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个子是谁?”我好奇地问詹米。这个人刚才正慢慢地从德罗昂府上会客厅中的一群群宾客中间穿过。他会停下片刻,批判性地扫视着人群,然后要么耸耸干瘦的肩膀,继续前进;要么突然走近某个男人或女人,给别人展示什么东西,然后发号施令。无论他在做什么,他的行为似乎都带来了不少欢闹。
詹米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个身穿灰色哔叽衣服的干瘦小个子就看到了我们,面露喜色,然后冲到詹米面前,就像一只捕食的小鸟降落在一只惊慌的大兔子上。
“唱歌。”他要求道。
“呃?”詹米惊讶地眨着眼俯视着他。
“我说‘唱歌’。”他耐心地说,然后赞赏地戳着詹米的胸膛,“有这么响当当的胸腔,音量应该很不错。”
“噢,他的音量确实不错,”我愉悦地说,“他起床的时候,你隔三个街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詹米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那个小个子正围着他转,衡量着他背部的宽度,像啄木鸟品尝春天的树木一样拍着他。
“我不会唱歌。”他抗议道。
“胡说,胡说。你当然会唱歌,而且还是漂亮、深沉的男中音。”小个子赞赏地咕哝道,“好极了!我们就要男中音。来,我给你些帮助,试着匹配这个音调。”他熟练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音叉,在柱子上灵巧地撞了一下,然后放到詹米的左耳边上。
詹米朝天上转动眼珠,但是他耸耸肩,热情地唱了一个调子。小个子像是被枪击一样往后跳了一步。“不。”他不敢相信地说。
“没错,”我赞同说,“看吧,他说得没错,他不会唱歌。”
小个子谴责地眯眼看着詹米,然后又敲了敲音叉,然后又表示邀请地伸出去。“再来,”他哄着说,“听这个,然后唱出同样的声音。”
詹米仍然很耐心,仔细地听着A字形音叉,然后又唱了出来,音调恰好在降E调和升D调之间。
“不可能,”小个子说道,看上去不再抱任何幻想,“就算是故意唱,也没人能唱得这么不协调啊。”
“我就能。”詹米快乐地说,然后礼貌地朝小个子鞠躬。现在,我们身边开始聚集起几个好奇的旁观者。路易斯·德罗昂是个不错的女主人,她主持的沙龙吸引了巴黎上层社会中的精英。
“没错,他就能。”我向小个子确认道,“你看,他不会辨别音高。”
“是的,我明白了。”小个子说,看上去很沮丧,然后开始揣测地看着我。
“我可不行!”我笑着说。
“你肯定不会也不能辨别音高吧,夫人?”他两眼放光,朝我走过来,就像一条蛇朝着不能动弹的鸟爬行过去,晃动着的音叉就像毒蛇吐出的舌头。
“等等,”我说,伸手示意他打住,“你是谁?”
“这是约翰内斯·格斯特曼先生,外乡人。”詹米表情愉悦,又朝小个子鞠了个躬,“他是国王的声乐老师。格斯特曼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妻子,图瓦拉赫堡夫人。”我相信詹米认识宫里的每个人,无论这个人有多么无足轻重。
约翰内斯·格斯特曼。嗯,难怪我在他的正式宫廷法语里听出了一丝口音。德国人?我想,或者是奥地利人?
