人耸耸肩,试图推开我的手。

我抓住他腰带,不让他走:“他们带他去哪儿?谁带走的?”

“我不知道去哪儿了,带他走的是兰德尔队长,他真是个长相猥琐的大魔头。”他不耐烦地扭开手,挣脱我之后走向门口,跨出那一步是他长久以来的心愿。

兰德尔?!我惊愕地留在原地好一会儿。逃走的人不断推挤,那些被铐在墙上的人则放声狂吼。我好不容易恢复神智开始努力思考。乔迪从黄昏就开始监视城堡,早上除了厨房的一小群人出门去采买食物,没人离开过城堡。所以他们还在这里,在某个地方。

兰德尔是上尉,因此监狱的驻军中,除了弗莱彻爵士以外,可能没人比他位阶更高。兰德尔很有可能可以动用城堡里的各种资源,找到适合的地点供他随意拷打囚犯。

严刑拷打一定少不了,就算已经被判了绞刑。这个人天性是猫,他不会改变身高或眼睛的颜色,但他绝对不会错过把玩老鼠的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坚决不去想早上可能发生的事,开始走向大门,结果迎面撞上一个冲进来的英国士兵。那人向后踉跄几步才恢复平衡,我则失去平衡飞出去,重重撞上大门门柱。我撞到了头,左半边身体也麻了。我抓着门柱撑起身体,耳中隆隆作响,传来鲁珀特的声音:姑娘,好好利用对方受惊吓的这一瞬间!

我头晕目眩地想着,是谁受到的惊吓比较大还不知道呢。我在口袋里疯狂摸索匕首,心里咒骂自己太笨,竟然没在进门前就把匕首抽出来。

那个英国士兵恢复平衡后,目瞪口呆地盯着我,不过我感觉惊吓的珍贵机会已经溜走。我放弃无谓的摸索,弯身从长袜里抽出短刀,顺势用尽全力站起来。那士兵朝我走来,他手往腰带探去的时候,我的刀尖已经从他下巴戳进去。他手还没举到脖子,便一脸惊讶,蹒跚退到墙边,然后身体慢慢滑落,生命也跟着溜走。他跟我一样,前来调查却没想到先拿出武器,一个小疏忽便要了他的命。感谢上帝让我没因为这个错误丢掉小命,我失去的已经够多了。我觉得很冷,跨过那个抽搐的身体,刻意不回头看。

我循着原路冲回去,一直冲到阶梯转角。墙边有个地方,从两边来的人都看不见。我靠着墙站在那里,容许自己发抖、作呕片刻。

我在裙子上擦着汗湿的双手,从暗袋中找出匕首。这是我仅存的武器了,没有时间和胆量抽回那把短刀。我边在上衣上摩擦手指边想着,或许这样也好,他流的血非常少。想到抽出刀子会涌出多少血,我就退缩了。

匕首现在牢牢握在手中,我小心朝走廊看。我无意间释放出来的那群囚犯朝左边去了。我完全不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不过他们很可能会让英国人忙好一会儿。现在该去何处找人,我毫无头绪,既然如此,合理的选择就是远离他们引起的骚动。

我身后一道光从高处的窗缝里斜射进来,所以,这是城堡的西面。我移动时必须一直记得自己的方位,鲁珀特会在靠近南门的地方等我。

去找楼梯。我逼迫麻木的脑袋思考,试着推敲要往哪边去。如果想对某人用刑,很可能需要一个隐秘又隔音的地方。这两个考量之下,隔离的地牢是最有可能的地点,而这类城堡的地牢通常都在地下。在那里,厚重泥土能掩盖哭喊的声音,黑暗也能让那些管事的人看不见酷刑。

墙壁在走廊底部弯出一个弧度,我到了四座角塔中的一个,而角塔里有楼梯。

螺旋楼梯的开口在另一个弯处,楔形阶梯一路向下延伸,令人头晕目眩、视线模糊,脚步也容易踏错。突然从走廊微弱的光线中走进黑暗的楼梯井,更难看清阶梯之间的距离。我滑倒好几次,关节和手掌的皮肤都在我力图稳住身体时被石墙磨破了。

楼梯有个好处。从细窄窗户射入的光线,让楼梯井不至于暗无天日,而我从窗户可以看到主院。至少现在我知道自己的方位了。一小队士兵排起整齐的红色队伍,预备接受检阅,不过他们显然不是为了来见证某个苏格兰逃犯的行刑。院子里有座绞刑台,看起来阴森恐怖,不过没人在上面。我看到了绞刑台,肚子仿佛被揍了一拳:就在明天早上。我一步步走下楼梯,不顾已经磨伤的手肘和脚趾。

裙摆一阵窸窣,我到了地面,停下来侧耳倾听。四周一片死寂,不过至少这里有人迹,墙上烛台上有燃烧着的火炬,在旁边的花岗岩壁上投射出一圈摇曳的红光,每圈火光的边缘没入黑暗,然后遇到下个火炬的光圈时光明才再现。火炬的烟冒出灰色涡流,沿着走廊的拱形屋顶高挂空中。

这里只有一条路可走。我向前走,紧握匕首,随时准备攻击。我悄然无声走在走廊上,感觉毛骨悚然。我曾在白昼以观光客的身份,和弗兰克一起参观过许多历史悠久的城堡,见过类似的地牢。不过当时厚重的花岗岩块被天花板凹洞中的日光灯一照,看起来没有现在这么可怕。即便是那个时候,我也不敢进到又小又湿的密室,那些房间已经弃置超过半个世纪了。见到那些老旧可怕的廊道、厚重的牢门和墙上生锈的镣铐,我以为自己能够体会囚犯关在牢房里的痛苦。现在我笑自己当时太天真。有些东西,就像杜格尔说的,光靠想象绝对无法了解。

