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避难所 第十三章 麦克兰诺赫(1 / 2)

农舍里面很暗,房间角落有一头熊。我不想再跟野生动物有任何关系,因此惶恐地缩回我的护送者身边。他用力把我推进农舍。我摇摇晃晃走向炉火,看见一具庞大身影转过来,这才发现那只是一个披着熊皮的高大男人。

更准确地说,那是熊皮斗篷,领子用镀银别针固定着。那别针跟我的手一样大,形状是两只跳跃的雄鹿,头顶着头,拱背绕成一个圈。别针针头是一个短小的锥形扇,顶端像逃跑的麋鹿尾巴。

我这么仔细注意别针,是因为别针就在我眼前。当我抬头看,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搞错了,那可能真的是只熊。

不过,照理讲,熊不会戴别针,也不会有那样一双小小圆圆又黑又亮、像极了蓝莓的眼睛。他的眼睛深陷在下垂的脸上,黑色的丰厚鬓毛闪着银光;同样的毛发也披在厚实的肩上,和斗篷毛皮混在一起。熊皮斗篷虽然很新,刺鼻的味道却让人痛苦地回想起前任主人。

他精明的小眼睛闪烁着审视我,看见我衣着破烂,也看出这些衣料品质很好,而且我还戴着两只结婚戒指,一金一银。根据这些特征,这只熊对我发话道:“您似乎遇到了困难,夫人,我们能帮上忙吗?”他彬彬有礼,大头前倾,头上还有闪闪的融雪。

我犹豫着,思考着该如何回答。我迫切渴望这人的协助,不过我一开口说话,他就会发现我是英国人而立刻起疑。好在把我带来的弓箭手抢先说话了。

“在温特沃思旁边找到她的。”他简洁地说,“那时她正在跟狼缠斗,一个外乡人。”他补充强调这点,农舍主人的蓝莓眼睛于是盯住我,眼底露出不悦的怀疑。我站直身体,使尽全力摆出庄主夫人应有的高贵态度。

“我出身英格兰,但嫁给了苏格兰人。我的名字是克莱尔·弗雷泽。我丈夫现在关在温特沃思监狱里。”我坚定地说。

“我明白了。嗯,我的名字是麦克兰诺赫,你正在我的领地上。从你的穿着看得出你身份高贵,为何会在冬日夜晚只身来到埃尔德里奇森林?”那熊缓缓地说。

我马上顺着他的开场白接话。这时总算有点机会表现我的善意,也有望找到默塔和鲁珀特了。

“我和丈夫族里的几个人一起来温特沃思。因为我是英格兰人,我们认为我有机会进入监狱,也有可能找到办法,呃,带走他。可是,我……我从别的地方出了监狱。我正在找我的伙伴,却被狼群缠上。这位绅士好心救了我。”我试着对脸颊瘦削的弓箭手报以感激的微笑,他却只是冷冷沉默。

“你确实遇到了带着尖牙的某种东西。”麦克兰诺赫同意,眼睛看着我的裙子撕裂的痕迹。现在他忙着招待客人,就先把怀疑丢到一边。“你受伤了吗?只有一点刮伤?嗯,你很冷,我想还有点发抖。来火炉这边坐。赫克托会拿点东西给你吃,然后你就可以告诉我更多有关这些伙伴的事。”他一脚拖来一张三脚凳,大手坚定地押我坐下。

火炉里烧着泥炭,火不旺,但很温暖。我不由自主地发抖,血液开始流回冻僵的手掌。赫克托不情愿地递给我皮酒袋,我吞几口酒,血液又重新在身体里流动了。

我努力解释遇到的状况,但效果不彰。我简短描述从监狱出来,接着和那只狼面对面单打独斗的情形,但他们不太相信。

“假设你确实成功进入温特沃思,弗莱彻爵士不太可能会让你在里面闲晃。兰德尔队长在地牢里发现了你,也不太可能就带你从后门出去。”

“他……他有理由放我走。”