“我正在组一个即兴的小合唱团,”小个子声乐老师解释说,“嗓音不用被训练过,但是必须有力、真实。”他失望地看了詹米一眼,而詹米只是咧嘴笑了笑。他从格斯特曼手里接过音叉,然后朝我这边拿着表示询问。
“噢,好吧。”我说道,然后唱了一声。不管我唱得怎样,我的嗓音都鼓励了格斯特曼先生,因为他收起音叉,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他的假发有点过大,点头时经常往前掉,现在就是这样。所以他随手把假发往后推,然后说:“好音调,夫人!真的特别好,特别好。你知道《蝴蝶》吗?”他哼了几个小节。
“嗯,至少我听过,”我谨慎地说,“唔,我是说我听过它的旋律,我不知道歌词。”
“噢!不难的,夫人,合唱很简单,就像这样……”声乐老师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我不可避免地被他往远处的房间拉去。房间里传来大键琴的音乐声,他的哼声在我耳朵里就像一只焦躁不安的大黄蜂。
我无助地回头看了詹米一眼,他只是咧嘴笑了笑,举起他那杯冰糕表示告别,然后转身与财政部长的公子小迪韦尔内先生谈话。
德罗昂家的宅邸——如果你能用“宅邸”这样的词来形容这种地方——被挂在后花园和门廊边上的灯笼照得通亮。格斯特曼拉着我穿过走廊时,我能看到用人们匆忙地进出着晚餐厅,为即将举行的晚宴铺桌布、摆银器。“沙龙”大多都是小范围的亲密聚会,但路易斯·德拉图尔·德罗昂王妃是个豪爽、开朗的人。
我在一周前的晚宴上见过德罗昂王妃,发现她有些让人惊奇。她身材丰腴,相貌极其普通。她长着圆脸,下巴娇小、丰满,蓝色的眼睛上没有睫毛,脸上的人造星形美人斑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这就是那个引诱查尔斯王子,让他无视礼节规定的女士?我想,在迎宾队列里行着屈膝礼。
不过,她有种生机勃勃的气质,十分迷人,还长着柔软的漂亮红唇。实际上,嘴唇是她身上最生机勃勃的一部分。
“我被你迷住了!”我被引见给她时,她抓着我的手惊呼道,“终于见到你了,真是太好了!我丈夫和父亲对图瓦拉赫堡主赞不绝口,可是关于他的漂亮妻子,他们却什么都没有说过。您的到来让我特别高兴,亲爱的,可爱的图瓦拉赫堡夫人——我必须称呼图瓦拉赫堡夫人吗?能不能就称呼您图瓦拉赫夫人?图瓦拉赫我还是记得住,即使它发音很奇怪,是苏格兰语吗?真好听!”
其实,“图瓦拉赫”是指“面北之塔”,如果她想把我称作“面北夫人”,我也无所谓。结果,她很快就放弃记住“图瓦拉赫”这个词,后来就只称呼我为“我亲爱的克莱尔”了。
路易斯就与合唱团一起在音乐房里,她从这个人面前跑到那个人面前,有说有笑。看见我时,她在裙摆的束缚下以最快速度向我跑来,平凡的脸上充满了活力。“我亲爱的克莱尔!”她呼喊着,残酷地把我从格斯特曼先生手里征用过去,“你来得正好!来,你得替我给这个愚笨的英格兰孩子说说。”
那个“愚笨的英格兰孩子”其实很年轻,是一个不超过十五岁的女孩,留着黑色的长鬈发,脸颊因为害羞而通红,让我想起了鲜艳的罂粟花。其实,正是她的脸颊让我想起了她。在凡尔赛宫时,正好在亚历山大·兰德尔令人不安地出现前,我看过她一眼。
“弗雷泽夫人也是英格兰人,”路易斯向女孩解释说,“她很快就能让你无拘无束。”然后她转过身,不停下来换气就直接向我解释:“她很害羞,你和她谈谈,劝她和我们一起唱歌。她的声音很优美,这点我能肯定。好了,孩子们,好好玩。”轻拍了一下女孩表示祝福后,她离开去了房间的另一边,呼喊着用花言巧语赞叹一位才到场的女士的礼服,停下来抚摸那个坐在大键琴边上的肥胖年轻人,还边和卡斯特罗蒂公爵闲聊,边用手指卷着她的长鬈发。
“看着她让你很疲倦,不是吗?”我笑着用英语对那个女孩说。她的嘴唇上出现了隐约的微笑,然后她略微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说话。我想这一切肯定特别让她惊慌。路易斯的宴会往往会让我头晕,而这个罂粟花小女孩可能刚离开教室。
