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她依旧用女仙的眼睛看着我。她不再变化了,也许是因为这个故事里的女性角色只有这么多。我知道眼前的她是假的,是我记忆中的残影,但我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泪来。那个蛋坐在她怀里,穿着我没能穿上的棉衣。如果它有眼睛,会神气地瞪我吗?如果它有嘴,会得意地大笑吗?但我并不嫉妒它,如果是我,穿着漂亮的棉衣,坐在她怀里,听她读故事书,我也会神气活现,得意洋洋。
我伸手碰了碰那颗珍珠色的蛋。它裂开了,裂缝飞快地生长,蛋壳“扑簌簌”掉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一汪黄绿色的液体从裂缝里涌了出来,臭烘烘,甜腻腻,像烂橘子的气味。
——“你看,刚才让你打开它,你偏不,现在它烂掉了,来不及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耳边响起。同一时间,眼前的画面消失了,透过阳光的窗户不见了,休息平台也不见了,她,还有那颗蛋,那本书,都像林间的雾气消散淡去。那个小孩儿出现在我面前,穿着白衬衣,光着脚,仰起头来看我,像一朵在雨后刚长出的新鲜湿润的蘑菇。
“你到底是谁?”我问。说话的时候,我脚下的地面,头顶的天空,周围的一切都褪去颜色,变成皱巴巴的泛黄的纸张。
“你不是看到我了吗,”小孩儿说,“现在,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我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它清澈,碧蓝,比我见过的任何双眸都要美丽。这个故事里有这么漂亮的人吗?我想我应该已经见过了故事中几乎所有人物:主角勇者,帮助他的魔女,与他一起长大的铁匠,还有——
我突然打了个寒颤。
“你是不是终于察觉到了?对,我是这个故事的魔王,”小孩儿大笑着拍了拍手,又眯起眼,“现在,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
“魔王”两个字传入我耳中的瞬间,那小孩儿的身形融化了,像一团烧热的蜡。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看到房东的孙女站在我面前,她穿着那件南瓜色的棉衣,拖着两条大鼻涕。她抬手用袖子把鼻涕一擦,又把手在衣摆上抹了几下,冲我笑笑,露出豁口的门牙。
我愣住了。转眼间,那小姑娘也融化了,蜡油交织流淌,又凝固成型。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个接一个在我眼前出现:楼梯上冷眼斜视的邻居,学校里把我书包扔掉的同学,小巷暗处眼冒绿光的醉汉,水果店里多嘴的店员……我讨厌他,那时妈妈牵着我,他问妈妈这是谁,妈妈就把我的手松开了。
魔王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大笑声,和开心的掌声:“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现在你看我是什么样子的?”我的眼睛逐渐看不清了。泪水几乎包裹住我的眼球,我像躺在水底望着头上的太阳。
但我知道他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是那张扭曲的紫红色的怪脸。
是爸爸的脸。
“你看呀,你看呀,你都想起来了吗,”魔王拍着手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滚下了水泥楼梯吗?是喉咙被狠狠扼住吗?是像石头一样落进湖底吗?是和小鸟一起扑向天空吗?”他的说话声也变得不同了,每一个字都比先前更沉,更粗,更刺耳;爸爸喝醉的时候也是这样说话的,就算隔着一扇门都能听见。我捂住耳朵,声音又从我的脑子里响起。我甩头想把声音甩出去,却又让魔王大笑起来,笑声像砂纸刮过生锈的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