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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 严歌苓 10148 字 2024-02-18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他端着半盘精心挑选的海鲜走回餐桌,王处长已经跟心儿聊上了。酒是好东西,喝了酒的王处长可爱多了,假斯文不要了,变成一个倒提的竹筒子,什么都往外倒,工资和奖金数目,离婚的老婆,老婆外遇的对象,女儿大学几年级,统统倒出来。他想,父亲把这次自助餐的目的告诉了王处长,可心儿还蒙在鼓里。父亲做这么个套让心儿掉进去。万恶的父亲!男人到了五十岁都想升官发财包二奶,这些共同的理想使他们海内存知己。

饭吃得差不多了,客人们三三两两站到落地窗前观景,像模像样地拿着酒杯。这个小城市的人急于西化,照搬电视剧里的派头。王处长邀心儿沿着落地窗随便走走,随着酒劲上涨,处长的情胆也越发地大,目光基本不往心儿下巴以上走。他端着一杯啤酒,与叮咚在四五步后相跟,酒劲涨满脑子和胸口。一旦处长向心儿伸出魔爪,酒劲会使他的出击更具爆发力。

饭局结束后,人们向电梯走去。电梯门口等着五六个食客,一开门他们先上去,父亲的客人们也挤进去。电梯正要关门,王处长拉住心儿往后退了一步,说:“电梯超载了,我们等一会儿。”叮咚已经和他进了电梯,门正在关闭,他觉得一切都是父亲导演的。父亲和他一脸俗气的女客人会意一笑,他估计两人身体贴身体正得劲。今晚的男女二人转原来是分两出唱,一场唱明的一场唱暗的。

所有客人在楼下讲着告别废话,许着明天就会忘记的热切约定。大家跟父亲一再道谢握手,而王处长和心儿却一直不下来。叮咚轻轻拉住他的手,好像要她的畅哥哥还她妈妈。他盯着电梯的门,啤酒丰富的泡沫在全身血管里噼里啪啦地爆炸。电梯再次开门,出来的是几个陌生人。父亲装模作样地说:“哟,他俩怎么了?旋转餐厅不会还有一个出口吧?”叮咚一声不响,垂下头。大人们在玩什么她都清楚,因此冒出一丝羞恼。她的单身母亲在人们眼里就像热天的一筐水果,卖不出去就会坏,因此谁都起劲帮着卖,眼看这筐水果就要烂得流水了,招来苍蝇虫子。

电梯门终于又开了,王处长和心儿走出来。人们都戏谑地看着两人,猜想三十多层的楼顶一路下来,他俩分享了怎样一趟垂直的暧昧旅途。心儿的眼神有所变化:一只小鹿在宁静夜晚的山路上被迎面来的汽车大灯晃了一下,瞳孔一时复不了原,就是她现在的样子。

王处长说:“我开车来的,送你娘俩回家吧。”

心儿微笑着说:“谢谢王处长,我也是开车来的。”她那种微笑是对领导干部的。

父亲此刻说:“王宏斌,丁老师是我儿子的干妈,你今晚对我儿子表现不怎么样,当心畅儿背地不帮你说话哟!”

他瞪了父亲一眼,才喝几杯酒?辈分都弄乱了!什么干妈?那是世界上最庸俗最难听的一个称呼!只配当商标贴到辣椒酱瓶子上!

王处长哈哈哈地说:“那可不行!畅畅一定要帮王叔叔说话哟!我抓紧时间弥补!你们说个时间,我做东,请你们大家一道吃五福楼!畅畅一定要负责把丁老师和叮咚请到!”

父亲对心儿说:“丁老师,那我们就都沾你的光吃他一顿!”

“就这礼拜吧?”王审计师趁热打铁。

“我回去看看日程安排,这几天又多了两个补课的学生,日程安排挺紧的,不知这礼拜排不排得开。”心儿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是有的,不说“不”,但也不说具体日子。

王处长也不缺这方面的经验,女人在此类时刻不能逼,再逼她就烦了。

分手后他坐在父亲车里,听父亲哼着八百年前的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你心态可以年轻,打扮可以年轻,找的二奶可以年轻,一到开口唱歌,马上见了岁数。他赶紧摁了一下收音机开关。收音机里一个女民歌手在叫春,他又把台换了。广告和贫嘴在他的手指下飞快变化,于是车里只有一片噪音。