“理由是?”那双蓝莓眼睛并不是那么好敷衍。

我放弃了,把事情一五一十摊开。我太累了,无力巧言委婉说明。

麦克兰诺赫看来有点被说服了,不过仍不愿意采取行动。“是,我明白你很担心,不过,事情可能没那么糟。”他辩驳道。

“没那么糟?”我愤怒地从座位上弹起来。

他摇头的样子就像面前有鹿蝇飞舞。“我是说,如果他要的是那家伙,他不太可能把他伤得太重。而且,夫人,我就当你的面直说了……”他挑起一边浓眉道,“鸡奸很少死人的。”他举起双手表示安抚,那手和汤盘一样大。“不过,听好,我不是说他会喜欢那种事,不过我确实认为没有必要为了保护那家伙受伤的屁股,就和弗莱彻·戈登爵士大动干戈。我在这里地位并不稳固,你知道,非常不稳。”他鼓起脸颊,眉毛对着我舞动。

这不是我第一次感叹为何女巫不是真的存在。如果我是女巫,我会立刻把他变成癞蛤蟆,又肥又大的癞蛤蟆,全身长疣。

我咽下怒气,试着再一次保持理智:“我真的认为需要拯救的不是他的屁股,而是他的脖子。英国人早上就要吊死他。”

麦克兰诺赫喃喃自语,前后扭动身体,就像一只被关在太小笼子里的熊。他突然停下来,把脸凑到我面前,离我只有一英寸。要不是因为太累,我就要向后躲开了,不过我只是眨了眨眼。

“那么,如果我帮了你,又有什么好处?”他大吼,重新转圈踱步,走两步到一面墙前,熊皮一挥,转过身,又走两步到另一面墙前。他边踱步边跟着脚下的节奏说话,在转身时停下喘气。

“要是我自己去见弗莱彻爵士,我要说什么?你底下有个队长,一有空就凌虐囚犯?要是他问我,我怎么知道的,我就说我的人在黑暗中发现一个迷路的四处游荡的外乡人,她告诉我这人侵犯了她的丈夫,而这个丈夫还是亡命之徒,抓到他可以得到悬赏。不只这样,他还是个被判刑的杀人犯?”

麦克兰诺赫停下来,一掌击在脆弱的桌子上。“然后还要把人带进那个地方!如果,提醒你一下,我是说如果,我们进得去……”

“你进得去,我可以带你进去。”我打断他。

“嗯哼,或许吧。即使我们进得去,要是弗莱彻爵士发现我的人在他城堡里游荡,会怎么样?他隔天早上会派兰德尔队长用大炮把埃尔德里奇的大厅轰成平地,没错!”他又摇头,黑色的发束飞舞,“不行,姑娘,我看不出……”

他话说到一半,农舍的门突然甩开,另一个弓箭手推着默塔进来,刀尖抵着他下巴。麦克兰诺赫停下来,惊讶地看着。“怎么回事?你们以为是春祭啊,大风雪和要命的冬天都还没到是吧,一个个都去树林里采花了!”他质问道。

“这是我丈夫族里的人,我刚刚跟你说过。”我说。

默塔不理会主人不太友好的招呼方式,仔细看着面前这个满脸胡须的人,像是要在脑袋里剥去这人的毛发和岁月痕迹。“麦克兰诺赫,是你吗?你曾出席过一次集会,我记得,之前在理士城堡的时候?”他说,几乎带着指责的语调。

麦克兰诺赫惊讶万分:“我必须说,那是很久以前了!怎么可能,那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先生,你怎么会知道?”

默塔满意地点头:“噢,我没记错。我当时在场。而且我之所以还记得那场聚会,理由很有可能跟你一样。”

麦克兰诺赫仔细审视这个干瘪瘦小的男人,试着在他皱巴巴的脸上减掉三十岁。

“没错,我见过你。”他终于说,“名字不确定,但人我认得。你在家族围猎时单手用匕首杀死了受伤的野猪,一头漂亮的野猪。对,麦肯锡家把野猪牙送给你,很漂亮的一对猪牙,几乎绕了两道完整的弯。你做得很好,先生。”

默塔凹痕重重的脸上露出了算得上满意的表情。

我吃了一惊,想起在拉里堡见过的那对野性美十足的手环。“是我母亲的,”詹妮说过,“是仰慕者送她的。”我看着默塔,难以置信。即使他再年轻三十岁,也不像柔情蜜意的人。

想到艾伦·麦肯锡,我想起身上还带着她的珍珠项链,就缝在我口袋的缝线上。我伸手去摸未缝死的那头,把项链拉出来,放在火光下。

“我可以给你酬劳,我不会期待你的人白白去冒险。”我说。

他动作很快,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项链,快得超乎我的想象。他怀疑地盯着项链:“女人,这是哪儿来的?弗雷泽,你说这是你的姓?”

