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马车在圣安妮街上桑德林汉姆公爵租住的宅邸前停下来。那是一栋漂亮的大房子,配有弯曲的私人车道,车道边种着两排杨树,还配有宽阔的庭院。公爵是位有钱人。
“你觉得查尔斯与圣热尔曼共同投资所花的钱是从曼泽蒂那儿借来的吗?”我问。
“肯定是。”詹米回答道。他把猪皮手套拉上来,戴成适合正式拜访的样子。在他整理右手那根僵直无名指上紧贴着的皮革时,脸上露出轻微的痛苦表情。“那笔他父亲以为他用来维持自己在巴黎生活的钱。”
“那么查尔斯确实在试着筹钱组建军队。”我说,心里对查尔斯·斯图亚特有种不情愿的钦佩。马车停了下来,男佣跳下车来开门。
“嗯,他至少在尝试筹钱。”詹米纠正我说道,扶我走出马车,“据我所知,他想筹钱来与路易斯·德拉图尔以及他的私生子私奔。”
我摇摇头。“从昨天雷蒙师傅跟我说的来看,我觉得不是。而且,路易斯在与儒勒上床后,就再没有和查尔斯见面了。”
詹米哼了一声:“至少她还有些荣誉感。”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荣誉感,”我说着,挽住他的胳膊,和他一起走上了门前的阶梯,“她说查尔斯对她与丈夫上床这件事特别生气,所以就气冲冲地离开了,然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不时给她写情书,发誓说只要他夺回自己的合法位置,就会来带她和孩子走,但她不让他来见自己,她特别害怕儒勒发现真相。”
詹米不赞成地用苏格兰口音抱怨了几句。
“天哪,还有没有不会被戴绿帽子的男人啊?”
我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有些人更有可能被戴绿帽子。”
“是吗?”他说道,却低头对我微笑。
房门打开,一个矮胖的管家走出来。他光着头,穿着一身非常洁净的制服,十分有威严。
“大人,”他朝詹米鞠着躬说,“夫人。公爵正等着你们。请进!”
桑德林汉姆公爵十分和蔼地在主会客厅接待了我们。
詹米为上次晚宴上的不幸事件道歉,公爵说:“胡说,胡说。那些容易激动的该死的法国人。什么事情都小题大做,真是烦人。现在让我们看看这些令人着迷的提议,好吗?或许你的好太太想……唔,去细细品味……呃?”他含糊地朝墙壁那边挥了挥手,询问我愿不愿意去欣赏墙上的几幅绘画、那个装饰精良的书架,或者那几个收藏有鼻烟盒的玻璃盒子。
“谢谢。”我低声说道,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然后朝墙壁那边走去,假装被一幅布歇的巨大画作吸引。那幅画上是一个裸体女人的背影,她丰乳肥臀,坐在荒野中的一块岩石上。如果这幅画反映的是当时人们对女性身体的品位,那么詹米对我的臀部大加称赞就不足为奇了。
“哈,”我说,“这是什么内衣,呃?”
