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的笑容一直都很从容,可他这刻的笑容,就如浆糊捏出的一样。
斛律明月的义女琴心,那不就是慕容晚晴?斛律琴心原来早和兰陵王有了婚约?她当初从周营离去的时候,头也不回,莫非是赶回邺城嫁给兰陵王?
孙思邈终有那么一刻恍惚。
破釜塘上的流星早逝,可那曾经说过的话,也真的有如流星一样逝去?
他看似一切不萦心中,清淡心静,但若非心热,怎会如此奔波往复,若非多情,怎么甘湎红尘之中?
只是心微动,伊人却远,情意虽浓,但缘分如风。
或许情到浓时真会转为薄,或许枷锁虽去,情结难解。
兰陵王似乎没注意到孙思邈的异样,问道:“孙先生认识琴心吗?”
孙思邈没有回答,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就算面对宇文护的时候,似乎都没有这样茫然过。
“琴心,是慕容晚晴吗?”寇祭司一旁突道。
兰陵王眼中有分异样,他眼中也藏着什么:“你们……竟知道了?她和你们说出真相了?”
寇祭司道:“若你说的琴心就是慕容晚晴,她曾在江陵外的周营内出现过。”他没有过多描述其中的纠葛,因为他不傻。
兰陵王目露关切之意,问道:“真的?那她现在如何了?”
三年前,斛律琴心对他一见倾心,他显然也知道斛律琴心这个人,而且对她极为关心。
若不关心,他怎么会在响水集外出刀力退李八百救下斛律琴心?又如何会在张府蓦地现身,要从张裕、李八百手上抢回斛律琴心?
寇祭司看了孙思邈一眼,这才道:“她很好,出了周营后,只怕……现在回了邺城。”
兰陵王轻舒一口气,若有所思道:“她能安然出了周营,当然是孙先生在保护她?听说这些日子,她一直跟着孙先生?”他似是随口一问,又像暗指什么。
“是。”孙思邈终于道。
“那……她若有得罪先生的地方,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孙先生原谅。”兰陵王缓缓道。
孙思邈脸上似又有迷雾:“她根本没有得罪过我,何谈原谅呢?”
面具泛着青光,兰陵王眼中闪着难以琢磨的光芒:“那就好。我真希望孙先生早些见到斛律将军,我也能早点回转邺城去见琴心。”
一摆手,兰陵王道:“摆宴,今天我要好好招待孙先生……还有淳于将军。”
淳于量不想方才还是杀机四伏,转瞬就变得风平浪静,心中不知是释然还是沉重。
兰陵王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竟不再坚持出兵,陈国显然解了燃眉之急,可斛律明月若坚持呢?他该何去何从?
就算斛律明月不坚持,陈国又该何去何从?
孙思邈沉吟道:“我也希望早点到邺城见到斛律将军……”扭头见天色将晚,孙思邈又道,“我准备今晚动身,兰陵王不用客气了。”
他似急于离开衡州,转身要走。
兰陵王目光闪动,也不挽留,轻声道:“先生既然如此热心,我也不好强留,只盼先生早存佳音……或许,我们还能邺城再会。”
孙思邈点点头,向淳于量望了眼,大踏步离去。
出了庭院时,堂中管乐声再起,孙思邈回头望了眼,只见兰陵王坐在红袖翠衣中,朦朦胧胧……
长街风寒,孙思邈到了长街之上,耳边还隐隐约约听到淳于量的咳嗽。
一场刀兵,化于无形,他本应该感觉到轻松,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有分沉重——因为他想说的话,一直没有说出口。
寇祭司黑着脸,一直跟着孙思邈出了衡州城。
孙思邈终于勒住缰绳,望向寇祭司,目露询问之意。
寇祭司开口道:“我有件事情不明白。”
“我也有不明白的……”孙思邈微笑道,“不过你先说。”
“你出昆仑后,去过岭南?”寇祭司问道,见孙思邈点点头,寇祭司问,“是冼夫人传信找到你的?”
“是。”孙思邈简洁道。
寇祭司眼中闪过分古怪:“你这人知恩罔报,当年冼夫人救过你,无论冼夫人求你什么事情,你都会帮她做到的,是不是?”
孙思邈知道他指的什么,却沉默片刻道:“我会尽力去做,但能否做到,却无法保证。”
寇祭司缓缓道:“这世上还有你不能做到的事情吗?”
孙思邈涩然苦笑道:“阁下未免过于高看我了,我很多时候,看起来也不过是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一枚棋子?”寇祭司若有深意道,“你也感觉到了?”
见孙思邈沉默不语,寇祭司忍不住道:“你当年中了宇文护之毒,虽得冼夫人金蚕蛊克制,但显然是到了天师秘境才彻底化解。”
孙思邈点点头,突然发现这个寇祭司思绪也是极为缜密。
“你虽知道冼夫人当年的事情,但冼夫人显然不知道你之后的事情。”寇祭司若有所指。
“你究竟想说什么?”孙思邈径直问道。
“冼夫人怎么会知道你去了昆仑,又知道你什么时候从昆仑出来呢?”寇祭司悠悠道。
这的确是个奇怪的事情,孙思邈反倒一笑:“知道我行踪的只有一个人,当然是他告诉的冼夫人了。”
他神色轻松,心中却在想,能知道我秘密的只有杨坚,能让冼夫人找到我的也只有杨坚,杨坚如此行事,绝非无因,可寇祭司突然提及到这点,是想说明什么?