“我叫克莱尔·弗雷泽,”我说,“路易斯忘记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我停下来让她说话,但她并没有回复。她的脸更红了。她紧紧咬住嘴唇,两手握紧拳头,放在身体两边。她这个样子让我有点担心,但她最终鼓起了勇气开口说话。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像上绞刑架一样抬起下巴。
“我……我叫……玛……玛……”她才开口说话,我就理解了她的沉默和害羞。她闭上眼睛,用力咬着嘴唇,然后睁开眼睛,勇敢地尝试说话。“玛……玛丽·霍金斯。”她最终说了出来。“我不……不唱歌。”她又反抗地说。
如果我之前觉得她很有趣,那么我现在就被她迷住了。原来这就是西拉斯·霍金斯的侄女,准男爵的女儿,马利尼子爵的未婚妻!对这么年轻的女孩来说,男性的期待承担起来太过沉重。我扫视四周,看看马利尼子爵是否在场,然后很宽慰地发现他不在。
“别担心,”我说着,走到她面前,挡住不让她看见音乐房里来来往往的人,“你要是不想,你也可以不说话,但是你或许可以试试唱歌,”我说,突然想到一个点子,“我曾经认识一位专治口吃的医生,他说口吃的人唱歌就不会口吃了。”
玛丽·霍金斯惊讶地睁大眼睛。我看了看周围,看到附近有间凹室,它的门帘后面藏着一张舒适的长椅。
“来,”我拉着她的手说,“你可以坐在这里,那样就不用和别人说话了。如果你想唱歌,你可以在我们唱歌的时候出来;如果你不想,那就坐在这里,等着宴会结束。”她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给我一个感激的灿烂微笑,然后钻进了凹室。
我在凹室外面闲逛,防止爱管闲事的用人来打扰她,同时与路人闲聊几句。
“我亲爱的,你今晚看上去真迷人!”是王后的女侍德拉马热夫人。她是一位庄严的年老妇女,曾经到特穆朗街参加过一两次晚宴。她热情地拥抱了我,然后四下看看,确定没有人看着我们。“我就希望能在这里见到你,亲爱的,”她靠近一些,放低声音说,“我想告诉你要提防圣热尔曼伯爵。”
朝着她凝视的那个方向半转身,我看到了那个从勒阿弗尔码头上来的脸庞清瘦的人。一位更年轻、穿着优雅的女士挽着他的手臂,和他一起走进音乐房。他显然没有看见我,然后我匆忙转身对着德拉马热夫人。
“他到底……我是说……”令人畏惧的伯爵出现在这里,让我感到紧张,我能感到自己脸红得更厉害了。
“嗯,是的,有人听到他在谈论你,”德拉马热夫人说道,善良地帮我解决困惑,“我猜在勒阿弗尔有过什么小麻烦?”
“差不多,”我说,“我只是诊断出一例天花,但这导致了他的船被销毁,所以……他对此不高兴。”我无力地总结道。
“噢,原来是这样。”德拉马热夫人看上去很满意。我想,知道内幕消息,可以说能让她在巴黎社交生活的流言和信息买卖中占据先机。
“他到处给人说他相信你是女巫,”她说道,微笑着朝房间那边的一位朋友挥了挥手,“说得可精彩了!噢,不过没人相信,”她安慰我说,“大家都知道,如果有人与那种事情有牵连,那这个人就是圣热尔曼伯爵自己。”
“真的吗?”我正想问问她为什么这样说,格斯特曼先生就催促起来,就像赶母鸡一样拍着手掌。“来,来,夫人们!”他说,“人都到齐了,开始唱歌!”
合唱团匆匆集合到大键琴边上,我回头看了看玛丽·霍金斯所处的那个凹室。我以为我看到了门帘晃动,但并不确定。音乐开始,大家合唱起来,我觉得我听到凹室那边传来清晰的女高音,但我还是不能确定。唱完歌过后,我红着脸,气喘吁吁地回到詹米身边。他对我说:“唱得很不错,外乡人。”然后低头对我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怎么知道?”我说,从路过的用人手里接过一杯葡萄潘趣酒,“你连是什么歌都听不出来。”
“呃,反正你唱得很响亮,”他镇定地说,“我能听到每个词。”我感到他在旁边变得有点僵硬,于是转身看他看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谁。
刚走进来的那位女士很娇小,几乎才与詹米最下面的肋骨一样高,四肢像布娃娃一样,黑刺李般的浓黑眉毛,精致得就像中国花饰。她前进的步伐很轻,让她看上去就像是离开地面在跳舞一样。
“安娜丽丝·德马里亚克,”我欣赏地说,“她看上去真迷人。”
“噢,是啊。”他声音里的某种东西让我抬头尖利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耳尖上出现了一丝粉红。