“是的。这串项链是我的。我丈夫在婚礼那天送我的。”我很疲惫,但还是挺直身体。

“他送你的?”他粗哑的声音突然静下来。他转向默塔,手里还握着项链。

“艾伦的儿子?这姑娘的丈夫是她儿子?”

“是的,你一见到他,就能立刻看出来,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默塔说,语气和平常一样平淡。

麦克兰诺赫终于注意到自己手上握着的项链,张开手,温柔抚着发亮的珍珠。“这是我送给艾伦·麦肯锡的结婚礼物。我无法让她以我妻子的身份收下这礼物,不过既然她另有选择……嗯,我常常想到这串项链就挂在她美丽的脖子上。我告诉她,我不能想象这串项链挂在别人身上,所以求她收下,请她在戴着的时候只想着我。嗯!”他回忆着,轻哼了一声,小心翼翼把项链还给我,“所以现在是你的项链了。嗯,保重自己,好好戴着,姑娘。”

“要是你肯帮我救回我丈夫,我会比较有机会保重自己,好好戴着。”我看着这段感伤的表演,努力保持耐心。

他的浅红色薄唇刚刚还随着回忆微微笑着,现在却突然绷紧了:“啊,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我也告诉你了,小姑娘,我认为不会成功。我家有妻子和三个幼子。我愿意为艾伦的孩子做点什么,不过你的要求太多了。”马库斯爵士拉拉胡子说。

我突然双脚一软,砰的一声坐在地上,头颅和肩膀垂下。绝望像船锚,把我向下拉。我闭上双眼,退到心中幽暗的角落,那里只有灰色痛苦的空虚。默塔在继续争论,但听起来不过是远方的哇啦叫。

牛的叫声把我从恍惚中唤醒。我抬头看见麦克兰诺赫转身走出农舍,开门时一阵冬天的冷风灌进来,夹杂着牛叫和男人的吆喝声。他宽大、毛茸茸的身躯出去后,门砰的一声关上,我转身,准备问默塔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的表情让我停了下来。我很少看到他露出耐心和沉郁之外的表情,不过,现在他确实压抑着兴奋,脸上发着光。

我抓住他的手臂:“什么?快告诉我!”

这时,麦克兰诺赫回到农舍,并把一个身材瘦长的年轻男子向前推。在他进入农舍之前,默塔只来得及跟我说:“母牛!那些是麦克兰诺赫的牛!”

麦克兰诺赫把这名男子按在农舍的石膏墙上。麦克兰诺赫显然认为把脸压近会有逼供效果,他刚刚也对我用了这招。这男子不像我那么沉着,或者说没那么疲倦。他身体紧绷,向后缩,沿着墙拼命躲。

麦克兰诺赫开始循循善诱:“阿布索伦,兄弟,我三小时前派你带回四十头牛。我说过找到这些牛有多重要,因为猛烈的暴风雪就要来了。”他原本平静的语调渐渐提高,“当我听见外头母牛叫时,我心里想,啊,阿布索伦把牛全找回来了,真能干,现在我们通通可以回家坐在炉边取暖,母牛会安全地留在谷仓里。”

他揪住阿布索伦的夹克,拳头越握越紧,夹克皱了起来。“然后我出去,恭喜你办好一件大事,开始数牛。猜猜有几头,阿布索伦,小白脸?”他极力吼出来,声音不特别低沉,而且肺活量相当于一般男人的三倍。

“十五头!”他大吼,不幸的阿布索伦被拉高,脚尖点地,“他找到十五头,四十头变成了十五头!其他牛去哪里了?哪里?在雪地里,不冻死才怪!”