“你到底想听什么?”父亲问。

他想听一支钢琴曲。他从来没有真心爱过钢琴,但不知怎么,此刻想听一支纯净优美的钢琴曲。比如肖邦的《叙事曲》。一个人真正恋爱了,心灵的感觉需要另一种伴奏。

“怎么样?丁老师跟王叔叔挺配的吧?”父亲大声问。一喝酒他的音量就会上去好几倍,说话跟聋子一样吵人。

他仰靠在座椅上,闭着眼,巴望警察把父亲和王处长都以酒驾的罪名抓进去,一时半会儿别放出来。

再见到心儿是第三天。两人谁也没提楼顶旋转餐厅和王处长,更没提王处长跟她单独乘电梯都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但从那以后,他看心儿眼光有一点变化,似乎掺进了一点王处长的眼光。静下来想,王处长无罪,对心儿这样的女人发出那种眼光是无罪的。心儿是个让男人心里发馋的女人,尤其是父亲和王处长这岁数的男人。回想起父亲对她的眼光,跟王处长只有量的区别,没有质的区别。

他不知该怎么办,自己的眼光里有了点王处长的意味,看到的不单单是他的心儿,不是特指的,而是泛指的一个进入最后怒放期的三十六岁女子。招苍蝇招虫子,既不是她的过错,也不是苍蝇虫子的过错。

一年之后,他在失眠之夜回想起来,更认识到他当时对心儿和自己的认识多么英明。

他翻了个身,躺过无数死囚的铺板发出吱嘎一声,也算个呼应。

王处长在电梯里到底对心儿做了什么?拥抱她了?亲吻她了?抚摸她了?她呢,推挡了?半推半就了?从楼顶到宾馆大厅大致需要五六十秒钟吧?五六十秒钟够干什么?他和她都对此心照不宣地沉默。后来也没见心儿认真安排什么日程,容许王处长宴请。事实是心儿根本没有多安排家教挣外快,每星期去学校一次,给班里四五个差生补课,也是免费的。但他总是不依不饶地想着:在电梯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吃了豆腐,另一个以耳光回击?或者一个借酒抒情,一个逢场作戏?总之他们从电梯里出来,好像什么都开始了,又什么都结束了。

从那之后,他常常在一个人的时候想心儿。他的想象由王处长那带钩的眼光领路,进入心儿的领口。他甚至想象王处长那样的男人能对心儿做什么,做的肯定都是些老流氓动作,西门庆动作,但他却能感受到兴奋,间接地过瘾,因为他还不能想象自己会那样对心儿。他还不允许自己那样对心儿。他对心儿是另一回事,只是爱得满心胀痛,做不出任何动作。那个拥抱,和四十四个同学分享的拥抱,都让他受用了好多天。他觉得自己对心儿的爱会有许多阶段,从短信的爱到话语的爱,再到拥抱接吻的爱,最后到达生理卫生课的爱。那是好长一段路啊,要分多少个阶段去走?一个个阶段都必须走完,不能混过去,都必须让它们发挥那个阶段的意义和使命。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美景,匆匆掠过太可惜了,他要分期分段地领略尽、享受尽。

暑假接近末尾时,心儿带叮咚和他去老丁老师家。阳台上的花要修剪了,他拿着剪子来到阳台。一会儿心儿也跟出来了。

“你爸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叫我接受老王的邀请。”心儿轻声说。

用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老王是谁。父亲背着他出卖心儿。

“他说老王人很好,让老婆给甩了,买了三套房子,离婚还给了老婆一套。再说对老王他知根知底,畅儿就是老王看着长大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始终有种奇怪的笑意,好像嘴里说的不能说服心里想的。

他不能立刻拆穿父亲的谎言:什么看着畅畅长大?旋转餐厅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你看呢?”她问道。

“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男人在王处长和父亲那个岁数,假如还谈十八岁的恋爱,一定是骗子,要不就是有病。他们都想一步到位。一个有三套房子的中年男人是成功人士,是当代英雄,至少可以抵挡刘新泉那样的大灰狼。总不见得他刘畅租把躺椅天天守望在她楼下吧?上了大学到外地怎么办?心儿单枪匹马地生活,外面做班主任、辅导员、家教,里面做妈,个个都是全职,尤其做班主任,四十五个青春期,四十五个学生一人考一次,她一个人等于要考四十五次。

晚饭的菜里有他最爱吃的辣油笋尖。从老丁师母口中他得知笋尖的来源。上次邵天一寄来的包裹里有五斤笋呢。那天晚餐他没有碰他的最爱。一个比较卑鄙的念头出现了:不如促成王处长和心儿的事,让邵天一从浙江回来落一场空。让心儿归属王处长,做处长太太去,他和邵天一就都没份了。这对他无疑是痛不欲生的,但比让给他邵天一要好受些。为什么就好受些,他一时想不清。