“呃?”詹米和公爵从那堆投资文件——我们表面上就是为了这些文件来拜访公爵的——中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别管我,”我优雅地挥手说道,“我只是在欣赏艺术品。”
“夫人,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公爵礼貌地说道,然后又立即埋头看那些文件,詹米也开始进行我们这次拜访的真正目的。这件事既单调乏味,又十分辛苦,那就是从公爵愿意说的话里,低调地提取他对于斯图亚特复辟事业支持——或者反对——的信息。
我自己也有计划。在他们更加沉浸于讨论时,我慢慢朝门边走去,假装是在看那些装饰精良的架子。只要没有被发现的危险,我就会溜进走廊去寻找亚历克斯·兰德尔。我已经尽力补救了玛丽·霍金斯受到的伤害,如果她还会受到伤害,那么这些伤害肯定会来自亚历克斯。在社交礼仪的约束下,他不能去玛丽的叔叔家看她,而玛丽也不能联系他。但是,我能很轻易地为他们创造机会,让他们在特穆朗街见面。
詹米和公爵在我身后的讨论变成了机密的喃喃细语。我把头伸到走廊里,却没有看到用人。不过,不远处肯定有用人。面积这么大的宅邸,肯定有几十个用人。房子太大,我需要有人指路才能找到亚历克斯·兰德尔。我随机选了个方向,然后沿着走廊走去,寻找用人询问。
我看到走廊尽头有个人影闪过,于是喊了一声。那人没有回答,但我听到了他在抛光地板上秘密小跑的脚步声。这对于用人来说是种奇怪的行为。我在走廊尽头停下来四下观望,那里横着另外一条走廊。这条走廊的一侧是一排门,另一侧是一排开向私人车道和花园的长窗户。那些门大多都关着,但那扇离我最近的则微微开着。
我轻手轻脚地朝那扇门走去,把耳朵贴到门板上。我没有听到动静,于是抓住门把手,大胆地推开了门。
“天哪,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我惊讶地喊道。
“噢,吓我一跳!啊呀,我以为我死定了。”玛丽·霍金斯双手按在连衣裙上面,脸色苍白,黑色的双眼因为惊恐而大睁着。
“你死不了,”我说,“除非你叔叔发现你在这里,那样的话,他或许会杀了你。他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有告诉别人。我坐出租马车过来的。”
“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为什么要来啊?”
她往四周看了看,就像受惊吓的兔子在寻找藏身处,却没有找到。所以她站直身子,绷紧了下巴。“我必须找到亚历克斯。我必须和他说话,看他是否……是否……”她的双手扭绞在一起,我能看出来她是在努力说出那些话。
“算了,”我无奈地说,“我理解你,但是你叔叔不理解,而且公爵也不会理解。公爵大人也还不知道你在这里吧?”
她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好了,”我边思考边说,“首先我们要做的事情是……”
“夫人,需要帮忙吗?”
玛丽像野兔一样被吓了一跳,我感到自己的心脏难受地跳到了喉咙后面。该死的用人,总是出现得不合时宜。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撑过去。我朝那个用人转过身去,他僵硬笔直地站在门口,一副庄严、怀疑的神情。
“是的,”我尽可能装作傲慢地说,“麻烦你告诉亚历山大·兰德尔先生,说有人来了。”
“很遗憾我做不到,夫人。”那个用人冷漠且正式地说道。
“为什么?”我问。
“夫人,”他回答道,“因为亚历山大·兰德尔先生已经不再为公爵大人效力了。他被解雇了。”他看了玛丽一眼,然后稍微低了低头,足够随和地说:“据我所知,兰德尔先生已经乘船回英格兰了。”
“不!他不可能走,不可能!”
玛丽朝门口猛冲过去,差点撞到正走进来的詹米。她突然停下来,惊讶地喘着气。詹米也惊讶地盯着她看。
“怎么……”他开口说话,接着看到了后面的我,“噢,你在这里啊,外乡人。我找了个借口过来找你。公爵大人刚告诉我说亚历克斯·兰德尔……”
“我知道,”我插话说道,“他已经走了。”
“不!”玛丽痛苦地喊道,“不!”她朝门边冲去,我们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就已经冲到了门外,鞋跟在抛光的橡木地板上踩得咯咯作响。
“该死的傻瓜!”我蹬掉鞋,拉起裙摆,快速地朝她追去。我只穿着袜子,比穿着高跟拖鞋的她跑得快很多。或许我能够在她碰到别人,被人抓住,然后卷入丑闻之前拉住她。
我看着她那飘动着的裙摆在走廊里拐了弯。地上铺有地毯,如果我不抓紧,我就可能在走廊交叉的地方跟丢她,因为我会听不到脚步声,不知道她走的哪条路。我低着头,快速朝拐弯处冲去,结果迎头撞在从对面走来的一个男人身上。
我撞在他肚子上,他惊讶地喊了声“啊呀”。我们两人撞得摇摇摆摆的,他抓住我的胳膊,以便保持直立。
“对不起,”我喘着气说,“我以为你是……噢,去他妈的老天哪!”
