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诉之后还等什么,沈律师已经告诉了他。等最高法院的死刑复核。那将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处死他或不马上处死,最高法院在不久的将来会通知省高院。因此这是最可怕的等待。最高人民法院的复核裁定就像某幢楼里的狙击手,你的脑袋随时被控在他的瞄准器里,十字线的交叉点跟着你移动,你知道自己的致命点在准星的控制中,你知道自己的致命点每秒钟都可能被那颗早就卧在枪膛里的子弹击中,只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子弹来自什么方向,所以你只能心惊肉跳地被动等待,除了等待别无选择。
看守跟他熟了,送饭的时候会跟他聊两句。几个看守都是三十多岁的法警,有一个姓张的法警叫他“小畅子”。老张和他笑着胡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小畅子是男为情死,死得其所。”
老张说他看见小畅子将为之而死的女老师了:“不怎么样嘛!当她是天仙狐媚呢!你值吗?”
他懒得理他。指望老张有什么好眼光?至少世界上有两个人肯定了心儿的美丽和魅力——他和邵天一。女人的美丽是抽象画,为懂得的人而美。心儿的美丽是一幅超凡脱俗的画,摆在那里本来也是美的,但还是必须懂,懂得了每一笔触,美才落到实处。全班同学都或多或少地懂得,但最懂的该是他刘畅和邵天一。
现在夜里替代邵天一失眠的是他刘畅了。失眠的人其实挺讨巧,无眠之夜漫长如年。应该说是度夜如年,夜是一秒钟一秒钟数过去的,每一秒钟的嘀一下嗒一下都有着质感。消化系统的运行,血液的循环,心脏的起搏,脑浆、肺泡、淋巴无一刻不在活动,生命从来没有这么有质感过。度夜如年使得生命成了件很漫长很漫长的事,这些个月他等于活了几百年。邵天一的两个发青的眼眶就这样到了他脸上,那种邵天一式的忧郁就这样进入了他的眼神。有天夜里他似乎睡着了,但一个激灵醒来,根本不知睡意在哪里,从内到外都是冰凉的清醒。他“噌”地一下坐起来。
黑暗多倍放大了他的感官感觉。他整个感官成了他曾拿着的那把西式厨刀,成了刀锋,刺入对面一具活人的肉体时,每一记震颤都扩大到全身。刀尖先进入衣服,切断那些经纬和纤维,再进入皮肤和肌肉,最终到达骨头,层层次次的感觉,在此刻都回来了,并多倍地放慢,放大……终于,骨头给他腕子一记回撞,那种叫做后坐力的感觉传遍全身。对方的骨头通过刀冲撞到他的骨头上,是一记反击,反击再把触电般的剧痛扩展到他的全身,涟漪套着涟漪,良久才消失。
他坐在死囚的单人铺板上,脑子里涨满那“扑哧”“扑哧”“扑哧”的杀戮手感。看过的战争影片,以及玩过的电子游戏,刺刀戳入人类肉体时的触感,会被影院和游戏厅通过电流放大,这夜,杀戮的手感也在黑夜的密封空间里被无限放大了。手感延伸到臂膀,臂膀输送给脊椎,渐渐地,他感到自己整个身体变成了那把刀,戳进对方的肉体里,多么烫的血,从头浇到脚,给他来了个热血淋浴……他的感觉凝聚成了刀刃,割得更深,更深,更深,探进他好同学生命的暗红色秘密……
突然他感到什么。感到了什么?黑暗被搅动了一下?哪里进来一股微妙的气流?他扭转脸,一个身影比黑暗淡一点,但比窗外的夜深一点,一个肩膀比另一个肩膀高。他倒下之前来不及问他,现在来问他:为什么那么残忍,那么无情……
是啊,他欠他一个回答。他怎么会那样无情?一刀进去还不足以解气?不足以让他自己后悔?还不足以使他明白,每个生命的发生都那么偶然,上亿精子只有一个入选,去造就邵天一的胚胎,长成一个举世无双的邵天一?假如入选的是另一个精子,生发的胚胎就不会成长为胎儿邵天一,不会长大成他的好同学邵天一,而会长成另一个男孩,抑或一个女孩,那个男孩或女孩或许不会跟他争夺心儿,不会激起他的杀心。一切都是多么偶然!