现在他在死囚号子里夜夜失眠,有的是时间来想,似乎想清楚些了:因为邵天一跟他一样年少,自会有少年那种单纯狂热的迷恋,那种对成熟女性的膜拜,爱得会跟他一样炙热忘我,一样至情至性,如梦如幻,不像王处长和父亲那个岁数的男人,上床办事,下床谈房子谈存款,甚至谈社保,谈退休待遇。邵天一会跟他刘畅一样,把跟心儿的恋爱当一块经吃的糖果,嗍嗍,品品味道,舍不得吃再包到美丽的糖纸里,实在熬不住了,再拿出来放进嘴里,让糖果融化得越慢越好,每一层次的甜味都浸润心田,每一盎司的热量都营养他们的成长成熟。他不能忍受的就是这个:在恋爱方式和表达上,他刘畅有的,邵天一都能有,只会更多,因为他动不动就写诗,虽然写出来的诗引人捧腹,或无人懂得,连心儿都未必懂,但写诗这活动本身就足以征服女性的心。再说,他还动不动就失眠,写诗加失眠,一个忧郁恋人已经勾勒出来。邵天一才是他最强劲的敌手。这就是为什么他最后会对邵天一举起屠刀。

那天晚餐后从老丁老师家出来,叮咚还在门口拥抱外婆外公,还在撒娇耍赖,他抓紧时间对心儿说:“王叔叔请你吃饭,我觉得你应该去。”

心儿吃了一惊,昏暗的楼梯灯光中,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哪里和哪里衔接呢?她不知道从阳台上修剪花枝到这时分,两个多小时,他心里的衔接一直没断。

到了他家小区门口,他下了车,来到心儿的驾驶座这边。

她降下车窗轻声说:“你为什么觉得我应该去?”

原来开车的一路,她心里的衔接也没断过。

不知为什么,她看他的目光深了许多,有点幽怨。

当天晚上,他给她发短信说:“不管你去不去,我对你的爱都不变。”

“那要是我嫁给老王了呢?”她的短信回来,他可以感到她口气的戏谑。

他想了想,回复说:“不管你嫁给谁,我都会永远爱你。”正要发送,手指头又狠狠打出“除了邵天一”几个字。

回复是个莫名其妙的“啊”。

“嫁给他还不如嫁给我。”他的短信息说。

心儿发回错愕的标点符号:“?!。”

“我说的是真的!”

“我快比你大出一个妈来了!”

“婚姻法规定不可以吗?我年轻不是更好吗?有更长的时间来证明我的爱,不是吗?我爱你!爱你!爱你!”

没有回复过来了。他看着一声不响、毫无表情的手机。为什么不回复呢?快回复啊!也许邵天一这会儿插了队,短消息挤到了他前面,她去应付他了。他无意中看见自己两手紧攥着拳头。也许插队进来的是王处长。想到是王处长,他的拳头放开了。王处长,王叔叔,虽然那天我好讨厌你,对你在电梯里的行为深表怀疑,但你还是追心儿追得紧点吧,省得我和另一个年轻家伙把心儿一劈两半,要不就是我和他你死我活。

心儿一直不回复。一直不回复就逼出他的行动来了。他跑出家门,跑上马路,叫了一辆出租车。刚上车他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她今晚回家省亲,儿子和丈夫都不见影子,正要洗澡,听见儿子进门了,跑出浴室一看儿子又出门了。都九点半了,还往外跑,哪有这么野的孩子!

因为有这么野的妈。一回家倒是要管头管脚!

当然他口头上不是这样说的。他叫母亲放心,自己只出去一会儿就回家。母亲叫他快一点,自己在公司里一天忙十六七个小时(其中六七个小时忙于打麻将,他为她加注),回到家儿子老公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她忙出来的钱供他们整天不归家吗?冰箱里的菜都塞满了,都是上好的山珍海味,爷俩都不吃,都跑到外面吃馆子,以为她的钱是抢银行抢来的?!