我起先以为自己撞到的是亚历山大·兰德尔,但这种想法转瞬即逝,因为我看到了那张轮廓清秀的嘴巴上方的那双眼睛。除了周围的深深皱纹以外,那张嘴很像亚历克斯。但那双冷峻的眼睛却只属于一个人。
我太过震惊,以至于在片刻的时间里,一切似乎都正常得自相矛盾。我特别想道歉,拍去他身上的灰尘,然后继续追玛丽,把他遗忘在走廊里,就像巧遇某个普通人一样。我的肾上腺很快就纠正了我的这种印象,它在我的血液里注入了一剂肾上腺素,让我的心脏收缩得像握紧的拳头一样。
他现在喘过气来,被暂时打乱的沉着也恢复了。
“夫人,我愿意赞同你的观点,但是不太赞同你表达观点的方式。”他还抓着我的手肘,稍微让我离他远一些,在昏暗的走廊里眯着眼看我的脸。在看清我的脸庞,认出我是谁过后,他的整张脸也因为震惊而变得苍白。“妈的,是你!”他惊呼道。
“我以为你死了!”我扭动双臂,试图挣脱乔纳森·兰德尔那钢铁般的双手。
他为了揉搓腰部,放开了我的一只胳膊,同时冷冰冰地打量着我。他那清瘦、俊俏的面容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丝毫看不出他在五个月前曾被三十头五百斤重的牲口踩过。他额头上连个蹄印都没有。
“夫人,我又一次赞同你的观点。我对你的身体状况也有类似的误解。你最终可能是个女巫——你怎么把自己变成狼的?”他脸上那种谨慎的反感表情里,混有一丝迷信的敬畏。毕竟,你要是在寒冷的冬夜把某个人赶到狼群中间,你会很期望这个人顺从地立即让狼群吃掉。我的手掌里全是汗,心脏跳动得像敲鼓一样。这就是某个你以为已经死了的人突然在你面前站起来时给你带来的不安影响,想来他肯定也感到有些不安。
“这你也想知道?”在看到他的面容时,我的心里迸发出许多愤怒的情绪,其中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想惹恼他的冲动,想打破他那种冷冰冰的镇静。他抓紧我的胳膊,绷紧了嘴唇。我知道他的大脑在运转,开始排除各种可能性。
“如果不是你,那么弗莱彻爵士的人从地牢里拖出来的是谁的尸体?”我问道,试图利用他那种镇静状态中的裂口。有目击证人给我描述过,在那群掩护詹米逃跑的牛涌进地牢后,人们从现场拖出来一个“裹着鲜血的破布娃娃”,而那应该就是兰德尔。
兰德尔微笑起来,但笑容中并无太多幽默感。就算他和我一样紧张,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的呼吸比平时快了一点,嘴巴和眼睛周围的皱纹也比我记忆中的更深了。但是,他并没有像一条上岸的鱼那样喘气,而我却像。我尽可能多地吸气,然后尝试用鼻子呼出来。
“那是我的勤务兵马利。话说,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呢?”他上下打量着我,仔细地评估着我的外貌——丝质礼服、发饰、珠宝和只穿着袜子的脚。
“嫁了个法国人?”他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法国间谍。相信你的新丈夫让你过得不错,比……”
我身后有人转进走廊,兰德尔抬头看到了这个人,话语停留在了喉咙里。如果说我刚才想打破他的那种镇静,那么我的这种想法现在完全实现了。舞台上的哈姆雷特在看到鬼魂时的惊恐反应,也不如我在兰德尔脸上看到的让人信服。他仍然抓着我的胳膊,手指捏到了我的肉里。我感到那种震惊的感觉就像电流一样在他身体内奔涌。
我知道他看到了谁,而我也不敢转身。走廊里寂静得很深沉,柏树枝刷在窗户上发出的沙沙声,似乎也是这寂静的一部分,就像海底的巨浪发出的让人耳鸣的沉寂。我特别缓慢地挣脱他的束缚,他的手毫无知觉地落到身体一侧。我身后没有任何声音,尽管我能听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开始传来说话声。我祈祷那扇门不要被打开,拼命地回忆詹米带了什么武器。
