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不跟我说话了的吗?”蒋思淮抱着胳膊, 站在店门口,看着面前穿着风衣,长身玉立的青年,嘴角一歪。
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非常非常浓烈。
梁槐景登时就尴尬起来。他想进去, 真的, 外面风大啊!
可蒋思淮明摆着宁可自己陪着挨冻, 也不让他进去, 这让他既无奈,又哭笑不得。
于是他问了个和蒋思淮的问题不搭噶的问题:“你冷吗, 师妹?”
“不冷,我暖和着呢。”蒋思淮抱着胳膊乜他一眼,暗戳戳意有所指,“我年轻,气血旺,身体好。”
梁槐景蹭蹭鼻尖:“……”
蒋思淮见他不吭声,又重复问了一遍:“你不是不跟我说话了么,怎么今天……不,怎么前天又说了?”
问完她哼了声, 嘴角抿着, 酒窝不见了,眼尾有一点点往下的趋势, 看起来十分委屈。
梁槐景既觉得尴尬愧疚, 又为自己的小心思感到难以启齿。
他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秃秃的指甲抠着掌心的皮肤, 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疼痛。
沉默许久,蒋思淮都快没耐心了, 他才终于开口:“因为……我不敢,又舍不得……”
声音低低的,像在说一件需要很大勇气才能说出口的事。
蒋思淮却已然听懂,心里一惊,转头去看他,见他低垂着眉眼,耳朵已经红透了,便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是啥意思啊……
“我喜欢你。”梁槐景忽然抬起头,毫不躲闪的迎上她的视线,“因为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
他紧紧盯着蒋思淮的眼睛,希望能第一时间看到她的反应。
然后他就亲眼看着蒋思淮脸上的表情在短短一两秒的错愕之后,变成持续的质疑。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反驳道:“不可能,我不信,你骗人!”
梁槐景一愣,随即心里委屈起来:“我没有……”
“你就有!”蒋思淮哼了声,气咻咻的,“我才不信呢,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躲着她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明明就是会想要见到她,忍不住想和她说话的,你呢?你像个忍者神龟,直接就不跟对方来往了,你这是喜欢人的样子?”
“喜欢她所以远离她,这是什么古早言情小说的套路,你怎么不找个女二来配合你演出啊?”蒋思淮阴阳怪气起人来,那叫一个口齿伶俐,还乜斜着眼冷哼,“师兄,你不会没谈过恋爱吧?”
梁槐景狂蹭鼻尖:“……”
汗流浃背了属于是。
见他紧张局促得就像是以前在他面前的自己,甚至比自己当时更多了一点狼狈,蒋思淮忽然就心软。
她见不得有人这样。
于是语气顿时一软:“……所以你解释嘛!为什么要这样?你不说,我就回去了。”
一下软化的态度,让梁槐景猛地松了口气,随即抬起头看向她。
“我是害怕……”他小声的说道,“我是害怕我的喜欢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你以前……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存在,让你觉得为难,然后重新变得不开心。”
他的眼睛里有很明显的挣扎,意味着即便是到了此时此刻,他都没有彻底完全的下定决心。
这让蒋思淮觉得很费解,她意识到,也许事实并不是“喜欢她就要远离她”这么简单。
“等等。”她果断开口,伸手指了指梁槐景身后,“那边有凳子,我们去坐着说吧。”
这里的风确实有点大哈,再吹她就要打喷嚏了。
梁槐景跟着她离开店门口,往步行街里面走去,横穿过去,入口的门楼牌坊旁边就有一家品牌服装店,店门口有一株很大的树,树旁边就有石凳。
大约是天冷风大,即便是周日,逛街的人也谈不上多,又是中午,连服装店里放的音乐都音量下降不少。
竟然还是个不错的说话的地方。
蒋思淮指指凳子,问他:“坐这儿怎么样?”
梁槐景点点头,弯腰伸手拂了拂灰尘,蒋思淮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笑了一下。
“好了,坐下吧。”她坐下后拍拍旁边,笑眯眯的说,“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聊聊……你为什么会害怕吧?”