此时,默塔已静静退到墙角阴影中。不过我一直盯着他的脸,看见他在听到这些话时眼里闪过一丝愉悦。我突然明白了他刚刚讲到一半的话,也知道鲁珀特现在身在何处了。或者说,即使不知道准确的地点,至少我知道他在做什么。我燃起一丝希望。

天已全黑。监狱下方的灯光朦胧照在雪地上,仿佛沉船的灯火。我和两个伙伴等在树下,脑中不停转着有没有哪个环节可能出错。

麦克兰诺赫会兑现他的承诺吗?如果他希望那些珍贵的纯种高地牛回来,就一定得这么做。弗莱彻爵士会相信麦克兰诺赫的话,下令搜查地下室的地牢吗?很有可能,准男爵不是可以怠慢的人。

我想象着牛群在鲁珀特和手下的熟练引导下,一头头走下通往密门的壕沟。不过他们可能逼牛群撞开门吗,靠一头牛还是一群牛?要是成功进去了,这群几乎发狂的牛突然被困在火光明亮的石廊里,他们要怎么做?好吧,或许有用。走廊和它们的石仓相差不远,火把和人的气味也是。他们只要做到这一步,计划便有可能成功。兰德尔为了避免自己的小把戏露馅,不太可能呼救。

这群动物一旦骚动起来,领队就要尽快离开监狱,没命地骑马赶往麦肯锡的领地。兰德尔不重要,在这种情况下,他一个人又能如何。然而,一旦吵闹声太早引来监狱的其他守卫,该怎么办?如果连杜格尔都不愿意闯进温特沃思救自己的外甥,我可以想见他一旦发现麦肯锡家有好几人闯进监牢被抓,会如何暴跳如雷。我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虽然鲁珀特非常愿意冒险。我咬着拇指,努力安抚自己,想着那一层层把地牢和监狱隔开的沉重隔音的花岗岩。

最让人担心的就是一切都顺利进行,却仍迟了一步。不论兰德尔是否等着行刑者,他都有可能做过火。我很清楚,我听很多从战俘营回来的士兵说过,囚犯“意外”死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在有人追究失职问题之前,尸体早就被随意处理掉了。到那时,即使有人问了,兰德尔的罪行因此被揭露,也只是稍微讨个公道,这样的结局对我、对詹米,都没有意义。

我铁了心不去想房内桌上那些丑陋的器具可能会怎么使用,但我忍不住一再回想碎裂手指的骨头末端紧紧压着桌子的画面。我在马鞍的皮革上用力摩擦自己的关节,想甩开那画面。我感到轻微的烧灼感,便脱下手套,检查狼牙在我手上留下的擦伤。不太严重,只是擦伤,以及牙尖穿透皮革留下的一道小孔。我随便舔一下受伤的手,尽力自我安慰,但仍无济于事。我做了唯一能做的事,但并没有让等待变得更轻松。

终于,我们听见一道模糊困惑的吼叫声从监狱方向传来。麦克兰诺赫的部下伸手拉住我的马头,往树下移动。林地上的积雪较薄,树枝纵横交错的树丛下方,雪也飘得较小。覆满落叶的石地上,一条条雪痕非常明显。虽然树丛里落雪较少,视线仍很差,我牵着马慌忙穿过小小空地时,突然被几英尺外隐约的树干轮廓吓到,微红的光线中怎么会突然冒出黑色树干?

厚雪掩盖了马蹄靠近的声音,等我们听见的时候,马几乎已经到了。麦克兰诺赫的两个部下掏出手枪,在靠近树林的地方勒马等待,但是我听到隐隐约约的牛叫声,便策马走出树林。

麦克兰诺赫爵士驾着杂色马,穿着熊皮斗篷,很容易辨认。他正往山丘上走,马蹄下喷出一小堆雪,身后跟着几个人,从声音听来,个个情绪高昂。另外还有几个部下在更后方驱赶那群家畜,从山脚下把这群茫然的动物赶回麦克兰诺赫的谷仓。

麦克兰诺赫在我旁边勒马停下,热诚地笑着:“我得谢谢你,弗雷泽夫人,让我今晚这么愉快。”他的叫喊穿透下雪的天空,先前的疑虑消除了,现在对我极为友善。他的眉毛和胡子上都覆上一层雪,就像欢乐的圣诞老人。他拉着我的辔头,把我的马牵回安静的树丛,挥手叫我的两个伙伴下坡帮忙赶牛,然后他下马,把我从马鞍上迎下来,继续大笑。“你真该看看那场面!”他得意地咯咯笑着,两手抱胸,喜不自胜,“弗莱彻爵士看到我闯进去打断他用晚餐时,脸涨得活像猪肝。我大骂他,怎么可以偷藏别人的财产。然后我们到了楼下,我猜他听见轰隆隆的牛叫时尿湿了裤子。他……”

