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慷慨号综合征(1 / 2)

31 请愿

瑟达尔・贝船长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心里有一丝一毫的迷信,但每当事情顺利的时候,他总是会没来由地担心起来。到现在为止,萨拉萨星一直好得不像是真的,每件事都按照最乐观的计划进行着,冰盾的建造如期开展,别的工作也完全没有问题。

然而,就在过去的短短二十四小时之内……

不过话说回来,情况本可以更糟。罗伦森少校实在是万幸(这都多亏了那个孩子,回头得好好谢谢他),医生说,他当时的情况非常危急,再拖几分钟就会造成不可修复的脑部损伤。

船长意识到自己从手头的事务上分了神,心里有些恼火。他又看了一遍那封已经记熟的邮件:

<blockquote>舰载网络:日期不明,时间不明</blockquote><blockquote>收件人:船长</blockquote><blockquote>寄件人:匿名</blockquote><blockquote>长官:</blockquote><blockquote>我们几个船员在此提出一个建议,希望您认真考虑。我们建议飞船的任务在萨拉萨星终止。</blockquote><blockquote>任务的所有目标都能在萨拉萨星达成,实在不必再冒险前往萨根二。</blockquote><blockquote>我们明白,这会给当地的人口带来问题,但我们也相信,这个问题能够借由我们现有的技术解决,具体地说,我们可以用构造工程增加萨拉萨星的土地面积。</blockquote><blockquote>根据任务章程第14条第24(a)款,我们提请召开船员大会,尽快对这一事项开展讨论。</blockquote>

“马林纳船长,卡尔多大使,你们有什么看法?”

在船长那宽敞而简朴的办公室里,两位客人不约而同地朝对方望去。卡尔多以难以察觉的动作冲副船长微微点头,然后就端起一杯地主奉送的佳酿,故意缓缓啜饮起来,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了对方。

副船长马林纳精通机械,在人际交往方面却不擅长,他看着打印稿,一脸不快的神情。

“至少措辞很客气。”

“但愿不是假客气才好!”贝船长显得不大耐烦,“猜得出是谁发的吗?”

“完全猜不出,排除我们3个人,剩下的嫌疑犯有158个。”

“是157个,”卡尔多在一旁插嘴,“罗伦森少校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当时他死了。”

船长挤出一丝冷笑:“这也没排除掉多少人。那么博士,你有什么看法?”

卡尔多心想:看法是有的,我在火星上生活了漫长的两年,要我押注,我肯定押撒巴拉人,但这只是我的直觉,也可能是错觉……

“还没有,长官,但是我会睁大眼睛,一发现疑点就尽快报告给您。”

两位军官对卡尔多的地位一清二楚:他的头衔是顾问,甚至不用对船长负责,他在船上的角色最接近忏悔神父。

“如果得到了妨害任务的情报,卡尔多博士,我相信你是一定会告诉我的。”

卡尔多迟疑片刻,接着迅速点了点头。神父不是好当的,有时候会碰上个把来忏悔的杀手透露下一步作案计划,他可不希望自己也陷入这样左右为难的境地。

船长感到丧气:看来这两位是帮不上什么忙了,但对他们俩,他是充分信任的,也需要听听他们的意见。当然,最后拍板的人还是他。

“我是该回复邮件,还是该不予理会?两种做法都有风险,因为首先,邮件的内容可能不是认真的,或许只是哪个船员在烦躁时的信手涂鸦,那样就不必太当回事了。可如果对方是个齐心协力的小团体,那么开展对话还是有好处的,这不仅能缓和局势,还能让参与者自己冒出来。”对方冒出来之后再怎么做呢?船长自问:把他们都关起来?

“依我看,你该和他们谈谈,问题不会因为忽视自动消失。”卡尔多说。

“我也这么认为,”马林纳副船长附和,“但是我可以肯定一点:他们不会是引擎组或者动力组的人。我在那两组人刚毕业的时候就认识他们了,其中的几个认识得更早。”

卡尔多暗自嘀咕:我恐怕你要失望了;谁又能真正认识一个人呢?