梁槐景在她旁边坐下,很谨慎的和她保持了一点距离,大概是俩人胳膊之间隔了成人男性两个拳头那么远的距离。
他点点头,却又好一会儿没说话,似乎在整理语言,又不知道怎么整理才好。
蒋思淮就说那好吧,“我先来问你哦。”
梁槐景又点点头,眼尾瞥到她正转头看着自己,便也回过头去,和她视线相接。
只是对视了一小会儿,他就移开视线,眼神有些漂移不定的下撇看向地面。
蒋思淮顿时觉得这事有意思起来,忍不住用拳头撑着下巴,静静的看着他。
梁槐景等了好半天都没听到她出声,便疑惑的抬眼看过去,不是说她先提问的么?
正午是有阳光的,光线穿过头顶的树梢,只用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他的轮廓,英挺,紧致,清隽,又不乏精致。
这样一张脸应该不是最完美的,但却刚刚好,是踩中蒋思淮审美点正中心的。
“……师妹?”
蒋思淮回过神,笑了一下,问他:“师兄,我不太懂,为什么你会觉得你喜欢我,就会给我带来伤害,会让我为难?我好像……没有表现出讨厌你的意思吧?”
梁槐景眨眨眼,刚要说话,她就恍然大悟的哦了声,脊背一挺,满脸的我猜到了的表情。
“是因为以前我会躲着你,所以你才这么想吗?那也不完全是你的问题啦,我自己的问题也很大,而且现在我已经不怕你了呀。”
说到最后,露出自信又自得的笑脸来。
“是,你现在已经变得很强大,不怕任何魑魅魍魉了。”他笑着点点头。
蒋思淮乐得哈哈大笑:“你意思是,你是魑魅魍魉咯?”
梁槐景抿着嘴笑笑。
她就歪着头,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似乎要看透他的内心,问道:“那你在害怕什么呢?”
梁槐景目光颤了一下,很快就浮现出难过来,“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们去炖汤店,路上我跟你说了我的父母?我问你,如果是你,愿不愿意在这种家庭里生活,你当时说不愿意,你会受不了的。”
蒋思淮一愣,“……当时……是你在试探我……吗?”
梁槐景点点头,“我只是想试试看,看看你会不会特别排斥,果然……”
“不会有人喜欢那样的家庭环境的。”他叹口气,声音变得有些自言自语,“我小的时候,喜欢过计算机,喜欢过飞机模型,喜欢过侦探小说,我的父母全都不喜欢,不希望我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我就放弃了。”
“我以前以为,是为了不发生矛盾,为了家庭和睦,所以我放弃了它们。但后来,我终于意识到,其实并不是,我会放弃它们,只是因为我的喜欢不够坚定,我又畏惧父母的权威,下意识的回避冲突,所以才会放弃。”
他眨了眨眼,看着蒋思淮:“所以我很害怕,怕自己对你的喜欢也不够坚定,不敢为了你和他们抗争到底,你会因此感到失望难过,会被压抑得失去现在快乐开朗的样子。”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深深的看了一眼蒋思淮:“师妹,我喜欢看到你笑,很喜欢很喜欢。”
在悄然流过的时光里,爱意早已迅速而隐秘地生出枝叶。
蒋思淮听到后面都愣了,忍不住直眨眼:“……是、是吗?谢、谢谢啊……”
说完又觉得耳朵突然有点痒,伸手抓了抓。
“师兄啊,我觉得……”她有一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了,本来还觉得自己比他行呢,结果……
梁槐景看着她苦恼得直皱脸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于是又忍不住笑笑。
被温和的目光笼罩住,蒋思淮不由得开始脸红,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不过话还是要说清楚,她眨眨眼,定定神,继续把话说完:“师兄,我觉得,你好像想得太多太远了。”
梁槐景一愣:“……你的……意思是?”
“首先,我智力正常。”她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我的家人,我经受过的教育,让我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认知,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我为它付出一辈子的快乐和幸福,所以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我觉得不开心了,不合适了,我就会走。”
所以梁槐景害怕他的喜欢会给她带来不快乐,因此抑郁,不能说绝无可能,但至少可能性很低。
因为,“第二,你想得太远啦,还没在一起,你就想到一辈子,想我会和你的父母发生冲突,想你会因为畏惧父母而委屈我,可是……我们就算在一起,也不一定会在一起一辈子耶。”
“为什么要一上来就把彼此抬高到一辈子的伴侣这样的高度上呢?我们完全可以在恋爱过程中,一点一点的从细节里发掘对方适合共度一生的证据啊,为什么要一开始,就把关系预设得那么长远呢?那样不累吗?”
