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140(1 / 2)

第131章

宋钰没打算现在就成亲。

在宋钰很小的时候,他还没有察觉到舅舅舅母费尽心思掩藏起来的秘密,只以为舅舅舅母和天底下许许多多的平凡夫妻一样,那时候虽然舅舅舅母手里藏了一些钱财,但到底不敢露富,他们住着破败的小宅子,周围都是家境算不得特别好的人家。

有道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其实很有道理。

宋钰总能听见周围的邻居夫妻吵架。今儿是这家的妻子嫌弃丈夫性情老实、发不了财;明儿是那家的丈夫嫌弃妻子五大三粗、学不会柔顺。但舅舅舅母从不吵架。

难道舅舅舅母是什么完美的人吗?

肯定不是!

那他们为何从不吵架呢,为何他们从不互相嫌弃呢?

小宋钰慢慢地想啊、慢慢地想啊,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

人都是不完美的。

作为夫妻,你若是喜欢对方的优点,那也要一并接受对方的缺点,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和和睦睦。好比说,舅舅知道心疼人,比别人家的男人都爱干净,这些是他的优点。但同时舅舅力气小,不像别人家的男人那样能干重活。舅母心地善良,从不乱发脾气,这是优点。但同时舅妈笨手笨脚的,学不会捻针拿线。舅母喜欢舅舅的性情,便不去强求舅舅能干重活。舅舅喜欢舅母心地善良,也从不强求舅妈针线活好。

等到宋钰再大一点,当他洞悉了这个家里最大的秘密,他当然知道舅舅舅母比一般夫妻和睦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了。但小时候悟出的那些道理好像也不能算是错的。

正是这些体悟成就了现在的宋钰。

所以在自己的亲事上,宋钰秉承着一个原则——

喜欢她什么,就要在那方面支持她,然后不能再寻别的借口去苛责她。

所以,如果他贪恋的是姑娘家的容貌,那么他就要像养一盆珍奇的花儿一样去养她,让她一直美丽;如果他贪恋的是姑娘家活泼的性情,那么他就要想办法让她远离各种琐碎的烦心事,让她始终开心。他不能强求一个姑娘在保持美丽的同时还精于下厨做饭、下地耕种;也不能强求一个姑娘在永远活泼的同时还有端庄大气的做派。

宋钰并未见过万喜乐,所以自然不会贪图她的容貌。

宋钰也没有和万喜乐相处过,所以也不会贪图她的性情。

万喜乐之所以在宋钰心里留下痕迹,是因为风里曾经传来过她和先生讨教问题的声音。宋钰便知道安信侯府里有这么一位姑娘,她受着很不一般的教育,同时她很适应这份教育。后来又一次听声辨人,宋钰仿佛能想象万喜乐在太夫人面前的模样。

非要说宋钰贪图什么,他贪图的便是人家姑娘在长辈的关爱中逐渐长成的这一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模样。

所以,宋钰没打算现在就成亲。

因为他知道自己心里的这位姑娘肯定不会早早嫁人。

哪怕宋钰并不能感知到万商那种“孩子们十八岁才算成年、二十岁以后才能结婚”的现代人心理,但宋钰知道太夫人既然给侄女安排了那样的课程,定然是希望侄女学有所成、学以致用的,又怎么舍得叫侄女早早嫁人,从此困于婚姻的诸多琐事之中?

而他自然也要等她学有所成、学以致用,并且要保证日后不能叫她囿于内宅。

今日和太夫人聊过,宋钰觉得太夫人说得有道理,便打算和舅舅舅母聊聊心里话。说起来他的年纪又不算大。和詹家兄弟比,他比詹权年纪小些,比詹木舒大些。

如果他没有考上状元,这个年纪正是为功名使劲的时候,舅舅舅母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催他娶妻生子。总不能怪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这个状元头衔拿早了吧?