我的大脑变得空白,然后又因一幅令人安慰的画面而明亮起来——我回想起他那把短剑还挂在衣橱的挂钩上,搪瓷剑鞘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但是,他当然还带着匕首,以及那把他习惯藏在袜子里的小刀。想到这里,我很确定,他在必要的时候觉得赤手空拳也完全足够。想想我目前的境遇,站在两个男人中间,进退不得……我吞了口唾液,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去。
他站着纹丝不动,离我顶多一码远。他边上的一扇镶有玻璃、较高的平开窗打开着,柏树叶的阴影在他身上波动,就像沉入水底的石头上方的水一样。他也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他双眼后面的一切都被隐藏起来。他睁大的眼睛空白得就像窗玻璃,似乎其中的灵魂早就流逝。
他没有说话,但片刻过后,他伸出一只手给我。他把手在半空中张开,我最终镇定下来,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冰冷且坚硬,我就像抓住木筏一样抓住它。
他把我朝他那边拉过去,抓住我的胳膊,让我转过身。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说话,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我们走到走廊拐角时,兰德尔在我们身后说话了。
“詹米。”他说道,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沙哑,口气既有些不相信,也有些乞求。
詹米停下来,然后转身看着他。兰德尔的脸色惨白,两边脸颊上都有一块红色的斑点。他已经把假发脱下来拽在手里,鬓角上的细软黑发上沾满了汗液。
“错了!”我上方的这个声音轻柔,几乎不带感情。我抬头看他,能够看到他仍然面无表情,但他脖子里的脉搏在快速、剧烈地跳动,衣领上方的三角形小伤疤也热得发红。
“我的正式称呼是图瓦拉赫堡主,”詹米在上面用轻柔的苏格兰嗓音说,“除了礼节需求以外,你不要再和我说话,直到你在我剑下求我饶命。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叫我的名字了,因为那将是你说的最后两个字。”
他突然猛烈地转身,飘扬的长披肩摆动开来,在我们拐弯时遮住了我视线里的兰德尔。
马车仍然等候在门口。我不敢看詹米,所以爬进马车,全神贯注地把黄色的丝绸织物塞到双腿的周围。马车门关闭的响声让我猛然抬头看,但是在我伸手碰到车门把手前,马车就猛地向前移动,让我摔回了座位里。
我边挣扎,边咒骂,爬起来跪在座位上,从后窗往外看。詹米不见了。车道上没有任何东西移动,只有柏树和杨树的摇曳阴影。
我疯狂地敲打马车顶,但车夫只管朝马匹大喊,催促它们跑得再快些。在这个点上,街上几乎没有车辆,我们就像被魔鬼追赶一样,飞驰着穿过那些狭窄的街道。
在特穆朗街停下来后,我跳出马车,感到既惊慌,又愤怒。“你为什么不停车?”我质问车夫。
他耸耸肩,安稳地坐在马车顶上,丝毫不受影响。“主人命令我送你回家,不要耽搁,夫人。”他捡起鞭子,轻轻地用它触碰马匹的臀部。
“等等!”我喊道,“送我回去!”但是他只是像海龟一样把头缩到肩膀里,假装没有听到我说话,同时驾着马车咔嗒咔嗒地离开了。
我因为无能为力而生着气,转身朝家门走去。矮小的菲格斯从门里走出来,皱着稀薄的眉毛,表示询问地看着我。
“默塔在哪里?”我厉声问道。我能想到的能够找到并阻止詹米的人,就只有默塔了。
“夫人,我不知道,或许在那下面。”他朝冈伯吉街方向点点头。那里有好几家酒馆,有些酒馆比较体面,旅行经过的女士可能和丈夫在里面共进晚餐;但有些酒馆则像贼窝,即使是带有兵器的男性,要想单独进去也得犹豫片刻。
我把手放在菲格斯的肩上,既是为了寻求帮助,也是为了进行劝告。
“快跑去找他,菲格斯。以最快的速度跑!”