他对邵天一实施杀心是一种即时发泄。其实他早就模拟地杀了他好多回。他本来已经戒掉去街机厅玩游戏的习惯了,可是他在几次嫉恨得无法释怀时又去了购物中心的游戏厅。模拟的每一样冷兵器都是他用来杀戮邵天一的,每一记劈、砍、刺、戳都给他的嫉恨一个出口,让它发射出去。他在邵天一面前用那种杀人英雄的风度拽着步子,拽着姿态,甚至拽着英文。现在想起来,令他汗毛直竖。就在邵天一去浙江义乌打工的暑假,他从叮咚嘴里,从老丁老师夫妇嘴里,探知了邵天一在心儿家里的位置。那位置是生了根的。也许他本来没有认真想过和心儿的关系,以及他和心儿是否会有未来。但邵天一的位置使他开始认真。男儿生来就有决斗天性。接下去就碰到那个叫刘新泉的男人,一个外表出众一肚子坏下水的混世魔王。居然踢了心儿,那么娇小柔软的身体,腹部被踢了好几脚。他几乎追出楼去把他杀了。假如杀的是刘新泉而不是邵天一,他现在的悔恨负疚会轻得多。
去年夏天的那个晚上,他从心儿家离开,其实看出门锁有多不结实。一种老掉牙的撞锁,小时候住在外婆家的宿舍楼里,几乎每家都用。那时候每一家可偷可抢的东西都不多。夏天午睡时,他悄悄到院子里去玩,又要在外祖父和外祖母午睡起床前回到家里,他就会用一块塑料垫板插进门缝,拨弄锁舌,再压住锁舌,把锁簧推回去,那样门就能无声无息地被打开。刘新泉绝对是谙熟世上所有捣鬼伎俩的臭男人。
他担忧地离开心儿和叮咚,走下楼梯。宿舍楼前面的马路上,他停下来,看着心儿家的灯光,那个臭男人的脏眼睛也可以这样看着那灯光,然后实施他的诡计。他今夜会回来继续骚扰吗?三万块钱是隐患,是骚扰的借口。他可以装模作样地说:我来是劝你收下这笔钱的,看在孩子面上,收下我的心意吧。大灰狼就这样进了羊圈。
但愿他多虑。仅仅是但愿。换锁之前,他要确保心儿的安宁。怎么确保?
他走到马路对面,巷子里住着拆迁钉子户,他们用不起空调,把竹床和躺椅摆在人行道上,七横八竖地乘凉睡觉。更多的是聚在路灯下打麻将,把电灯费用也省了。他向巷子里走去。还有钉子户宵夜店呢,把折叠桌椅支在马路上,暗淡的灯光里可以出售一切:鸡肚杂,猪肚杂,烂泥里捞来的小龙虾。第一桌麻将打得最热闹,光脊梁的男人和穿睡裙的女人们边打牌边喝冰镇啤酒、酸梅汤之类,每人一摊荷叶包着的卤内脏。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了其中一位牌客是身后房子的女主人。
他说:“大妈,我想租一个躺椅,你知道哪里有的租吗?”
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走了一遍,走得飞快,总结已经出来了:一个好人家的孩子,也许就是不远处那所中学的学生。他的模样是上岁数的女人最喜欢的异性小辈儿。
“知道啊!”女人逗乐地看着他,故作认真。
“能麻烦你告诉我,哪里有的租?”他也很愿意跟她做逗乐搭档。
“我家就有的租啊。”女人继续逗乐。
她招一下手,叫他跟她进屋。屋内黑洞洞的,又小又窄,当代穴居人的住所。她指着一个折合起来的塑料躺椅叫他自己搬。他先不动手,价还没问呢。“租金多少?”