船长站起身来:“非常好,这也正是我的决定。还有,为了防止万一,我看我最好还是去温习温习历史,我记得麦哲伦手下的船员也出过乱子。”

“的确出过,”卡尔多回答,“但我觉得,您肯定不用流放谁。”

他暗暗加了一句:也不用吊死哪个中校<sup><small>[8]</small>。然而现在不是重提那段历史的时候,那样就显得太过唐突了。

更唐突的是提醒贝船长(他是不可能不记得的!):那位伟大的航海家还没等完成使命,就遭到了别人的杀害。

32 医务室

罗伦・罗伦森的这次复生没有经过精心准备,以至于这第二次苏醒不像第一次那么舒服。正相反,他感到难受极了,简直想当初就这么沉下去算了。

刚刚恢复知觉,他就后悔了:他的喉咙里插着管子,胳膊和腿上都连着导线。导线!他立刻想起被致命的缆线拽着下沉的感觉,心中随即涌起恐慌,但是他定了定神,克制住了情绪。

他马上又担心起了另一件事:他似乎不在呼吸,他感觉不到横膈膜的运动。这就怪了……哦,是他们没有通过肺部给我供氧。

监视器的变化肯定惊动了哪位护士,顷刻间,他的耳边就响起了软软的说话声,眼睛上方好像也罩上了一层阴影。但他的眼皮还是太沉,睁不开来。

“罗伦森先生,你恢复得很好。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几天后就能起身了——不,先别说话。”

我也不打算说,罗伦心想,我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

耳边传来皮下注射器的轻微“咝咝”声,手臂上霎时掠过一阵冰凉,接着,他便再次陷入了恬静的沉睡之中……

再度醒来时,他感到大大松了口气:一切都和上次不同了,管子和导线全都不见了;他的身子仍然虚弱,但已经没有了不适感;而且,他还在以稳定、正常的节奏呼吸着。

“你好啊!”几米之外的一个男低音说道,“欢迎醒来。”

罗伦扭转脑袋,循声望去。模糊中,只见邻床上躺着一具缠着绷带的身影。

“你可能认不出我,罗伦森先生。我是比尔・霍顿上尉,通讯工程师,前冲浪运动员。”

罗伦轻轻打了声招呼:“唔,你好啊,比尔,你是怎么进来的?”但这时护士来到床前,以一记精准的皮下注射终止了对话。

又经过几天的休养,他觉得自己完全恢复了,一心想着早点获准起床。医务总长玛丽・牛顿认为,要大致让病人了解自己的病情、病因,就算他们听不明白,也会因此保持安静,不至于对医疗机构的平稳运行造成太大的干扰。

她对罗伦说:“你或许感觉不错,可是你的肺还在自我修复,在它的功能完全恢复前,你还不能用力。要是萨拉萨星的海洋和地球上的一样,那你现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但萨拉萨星的海水的盐分要比地球低得多,能够直接饮用,你就喝了差不多一升海水,由于你的体液比海水咸,造成了等渗平衡紊乱,渗透压力导致相当大的细胞膜损伤。我们在船上的数据库里作了好几次高速搜索才找到治疗方案——毕竟在太空里,溺水可不常见。”

“我一定好好养病,”罗伦说,“也非常感谢你的治疗——只是,我什么时候能接待客人?”

“现在就有一个在外面等着,你们可以谈十五分钟,然后护士就会轰她走。”

“可别在意我,”比尔・霍顿上尉在一边插嘴,“我睡得可死了!”

33 潮涌

米蕾莎本能地感到不舒服,这当然都怪药片。但至少有一点让她觉得宽慰:这样的感觉最多再有一次了——那将会是在批准她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如果能批准的话!)。

想来不可思议:每一代女性都要用半生的时间忍受这每月一次的不适感。这种生殖周期正好与地球唯一的卫星大致同步,这难道完全是巧合?想想看,如果这周期和萨拉萨星的两颗近地卫星同步,那会乱成什么样子!或许是件幸事吧:那两颗卫星引发的潮汐若有若无。一想到五天一周和七天一周的生理期撞在一起,她就感到既恐怖又滑稽,她不由微笑起来,心情也一下子好了很多。

她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想好怎么处理。她没有告诉罗伦,更没对布兰特说——他还在北岛忙着修理卡里普索号呢。要是他当初没有离开她,她现在还会这么踌躇吗?别看他平时气势汹汹,关键时刻却溜走了,连架都不打一场。