归家后,宋钰直接问舅舅舅母,盼他成亲是不是想要给他生母一个交代。

舅舅舅母对视一眼。然后,舅舅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地说:“一方面确实是想要给宋姐姐一个交代,你母亲定然欢喜看到你娶妻生子、安定一生。另一方面呢,主要是我的私心。我这些天思来想去……额……我就是想……”

宋钰鼓励舅舅往下说。

舅舅仍是不好意思。

舅母在一旁看不过去了,抢话道:“她想假死了。”

“什么?”宋钰被这个话里的“死”惊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舅舅受委屈了。

舅舅却说:“对……我想假死,抛掉现在这个身份不要,换回女装后,就说是远房的早年守寡的大姑姐来投奔,日后陪着你舅母,一对守寡的姑嫂一块儿过日子。”

其实最适合换回身份的时候是宋钰刚刚公开自己的“身世”的时候。

但那时的舅舅并没有换回女装的勇气。

哪怕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她无数次想过自己要是不装男人,那她们的假身份就没有隐患了,但她毕竟是作为“男人”,用这个身份成功保护了一家人,所以她不敢放弃男性身份。她要是没有装成男人,说不得她们一家三口早被人连皮带肉地吞吃了。

“但现在不用担心了!”舅舅兴高采烈地说,“有太夫人她们在,我反倒是觉得恢复女装后,日子更有盼头一些。”第一步先恢复女装,第二步跟着太夫人一起做事!

舅母在一旁帮腔:“见一回太夫人,你舅舅就羡慕我一回。我也觉得她恢复女装挺好的。”北堂已经被皇上打废了,世家再没有以前的嚣张,世道肯定会越来越好。

宋钰哪怕自己也很喜欢万商,但还是没能忍住,幽幽地说:“所以,舅舅之所以想要恢复女装,都是因为太夫人可靠,而不是因为我现在长大了,能保护你们了?”

舅舅:“!!!”

舅母:“……”

啊,这……早知道就忍着心里的这股兴奋了,接下来该怎么哄孩子?

如果舅舅假死,虽然他们自己人知道是假死,但外人不知道,所以宋钰肯定是要守孝的。而以舅舅舅母对宋钰的恩情,在外人看来,既然舅舅舅母没有亲生子嗣,那么宋钰最起码也应该给舅舅守上一年,甚至完全可以用承嗣子的身份去守上三年。

那要是这样的话,宋钰的亲事确实会被耽误。

所以舅舅舅母才觉得应该在假死之前把他的亲事安排妥当。

知道这份缘由后,宋钰觉得幸好听了太夫人的话和舅舅舅母说开了。守孝并不会耽误他。他早先就和舅舅舅母提过,考虑到他的年纪和他真实的身世,皇上会重视他,但不会立刻重用他。因为皇上不会叫人有机会发觉宋钰真正的身世。至少在未来二十年里,宋钰最好都是以宋大人的嫡孙这一层身份活着,方便朝廷推广宋氏注解。

当然,不是说宋钰要沉寂二十年。但一般来说,沉寂个三四年总是要的,等着世家的这股余波彻底平复。而这三四年里,宋钰正好可以待在礼部领些清贵的差事。

如果舅舅选择在这个时候假死,那么在事业上自然不可能耽误宋钰。

“亲事上也不会耽误什么。”宋钰含糊地说,“我心里都有数。”

“怎么不会耽误……”舅舅有些着急,“其实我不假死也没事,咱们现在过的日子已经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了。”

舅母扯了舅舅一下,附在舅舅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舅舅恍然大悟。

被舅舅舅母用眼神拷问,宋钰佯装淡定地说:“总之……我心里真的有数。”

再说回安信侯府。

詹木宝和江姑娘的亲事正式开始走礼。

待到第二年初春,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里,詹木宝正式迎江姑娘过门。

这一日,整个京城都很热闹,许多百姓自发走上街道,对着新人说吉利话。哪怕他们很多人只能隔着人群远远地望一望成亲的队伍,吉利话没法真的传到詹木宝的耳朵里,但是这一点都不影响他们高兴的心情,也不耽误他们真情实意地给出祝福。

万商倒是早有预料,知道百姓肯定会凑热闹,于是提前叫人备好了礼物。

礼物并没有特别贵重,是用红色的细布条系起来的一个油皮纸小喜包,面上还放着一枚洗干净的铜钱,红布条穿过了铜板中间的小孔,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拆开小喜包,就见里面放着一块厚实的白面饼、一块香甜的麦芽糖和一把红枣花生。

对于一个高门侯府来说,这样的小礼包似乎有些拿不出手,但架不住量大啊!

高小小作为府上的管事,负责在一个街角给百姓发小喜包。他粗略地算了算,从他手上散出去的小喜包就有几千个!而府上负责发小喜包的管事远不止他一人!亏得现在天气还没有很热,白面饼和麦芽糖都放得住,要不然光准备这些东西都够呛。

百姓收到这样的小喜包,基本都是开心的。

他们有着自己朴实的价值观。这小喜包连外头系油皮纸的红布条都是好的,能给家里的姑娘当头绳,更不要说面饼、麦芽糖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没有糊弄人!