“十块钱一晚。”
“这么贵!十块钱在杂货市场能买到一把了!”
“市场夜里不是不开门吗?”
“五块。”
女人又出现了那个逗乐的笑容。好学生也会做买卖呢。
“八块。”女人说。
他知道现在该转身就走。父亲杀价的时候,决然地一转身生意就搞定。这种穴居女人到哪里能赚到这么轻省的钱?破躺椅看着都发臭。果然他还没走到门口女人就被他搞定了。
“回来回来!六块!”
这是他的心理价位。自己原来是有母亲做生意的头脑的,也有父亲现实世俗的血液。他急于回到守望心儿的岗位才没有继续砍价。
他扛着塑料躺椅回到宿舍楼的马路对面,把躺椅放在梧桐树下。心儿的窗口仍然亮着灯,当妈的心儿从来不缺事情忙活。为了确证刘新泉没有偷袭娘儿俩,他给心儿发了条短信:“亲爱的心儿,还没睡吗?”
回复说:“没呢,在给叮咚改衣服,她长得太快了,总是要把衣服放长。你呢?在干吗?”
“Miss you…”(想你……)
“Me too.”(我也是。)
“Not as much as I do.”(没有我想你那么深。)
“早点睡。”
可以从她的“早点睡”看出言下之意,许多层次的言下之意:关怀你,惦念你,爱你……
“我已经躺下了。”他在躺椅上躺下,淡淡的汗臭和脚臭从躺椅的塑料编织物上散发出来,攻击着他的嗅觉。“今天你叫我不要走,我好开心……也不是开心,是难过,讲不好,又难过又开心,因为你把我当保护人。我难过是因为你连个像样的保护人都没有。不过从此就不一样了。谁要欺负你我就杀了他。”
“还是别杀,除非叮咚也同意杀。呵呵!”
“我今天就差点把他杀了。”
“我知道。不过他不值得你杀。十个他也不值一个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睡吧!”
“心儿做个好梦吧。Sweet kiss.(甜蜜的吻。)”
“Thank you!”(谢谢!)
他看着亮灯的窗口,想象在灯下做针线的心儿。“慈母手中线”,心儿此刻一定很柔情,很性感(奇怪,他怎么会想到性感),一定美得跟古诗里那个母亲似的。能做这样母亲的儿子多美。他自己的母亲连针线都没有。对自己的母亲来说,什么都能买,谁还把工夫浪费在针线活上?而那美丽的母爱呢?那一针一线体现出的柔美的母亲意象呢?哪里去买?他又一想,为什么不能是性感的?女人的性感不应该在她们刻意展露性感的时候体现吗?性感的女人在下意识做那些只有女人做得出的动作时才最性感。心儿在黑板上写字时都那么性感,脊背向后仰,腰和臀之间于是塌下一点,形成一个弯度。那就是性感。
他给父亲发短信告知自己会在丁老师家住,要他别担心。看看手机上的钟表,快十二点了,心儿的窗子仍然亮着。楼上其他的窗口都暗了,对比下她的窗口亮得耀眼。似乎所有的灯熄了,能量都汇集到她那一盏灯里。他控制不住了,又拿出手机写了条短信:“还没睡呀?”
她的回复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神算!”
“你自己呢?”
“还在想你。”
“不准胡思乱想,马上睡觉,乖。”
“我也不愿意想你,可是心自己要想你,我管不住它。”
“我要睡了。不准再发短信。”
“好的。”
他看着她的窗子,等了十多分钟,灯亮得精神抖擞,哪来的睡意?他又拿出手机。
“你骗我,还没睡呢。”
“好啊,你答应我要睡的!”