“别管弗莱彻爵士的裤子了。找到我丈夫没?”我不耐烦地摇晃他的手臂。

麦克兰诺赫稍稍镇静下来,拿袖子擦擦眼睛:“噢,当然。我们找到了。”

“他还好吗?”我冷静问道,虽然心里很想尖叫。

麦克兰诺赫朝我身后的树丛点点头,我转头看见一个骑士小心翼翼穿过树枝,宽大的布料盖过马鞍前,下方罩着一个人。我冲过去,麦克兰诺赫跟在后面解释:“他没死,或者至少我们找到的时候还没死。可是他受到严重虐待,可怜的家伙。”我掀开詹米头上的布,不安地努力检视他的情况,那匹马在冷天和重物刺激下不停踢脚。我在他蓬乱的头发间看到深色瘀青,也摸到凝血的硬块,不过微光中实在看不出什么。我在他冰冷的脖子上似乎摸到了脉搏,但是不太确定。

麦克兰诺赫抓住我的手肘,拖到一边:“我们会尽快把他带到室内,姑娘。跟我来。赫克托会把他带到屋里去。”

埃尔德里奇庄园是麦克兰诺赫的家。到了主厅,赫克托抬起身上的詹米,把他放到炉火前的地毯上。他抓住毯子一角,小心铺开后抖了一下,浑身赤裸的詹米砰然落在安娜贝拉·麦克兰诺赫夫人引以为傲的红黄花毯上。

必须说,安娜贝拉夫人确实不简单,即使昂贵的奥布松花毯浸满鲜血,她也面不改色。她四十出头,黄色的丝质晨袍穿戴整齐,就像艳阳下的金翅鸟。她一声清脆的击掌后,仆人开始四处奔忙,我斗篷都还没脱下,毯子、亚麻布、热水和威士忌就都到了手边。

“最好把他翻过来,面朝下。”爵士建议道,他倒满两大杯威士忌。“他背上的皮被剥了,躺着一定很痛。虽然他看起来似乎没感觉,或者说不太有感觉。”他补充说,同时仔细端详詹米惨白的脸和发蓝紧闭的眼睑,“你确定他还活着?”

“确定。”我简短回答,希望事情如我所说。我努力把詹米拉到一边。失去意识的他仿佛有平时的三倍重。麦克兰诺赫伸出手帮忙,我们一起把他放在毯子上,背对炉火。

我快速检视一番,确定他真的活着,四肢无缺,暂时没有失血而亡的危险,然后稍微缓口气开始检查他的伤口。

“我可以找医生来,不过外面风雪很大,我不确定他一个小时内赶不赶得来。”安娜贝拉夫人说,怀疑地看着壁炉前方像尸体的人形。她语调不甘不愿,我想只有一部分是因为风雪。找医生来,就会多一个证人看见她家里出现了逃犯。

“不必麻烦,我就是医生。”我随意应道,不顾麦克兰诺赫夫妇脸上惊讶的表情,跪在詹米的身旁,帮他盖上几条毯子,把浸过热水的布盖在他的四肢上,让他身体回暖。他背后渗血的速度很慢,可以稍后再处理。

安娜贝拉夫人退到远处,用金翅鸟般尖而高的声音呼来唤去指挥下人。她的丈夫坐在我旁边,大手敷衍地摩擦着詹米冻僵的脚掌,偶尔停下来啜几口威士忌。

我把毯子一块块翻开,查看伤口。他颈部到膝盖布满整齐的长条伤口,很像马鞭落下的痕迹,鞭痕交叉,形成类似花饰编织的十字。伤口如此井然有序,表示每一鞭都是计算过的,光这一点就让我愤怒得反胃。

还有个重一点的刑具,可能是手杖之类的,更没节制地落在他肩上,留下几道很深的伤痕,一边的肩胛骨甚至露出骨头的微光。我在受伤最重的地方轻轻压上厚厚一块绒布,接着继续检查。

他身体左侧有一处木槌重击的挫伤,肿成了黑紫色丑陋的伤口,比马库斯爵士的手还大。那里的肋骨当然断了,不过这也可以稍后处理。我注意到他脖子和胸口有几块青灰色的伤口,皮肤缩在一起,发红并起水泡,其中一道伤口的边缘烧焦了,惨白的颜色绕了一圈。