就是侯府什么都不给,他们也真心实意地祝福新人。

而既然侯府这么厚道,他们越发觉得自己的祝福没有给错人。

江姑娘就在这漫天的祝福中出嫁。

早先刚刚订好亲事时,族里有那种平日里玩得不好的姐妹,故意跑来说些风凉话,说什么她未来的丈夫虽然是侯爷,但在乡下长到这个岁数,只怕一年到头洗不了一回澡,一上桌吃饭肯定粗鲁得不行,而她以后就得和这样粗野的男人过一辈子了。

再后来发现詹木宝其实挺好的,外祖父说那是一个老实人,又有她继母那样的人说男人老实有什么用,老实人都是最没本事的,回头把爵位弄丢了,那就可笑了。

又后来出了不少事,从太夫人站出来维护她时,关于她的亲事,说风凉话的人终于少了,羡慕的人渐渐多了。但紧接着江家闹了疫病,哪怕是继母作恶,但她作为江家一员,名声肯定还是受了连累。生父病逝后,更显得侯府娶她,这门亲事亏了。

但这时的她已经不会惶恐不安了。因为这时的她已经足够了解未来的夫家。

坐在稳稳当当的花轿里,就好似她未来的人生也会平平顺顺。江岳想起表兄背她出门子时小声说过的话:“今日满城的百姓都在祝福你们,这是侯府挣来的脸面。日后若过得不好,你只管回家来,我们帮你做主;若过得好,莫忘记这份好是怎么来的。”隔三差五就有权贵成亲,何曾见过百姓如此高兴,就好像他们自己有了喜事?

这份好是怎么来的?

大约就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吧!

第132章

詹木宝娶媳妇,万商心里没有任何的酸涩感。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是发自内心地高兴。

待到第二日,詹木宝领着江岳来请安,虽说万商完全不打算立规矩,什么站着伺候全家用饭之类的,一律当恶习摒弃掉,但万商作为长辈,还是有个训话的环节。

万商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个单身狗哪有什么经验去给新婚小夫妻提出建议?

万商倒是想起曾经听说过一个心理学名词叫“共生绞杀”。其实这个词应当是用植物中的概念来形容不健康的亲子关系的,但代入夫妻关系,有时也能成立,过分地把别人的需要当成是自己的需要,把别人的情绪当成是自己的情绪,这显然是不对的。

再怎么亲密的两个人,他们也不可能真正变成一个人。

真正的健康关系中应当有着“你是你、我是我”的区分,夫妻都拥有独立人格。

站在万商的角度来看,她觉得一段关系里最重要的是“平等”和“尊重”。

于是,江岳婚后第一天按惯例听从来自婆母的教导和训诫时,她听到了完全不在意料之中的话,根本不是什么“你别欺负她”、“你要是委屈了,我给你做主”一类的。

万商说:“人们常说夫妻一体,这话自然不能说是错的,因为夫妻之间确实要互相依存、互相扶持、共同前行,你们既然结为夫妻,从此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但是,夫妻一体不等于夫唱妇随。我倒是更愿意引用书上的一句话,是孔圣人说的,君子和而不同。我觉得夫妻之间也应当和而不同,不是说成婚了就成了谁的附庸。”

江岳还在惊讶竟然听到了这样一番话,来不及摆出乖巧的姿势。

詹木宝已经站起来领训,表示母亲说得对。

江岳跟着站起来。

隔着宽大的衣袖,詹木宝偷偷握住了江岳的手。

万商忙说:“总之,我对你们没有别的特殊的期盼,唯有和而不同四字,你们记在心里就行。好了,快坐下吧。”

吃着饭的功夫,万商顺便提了下府上的规矩,比如她不耐烦一大早被人请安之类的,所以不用清晨来荣喜堂里问候,大家好吃好睡、身体健康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万商说:“但若实在喜欢我这个荣喜堂,或是喜欢这里的氛围,或是觉得我这里饭菜好吃,那么趁着天气好的时候,偶尔过来陪我用个饭,我当然也很欢迎你们。”