梁槐景瞬间被她的问题问倒,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还没开始,就去设想以后的事呢?
“可是……”他声音低沉,眉头不展,“我不希望你……你明明值得更好的……”
“你觉得自己很不好吗?不配吗?”蒋思淮反问道,满脸好奇和惊讶。
梁槐景顿时局促起来,肉眼可见的紧张游移。
他好像真的觉得自己不配,蒋思淮不由得震惊,“为什么呀?师兄你这么厉害,我听师姐说过,你毕业的时候是科室这么多年最年轻的博士,不到三十岁就博士毕业了,很不容易的,还会发那么多论文,长得也好看,那么高,一米八几呢,还不近视……”
说真的,他的条件很多男的但凡只要有一点,都能自信得意到不行。
她噼里啪啦的夸了一堆,梁槐景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大篇幅的夸过,还夸得这么真诚,不由得一阵不好意思,脸孔一下就泛起红晕来,眼神不断的闪躲。
太不习惯了,怎么会有人这么夸人的。
他恨不得赶紧逃走,可是又不能走,于是只好嗔怪的看向蒋思淮,无奈的叫她:“师妹……”
蒋思淮停下来,笑眯眯的看着他。
懂了,孩子是从来没被父母夸奖过,受到的肯定太少,所以自信心和配得感比较低。
蒋思淮从他的描述和表现中,大概描绘出一对严父严母的形象。
他们爱梁槐景吗?当然爱,不然不会将他培养得如此优秀。可是他们的爱,是一味的严厉鞭策,而忽略了其他。
好像都有点问题呢,蒋思淮想,她家的教育以前是一味纵容和迁就,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有一天想要的东西要不到了,她就崩溃,并且以此逼得父母退步。
好在没有酿成太坏的后果,而她也在这几年开店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独立和坚强。
她看着梁槐景,感觉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表面上看着一切都好,实则内里已经出了问题。他的问题还比她更严重,就像慢性的炎症,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世界。
她忽然小声的问道:“师兄,你知道吗,我之前就好几次觉得,你好像很不快乐,想问你为什么啊,又一直忘了问。为什么呢?人要快乐一点才好。”
梁槐景一愣,随即反问她:“你有不快乐的时候吗?”
“当然有啊。”蒋思淮点点头。
梁槐景疑惑的哦了声,“最不开心是什么时候,是因为什么事?”
“实习那一年吧。”蒋思淮认真的回忆,“在外科看到病人的血和伤口,既觉得他好可怜,又忍不住想吐;在急诊见到溺水死亡的小孩,吓得接连几天都睡不着;在肿瘤科见到因为没钱,只好放弃治疗回家的病人,偷偷哭了好几回;被老师骂,发现自己要做什么都不会,听见电话响就坐立不安,实习前没流过的眼泪在那一年全都流完了,很害怕被人知道我全家都是医学人才就我是个废柴,考上了研究生也不想去念……那一年真的好难过啊,大一入学时宣誓,说什么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觉得我根本承担不起那样的责任,太烫手了,我根本接不住,怎么会有那么苦的工作啊……”
她说着说着,眼睛就觉得有些发酸,声音也低了下去。
梁槐景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说到这些,对她当时的表现顿时有了种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感。
他点点头:“……听起来确实很不快乐,难怪你不喜欢。”
蒋思淮眨眨眼,嗯了声,连忙转移话题:“所以师兄,你有快乐的时候吗?”
“……有的,比如现在。”梁槐景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蒋思淮回过神留心一看,咦,他们的肩膀,什么时候变成挨到一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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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风很冷,吹过梁槐景的脸上,却像是助燃剂。
他看到蒋思淮的目光落在他们已经轻轻挨到一起的肩膀上时,陡然睁大的眼睛,便觉得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不由得脸热。
“哦——”蒋思淮拖着嗓子“恍然大悟”的惊呼一声。
然后嘟嘟囔囔:“不老实。”
他顿时觉得脸上更热了。
可是下一刻他就听到蒋思淮问:“你既然这么怕,都不和我来往了,怎么前天……嗯,突然又想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