“这是怎么回事?”马库斯爵士结束在一旁照料的任务,从我身后兴致盎然地看着。

“火钳。”那声音微弱模糊,好一会儿我才明白是詹米在说话。他吃力地抬起头来,我立刻看出他为什么很难张口,他下唇有一边明显被咬过,像被蜂蜇过一样肿了起来。

马库斯爵士很清楚这时该怎么做,一手扶着詹米后颈,一手将威士忌酒杯送到他的嘴边。酒流过詹米受伤的嘴巴,痛得他缩起身体,但还是喝完了,然后才又躺下来。他斜眼向上看我,表情因为疼痛和喝酒而有点迷茫,但还是闪烁着愉悦的光芒。“牛?是真的牛吗,还是我梦到的?”他问。

“嗯,当时我能做的就是这样。”我说,看见他活着而且还有意识,我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我一手放在他头上,检查他颧骨上一块大瘀青。“你看起来惨不忍睹。你觉得如何?”我忍不住长期养成的问话习惯。

“还活着。”他努力撑起一边手肘,点头接受马库斯爵士送过来的第二杯威士忌。

“你可以一下子喝这么多吗?”我问,试着检查他瞳孔,看有没有脑震荡的迹象。他阻止我的动作,闭上眼睛,把头向后仰:“可以。”他把空杯还给马库斯爵士,后者带着酒杯往酒瓶的方向走去。

“好了,目前喝这么多就行了,马库斯。”安娜贝拉夫人像东方旭日一样重新现身,细声细气命令她丈夫停下动作,“这家伙需要热浓茶,不是威士忌。”茶装在银壶里,跟在她身后送来了,端茶的女仆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神气,虽然身上穿着睡袍,却丝毫不受影响。

“热浓茶,加很多糖。”我修正她的说法。

“或许再加上一点点威士忌。”马库斯爵士说,茶经过他面前时,他迅速打开壶盖,从酒瓶里倒很多酒下去。詹米感激地接过热气蒸腾的茶杯,举起茶杯无声敬了马库斯爵士一下,才小心翼翼凑上嘴巴。他手抖得很厉害,我扶着他的手指,帮他稳住茶杯。

更多仆人送了东西进来,一张行军床,一个床垫,很多毯子、绷带和热水,还有一个大木箱,里面装着家用医疗品。

“我想我们最好在炉边医治,这里光线充足,而且绝对是屋里最温暖的地方。”安娜贝拉夫人用她清脆动人的嗓音解释道。

在她指挥之下,两个高大的男仆分别抓住詹米身下毯子一端,平稳地连人带毯搬到炉边的行军床上,另一个仆人则勤奋地戳着煤炭,往越烧越旺的火炉里添加炭火。送茶进来的女仆正点燃餐柜上方的长蜡烛,让房间更明亮。安娜贝拉夫人虽然外表像鸟,内心显然是个大指挥官。

“好,既然他醒了,我们动作越快越好。你们有没有大约两英尺长的平板?一条牢固的带子,可能还要一些直直平平的小树枝,大概这么长?”我分开两只指头,比出四英寸左右的长度。一个仆人走进暗处不见了,就像精灵听完话后啪地消失。

整间屋子都笼罩着魔幻感,大概是户外冷风呼呼和户内奢华温暖的对比给我的错觉,或者是在经历几个小时的害怕和担忧后终于看到詹米安全,所以松了口气。

灯光下,沉重的深色家具发着光,银器在餐柜上闪耀,精致的玻璃和瓷器摆在壁炉架上充当装饰,和炉前血淋淋的破烂人形构成奇异对比。

没人开口发问。我们是马库斯爵士的客人,而安娜贝拉夫人的表现似乎表明有人半夜进来在地毯上淌血也不过是家常便饭。我这才突然领悟,这样的造访以前可能发生过。

“真可怕。”马库斯爵士用征战沙场的专业眼光检视那只碎裂的手,“我猜,这一定也非常痛。不过,还是折磨不死你,是吧?”他站直身体,用机密的语气跟我说话:“照你的说法,我以为会比这更惨。除了肋骨和手以外,没有骨折,其他伤口也都可以复原得很好。我只能说你很幸运,小伙子。”