不,这么想是不对的,是原始的,甚至是没有人性的。然而本能并不容易消灭。罗伦曾经怀着歉意向她坦白:有几次,他梦见过自己和布兰特在走廊里相互追踪。

她不能责怪布兰特,反而应该为他骄傲。这不是懦弱,是尊重,去北岛是为了让他们都能找到各自的归宿。

她的决定不是匆匆作出的,她知道,这个决定一定在她的潜意识里徘徊了几周时间。罗伦的短暂死亡提醒了她(好像这还需要提醒似的!):他们很快就要分别了。她知道应该在他飞向群星之前做些什么。每一个本能都告诉她,这么做是对的。

布兰特会有什么想法?什么反应?这也是她需要面对的诸多问题之一。

我爱你,布兰特,她轻声说道。我要你回来,我的第二个孩子将是你的。

但不是第一个。

34 舰载网络

真巧,欧文・弗莱彻心想,我居然和那位史上著名的哗变者<sup><small>[9]</small>同名!我会是他的后代吗?我们算算:自从他们在皮特克恩岛上登陆,已经过了两千年,换个直观的算法,就是一百代人……

弗莱彻对自己的心算能力有种天真的自豪感,尽管他只能做初等的计算,但已经能让大多数人感到吃惊、受到震动了。几个世纪以来,人类都习惯了在计算“2+2”时按动按钮。在那些不懂数学的人面前,记住几个对数值和数学常数,往往就能营造更浓重的神秘感。当然了,他只挑自己能够应付的例子卖弄,再说也很少有人会费心去检查他算出的结果。

一百代人之前,那就是2的100次方;2的对数是0.3010,也就是说,一共有……我的奥林匹斯!一共有100万亿亿亿人口!一定是哪里算错了,有史以来,地球上从来没生活过那么多人。当然了,这是家庭中不存在重叠的情况,而实际上,人类的家谱树肯定是互相交杂、无法理清的,一百代之后,任何两个人都会有亲缘关系。虽然无法证明,但弗莱彻・克里斯蒂安肯定是我的祖先。

非常有趣,他边想边关掉显示器,古老的档案随之从屏幕上消失。可我不是哗变者,我是请愿者,我的请求完全合理,卡尔、兰吉、鲍勃都同意,华纳还拿不定主意,但他也不会出卖我们。要是能和其他撒巴拉人谈谈就好了!我想告诉他们:在他们沉睡之际,我们发现了多么美丽的一颗行星!

可现在,我得先回复船长的邮件……

贝船长本能地觉得不安:身为船长,居然不知道船员中有哪些人,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以“舰载网络”之名表达不满。发件人没有登录,因此无法追查。麦哲伦号上的邮件系统有保密设置,那些早已逝世的天才是为了维护船上的社会稳定才这么设计的。他曾经试探性地和首席通讯工程师罗克林中校谈论过通讯追踪的问题,但中校的反应非常震惊,他只好当即放弃了这个话题。

现在,他整天审视船员的面孔、捕捉他们的表情、倾听他们语调的变化,同时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许是他反应过度了,也许船上根本没出什么大事。可是他担心有人在船上播下了一颗种子,只要飞船还在萨拉萨星轨道上停留,这颗种子就会生根发芽、一天天地壮大。

在与马林纳和卡尔多商榷之后,他给对方回了封语气温和的邮件。

<blockquote>寄件人:船长</blockquote><blockquote>收件人:匿名</blockquote><blockquote>未标日期的来函已经收到。你们的提议我不反对:可以对这个事项展开讨论,利用舰载网络、或者召开船员大会都行。</blockquote>

但是在心里,他是强烈反对的。将一百万人转移一百二十五光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他成年后的几乎一半时间都在为此接受训练。这项任务就是他的使命,如果“神圣”这个词对他有任何意义,那么他一定会用它来形容这个目标。除非飞船遭受毁灭性损坏,或者萨根二的太阳即将化为新星(可能性很小),否则这个目标就不可能动摇。

可是现在,事态却起了明显的变化。或许,船员们就像威廉・布莱的手下那样,正在变得涣散,至少在变得松懈。上次的海啸对制冰站造成了轻微的损伤,修理用去的时间居然是平时的两倍。这是个典型的信号,说明飞船上的节奏正在慢下来。是的,到了该上紧发条的时候。