听我的口气不对劲,他立即跳下台阶,跑了出去,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小心点”。不过,他比我了解巴黎下层社会的生活——曾经做过小偷的人,在酒馆人群里穿梭自然是最熟练的。只是我希望他曾经是个小偷。
但是,我一次只能担心一件事,所以在我想到詹米对兰德尔最后说的话时,菲格斯因为偷窃被抓住、绞死的画面就渐渐退去了。
詹米肯定不会回到桑德林汉姆公爵家里。他不会的,我安慰自己。他没有佩剑。无论他现在是什么感受——想到他的感受时,我的心直往下沉——他都不会草率行动。我之前见过他与人搏斗,他在搏斗时会冷静地思考,能够撇开那些会影响判断的情绪。重要的是,这次他肯定也会遵守繁文缛节。他会追寻僵硬的方法来实现尊严,作为避难场所——在刻骨的嗜血、复仇情绪浪潮冲刷时,他需要紧紧抓住这种方法。
我在走廊里停下来,机械地脱下披风,站在镜子边整理我的头发。想一想,比彻姆,我在心底对镜子里苍白的自己说。如果他要去决斗,那他首先需要什么呢?
剑?不,不可能是剑。他自己的剑挂在楼上的大衣橱里。虽然他能够轻易借到一把剑,但我没法设想他带着别人的剑去进行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场决斗。在他十七岁时,他舅舅杜格尔·麦肯锡给了他这把剑,监督他练剑,并用这把剑教他左手用剑的技巧和力量。杜格尔陪他训练,左手对左手,一练就是几个小时。练到最后,詹米告诉我,他感到那把由西班牙金属铸就的剑有了生命,变成了他手臂的一部分,剑柄与手掌融在了一起。詹米说过,在这把剑不在身旁的时候,他会觉得像是没有穿衣服一样。他不会赤身裸体去与兰德尔决斗。
不,如果他马上需要这把剑,那他就会回来取。我不耐烦地用手指抓着头发,尝试去思考。妈的,决斗的礼仪是什么?在刀剑相对之前会发生什么事?当然是下战书。詹米在走廊里说的话算是战书吗?我隐约觉得用手套扇别人的脸算是下战书,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习俗,或者只是源自电影制作人的想象。
我想到了。首先下战书,接着是确定地点——慎重选择的地点,不太可能被警察或国王卫队注意到。要下战书,要安排地点,那么就需要一位副手。噢,那么说他正是去做这件事了,去找他的副手——默塔。
即使詹米在菲格斯之前找到默塔,那也需要安排形式上的东西。我稍微松了口气,但我的心脏仍然在咚咚地跳动,我的系带似乎还是系得太紧。我没有看到用人,于是解开系带,舒畅地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有在走廊里脱衣的习惯,不然我就待在客厅里不出来了。”我身后一个苏格兰口音讽刺地说。
我猛地转过身,心脏差点跳起来呛着我。那个男人舒展地站在客厅门口,双臂张开,漫不经心地顶在门框里。他块头很大,和詹米差不多,动作和詹米一样简洁、有风度,神态也和詹米一样冷酷、镇静。不过,他的头发是黑色的,那双深陷的眼睛是朦胧的绿色。杜格尔·麦肯锡突然出现在我家里,就好像是被我的思绪召唤来似的。说曹操,曹操到。
“啊呀,你在这里干什么?”尽管我的心脏还在猛烈跳动,但看见他的那种惊讶在慢慢消逝。早餐过后我就没有吃东西,感到一阵反胃。他走上前来,抓住我的胳膊,拉我朝椅子走去。
“坐下来,姑娘,”他说,“这样你就不会感到反胃了。”
“真是善于观察。”我说。我的视界边缘浮现出黑点,眼前闪着细小的光芒。“抱歉。”我礼貌地说,然后把头埋在了膝盖中间。
詹米、弗兰克、兰德尔、杜格尔,他们的面容在我脑中闪现,他们的名字似乎在我的耳朵里回响。我的手掌里冒着汗,我把它们压到胳膊下面,抱着自己,尝试让自己不再因为震惊而颤抖。詹米不会立即与兰德尔决斗,这才是重要的事情。我还有些许时间,能够思考,能够采取预防措施。但采取什么措施呢?我让自己的潜意识与这个问题纠缠,然后逼迫自己放慢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
“再问一遍,”我说道,把头发整理到背后,“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那对黑色的眉毛朝上面皱了皱。“我来看亲戚需要理由吗?”