“让我爱你,或者告诉我你爱我,我就去睡。”
他被自己这句话激动了,从躺椅上站起,把她的窗口当她的面庞,似乎那窗口会有表情,会娇嗔会装怒,会接纳或拒绝他。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挑衅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他感到大事不妙,从来没想过爱情就这样发生了,发生在这个子夜。这将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之一。原来真正的爱情一点也不好玩。它之所以美就因为它总带有一丝悲剧性,不管他此刻怎样幸福得眩晕。怪不得陈词滥调的语言说是“坠入爱河”。确实是的,坠入是一种被动自杀,不可自拔,随时会沉溺却必须拉着另一个生命共渡。他被自己满心的爱弄得庄重起来,神圣起来,眼泪慢慢在眼睛里涨潮。
此刻他在死牢里想着那幸福的一夜,那一夜他认真地、真正地开始爱了。因为那一夜才有了现在的后果。二审维持原判。维持原判。对于他,等于第二次被判死刑。沈律师和母亲误给了他信心,以为可以起死回生,但又一次宣判来了,竟比第一次来得还凶狠,沉重。
几年前住在南京的外婆肝癌被诊断出来之后,舅舅一家人都瞒着她,但外婆偷偷看到了诊断书,舅舅告诉她那是误诊。私下里,舅舅求医生开了张假诊断书,说明第一次诊断的错误。外婆释然了,但不久就从每况愈下的病痛里悟出真相。她自己拖着病体去到另一家医院,确诊癌症已经把版图扩大到她全身,她的生命已经只能以天数计算,回到家后,她吞下一百片安眠药。第一次诊断判了她死刑,以为死而复生之后再被判一次,对外婆太残酷了。
死刑判决不能重复,二审等于一次重复,最高法院的复核等于第二次重复,太残酷了。
假如有安眠药他也会步外婆的后尘吗?
不会的。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判死刑比执行死刑更残酷,他还是心存侥幸。他的侥幸心会持续到后背对着枪口。他太年轻,一丝侥幸就能给他打点滴,输氧气,形成了他的生命保障系统。母亲在二审庭上显得坚强和理智多了,虽然前夜哭肿的眼睛还必须用墨镜遮挡。她对他大声说:“坚强一点!坚持住!有妈妈在!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他对心儿的爱情大爆发的那个夜晚,也给此刻的他输液和输氧。即便他必须伏法赴死,她一定知道他是为爱死的。爱失控了。爱到极致便是死。他多次在短信里写:“爱死你了!爱你至死!爱你到永远!”一死便是永远,再也不担心自己长大后会食言,背叛心儿。最可怕的是长着长着长成个刘新泉,色迷迷,假惺惺,一背身就是发情的公驴,见长头发或穿裙子的就追,投机倒把黑道白道混来三万块,就想在心儿身上捞油水。
是的,连心儿都说:“你不长大多好。真不想看你长大。”
不长大他就是个永远的纯情男孩。她就是这个意思。那是她在他一夜守望之后说的。他本来以为他的守望是暗中的,她不会发现,结果让父亲给戳穿了。他父亲那天在外跟一个大客户喝酒,没有及时查收短信,回到家已经很晚,见畅儿的卧室已熄灯,以为畅儿睡着了。第二天上午他才看到头天晚上的短信,便给丁老师发了条短信,说畅畅麻烦丁老师一下午还不够,还要让丁老师照顾他吃饭睡觉,太不好意思了。
可想而知心儿读了短信后有多惊慌。她不敢惊动刘家,不找到儿子怎么跟人家父母交代?她换下睡衣随便套了一条居家的人造棉连衣裙跑出门。刚出了楼门便听见扫街的女工在叫:“醒醒了!还睡呢!洒水了啊!洒身上别怪啊!”这就看见了还在肮脏躺椅上赖床的他。她穿过马路,洒水车把她和他都沐浴一遍,她和他都是一身湿。
他看她蹲在躺椅边上,猜到谜底那样微笑,一面用纸巾擦掉他额头和面颊上的水。
“凉快吧?淋了一夜露水,又让洒水车浇一下,回头一个暑假还不够你生病的!”她说,“你老爸都急死了!”