“琼,让我看看最近的冰盾组装报告,”他向三万公里下方的秘书下令,“还有,告诉马林纳副船长,说我想和他讨论一下起吊的日程。”

他不知道能否在一天内吊起一片以上的“雪花”。

但至少,可以试试。

35 恢复

霍顿上尉是位惹人发笑的病友,但是当他的断骨在电融流的作用下恢复时,罗伦还是很高兴能把他送走。这位年轻的工程师不厌其烦地陈述了自己的遭遇,让他听得都有点累了:他和北岛的一群长毛帅哥勾搭上了,那群人第一喜欢男人,第二喜欢踩着小型喷射式冲浪板攀登垂直的海浪。在一次惨痛的失败之后,霍顿真正认识到了这项运动的危险。

一次,罗伦在霍顿那煽情的叙述中插进了一句:“可真没看出来啊,我还以为你的异性恋指数有百分之九十呢。”

“心理评估说有百分之九十二!”霍顿乐呵呵地答道,“但我时不时喜欢玩点跨界。”

这话一半是在说笑。霍顿听人说过,在这方面达到百分之百的人很少,以至于被贴上了“病态”的标签。这个说法他并不相信,但他偶尔想到这个,还是会觉得有点担心。

霍顿走后,病房里就只剩下罗伦一个人了。他说服了萨拉萨星护士:他已经不需要日夜不停的看护,至少在每天米蕾莎来访时,她可以不用守在跟前。像大多数医生一样,医务总长玛丽・牛顿有时候坦率得叫人尴尬:“你还得过一个星期才能痊愈,如果你们一定要做爱,就让她主动。”

当然了,别的人还有许多,他对大多数人表示欢迎,只有两个除外。

瓦德伦镇长每次都逼迫小护士放自己进来,幸好,她的探病时间和米蕾莎的从不重合。镇长第一次来访时,罗伦假装病得奄奄一息,然而事实证明,这个策略简直是一场灾难,因为这样一来,他就绝对没法抵挡镇长那几下湿漉漉的爱抚了。第二次运气不错,有人提前十分钟给他报了信,镇长进来时,他正靠在枕头上坐着,意识完全清醒,但不知怎么搞的,当时的他正巧在接受呼吸功能测试,嘴巴里插了根呼吸管,一句话也不能说,镇长离开三十秒后,测试恰好结束。

布兰特也礼节性地拜访了一次,整个过程中双方都感到不自在,他们礼貌地交谈了几句,关于水蝎子,关于红树林制冰站,关于北岛的政坛……就是没说到米蕾莎。

罗伦看得出来,布兰特很担心,甚至有点尴尬,可他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来道歉。在离开之前,布兰特终于说了对不起。

“你知道,罗伦,”他勉强地说,“那个浪头来的时候,我也没别的办法,如果保持原来的航线就会触礁。卡里普索号没能及时撤到深水区,这真是太糟了。”

罗伦怀着满腔真诚说:“我相信没人能比你处理得更好了。”

“呃……很高兴你能理解。”

布兰特明显松了口气。罗伦看在眼里,突然感到一阵同情,甚至还有些怜悯。或许是有人批评了他的航海技术。以布兰特对技术的自信,这个批评是不可容忍的。

“我听说他们把潜水器捞上来了。”

“没错,马上就会修好的,修完就跟新的一样了。”

“就跟我一样。”

两人瞬时心意相通,一起大笑起来。但就在这时,罗伦突然有了个阴暗的想法——

布兰特一定常想,要是库玛尔当时没有那么勇敢就好了。

36 乞力马扎罗

他为什么会梦见乞力马扎罗呢?

这是个奇怪的字眼,肯定是个名称,但它是什么的名称呢?

在萨拉萨星的灰色晨曦中,摩西・卡尔多静静地躺着,在塔纳镇的人声中渐渐醒来。其实这个时候,四周还没有太多声响,远处有台沙橇沙沙作响,可能是去海滩上迎接归来的渔夫。

乞力马扎罗。

卡尔多不是个自大的人,但是他怀疑在如今的人类中没有人能像他这样,读过数量如此庞大、内容如此芜杂的古代书籍。除了读书,他还接受过几万亿字节的记忆植入。尽管以那种方式输入的信息算不上真正的知识,但只要你记得住提取码,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现在还没到提取的时候,他也不认为这件事有多么重要。但是他也知道:梦境是不能随便放过的。老弗洛伊德在两千年前说过的话,到现在还有它的道理。再说,反正也睡不着了……