这显然是一句玩笑话。江岳越发觉得婆母好相处。

府上还有别的规矩,比如所有的大额支出都需要打报告,万商自己就是这么做的,技堂那么烧银子,她从来没有落下过书面汇报。而这个“大额”支出,真的就是指大额支出,是每个人的私房银子根本支应不起的开销,必须要向库房支取大笔银子。

不至于说江岳买个零嘴做件衣服的都要报告。要是詹木宝日后把自己的俸禄和月钱省下来,然后花大几百两给江岳买首饰,这笔钱也不小了,但是这也不用报告。

万商解释得很仔细,江岳在外祖家里学过掌家理事,自然知道这样做的好处,绝对不是侯府故意给自己这个新媳妇一个下马威,便欣然接受。万商顿时更高兴了。

或许别人眼中的好儿媳要么来自高门,要么自身才气逼人,但在万商看来,江岳通情达理、一点就透,能毫无障碍地融入到侯府现有“体系”中,这就已经很棒了。

最重要的是看詹木宝和江岳之间的相处,小夫妻彼此害羞但又透着一股甜蜜。万商便觉得当好婆母好像也不难,只要成为詹木宝和江岳的CP粉,好好磕CP就行。

哦,说句题外话。

新婚之夜,江岳说了自己的名字后,詹木宝特意问是哪个字。

江岳就用手比划了一下。

按说,她只要回答是代表高山的“岳”就可以了。但是江岳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见詹木宝问得真诚,就忍不住展开来仔细说了说。她确实一直都叫江yue,但早先是江月,那是生父起的名字。等到生父过世,外祖父忽然说“月”字不好,不如改作“岳”。

因为此时女人的名字少有外传的,所以改了一个同音字,并不会闹出很大的动静。江岳内心当然更喜欢祖父起的这个名字。她一边说着,一边偷看詹木宝的表情。

就见詹木宝一脸羡慕:“你这个名字好,有山有水,山河都在你心里装着了。”

江岳抿嘴一笑,心里那种因为环境改变而产生的些许惶恐又被拂去不少。

所以万商觉得詹木宝和江岳之间的相处有些甜,这真的不是CP粉的CP眼。确实是有些甜的啊。老实人一句真诚的“山河都在你心里装着”,这不是情话也似情话了。

婚后没几天,詹木宝问朝廷请了探亲假,就带着江岳去给亡人迁坟了。

万商说:“反正假期够长,你们路上走得慢一些,停船靠岸时,不妨去岸上走一走,看看各地不同的风景。你们的爷爷奶奶姑姑姑父都是极好相处的人,最喜欢看到小辈们和和睦睦的。所以只要你们一路过得开心愉快,就是对长辈们最大的孝心。”

总而言之一句话,请好好度蜜月!

前后脚的事儿,新婚小夫妻刚刚离开,一个在印书坊工作的面容严肃的女吏就找上了安信侯府,郑重其事地向思玉邀稿。这意味朝廷很快就要推出“报纸”了!万商琢磨着日报不太可能,应当会是月报吧。但就算是月报,也是操控舆论的一大利器。

印书坊之所以向思玉邀稿,自然是因为思玉是一个奉旨写稿的撰稿人。

既然是奉旨,那思玉的言论基本都能上报,不会被人找理由压下去。在世家渐渐失去话语权的时候,思玉没想到自己一个主动抛弃世家姓氏的人反倒有了发言权。

这明明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万商的道贺,思玉忽然就克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她哭了好久好久,不夸张地说把太夫人的半个肩膀都哭湿了。

这一哭,倒像是把心里的许多愤懑和委屈都哭出去了。

“第一份报纸快要出来了,说明老二快要回来了。”万商又找了静华道人来说话。

静华道人自然高兴得不行。等到詹权这次回京,职位上定能升一升,然后也该正式迎娶昌华郡主了。在静华道人看来,詹权这一成家立业,以后再不用她操心了。

万商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来来来,想哭就哭,这半边借给你用。”

静华道人本来确实眼中含泪呢,被万商一逗,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明知道万商是在开玩笑,但某一刻,静华道人不知怎么想的,大约是忽然萌生出“既然你敢借,那我就敢用”的一股豪情,真的就扑了过去,把脸埋在万商颈窝里。

这倒是叫万商愣住了。

被定了两三秒,她才伸手搂住静华道人。

哎,盼着先侯爷泉下有知,要好好感谢我,要保佑我长命百岁。

你看看嘛,你的老婆们孩子们,我都帮你照顾得很好!