“我还以为你在法国那几年只有打打杀杀,没有浪漫事迹呢。”我尖酸地说。
让我惊讶的是,他听到这话后笑了起来。听到声音后,安娜丽丝·德马里亚克转向我们。看到了人群中的詹米,她脸上挂起了灿烂的微笑。她转过身子,似乎要往我们这边走来,但一位戴着假发、身穿华丽淡紫色绸衣的绅士纠缠地拉着她纤巧的手臂,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以惋惜的娇态,朝詹米迷人地摇了摇扇子,然后关注她的新伴侣去了。
他看着安娜丽丝身后微微摇摆着的蕾丝裙子,仍然灿烂地笑着。“有什么好笑的?”我问他。
他突然重新意识到我的存在,然后低头对我笑了笑。“噢,没什么,外乡人,只是笑你说的打打杀杀。我的第一次决斗——其实也是仅有的一次——就是因为安娜丽丝·德马里亚克。我那时才十八岁。”
看着那优美、黑色的头颅在人群里远去,他的语气有些飘忽。无论走到哪里,她脑袋的周围全是白色的假发和扑粉头发,不时也会有与众不同的时髦的粉色假发。
“决斗?和谁决斗?”我问他,小心地扫视四周,看有没有任何仰慕那个瓷娃娃、可能会来重提旧事的男性。
“啊,他没在这儿,”詹米注意到并准确解释了我的扫视,于是说道,“他已经死了。”
“你杀的?”我激动地说,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许多。旁边几个人回头好奇地往我们这边看,詹米抓住我的手肘,匆匆把我带进最近的法式门里。
“声音小些,外乡人,”他很温和地说。“我没有杀他,我本来想的。”他懊悔地补充道,“但是没有。他在两年前去世了,因为喉咙生病。杰拉德告诉我的。”
他带我走下一条花园小道。路边有用人打着灯笼,他们像短柱一样站着,每隔五码就有一个,一直从露台站到道路尽头的喷泉。在一个反光的大水池中间,四只海豚向中间的特里同11喷着水,特里同看上去很愤怒,毫无作用地向海豚挥着三叉戟。
“嗯,别吊我的胃口,”我们走得足够远,露台上的人听不到我们讲话时,我催促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吧,”他顺从地说,“你已经注意到安娜丽丝很漂亮了?”
“噢,是吗?好吧,既然你提到这点,我承认,我确实觉得她很漂亮。”我甜蜜地回答。他突然狠狠地看我一眼,然后又撇嘴笑了。“是的。好吧,当时在巴黎对她献殷勤的年轻人可不止我一个,为她疯狂的也不止我一个。走路的时候心不在焉,把自己绊倒;在街上等待,期待能够在她从家里出来坐马车时看到她;忘记吃饭,甚至杰拉德说我就像穿着衣服的稻草人,再加上乱糟糟的头发,就更像稻草人了。”他心不在焉地伸手摸头,拍了拍用白色丝带紧紧盘在颈子上的整齐的辫子。
“连吃饭都忘了?天哪,爱得深沉啊!”
他轻声地笑了。“噢,是的。然后在她开始和查尔斯·高卢瓦斯打情骂俏后,我更不能自拔了。提醒你,”他公允地补充道,“她会和任何人调情——这没有什么——但是她经常选择他当晚宴伴侣,这让我很不爽,而她在宴会上和他跳舞太多……总而言之,就是有一晚我在她父亲的露台上看到他在月光下吻她,然后我就找他决斗了。”
现在,我们已经漫步到了喷泉边。詹米带我停下来,坐到喷泉边沿上,逆风背对着那些喷着水的嘴唇肥厚的海豚。詹米将手伸到黑暗的水中,然后拿出来,出神地看着银色的水珠从手指上流下来。
“和现在一样,那时候在巴黎决斗是违法的。但有些地方可以决斗,现在也还有。地方由他选择,他在布洛涅森林选了一个地方,在七圣人的道路边,但是有许多橡树挡着。武器也由他选择。我以为他会选手枪,但他却选了剑。”
“他为什么要选剑?你最少比他高六英寸啊。”我不是专家,但我被迫学过一点关于用剑搏斗的策略和伎俩——詹米和默塔每隔两三天就会练习,在花园里打斗、躲避、来回猛冲,这对男男女女的用人来说都是十足的乐事,所以全都冲出来站到阳台上观看。
“为什么?因为他的剑术特别好。还有,我怀疑他觉得我用手枪可能会偶然地杀死他,虽然他知道我只有用剑放血才会满足。我并没有打算杀死他,你知道的,”他解释道,“我只是想羞辱他,他也知道这点。这位查尔斯可不是傻子。”他懊恼地摇着头。
喷泉里的雾气让我的长鬈发从发型中散出来,遮在我的脸上。我把一缕头发捋回去,然后问:“你羞辱他了吗?”