于是他闭上眼睛,启动了“搜索”命令,静静等候。无数以乞力马扎罗的“K”打头的单词掠过脑海深处、闪过眼前,然而这纯粹是他的想象,搜索过程完全是在潜意识层面进行的。

紧紧闭合的眼皮下,光点在视网膜上闪出随机图案。接着,有什么东西从这些图案中涌现了出来。光线黯淡的混沌中魔术般地出现了一扇黑色窗口,窗口里出现了一串文字:

<blockquote>乞力马扎罗:火山名,地处非洲,高5.9公里。</blockquote><blockquote>首部太空电梯的终点站。</blockquote>

原来如此!但这说明了什么?他的大脑试图从这贫乏的信息中理出头绪。

或许,这和另外那座火山——克拉肯山有关?毕竟,后者近来常在他的脑海中出没。可这么说又太过牵强。再说,无论是克拉肯山,还是它那个咋咋呼呼的孩子,最近都没有喷发的危险。

首部太空电梯?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太空电梯的问世让人类能几乎不受限制地在太阳系内迁徙,它标志着行星殖民时代的开始。他们现在就在萨拉萨星上应用着同样的技术——用超高强度材料制成的绳索将巨大的冰块吊到赤道上空,运送到悬停在静止轨道上的麦哲伦号附近。

但是这件事,同样和非洲的那座火山扯不上关系。卡尔多心想,答案肯定是别的什么。

看来直接搜索的方法得不出结果。要找到其中的联系(如果有这么个联系的话)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疑问留给巧合,留给时间,留给人类潜意识的神秘机理。

他要做的,就是把乞力马扎罗尽量忘掉,等到最好的时机来临,它自然会从脑海里蹦出来的。

37 酒后吐真言

除了米蕾莎,最受罗伦欢迎,也最常来看望他的就数库玛尔了。库玛尔的外号叫“小狮子”,但在罗伦眼里,他更像是一条忠犬,确切地说,像是一条友善的小狗。塔纳镇上有几十条备受宠爱的狗,或许总有一天,它们会在萨根二上重生,继续和人类的漫长交往。

罗伦已经听说这孩子在那片狂暴大海中的冒险行为了。库玛尔每次离开海岸时都会在腿上绑一把潜水刀,这对他和罗伦都是件好事。但就算这样,他还是在水下待了三分多钟,才把缠在罗伦腿上的缆线锯断。那时,卡里普索号的乘客都以为两人已经淹死了。

这件事以后,两人就被一条纽带联系在了一起,然而罗伦还是觉得没法跟库玛尔深谈什么,毕竟,表示“谢谢你救了我”的说法也就那么几种。加上两个人的背景截然不同,实在没有什么彼此都能理解的话题。他要是跟库玛尔说地球、说麦哲伦号,就得不厌其烦地解释每一个细节。他常常说了一阵就意识到自己再怎么解释也是白搭:库玛尔和他姐姐不一样,他的世界里只有直接经验,在他眼里,重要的只有萨拉萨星上的此时此地。卡尔多曾经感叹:“我可真羡慕他啊!他是为今天而活的生灵,不被过去纠缠,也不为将来担忧!”

罗伦希望这是他在医务室度过的最后一夜了。就在他刚要睡觉时,库玛尔到访,手里还得意洋洋地举着个大瓶子。

“猜猜是什么!”他说。

“不知道呀。”罗伦假惺惺地说。

“是这个季节的第一瓶葡萄酒!克拉肯那儿来的。他们都说今年收成很好。”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家在那边有个葡萄园,已经一百多年了;我们的‘狮子牌’在行星上可是顶有名的。”

库玛尔这儿看看,那儿翻翻,终于找到了两只玻璃杯,在里面都倒满了酒。罗伦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觉得味道偏甜,但口感非常平滑。

他问库玛尔:“这酒叫什么?”

“克拉肯特藏。”

“克拉肯差点要了我的命,我还要冒这个险吗?”