我踮脚经过几个上闩的门,门有三英寸厚,足以挡住里面的声音。我弯身靠近地面,检查下面门缝的光线。囚犯有可能被留在黑暗中任其腐败,但兰德尔会想看他自己的成果的。这里的地板上有陈年烂泥,湿湿黏黏,上面覆盖着一层厚松的灰尘。显然这牢房已久未使用,但燃烧的火炬意味着有人下到此处。

走廊上的第四道门,出现了我寻找的光线。我跪在地上凝神倾听,耳朵紧贴门缝,却只听见火花细小的爆裂声。

门没上锁。我把门推开一点缝隙,小心地向内偷看。詹米在那里,靠墙坐在地上,身体蜷缩着,头埋在两膝之间。只有他一个人。

房间很小,但照明充足,一个普通的炭盆中炭火正旺。就地牢来说,这间有点过于温馨,石板还算干净,靠墙有张行军床。房里还有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桌上有些物品,包括一个随身携带的大白镴酒瓶和几个牛角酒杯。这一幕实在令人震惊,我以为会见到墙面漏水和老鼠逃窜的场面。这间装饰别致的房间或许是供驻守官员取悦带进监狱里的女性同伴用的,这里显然比营房更隐秘。

“詹米!”我轻声唤他。他没抬头,也没回应,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的战栗。我只停留一下把门关好,就迅速走过去轻摇他肩膀:“詹米!”

他抬起头来,脸色惨白,胡子没刮,渗入头发和上衣里的冷汗闪烁着一层光芒。房里充满恐惧和呕吐物的秽气。

“克莱尔!”他说,嘶哑的声音从干裂的嘴唇发出来,“你怎么……马上离开这里,他很快就回来了。”

“别开玩笑。”我尽可能迅速评估形势,希望专心思考可以缓解哽咽和激动的情绪,并且融化我胃里那悬着的冰块。

他脚踝被锁链拴在墙上,除此之外手脚自由。一卷绳子和桌上那堆物品放在一起,不过显然已经用过,他的手腕和手肘有破皮的痕迹。

他现在的情况让我有点疑惑。显然他神智迷茫,而且身上满是受伤的痕迹,但是看不出有重大的损伤。没有流血,也没有可见的伤口。我跪下来,开始用那串钥匙一一尝试开启他的脚镣。

“他对你做了什么?”我低声问,以免兰德尔回来时听到。

詹米身体微倾,眼睛紧闭,细小的汗珠一颗颗从皮肤渗出。他显然快要昏过去了,但他听到我的声音,却张开了眼睛。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他用左手举起怀里抱着的东西。那是他的右手,几乎看不出是人的肢体了。整只手肿成奇形怪状,现在像是一个膨胀的袋子,上面有红有紫,手指以难以想象的角度吊在手上。中指上有一根白色骨头撕裂皮肤穿出,伤口滴着血,染红了指节,指节已肿胀成涟漪状。

人手的构造很精细,由错综复杂的关节和韧带组成,上万条细小神经织成的网络负责控制动作,对触觉极为敏感。仅仅断一根手指就能让一个强壮的男人疼痛不已,跌坐在地上呕吐。

“这笔账,是还之前伤他鼻子的,加上利息。”詹米说。

我盯着这幅景象看了好一会儿,接着说话了,声音连我自己都认不得:“我要杀了他。”

詹米的嘴角微微牵动,幽默的微光冲破疼痛和昏迷的面容。“我会拉紧你的斗篷,外乡人。”他低声说。他又闭上眼睛,坐倒在地,已经无力抗议我的出现。

我又开始动手开锁,很高兴自己的手已不再发抖。恐惧过去,现在是怒气在翻腾。

那圈钥匙我全部试了两轮,仍没打开锁。我的手开始冒汗,钥匙像小鱼一样从我指尖滑过,我又开始尝试最有可能的一把钥匙。

我的低声咒骂把詹米从昏迷中吵醒,他慢慢弯身看我。“不用钥匙。”他说,一侧肩靠墙挺住上半身,“找一把可以插进锁孔的,用力敲,锁头就会弹开。”

“你见过这种锁?”我想让他保持清醒,继续说话。如果我们想离开,他得自己走路。

“我被锁过。他们带我来这里的时候,把我铐在一间大牢房里,和很多人关在一起。有个铐在我旁边的家伙叫莱利,伦斯特省人,他说爱尔兰大部分的监狱他都去过,想来苏格兰换换风景。”詹米努力说着话。他跟我一样清楚,他必须让自己保持清醒。“他跟我说了很多跟锁有关的事,还给我表演怎么破坏身上的锁,只要手边有直条金属即可,但当时我们没有。”他挤出微弱的笑容。

“那你告诉我怎么做。”努力说话让他不断出汗,但是他看起来清醒多了。专注解决锁的问题看来有用。

照他的指示,我找到一把合适的钥匙,深深插进锁孔里。根据莱利的说法,从钥匙的这头用力一击,就会推动锁里制动栓的另一头,而把锁弹开。我左右张望,找寻适合的捶击器具。

“用桌上的木槌,外乡人。”詹米说。听见他严肃的口气,我看向桌子,有个中等大小的木槌,手把上包着涂上焦油的麻线。

“这该不会是……”我一脸惊骇。

“没错。把脚镣抵住墙,然后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