“呃,至少我打伤了他。”听到他带有一丝满意的语气,我有些惊讶,然后朝他皱起一边眉毛。“他是从勒热纳那里学的剑术,勒热纳是法国最好的一位剑术老师,”詹米解释道,“就像和一只该死的跳蚤搏斗,而且我也用的右手。”他又用手抓了一次头发,似乎是在检查扎头发的丝带。
“当时我的头发散了,从中间散的,”他说,“系头发的皮条断了,风把头发吹到我的眼睛里,我只能看到他那白色的小身影,就像米诺鱼一样窜来窜去。我最后就是那样搞定他的,就像你用长匕首叉鱼一样。”他用鼻子哼了一声。
“他大叫一声,像是我把他刺穿了一样,但是我知道我只是刺伤了他的手臂。我最后把脸上的头发拨开,往他更远的地方看去,看到安娜丽丝站在那片空地的边上,大睁着的眼睛就像那个水池一样黑。”他指了指身边那个亮黑色的喷水池表面。
“所以我收起剑,把头发整理回去,然后站在那儿——我当时应该是有些期待她走过来扑到我怀里。”
“嗯,”我敏锐地说,“我猜她并没有。”
“呃,我对女人一无所知,是吧?”他问,“她当然没有,她走了过来,扑到了他的身上。”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苏格兰式的声响,既是自嘲,又是幽默的憎恶。“听说一个月后她就嫁给他了。”
“所以呢,”他耸耸肩,懊恼地微笑着,“我的心碎了,回到了苏格兰的家里,消沉了好几周,直到我父亲对我失去了耐心。”他笑了起来,“我甚至还想过出家。有天吃晚饭时,我对父亲说我或许会在春天去修道院当初学修士。”
听到这话后我笑了。“好吧,发誓守贫你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守贞和顺从可能就稍微困难些了。你父亲怎么说?”
他咧嘴笑了,黝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当时正在吃麦片粥。他放下勺子,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叹气摇着头说‘今天过得很漫长啊,詹米’,然后又拿起勺子,继续吃饭,我再也没有说过这件事了。”
他抬头看着通往露台的斜坡,没有跳舞的人们在那里来回闲逛,在跳舞的间隙里乘凉,小口喝着葡萄酒,摇着扇子调情。“是,特别漂亮的姑娘,安娜丽丝·德马里亚克,优雅如风,那么娇小,让你想把她掖到衣服里,像抱小猫那样把她抱着。”
我没有作声,听着上面开着的门里传出来的微弱音乐声,思考着包裹着我九号双脚的明亮的缎子便鞋。
片刻过后,詹米意识到了我的沉默。
“怎么了,外乡人?”他问道,把一只手放到我的手臂上。
“噢,没什么,”我叹着气说,“只是在想会不会有人说我‘优雅如风’。”
“啊。”他半转着头,笔直的长鼻子和结实的下巴被附近灯笼的光芒照亮。他朝我转身时,我能看到他唇上的微微笑意。“嗯,我告诉你,外乡人,‘优雅’并不是想到你时出现在我脑中的第一个词。”他把手臂伸到我背后,温暖的大手搂着我披着丝绸的肩膀。“但是和你说话时,我就像在和自己的灵魂对话一样。”他说道,把我转过去对着他,他伸手捧着我的脸,手指轻轻挨着我的两鬓。“而且,外乡人,”他轻声说,“你的脸就是我的心。”
几分钟后,风变大了,从喷泉中吹出细微的水花,最终将我们分开。我们突然分开,匆匆站起来,因为突然到来的冰冷水花而哈哈大笑。詹米朝露台那边偏头表示询问,我抓着他的胳膊,点了点头。
“所以,”在慢慢沿着宽大的楼梯走向舞厅时,我说,“看来你现在更了解女人了。”
他低沉地笑了,手臂把我的腰搂得更紧了。“关于女人的事情,外乡人,我学到的最重要的就是选择。”他走开一步,向我鞠着躬,朝门里的明亮场景伸手示意,“能与你共舞一曲吗,夫人?”