寇祭司望了孙思邈许久,奇怪道:“你……不怀疑他的用意?你在周营喝的那杯毒药……是我和云翳所配……毒性或许不如宇文护想象中那么强,但也绝对不弱。”
他没有多说什么,也不必多说什么。
那杯毒药仍可要人的命,孙思邈喝的时候,杨坚无动于衷。
孙思邈笑笑,淡淡道:“我不必怀疑什么,只知道我做什么就好。”
寇祭司目露沉思之意,似乎一时间难以理解孙思邈说什么。
许久后,他才叹息道:“你这种人,实在少见。”
“但你要做这种人也不难的。”孙思邈微笑道。
寇祭司摇摇头,不知是否定什么,岔开话题道:“冼夫人找你后,求你的事情,我其实是知道的,我来这里,本也是帮你完成这件事情。”
孙思邈一笑:“然后呢?”
四下望了眼,见四野荒凉,人迹也无,寇祭司终于缓缓道:“我今天对兰陵王说那个故事,绝非兴之所来,兰陵王本是冼夫人之子!”
孙思邈点点头,这是个事实,斛律明月知道,穆提婆知道,祖珽也知道,可知道的人却都不说,如今寇祭司也知道了。
“冼夫人求你的那件事,就是将兰陵王带回岭南!”寇祭司正色道。
孙思邈并未否认,接道:“因此你奇怪,为何我刚才不接着你的故事说下去,向兰陵王说出真相,说服兰陵王,让他前往岭南?”
“是。”寇祭司目光咄咄。
孙思邈脸上泛起分沧桑,缓缓道:“我了解一个母亲思念儿子的心情,冼夫人曾两次向高澄请求带走兰陵王,但高澄不许。这些年来,冼夫人虽足不出岭南,但对儿子的思念只有更加强烈。”
沉默片刻,孙思邈目光中带分复杂:“可你知道兰陵王怎么想的?”
“我……”寇祭司犹豫片刻,终于颓然道,“我不知道。”
他虽见到了兰陵王,但可说仍未见到,他只看到了兰陵王的面具,对于兰陵王这个人的所思所想,仍旧一无所知。
“从常理来说,一个人知道生母的下落,肯定会很激动。”孙思邈苦涩道,“可兰陵王表现得却有点异样……”
他说话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张仲坚,张仲坚和兰陵王的境况竟极为相像,他难知张仲坚会如何变化,却对兰陵王的变化有些无奈。
“他是不信吗?”寇祭司皱眉道。
“我倒宁愿猜测他是不信的。”孙思邈喃喃道,兰陵王那时候显然不是不信的反应。
寇祭司虽听清了,但不明白他的意思,追问道:“你说什么?”突然想到了什么,失声道,“你说他可能早知道了?”
推测着这其中的复杂心理,寇祭司蓦地有些心悸。
“我认识一个……朋友,他自幼被父亲抛弃……他心中一直有个结。”
孙思邈心中比对着张仲坚和兰陵王二人:“他失去亲人,不但有想念,还有埋怨的,这很正常。”
“你是说……兰陵王对母亲冼夫人有怨言,因此听了我的故事后,仍旧无动于衷。你知道那时候说了没用,也就没有说?”寇祭司猜测道。
孙思邈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我要去邺城。”
邺城有斛律明月,斛律明月是一切的症结所在,兰陵王在堂上曾说过一句话——切最终还要看斛律将军的意思。风遗尘整理校对。
兰陵王说的一切,不仅仅包括三国交兵的。
孙思邈想到这里,脸上突现分坚定:“打开心结不容易,但总要试试。我要去邺城。”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望着寇祭司,见寇祭司沉默,孙思邈道:“你好像也要去?”心中在想,如果寇祭司只是为了兰陵王,就会留在衡州,他如果跟我去邺城,当然有别的目的。
寇祭司明白孙思邈的言下之意,点头道:“我也要去,因为我要查一件事情。”
见孙思邈有询问之意,寇祭司犹豫片刻才道:“传言中,是宇文护收买北天师道高手刺杀的高澄……冼夫人到关中,本是要查这件事情,但当时宇文护势力太大,冼夫人无能为力。”
“因此你接近宇文护,也是在帮冼夫人查这件疑案?”
寇祭司点点头:“不错,可我得出的结论很奇怪……高澄的死,可能和宇文护无关的。”
孙思邈脸色微变,重复道:“和宇文护无关?”他心中很是震惊,因为当年高澄之死可说是极为诡异的一件事,影响深远超乎想象。
能图谋去杀高澄的人不多,想杀高澄的人也不多,如果不是宇文护策划,那会是谁?