他笑笑,意思是:他老爸才不会急。早晨的心儿特别真切,特别性感。睡眠的痕迹留在头发上,留在脸颊和眼皮上,脸颊和眼泡带一抹浅红,还有一点浮肿,头发压走形了,没有梳理,只在脑后马虎地抓成一把,系了根橡皮筋,乳罩一定没有戴,胸前没了那种塑出的形状,但多了些细碎的抖颤,像是一层薄布盖在两坨膏脂上。看到这个女人刚下床的模样能有几人?
躺椅其实很害人,沉睡一夜便掉在椅座里了。他感觉自己也成了躺椅,背弯腿曲,站不起来。他向她伸手,她拉了他两下,第二下才把他拉起来,十七岁的小腰成了老腰。她顺势在他背上轻轻打一巴掌,说:“家不要你了,还是你不要家了?睡大街做小流浪汉啊?到底怎么回事?给我交代!”
他不知道怎么交代。给她放了一夜的哨?这句交代听上去很傻。恐怕还很矫情。所以他说昨晚在巷子里看人打牌,看晚了,就租了一把椅子在这里乘凉,不承想睡着了。她看着他,意思是说,你指望我相信编得这么粗糙的瞎话?她陪他还了那把发臭的躺椅,回到她家。叮咚已经做好了自己的早饭,一面写暑假作业一面吃着,猛一回头,抹着果酱的面包在鼻子下擦出一道紫红,接着就乐了。
“鸟屎!”她上来指着他的肩膀。
洒水车带起的泥点让他和心儿都忽略了蓝色T恤衫肩膀上的一摊灰白。不知什么鸟的恶作剧。也许人家只是清早在树上正常上厕所,不知道下面躺了个人类,一不留神积了肥。心儿催他把衣服脱下,她给他洗干净,太阳下很快就干了。他四顾一眼,脱下衣服他穿什么?心儿明白他的潜台词,笑着说巷子里的钉子户一夏天都光着上身,衣服都省了。他想昨天他一定不会这么害羞别扭,因为昨天他还没有官方地正式地对自己宣布,与心儿的爱情开始了。子夜时分,他看着心儿的窗口,为自己的爱情剪了彩。从那时起,他和心儿之间,一切都不再是异性相吸的调情,不再是男学生对女老师不可告人的性幻想。他到卫生间脱下T恤,放在洗脸池里搓洗。他从来没有自己洗过衣服,把水溅了满地。没关系,用拖把擦一下就好了。拖把太长,他拿着它在这个小卫生间里简直横枪跃马,他意识到自己长到十七岁几乎从来没用过拖把。现在不同了,他是一个保护者,守望者,一个真正的恋人,不能继续做惯坏的孩子。
他用吹头发的吹风机把T恤吹到七成干,穿回身上,又洗了把脸,梳了梳头,对着镜子严正端详:刘畅,男,十七岁零三个月,一米七四,高二毕业生,爱足球、篮球、游泳和丁佳心。从此以后,爱丁佳心位居头等。
他走出卫生间,心儿问他想吃什么早餐,中式?西式?他感到这是爱人在问他。
她在厨房煎蛋的时候,他走到她身边。她突然侧脸看着他。
“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回家。”
“……”
“其实我没那么软弱,急了也会动手跟他打!我们打过。再说还有叮咚呢,真打起来你就知道她站在谁一边了!”