我仍然能感受到喉咙里面的胆汁,但至少我的双手不再颤抖了。
“现在这种状况下需要。”我说。我坐直身子,傲慢地无视已经解开的系带,然后伸手去拿白兰地壶。知道我想倒酒喝,杜格尔从托盘上拿下一个酒杯,往里面倒了一茶匙酒。然后,他体谅地看了我一眼,又往里面倒了一茶匙。
“谢谢。”我接过酒杯,冷冷地说。
“状况,呃?是什么样的状况?”不等我回答和允许,他就冷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漫不经心地举了举杯,“敬国王陛下。”
我的嘴向两边扭曲。“詹姆斯国王?”我轻轻地抿了一口自己的酒,感到那火热的芳香气味灼烧着我眼睛里的膜。“你现在身在巴黎,是不是意味着你让科拉姆同意你的想法了?”因为,虽然杜格尔·麦肯锡可能是詹姆斯党人,但作为族长领导理士城堡麦肯锡家族的却是他兄长科拉姆。科拉姆的双腿因为疾病而变得畸形、残废,他不再带领族人上战场,杜格尔是战斗首领。不过,虽然杜格尔可以带兵打仗,但拥有权力决定是否开战的人是科拉姆。
杜格尔喝干杯子里的酒,无视我的问题,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次他品尝了第一口酒,显而易见地让那口酒在嘴里翻动,然后吞了下去,舔了舔唇上留下的最后一滴。
“还不错,”他说,“我得给科拉姆带些回去。他需要比葡萄酒劲大的东西,才能帮助他睡眠。”
这显然是在迂回地回答我的问题。那么说来,科拉姆的身体状况正在恶化。那种疾病让他始终处于疼痛中,身体也因此被削弱,所以晚上需要加度葡萄酒来帮助睡眠。现在,他直接需要白兰地了。我想,再过多久他才会被迫用鸦片来减轻痛苦?
因为,等到他使用鸦片时,他作为族长对氏族的领导就结束了。没有身体上的手段,他仍能通过纯粹的人格力量来统领氏族;但是,如果他心灵上的力量消失在痛苦和药品中,那么他的氏族就需要新的领袖——杜格尔。
我从杯沿上面盯着他看。他也反过来盯着我看,没有表现出任何局促不安,宽大的麦肯锡氏嘴巴上显露出些许微笑。他的面容很像科拉姆,也像詹米,强壮且粗犷,脸颊骨又高又宽,鼻子又直又长,就像刀刃一样。
他在十八岁时曾宣誓支持兄长担任族长,并遵守了这个誓言近三十年。我知道,他还会继续遵守,直到科拉姆去世或不能继续领导。但是,如果那天到来,那么族长的职责就会落到他肩上,麦肯锡族人也会追随他的领导,举起苏格兰圣安德鲁旗,竖起詹姆斯国王的旗帜,充当美王子查理的先锋部队。
“状况?”我说道,回到了他之前提出的问题上,“呃,如果说你拜访的这个男人曾经被你弃于死地,而且你还试图勾引这个男人的妻子,那么这就算不上是最好喝的酒。”
杜格尔就是杜格尔,他大笑起来。我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感到窘迫,但是我希望在他最终感到窘迫时,我能在场见证。
“勾引?”他说道,愉悦地拧着嘴唇,“我是想迎娶你。”
“我记得你是想强暴我。”我斥责道。去年冬天,在他拒绝帮助我去温特沃思监狱救詹米后,他的确是想迎娶我,只是通过暴力的方式而已。虽然他的主要动机在于占有詹米的拉里堡庄园——詹米如果去世,拉里堡庄园就归我所有——但他丝毫也不反对这场婚姻带来的其他好处,比如说定期利用我的身体取乐。
“至于把詹米丢在监狱不管的事情,”他照旧忽视我,继续说道,“当时看上去没法救他出来,也没有道理让活生生的人冒险去做徒劳的事情。詹米会是第一个理解我这样做的人。而且,如果他死了,那么我作为他的族人,有责任给他的妻子提供庇护。我是这家伙的养父,不是吗?”他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