詹木宝和江岳一路南下。小夫妻俩的身体素质都不错,又很幸运地没有晕船的毛病,真就按照万商说得那样,不着急赶路,路上走走停停的,遇到美味的食物就多吃两回,遇到美好的事物就多看两回。不出半个月,小夫妻之间就越来越有默契了。

这一日,他们又在一处码头停靠。

从码头的扛包苦力口中得知,这个镇子最大的酒楼特意架了戏台子,专门请了戏班子连演一个月的《詹水香传》,小夫妻俩就决定去看看。他们特意换了衣服,装作是富商家里出来的闲人小夫妻,带着同样换过了衣服假装成护院的侍卫们下了船。

酒楼的老板请了戏班子来是为了赚人气的,因此并不禁止路人免费观看。整个酒楼快要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了。好在就是周遭百姓对着酒楼老板投桃报李,老板免费让他们听戏,他们也不耽误老板的生意,还留了一条路让食客们能自由进出。

只不过詹木宝和江岳初来乍到,不知道哪条路是通的,没注意就挤到了人群里去。起先是詹木宝一直护着江岳,怕她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结果自己走路没注意,不小心踩到了路人的后脚跟,差一点就摔了。江岳见状不打算装了,直接提着詹木宝——倒也没这么夸张,其实就是扯着詹木宝的衣袖——稳稳当当地把他带出了人群。

这么一闹,他们就和侍卫走散了。小夫妻俩站在路口面面相觑。

“还去人群里挤吗?”江岳问。

詹木宝摇摇头,脸上倒没什么失望,还是高兴地说:“这么多人都喜欢姑姑呢!”

两个人逆着人群往外走,在这个小镇上溜达起来。路过一处民居时,见几个小姑娘闹着家里人领她们去听戏,詹木宝脸上刚露出笑容,就见院子里一个老妇人笑着对小姑娘们说:“这戏确实排得好。詹水香一心顾着娘家,帮忙带大了侄子,她侄子多有良心啊,从来没忘记她。要是詹水香没死,现在肯定就跟着侯爷侄子享福啦!”

詹木宝皱起了眉头。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呢?

虽然,如果姑姑没有早逝,他确实会好好孝敬姑姑。

江岳扯了扯詹木宝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她上前一步,大声说:“这得是侄子有良心。若有个可怜女人没学詹……詹大姑的神,只学了她的形,一辈子都为娘家操劳,但碰上侄子没良心,老了干不动了就被人赶出去,她岂不是太可怜了?”

老太太遇到一个陌生人拆台,正要破口大骂,但见江岳一身衣服挺值钱,觉得自己不太惹得起,又把脏话憋了回去。江岳才不管这个老太太,直接对院子里的几个年纪各异的小姑娘说:“侄子有孝顺的,也有大把不孝顺的,谁还能去赌这个不成?”

她说:“所以想把日子过好,不如先替自己打算,先替自己操劳。你们爱听戏,戏里的詹大姑遇到山匪了,也是先自救成功了,才去救家里人。你们要记住这个。”

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觉得江岳要把孙女们教坏,喊了她儿子出来揍人。

江岳眼尖,看到一个壮汉拎着一把杀猪刀从后院里钻出来,立马拉上詹木宝狂奔。夫妻俩一路跑到了码头上,詹木宝累得不行了,像狗狗一样地扶着膝盖直喘气。

等他恢复了,他看看江岳,江岳看看他。

彼此都是狼狈的模样,江岳头上的簪子都跑歪了,还没顾上扶。

夫妻俩却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第133章

很快又是侯府里一季度一次的例行查账,查账的主力军依然是金宝珠。

这姑娘的算盘打得贼溜,手指几乎成了残影,万商看一次就感慨一次。

等到又一个账本查完,金宝珠右手负责计算、左手验算,两边算盘上的最终结果一模一样,就代表计算过程没有出错。万商像从前很多次那样,用力地鼓起掌来。

金宝珠哭笑不得。

偶尔……咳,真的就是偶尔啊,她觉得太夫人身上藏着一些孩子气。金宝珠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实在不应该,但又觉得太夫人的孩子气是一种非常可贵的东西。

万商一边鼓掌,一边不吝赞誉:“每次看到宝珠你打算盘,都觉得像是在欣赏一项艺术表演。”真的太厉害了,明明不是左撇子,但竟然两只手都能拨算盘珠子哎。

“那太夫人您要不要跟我学学?”金宝珠笑着问。

万商摇头:“先申明,不是我懒得学,主要是我学了没用。我估摸着这是最后一次跟着你查这些账了,等到老大夫妻回来,以后府里的这些账就全都交给江岳了。”

按说万商应该给江岳起一个昵称以示亲密,但詹木宝私下偷偷和万商说过,江岳很喜欢自己的大名。那就叫大名吧!万商也觉得这样大气的名字很衬江岳这个人。

金宝珠愣了一下:“这就交账了啊?”