他不置可否。
“不过,谢谢啊。”她又看他一眼。
鸡蛋在油锅里滋啦滋啦地作响。
“今天我去买把新锁,把旧锁换下来。”他说。
“我去买吧,你回家看看父母。”
“他们上班。我陪你去买锁,你不知道哪一种最好。”
她提起煎锅,让圆圆的一个煎蛋滑进粉红和浅绿的花玻璃盘子。这个家里的东西都是闺房气十足。就在这个时刻,她看着他,看了有两秒钟才开口。
“你不长大多好。真不想看到你长大。”
“为什么?”
“男孩子单纯,理想主义,长成大男人就没几个好东西了。”
她有点愤世嫉俗,又有点玩世不恭,反正不再是课堂上的丁老师。
不知怎么一来,他轻轻搂住了她。她和他的高度挺般配。她有点吃惊,跟着就是一阵类似娇羞的感觉。
“我说嘛,还是不长大好!”她端起装着煎蛋的玻璃盘子,顺理成章地给自己解了套。
几天后,他在心儿家看到邮差送了张包裹单来。当时他在跟叮咚一块儿做英文听力练习,心儿在卫生间洗澡,叮咚签了名把包裹单拿进来,放在桌上。单子上注明包裹内的是干笋尖,从浙江义乌寄来。包裹单上的笔迹他认识,刚转学到二中时,邵天一把课堂笔记借给他,他那时就熟悉了这方头大耳的字迹。
那天回到家,他好想好想找人谈心。他甚至想到跟马莉谈。马莉在省里做体操明星,一天给他发几十个邮件,净谈女孩那些屁大的事。他给马莉打了个电话,马莉惊喜得倒吞好几口气才说,怪不得她右眼跳了好几天,右眼跳财,不是财也是福。他谈心的胃口立刻没了。跟心儿的关系用口语一说就俗了。他说他会写邮件给她,赶紧挂了手机,给马莉写了封很长的邮件。他在邮件里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好朋友。“好朋友”爱上了自己的女教师,但女教师跟班上的另一个同学关系也很密切,但又搞不清他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好朋友”非常痛苦,因为他确实很爱女教师。马莉回信说,劝劝这个“好朋友”,爱女教师是心理不健全,师生恋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看美国那个师生恋丑闻了吧?女教师被判了八年呢!让“好朋友”赶快找心理医生,省得害己害人。他后悔自己拿马莉当倾诉对象。
接下去发生了一件事。父亲突然提出请丁老师吃饭。
餐厅选在一家宾馆的顶楼旋转餐厅。据说全市只有这一个餐厅能把周围好山好水都旋进人们的视野。父亲和母亲对人表达友好的手段比较单调,就是请人到排场餐厅吃饭。心儿和叮咚应邀到了餐厅,他按照父亲的吩咐等在大堂里。心儿一进门,他心里咯噔一下:她化了淡妆,眼圈加黑了,嘴唇抹了湿漉漉的浅红唇蜜,就像刚涂了指甲油的手指,生怕碰坏,上下唇都相互小心,说话时尽量不碰。平日的心儿是极少化妆的,化妆手艺也一般。再看看她的穿着和头发,都花了些心思,反而不如她刚起床的样子诱人,应该说有点土,邵天一式的土。这想法使他的心微痛了一下。被人邀请到高档餐馆吃饭对于她这个中学教师并不经常,算一件大事。一个人面临大事的样子总难免拿捏,不如平素真实好看。
在电梯里他忍不住伸手,把她头发弄乱一点。好看应该是不介意不费事的,费事就该费在看上去不费事上。他是想去除她费事的痕迹,她的头却一让,坚持理发店的标准头型。走出电梯时心儿最后一个出来,因为她要利用最后一个机会照镜子,审核自己的模样。他隐隐地心疼她,他父母的阶层让她披挂上阵,把那个自然平实的心儿毁了。叮咚也被专门的穿戴弄得硬邦邦的,这年头的十一岁女孩谁还穿洋娃娃式的连衣裙?笑都不知怎么笑了。进了灯光幽暗音乐也幽暗的餐厅,母女俩彼此紧贴着,似乎一个给另一个打掩护,或者,一个找另一个做挡风墙。领位员把他们领到靠落地窗的一张八人长桌前,座位上已有了两个男客人、一个女客人。他刚在疑惑是不是领位员搞错了,父亲就打着哈哈从盥洗间出来了。
“丁老师今晚太漂亮了!”父亲哈哈着夸奖,场面上的夸奖他总是给得很阔气。
他在心里跟父亲顶嘴:好像丁老师只有今晚才漂亮!是夸她底板本身好呢,还是揭露她是精心打扮了?