“喝了这个早上一点也不会有宿醉反应。”

罗伦又多喝了一点。玻璃杯一会儿就空了,时间短得出奇;在更短的时间里,杯子又重新斟满。

用这个法子度过住院的最后一夜着实不坏。渐渐地,罗伦感觉自己对库玛尔的感激之情弥漫开来,扩散成了对整个世界的感激,就算瓦德伦镇长在这时候到访,他也不会觉得讨厌了。

“对了,布兰特怎么样?我已经一个星期没见他了。”

“还在北岛上呢,修修船,和海洋生物学家聊聊天。大家都对海蝎子的事很兴奋,但是都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

“你知道,我对布兰特也是这个感觉。”

库玛尔哈哈大笑。

“你就别担心啦,他在北岛上找了个姑娘。”

“哦?米蕾莎知道吗?”

“当然知道。”

“她不介意?”

“介什么意啊?布兰特是爱她的,再说他迟早要回来的。”

罗伦回味着这句话,渐渐懂了:自己是一个复杂等式中新加入的变量。那么,米蕾莎还有别的情人吗?他真的想知道吗?要去问她吗?

“总之——”库玛尔在两个杯子里倒满酒,继续说道,“——关键在于,他们的基因图谱已经得到批准,而且已经登记了一个儿子了。孩子一出生情况就不同啦,到那时候他们就只需要对方了。在地球上不是这样的吗?”

罗伦答了句:“有的人是。”这么说库玛尔还不知道,那还是米蕾莎和他之间的秘密。

至少,我还能见到我的儿子,尽管只有几个月的时间。而在那之后……

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不由感到一阵恐惧:上次哭是什么时候?是两百年前吧,当时的他正望着燃烧的地球……

“你怎么了?”库玛尔问,“想你妻子了?”这个问题问得过于直率,它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默契,触及了和此时此地无关的话题,但库玛尔的关切显得如此真诚,叫人没法对他生气。在罗伦看来,无论是两百年前的地球,还是三百年后的萨根二,都离萨拉萨星太远了,远得让他的情感无从把握,尤其是在当前这个令人困惑的处境里。

“不是的,库玛尔,我不是在想……我妻子。”

“你,唔,会跟她说米蕾莎的事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我真的不知道。我好困啊,我们把整瓶都喝光了吗……库玛尔?库玛尔!”

护士在半夜进来查房,她看了看床上,然后憋着咯咯笑,给两人掖好了被子,好让他们不至于从床上掉下来。

先醒来的是罗伦。

他看了看身边,先是猛吃了一惊,接着便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呀?”库玛尔坐起身子,睡眼惺忪。

“真要我说吗?我是在想,米蕾莎见了我们这样会不会嫉妒?”

库玛尔咧开嘴,露出一脸坏笑:“我可能是有点醉,但是我很清楚,咱们俩什么都没干。”

“这个我也清楚。”

他突然意识到他爱库玛尔——不是因为他救了自己的命,也不是因为他是米蕾莎的弟弟,仅仅因为他是库玛尔。这种爱和性完全无关;不过就算拿性来说事,两人也不会觉得尴尬,反而会乐不可支。还是像这样最好吧。塔纳镇上的生活已经够复杂了。

“你昨晚说得对,”罗伦接着说,“喝了克拉肯特藏,今早一点儿都不觉得难受,正相反,我的精神好得很!你能送几瓶到飞船上吗?最好能送个一两百升。”

38 辩论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它的答案可不简单。如果连麦哲伦号的使命都要投票决定,那会对船上的纪律产生什么影响?

当然了,投票的结果没有约束力,如有必要,他随时都能推翻。如果多数船员都赞成留下(他认为绝不可能),他就不得不出手了。但这样一个结果会对船员的心理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他们会分裂成两派,接下来的发展他不愿多想。

不过话说回来,指挥官固然要坚定不移,却又不能顽固不化。那个建议还是很有道理的,也很有吸引力。就说他自己,他就很享受总统的好客,也很想和那位女子十项全能冠军再见上一面。这是一颗美丽的行星。他们或许能加速这里的板块构造,让多出来的几百万人也有地方住,那么做肯定要比去萨根二殖民简单……

说到萨根二,他们可能永远也到不了那儿。飞船的操作可靠性虽然高达98%,但太空中总会有无法预知的外部危险:在所有船员中,只有他的几个心腹知道冰盾在大约四十八光年处损坏的事;当时的那颗星际陨石(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要是再飞近几米,那就……