这也太干脆了吧?

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谁家的新媳妇进门不得好好熬上几年,才能从婆婆手里接到一点点管家的权利?而且有时就算接了管家权利,因为婆婆还捏着公中的库房钥匙不给,所以与其说是成了当家的大奶奶,不如说是像极了婆婆身边的管事大丫鬟。

像万商这样不等新媳妇生下孩子就交账的婆婆绝无仅有。

万商却说:“因为守孝,老大夫妻成婚晚。如果江岳进门只有十五六岁,那我们可能还需要教一教她。可她和老大都已经二十多了,难道家里这些账本还管不好?”

如果江岳真的只有十五六岁,那估计万商会发挥“恶婆婆”本色,直接把她接到自己院子里来住,先当女儿似的养几年。十五六岁的孩子们都还没有定性,但二十多岁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考虑这时的人比现代人早熟,二十多岁完全能当得起一个家。

非要说的话,江岳和金宝珠就是同龄人。金宝珠多能干啊!

金宝珠有些迟疑地说:“话是这样说没错……”

万商笑道:“反正我以后的主要精力肯定是放在五溪铺那边。某些热衷于在家里跟儿媳妇争权夺利的婆婆,一方面因为自己以前都是被磋磨过来的,自然容不得儿媳妇松快;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们没事做,只能盯着内宅一亩三分地。但我不一样啊。”

五溪铺算是万商在这个时代中经营出来的一份正儿八经的事业,她也喜欢干这个。哪怕三五年出一样成果,只要每个成果能让生产力有些微小的进步,就是好的。

万商也不是真就毫无私心了。要是詹木宝不孝顺,万商一旦放弃内宅的这么点权利,生活品质就会大幅度下降,那什么都不必说,她肯定会死死抓住权利不放。不对,要是詹木宝不孝顺,她肯定早就想办法把这个人压制下去了,不会由着他得意。

问题是詹木宝比谁都孝顺;江岳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

万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而且自从江家出了事,考虑到江父已经“病逝”,江家更是都分家了,那么在世俗的观念中,江岳现在算是没有娘家可以依靠的——哪怕其实她外祖一家非常疼爱她。在这样的情况下,外头难免会有流言蜚语,觉得江岳配不上詹木宝。万商直接把管家权过渡给江岳,其实也是在给江岳撑腰。从长远的角度来说,这有利于侯府的安定。

金宝珠听了万商的话,自己又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很快就露出一副彻底想明白的表情,点着头说:“太夫人您确实不一样,咱府里这些人都是发自内心地尊重您。即便叫夫人管了家,您凭本事挣来的威望也不会少了一分,我们依然最最尊重您。”

因为詹木宝是侯爷,所以江岳一过门就是夫人。

万商只当是金宝珠嘴甜,见漂亮姑娘主动凑到自己面前,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金宝珠哼了一声,因为被捏着鼻子,所以有点像小猪叫。万商坏人似的笑起来。

金宝珠也跟着乐起来。

金宝珠觉得那些喜欢磋磨儿媳妇的恶婆婆其实都是没本事的人,因为没本事,才会仗着孝道在家里作威作福。而太夫人自来与别人不同。她有本事,就有底气。有底气,在这个家里就不需要刻意压制谁,反倒是热衷于发现大家的优点并提拔大家。

总归这府里的事情里里外外都已经被太夫人理顺了,交给年轻人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就是真出岔子了,太夫人还在呢,有太夫人兜底,年轻人慢慢就历练出来了。

金宝珠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倒是金宝珠的奶娘,也是她的陪嫁老嬷嬷,听说太夫人想提拔夫人管家后,脸上露出了几分着急。背着无人时,奶娘问:“等夫人正式管了家,咱们可怎么办啊?”