寇祭司道:“一年前杨坚已定下除去宇文护的计策,开始实施,宇文护整日惶惶,以为柳如眉……”说到这里,顿了下,看了眼孙思邈的脸色。
孙思邈神色略有惆怅,接道:“宇文护一直以为如眉来复仇了。”
他心不再痛楚,但却惘然。
“是的。”寇祭司道,“因此他终日惶惶难安,我也得以接近他的身边。当然,我以假装出卖冼夫人获取了他的信任。有一日,我和他谈论如何对付冼夫人的时候……他神色恍惚,突然说了一句……‘高澄虽不是我杀的,可就算一切都算在我头上能如何?冼水清一定要死!’”
孙思邈诧异道:“他那时显然不必对你隐瞒什么,这么说,高澄之死,真的和宇文护无关?”心中一动,立即又道,“你一直跟着我,难道认为这件事和我有关?”
他才说到这里,哑然失笑:“那当然不可能,当年高澄死的时候,我还年少……”
“你当初虽年少,但你现在得天师三技,若论能力,不逊北天师道宗主寇谦之,而且短短数月就轰动大江南北,三国边陲。”寇祭司缓慢道,“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他说到这里,黝黑的脸上泛着幽异的光芒。
“他们”两字包含的人物实在广泛,牵扯到的人物也是千奇百怪。
他们会不会包括暗算高澄的那些人?寇祭司怎么会知道那些人的心意?
寇祭司就因为这点,所以执意要跟随孙思邈?
可他要查当年的谜案,不惜违背苗疆祖训插手三国之事,难道仅仅是为了冼夫人?
一日又尽,他们早在衡州城外,四野幽寂,夜幕垂下来,幽暗的笼在二人的身上,很是沉重。
孙思邈突然笑了,笑容如才升的暖阳:“他们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们的。”
望着远方渐浓的黑暗,有如当年的重重谜案,孙思邈道:“我算不上道中之人,可你说的没错,我既然习了天师之技,就难和道中脱离关系。”
他的眼眸益发地明亮:“因此我有责任去平息这场动乱,这些年的混乱到了我这里,终究要做个了断!”
他眼中虽有无奈,但神色有着说不出的坚毅,凝望寇祭司道:“我厌恶杀戮,在出山的时候,曾立誓不杀一人,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平息这股动乱。”
寇祭司心头一震,实在不知孙思邈哪里来的这么强烈的信心,可听他的愿望,心中竟有热血沸腾。
“你能做得到吗?”他有怀疑,但更多的是期望。
“我不知道。”孙思邈字字如山道,“但我一定会去做,因此为了冼夫人,我要去见斛律明月,为了这个天下,我也要去邺城。”
他说到这里,眼眸中又闪过分惆怅。他去邺城,除了为了说出的目的,难道不想为了那淮水之上,曾经许过的却无法实现的愿望?
天色更暗,四野的雪泛着微薄的光芒,如同那心中微薄却不灭的希望。
寇祭司再也不言语,眼中忍不住露出钦佩之意。
二人起程,一路向北。他们均是形色简朴,赶路时无分昼夜,只知道累了就歇,睁眼赶路,这一日,又到了黎阳城前。
孙思邈隔着黄河远望黎阳大城,知道过黎阳再行数百里,就会到了齐国的都城邺城。
天地银装素裹,黄河冰封如龙。
他当初和冉刻求、慕容晚晴南下的时候,还是山花烂漫,星光如萤。
到如今,黎阳未变,物是人非,冉刻求已是张仲坚,慕容晚晴却变成了斛律琴心……
只有孙思邈未变。
静静在河边良久,孙思邈这才道:“今日我们在黎阳城内休息。”
寇祭司虽说不是什么娇贵人物,但一路行来,也觉得很是辛苦。见天光还早,只以为孙思邈准备连夜赶路,应了一声。
二人进了黎阳城,孙思邈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寇祭司一进房间,就闭门不出,他并不知道,当初孙思邈、冉刻求二人路过黎阳时,也住的这家客栈。
孙思邈入了房间,盘膝只坐了片刻,就推门而出,四下张望,突然向一间客房走了过去。
到了客房间,他静立片刻,突然伸手推开了那间客房的门——客房内并没有人居住的迹象。
孙思邈本不是这么鲁莽的人,可犹豫片刻,他还是缓缓踱进了房间,带上房门,游目四望。他像是在找什么,可过了片刻后,他终于放弃了寻找,摇摇头,举步就要走出房间。
才到门前,他突然顿住,因为在那刹那间,他感觉一人脚步轻盈,已到了门外!
那人脚步如狸猫般不带半分声息,不但极轻,而且极快。
孙思邈眉头一耸,静静地望着房门。
房门外却再无半分动静。
那人到了门前,竟再无声息。
他究竟是哪个?来到这里有何用意?难道说他跟踪孙思邈而来,要对孙思邈不利,不然何以到了一间空房前凝立不动?
许久,孙思邈才道:“冉刻求?”他嘴角又浮起淡淡的微笑,眼中有分感慨。
“咯吱”声响,房门推开,一人立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