床上斜卧的人发出微弱的闷哼:“我想你的确可以这么说。他们本来早上就要吊死我。”他的头不停在枕头上移动,想要抬眼看马库斯爵士。“你知道这件事吗……爵士?”他补充,注意到爵士的刺绣背心上有盾形徽章,那是用银线织出的鸽子和玫瑰图形。

爵士手一挥,示意他别拘泥这种小节。“嗯,如果他要让你活着上绞刑台,那他在你背上做的事,就有点过分了。”马库斯爵士说,拿掉湿润的绒布,换上新的。

“没错。他有点失去理智,当……当他……”他费力想说完,但接着就放弃了,头转向炉火,闭上眼睛,“天哪,我好累。”

我们让他休息一下,直到男仆把我要的薄木条放到我手边,我才继续动作,小心举起他碎裂的右手,就着烛火检查。

这只手必须尽快处理,因为受伤的肌肉已经开始把手指向内拉。我看清楚手受伤的程度,觉得已经没什么希望,不过如果他还想留住这只手,就应该试试。

我检查伤口的时候,安娜贝拉夫人退在一旁观看。我一把手放下,她就上前打开小医药箱。“我猜你会用得到接骨草,或者樱桃树皮。我不知道……”她怀疑地看詹米一眼,“医用水蛭,你觉得呢?”她保养得宜的手停在装满混浊液体的小罐子上方。

我摇摇头:“不,我想不用,至少现在不用。我需要的是……你会不会刚好有鸦片之类的东西?”我在她旁边跪下,眼睛往箱子里面搜寻。

“噢,有!”她精准地拿出一个绿色小瓶,念出标签上的字,“鸦片花,这可以吗?”

“太好了。”我感激地接过瓶子。

“好,那么,你得坐起来,吞下这杯再躺下,然后你会睡着一段时间。”我倒出一点浓郁的液体在杯里,迅速对詹米说。其实我有点担心在他喝下那么多威士忌后,还给他用鸦片是否适当,不过,在他清醒的状态下重建那只手,又实在让人不敢想象。我倾斜瓶身,又倒一点。

詹米把完好的那只手放在我手臂上,阻止我。“我不吃药。”他坚定地说,“大概只要再来一小滴威士忌就可以了……”他迟疑了一下,舌头舔着咬破的嘴唇,“可能还要一个东西让我咬住。”

马库斯爵士听到后,走到角落的美丽光亮的古董木桌前开始翻找。一会儿之后他走回来,拿着一小块用旧的皮革。我靠近看,发现厚皮上有许多重叠的半圆形锯齿痕迹……齿痕,我明白过来,吓了一跳。

“喏,我自己在圣西蒙用过这块。把子弹从腿上挖出来时,靠这个我才撑了过去。”马库斯爵士说。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詹米点头感谢,接过皮革,拇指抚摸上面的凹痕。

“你确定在我帮你处理九根断掉的骨头时保持清醒?”我开口慢慢问道。

“没错。”他简短地说,把皮革放在牙齿中间,前后挪动,试着咬合,找寻最佳位置。

这实在太离谱了,我积压的情绪突然失控。“你他妈的可以不要再做什么该死的英雄吗!”我对詹米开火,“我们都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你不用再证明你有多能忍!还是你认为如果你不控制场面,无时无刻不指挥每个人,我们就会不知所措?你到底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啊,该死的约翰·韦恩6!”

四周一片尴尬沉寂。詹米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终于开口轻声说:“克莱尔,我们现在的确已经离温特沃思监狱两英里远了,但我早上原本就要被吊死,不管兰德尔会不会受到惩处,英国人很快就会发现我不见了。”

我咬着唇。他说得没错,我在疏忽之下放出其他囚犯,或许可以暂时掩人耳目,不过只要人数一清点完毕,狱方就会立刻搜索逃犯。况且,拜我选择这么华丽的劫囚方式所赐,埃尔德里奇庄园很快就会被盯上。

“我们的运气如果够好,这场雪会拖住搜索,直到我们离开。要是运气不好……”他耸耸肩,眼睛盯着火焰,微弱的声音继续下去,“克莱尔,我不会让他们把我带回去。如果我吃了药,然后无助地躺在这里,一旦他们来了,等我醒来可能又会被锁在牢房里……克莱尔,我不要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