又来了。这位老娘!老娘哪天痴呆了,忘了这些词,他都可以给她做提词的。出租车司机在听路况报告,他叫师傅把声音开大点。老娘骂起来反正就是那么几句,前好几年已经背熟了。

等出租车到了心儿的楼下,他收到心儿的回复:“我也爱你,乖畅儿。有时盼你快点长大,有时又特别怕你长大。好好睡觉吧。”

眼泪涌进他的眼眶。司机问他下不下车。他看着心儿的窗口,点点头。司机叫他快下,路边不准停车。他又摇摇头。

他直接乘着载他来的出租车回去了,付了司机十五块钱。十五块,得到心儿那么一句话,太便宜了。回到家里,母亲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即便母亲回家,大半个人还吊在电话上。他和母亲的谈话多半是利用母亲打电话间的散碎时间,算是插播。母亲的电话把公司的业务延伸到家里,她一个生意机会都不想错过,一个客户都不想得罪,一块钱的亏都不想吃。累极了她会说:“我图什么呀?我一个人能吃多少、花多少啊?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她为了他们,把自己放逐到家庭之外,用麻将桌上的输赢减压。为了他们?他们同意了吗?她至少跟他们商量商量!她一厢情愿地为了儿子和丈夫以及家,结果把家给荒了,享受豪华公寓的基本上是钟点工,有时钟点工走了,忘了关那六十四寸的电视,或者忘了洗刷她用过的榨汁机,提醒他们这公寓的真正主人是谁。母亲把丈夫差不多也荒废了。父亲跟他打过招呼,关于他在旋转餐厅看见的那个女人,对母亲一个字不要提。

母亲在两个电话之间插播一句:“暑假天天练钢琴没有?练得怎么样?”

他点点头。

又是在两个电话之间,她问他:“补课补得好吗?都补了哪些课?”

他又点点头。

母亲要的回答不是点头。这是个不能用“yes or no”来做答复的提问,回答应该是具体的,带些形容的。

“我问你补课补得好不好!明年要高考了,如果进不了像样的大学,我的补课费就白花了,转到二中花的四万两千块钱也白费了!”

很奇怪,母亲对很多事记不住,英文二十六个字母都记不全,对钱数记得真清楚。这一点她和父亲是绝配。

好在她的手机铃又响了,三娘教子暂时退到幕后。她打电话的样子非常殷切,非常激情。他想象这座城市要是火山爆发,把活人都浇筑成塑像,母亲将是一座打电话的塑像,父亲大概是一尊电脑前看股票分析的塑像,也许是跟那个庸俗女人在床上的塑像,他自己大概是发手机短信的塑像。那么心儿呢?但愿心儿幸免火山爆发。也许他和心儿还有叮咚正好到外地去旅游……到哪里去旅游呢?到张家界还是美国黄石国家公园?要不就贵州黄果树大瀑布?澳大利亚黄金海岸?

躺在死牢里的他想着那一个个好地方,一个个他没有去过也许永远不会去的地方,那些好地方从来没有出现过他和心儿,依然山好水好,都是为与他们不相干的陌生人好,好得那么无情……在他死后,它们依然美好地存下去。全世界的人都有可能看到它们,而他和邵天一永远看不见了。

他哭起来。他一举灭了两颗渴望壮丽美景的心。

去年夏天结束,高三第一个学期的第一次模拟考,他的语文成绩上升到全年级第十二名,从来没有过的。功劳归于心儿。邵天一是全年级第四名。他挤进人群看榜的时候,邵天一正好从人群里往外走,说了一声:“恭喜啊。”

他觉得那声恭喜像咒语。

高三第一学期,他和全班同学一样,都是眼神发直,一副若有所思,或者说心不在焉的样子。每个人似乎都在心里死记一道算式,或者默背某段古文,或者正想起一句翻译文字,不知被什么一打岔,丢失了,于是便茫茫地逆着思路回溯,想把遗落在一团糨子的记忆里的句子找回,拾起。试题做得越多,记忆就越发成了糨糊,什么落在里面都打捞不起来。杨晴在丁老师的策划下组织冬游,全班卡拉OK,但仍然解不下每个人背上无形的重负。

让他完全忘情的就是跟心儿的短信往来。一次次爱的抒怀会让他颤抖,让他对眼前的试题练习课本生发一点胃口。只有最好的未来才能保障追求心儿的资格,只有最好的考试成绩才能击败邵天一,这是他咬牙吃苦时常常告诉自己的。有一天,他晚自习后往学生宿舍走的时候碰到了心儿。心儿扶着班里瘦骨嶙峋的女生燕子走过来,问他能不能让燕子暂时躺到他床上休息一下,燕子晚自习后虚脱了。等燕子的父母来校将她接走,心儿累得也要虚脱了。他让她也在自己床上躺一会儿,但她坚持要走,说是星期四,必须去女儿的学校看她。

他不放心她,要和她一同去叮咚学校。路上她说:“这件事老师不应该跟其他学生说,但对你这样也有过考试心理障碍的人,我觉得说说无妨,让你知道你不是单独一个人,很多同学跟你一起在经受历练,经受考验。燕子家里逼得太厉害,心理压力超负荷,得了厌食症,血糖一低就虚脱。”

飞度开出学校大门,女疯子石竹从对面马路走过来,围巾把整个脸包得就剩了一双眼露在外面。飞度减速,心儿打开车窗,问石竹:“几点了?”