我从自己的杯子里喝了一大口,然后快速地吞下去,以免被呛着。白兰地烈酒沿着我的喉咙和食道灼烧下去,与我脸颊上的那种火烫相匹配。他说得不错,詹米并没有责怪他不愿意闯进温特沃思监狱——他也没有期待我会那样做,而且我能够成功也是个奇迹。但是,在我把杜格尔想娶我这件事简短地对詹米说时,我并没有试着把杜格尔这种打算的肉欲方面传达出来。毕竟我从未想过会再见杜格尔·麦肯锡。
从过往的经验来看,我知道杜格尔是个善于捕捉机会的人。在詹米即将被绞死时,他甚至不等到行刑,就试图得到我和即将被我继承的财产。如果科拉姆去世或丧失能力——不,我纠正自己,是在科拉姆去世或丧失能力时——他只花一周就可以完全统领麦肯锡氏族。如果查尔斯·斯图亚特找到了后盾,那么杜格尔将会是其中之一。毕竟,他有过在王位后面掌权的经历。
我思索着,把杯子倾斜起来。科拉姆在法国有商业利益,大部分是葡萄酒和木材。这些显然是杜格尔到访巴黎的托词,甚至有可能是他表面上的主要原因。但他还有其他原因,这点我能肯定。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查尔斯·爱德华·斯图亚特王子身在巴黎,就是杜格尔来巴黎的原因之一。
“好吧,就算是那样了,我很高兴你现在能在这里。”我说道,把空杯子放回到托盘上。
“是吗?”他那浓密的黑眉毛不信任地抬了起来。
“是的。”我站起来朝走廊那边指了指,“我把系带系上,你帮我把披风拿过来。我需要你陪我去趟警局。”
看到他瞠目结舌,我第一次感到了希望猛增。如果我成功让杜格尔·麦肯锡感到了惊讶,那么我肯定也能够阻止一场决斗。
我们的马车颠簸着绕过米雷耶马戏场,差点和一辆迎面而来的大马车和一辆装满西葫芦的运货马车相撞。杜格尔问:“你想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不想,”我干脆地说,“但想来我必须说。你知道乔纳森·兰德尔还活着吗?”
“我没听说他死了。”杜格尔合乎逻辑地说。
这让我顿了片刻。但是他说得当然没错,我们之所以认为兰德尔已经死了,只是因为马库斯·麦克兰诺赫爵士在温特沃思监狱解救詹米时,把那具被牛踩踏的勤务兵尸体错认为是兰德尔了。既然兰德尔没事,那么兰德尔的死讯自然不会在苏格兰高地传播。我尝试把零散的思绪聚集起来。
“他是没有死,”我说,“但是他在巴黎。”
“在巴黎?”我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皱起眉头,接下来的这个念头让他睁大了双眼。
“那詹米在哪里?”他急促地问道。
我很高兴看到他领会了重点。虽然他不知道在温特沃思监狱里詹米和兰德尔之间发生了什么——没人会知道,除了詹米、兰德尔,某种程度上还有我——但他知道兰德尔在那之前做过的事情,这足以让他意识到詹米在巴黎遇到兰德尔时首先想做什么,毕竟兰德尔远离了英格兰的庇护。
“我不知道。”我看着窗外说道。我们正路过巴黎大堂,我的鼻孔里充满了鱼腥味。我掏出一块香手帕,捂住自己的口鼻。手帕上强烈的冬青树香味,掩盖不了十多个鳗鱼摊位散发出来的臭味,但它多少有点用。
我隔着这块加香的亚麻手帕说:“我们今天在桑德林汉姆公爵家意外地碰到了兰德尔。詹米让马车送我回家,然后我就再没有看到他了。”
杜格尔不理会那种恶臭以及粗野女人们的刺耳叫卖声,朝我皱着眉。“他打算杀兰德尔,你确定吗?”
我摇摇头,然后告诉了他我就那把剑所做的推理。“我不能让他们决斗。”我说道。我把手帕放了下来,以便说得更清楚。“我不能!”
杜格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是啊,那样很危险。不是说詹米没法轻易打败兰德尔——他是我教出来的,你知道的,”他有些吹嘘地补充道,“但是决斗受到的刑罚……”
“你说得不错。”我说。
“嗯,”他慢慢地说道,“但为什么要去找警察?你不会想提前把你的丈夫詹米关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