第二天下午,我始终待在德阿班维丽家。在那里又遇见了国王的声乐老师,而且这次我们有时间谈话。吃完晚饭后,我给詹米叙述了我们谈话的内容。
“你说什么?”詹米眯眼看着我,像是怀疑我在搞恶作剧。
“我说,格斯特曼说我可能会有兴趣见他的一个朋友。赫德嘉嬷嬷管理着天使医院,你知道的,就是大教堂边上那家慈善医院。”
“我知道它在哪里。”他的声音里明显缺少热情。
“他喉咙疼,然后我就告诉他该吃什么来治疗,然后大概说了关于药物的事情,然后又讲了我为什么会对疾病感兴趣。你知道的,就是从一件事情讲到另外一件。”
“和你讲话时,你通常都这样。”他同意道,听上去显然有些挖苦。
我无视他的语气,然后继续说:“所以,我明天要去医院。”我踮着脚从架子上取下药箱,“或许第一次去我不带它,”我说,边沉思边扫视着药箱里的东西。“带着它可能会显得太心急了,你觉得呢?”
“心急?”他听上去有些惊讶,“你是打算去拜访,还是打算搬进去?”
“呃,好吧,”我深呼吸,然后说,“我,呃,我想或许我能在那里定期工作。格斯特曼先生说医生都要去那里贡献时间,他们大多数人都不是每天去,但是我有很多时间,所以我能……”
“很多时间?”
“别重复我的话,”我说,“是的,很多时间。我知道去参加沙龙和晚宴之类的事情很重要,但是那又花不了整天时间——至少不用花整天时间。我能……”
“外乡人,你怀着孩子呢!你不会打算出去照料乞丐和犯人吧?”他现在听起来特别无助,似乎在想如何应对某个突然在他面前发疯的人。
“我知道我怀着孩子。”我宽慰他说。我双手按在肚子上,蹲了下去。“它还不明显,我穿条宽松的裙子,人们暂时就看不出来了。而且我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早晨会恶心而已,没有原因让我不去工作几个月嘛。”
“没有原因,只是我不想你去!”今晚没有客人要来,所以他到家时就脱了袜子,松开了衣领。我能看到他的身子已经暗红到了喉咙。
“詹米,”我努力和他讲理,“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我妻子!”
“好吧,这也没错。”我挥手撇开这点,“詹米,我是护士,是医生。你应该知道这点啊。”
他满脸通红。“是的,我知道。因为你在我受伤时治愈了我,我就应该让你去照料乞丐和妓女吗?外乡人,你知道天使医院收治的都是哪种人吗?”他恳求地看着我,似乎是在期待我随时回归理智。
“那有什么不同呢?”
他拼命地环顾房间,恳求壁炉台上那幅肖像画来见证我的不理智。“你会染上不干净的病,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不关心我,难道还不关心孩子吗?”
这个时候,理智似乎并不是我最想的东西。“我当然关心!你觉得我是那种粗心、不负责任的人?”
“那种抛弃丈夫、去贫民窟与渣滓打交道的人!”他厉声说,“满意了吧?”他用大手从头发里抓过,让头发在头顶立了起来。
“抛弃你?我只是想做点实事,而不是在德阿班维丽家的沙龙里烂掉,不是在那里看着路易斯·德罗昂使劲地吃糕点,听糟糕的诗歌和音乐,这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抛弃你了?我想做有用的事情!”
“照顾自己的家庭不是有用的事情?嫁给我不是有用的事情?”他的头发系带在压力下断开,浓密的头发就像火红色的光环一样散开。他朝下怒视着我,就像一位想复仇的天使。
“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冷冷地反驳道,“对你来说,和我结婚就是足够的职业吗?我没见你整天待在家里讨好我。至于家庭嘛,就是扯淡!”
“扯淡?什么是扯淡?”他问。
“就是一派胡言,胡说八道!也就是说,不要那么荒唐。维奥内夫人就什么事情都能做,而且做得比我出色几倍。”
我说得显然不错,让他消停了片刻。他怒目俯视着我,下巴抽动着。“噢,是吗?假设我不让你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