石竹抬起手腕看一眼表回答道:“九点一刻。”

心儿说:“谢了。”

石竹说:“不客气。”

“早点回家,拜拜!”

“拜拜!”

等车窗关上,心儿说:“哪怕一天跟她说这么两句都是好的。”她奇怪地笑了一下。“我要是疯了,肯定特别想有人跟我说话。好几次我做梦,自己疯了,就怕人家看出来,所以好想人家跟我说话,一说话就能证明自己不疯。”

他看着她。她怎么会做这么怪诞的梦?

她又说:“我到了四十六岁就申请退休。要是那时候考试制度还不改革,我就不能干了。压力受不了。”

“四十六岁学校不会让你退啊。”

“那就辞职。”

“为什么四十六岁呢?”

“我四十六岁,叮咚正好大学毕业,工作了,不用我养活了。”

他做了个顽皮脸说:“王叔叔养活你,你明年就辞职吧。”

“什么王叔叔李叔叔的?”刚说完她突然悟到他的所指,轻轻拍打一下他的脑袋,嗔怪地一笑,“坏孩子!”

“你一直没跟他去吃晚饭?”

“没有。”

“为什么不去?”

“哦,你不喜欢他,我就要喜欢他?”她把这个话题关上了门。

过了两天,他给她发短信问道:“你也没有那么不喜欢王叔叔吧?”

她不回答。当天晚上心儿负责晚自习,吃了晚饭,他用短信再次催问:“是不是王叔叔在电梯里XE(邪恶)了?”

她还是不回答。

“他到底在电梯里干了什么呀?YY(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她那头一片静默。他不甘心,好奇心又痛又痒。“要不要我跟我爸奏他一本?”

晚自习前,她在教室门口碰到他,说:“别跟你爸奏他,他也没干什么。”

她的潜在语说:还能干什么?那种受了恶心的笑意出现了,这种笑意特别合适一张猫咪脸。她不是很认真地恶心,不值得她认真。

她开始描述:电梯朝外的一面是玻璃的,可以观瞻城市灯火,也可以让城市观瞻他们,突然之间,一袋装得松散的马铃薯倒向她,碰到她口袋就彻底散开,里面的马铃薯塌方了,这就是七成醉的王处长的拥抱。她用好玩的语言形容那拥抱给她的印象。她被砸得差点从电梯的玻璃墙壁穿墙。

他听完之后有种感觉,心儿似乎在戏弄王处长。王处长和她相比,成了弱势,他让她捞到一个不成样子的拥抱。但她的描述还是把他逗笑了:一袋马铃薯,袋口开了,马铃薯溃不成军,差点跟她同归于尽地落入城市夜景。她们在教室外说完这番话,晚自习的铃声就响了。

吃了晚饭所有同学就像白天上课一样沉默地走进教室,坐回自己的座位。同学们像一群年轻囚徒结束了放风,走回号子,步子那么拖沓无奈。上晚自习的人几乎是全数,每张课桌都没有缺席的。

现在他坐在死囚舱室里想,王叔叔假如没有暴露他马铃薯式的拥抱,也许父亲就做成了媒,心儿就做了处长太太,让邵天一和他干着急,干瞪眼。但两人都会活着。

天快亮的时候他失去了一会儿知觉。他不管那叫睡着,因为他并没有感到困意,那种令人舒适的健康的松弛感,似乎和他永别了。失眠使他一夜夜地增加对邵天一的理解,和他达到某种共识。他感觉到邵天一式的敏感,他感到了无眠之夜一夜顶一年的成熟,那种被失眠催熟的心灵不可避免地丰富、复杂和黑暗。邵天一让自己活在他刘畅的失眠中,让他和活着的刘畅一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往往他一个猛子惊醒,然后才明白自己失去过知觉。毫不舒适的一种知觉断电,一点梦都没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便也不知身为囚,可他夜夜无梦。

中午,老张给他带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他一摸就知道是书。现在他最不想见到的东西就是书。读书他可读够了,读伤了。假如他能活下去,或许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让他那被书伤了的心愈合。眼下他是生死未卜的囚犯,最大的优越性是他不必再操心读书考试。对了,考试!这不是人干的事,永远与他绝缘了。让别人受苦,读书,考别人去吧,我刘畅从此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