有人说,那可能是地球在古代发射的一枚太空探测器,但这个可能性实在小得出奇,再说这个假设也不可能验证。

现在,这几位不具名的请愿者已经自称“新萨拉萨星人”了。贝船长不禁寻思:这是不是说明他们的人数已经很多?他们是不是已经结成了政治同盟?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最好的对策就是让他们尽快暴露。

是的,到了召开船员大会的时候了。

摩西・卡尔多的反对迅速而有礼。

“不行,船长,我不能参加辩论,赞成和反对都不能,否则船员就不会再相信我是中立的了。不过我很愿意当个主席,或者主持人——您愿意怎么称呼都行。”

“没问题,”贝船长爽快地答应了,他心里盘算的就是这个,“那么,谁来提出动议呢?我们可不能指望这些新萨拉萨星人公开发表自己的观点。”

“我倒希望能直接投票,不要辩论或者讨论什么的。”副船长苦着脸说。

贝船长私下觉得也该如此,但这是一个民主社会,船员都是受过高等教育、能够承担责任的人,飞船章程也认可了这一点。新萨拉萨星人要求在大会上公开他们的观点,他要是拒绝,那就是辜负了自己的委任状,辜负了两百年前在地球上赋予他的信任。

召开船员大会并不容易:每个人都要无一例外地获得投票权,日程和轮值表要修改,睡眠时间也得打乱。再加上半数船员目前都在萨拉萨星上,这就带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那就是保密。无论会议的结果如何,都绝对不能让萨拉萨星人听到……

于是,在会议开始时,罗伦・罗伦森一个人待在塔纳镇的办公室里,还破天荒地锁上了门。和上次一样,他戴上了全景夜视镜,但这一次他不再是置身水下森林,而是登上了麦哲伦号,进入了熟悉的报告厅,来到一张张同事的面孔中间。他移动视野,眼前出现了一块屏幕,再过一会儿,屏幕上就会显示与会者的评论和意见;现在上面只有一条简短的消息:

<blockquote>表决:鉴于麦哲伦号的初始目标均能在萨拉萨星上得到实现,建议其任务就此终止。</blockquote>

罗伦环顾四周的与会者,心想摩西应该也上船了,不知道最近为什么没见到他……看到了,他看起来很疲惫;船长也是。形势或许比我想象得还要严峻……

卡尔多迅速敲了敲桌子,提醒大家注意。

“船长,各位长官,船员们:这是我们第一次召开船员大会,但各位想必都了解议程。如果哪位想要发言,就请举手表明身份。如果想要提交书面声明,就请在键盘上发送。各位的地址都作过处理,以确保匿名。无论采用何种方式,都请尽量保持发言的简短。”

“如果没有问题,我们现在就开始讨论第001条。”

新萨拉萨星人后来又加了几条理由,但归纳起来还是两周前让贝船长震惊的第001条。在这两周里,他也尝试过确定起草人的身份,但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后来加上的理由中有一条最具说服力,那就是留在萨拉萨星上是船员的责任,萨拉萨星人需要他们,无论技术上、文化上、基因上,都是如此。罗伦听了有些心动,但也表示怀疑;他心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该先问问萨拉萨星人的意见,我们可不是什么老牌帝国主义者……或者,我们就是?

过了一会儿,每个人都读完了备忘录,卡尔多又敲了敲桌子,提醒大家注意。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呃……主动要求阐明动议,当然了,待会儿还有机会。因此,我先请艾尔加上尉阐述反对意见。”

雷蒙德・艾尔加是个动力和通讯工程师,罗伦和他不熟。这个年轻人有想法,在音乐方面也富有才华。他自称正在创作一部关于这次航行的史诗,别人听了不信,要他怎么也得出示一句,但他每次都说:“等到萨根二元年再说吧。”

艾尔加这次自愿担当反对派(如果真的是他主动提出的话),原因很清楚:他演说起来文辞优美,几乎不可能去干别的。或许他真的在创作那什么史诗。

“船长,各位同仁,请借诸位的耳朵一用——”

罗伦心说,这句开场白不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原创?

“我想,诸位的心灵和头脑都一致认为,在萨拉萨星上留下的想法十分诱人。但是,请诸位考虑三个问题:

“首先,在座的只有161人。区区这个数字,是否有权代表尚在沉睡的百万同仁,作出不可撤销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