父亲握着心儿的手,将她拉向长桌,指着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介绍说那是他在财经大学的同学,叫王宏斌,宏大的宏,文武双全的斌,在税务局当处长,现在税务部门可是最有油水的衙门哦!他看了一眼王处长,一副眼镜,半头头发,虽然头发所剩不多,却根根都染得工笔墨画,皮肤比女人还细腻,嘴唇也跟抹了唇蜜似的,红润湿渍。这是那种见了三面都会在马路上错过的男人。他那双审计账目的眼睛在心儿脸上、身上审计了一番。叮咚被安排在王处长身边坐下,因而心儿就坐在他们对面,跟王处长脸对脸,这一晚上够他审计的。
心儿看了他一眼。他同情地回了她一眼。
他知道父亲在导演相亲这出戏。原以为只有女人爱做媒,居然男人也会这么无聊地张罗。父亲招呼大家去自助餐吧取餐,人们一哄而起。坐在心儿旁边的王审计师打了个手势,让心儿先请。心儿却拉起叮咚,母女俩相继往自助餐吧走去。母女俩一面观察别人的动作,一面小声讨论着。她们对一些海鲜不熟悉。餐馆总经理看出来了,走过来轻声向母女俩介绍吧台上的每样海鲜,又讲解哪种调料配哪种食物。父亲跟女客人出双入对,他明白为什么父亲对忙得不归家的母亲从不想念。这年头一个收入不错的中年男人单守着老婆太落伍了,搞点艳遇是时尚。人们已经饕餮起来。大家很乐意做今晚的龙套,工钱是吃一顿高级海鲜,又可以同时消遣男女主角的相亲。父亲是用相亲来替儿子交补课费的,相得上最好,相不上他心意也到了。
只有他一人没有跟大家去取餐。他拿出手机,写了一条短信:“你导演的好戏!丁老师又不想逃税,找个税务局的干吗?”
父亲端着满满一盘食物从吧台走过来,看样子他准备一晚上吃得胆固醇超标。突然他震了一下,站住了,是被他发射的信息击中了。走到餐桌前,父亲从腰间的手机套里取出手机。看了一眼,马上扭过头来看儿子。他替儿子还了丁老师这么大一份人情,事情干得多漂亮,小兔崽子还不领情。
所有人都坐下来吃的时候,叮咚问母亲,她能不能换位子,坐到畅哥哥身边去。母亲低声地劝阻了她,又含笑看他一眼。他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去自助吧台拿吃的。他宁可跟心儿和叮咚吃肯德基、必胜客。他夹起一个牡蛎,放在盘子上,又夹起一片柠檬,无意间抬头,见王处长的目光打着钩地朝心儿的领口里看。一件低领黑连衣裙镶着闪光片,在她起身给坐在王处长旁边的叮咚掰蟹钳时,领口正朝着王处长,给了处长的眼睛一道美味。他放下盘子,给心儿发短信。心儿的手机就放在桌边,一看发信人号码,愣了一下,回身四顾,看见站在餐吧这边的他。她赶紧在餐巾上擦净手指,点开短信,本能地用手捂了一下裙子的领口,同时瞥了一眼王处长。王还没看够,来不及把目光从她领子里拔出来,讪讪一笑。
他的短信说:“隔桌有眼!而且是四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