金宝珠有些莫名其妙,说:“不怎么办啊,夫人又不会为难我们。”

既然太夫人那么喜欢夫人,那夫人肯定是个好姑娘。

奶娘道:“哎!我的意思是夫人有夫人的心腹,等夫人正式管了家,自有她的心腹帮她查账,就用不上你了。”金宝珠如今能在府里得意,不就是因为她能查账吗?在奶娘看来,一旦不能参与到查账中,那就相当于失去了权利,岂不是又被人轻看?

金宝珠一拍额头:“我也是好日子过久了,竟是忽略了这个问题。没事,若夫人用不着我,我依旧跟着太夫人做事。五溪铺那边摊子越来越大,太夫人需要帮手。”

奶娘欲言又止。

金宝珠整一个就是万商的脑残粉,笑语盈盈地安慰奶娘:“我知道你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都要多,但咱们府里有太夫人在呀,你之前的那些经验都是用不上的。”非要把那些传统的女眷之间争权夺利的思路往安信侯府里套,那完全就是没事找事。

金宝珠又给奶娘举例子:“譬如思玉姐姐,待到她敞开心扉了,我们才知道她其实算不得先侯爷的妾,只是担了这样一个名分,找了一个地方求生而已。以前我们不知道这些时,都以为她是先侯爷的妾,奶娘你何曾见过哪家的妾能在家里开私塾?”

这确实是个稀奇事。奶娘摇着头说:“不仅开私塾,还写文章呢。”

“对啊,所以说奶娘你的经验用不上嘛。”金宝珠眼睛亮亮的,“等思玉姐姐的文章在那个叫报纸的上面顺利登出来,肯定有更多关系好的人家愿意把姑娘们送咱府里求学了。我忽然想到一个,其实我也能去府里的私塾当先生,就教姑娘们打算盘!”

打算盘是掌家的必备技能,姑娘们都该学学。金宝珠很有信心地说:“总而言之呢,太夫人既然费心给我们每个人都找好了出路,就不会由着我们在内院受磋磨。”

奶娘双目微合,忍不住对着漫天神佛拜了拜:“太夫人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思玉如今在府里有一间独属于她的大书房。

府里现有的书籍、外头搜罗来的书籍,按照万商的意思,都需要先满足思玉和詹木舒的阅读所需,然后再分去给别人。所以,一些非常难得一见的珍籍古籍,原版都在思玉这里,詹木宝这个侯爷按说是一家之主吧,反倒是只能先看下人的抄录版。

万商说,这叫做物尽其用。

别管府里的下人能不能理解这一份“物尽其用”,要是由着正在参加科举的三爷詹木舒先看,大家其实都能理解,可思玉是什么身份?她一个女人看这么多书干什么?难道她也要去参加科举?难道她日后也能做官?

但因为这是万商做出的决定,所以下人们并没有质疑,反倒是提高了警惕,把思玉放在了和三爷詹木舒一样的位置上。怎么照顾詹木舒的,就怎么照顾思玉,比如不能随便进思玉的书房、动思玉的桌子,不能发生太大的声音影响思玉写文章等等。

而思玉本人自然无比珍惜万商的这份优待。

在印书坊的小吏上门邀稿之前,思玉对于自己的第一份投稿已经有思路了,还查阅了大量地质、人文方面的书籍。闭关了几日后,思玉拿着写好的稿子找上万商。

思玉想叫万商帮着指点一二。

万商连连摆手:“我哪能指点你呀?不行不行不行……”

万商觉得如果府里的众人测一测智商,思玉的智商肯定稳稳超过她。更不要说思玉在当世书籍方面的阅读量、思玉对当世朝廷的理解,这些也都超过万商。所以万商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居高临下地指点思玉。万商唯一的优势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思玉却在万商展开了稿纸,认真地说:“太夫人您先看看我写了什么。其实我这篇文章的灵感就是从您那里得来的……还记得我们府里第一次团建的时候……”团建这个词自然又是从万商口中听来的,当时府里的女人们一起躺在院子里用秘方美容。

其实万商已经不太记得自己那时说了什么了。

思玉帮着万商回忆起来,当时静华道人提起她小时候街上有个卖梨的老嬷,这位老嬷特别擅长种梨,一样的土质一样的树,老嬷家的梨就是比别人家的好吃。万商听闻此言,直接做了一个假设,如果她是当地的父母官,那么她会去请教这个老嬷,如果老嬷的种梨之法方便推广,那么这赫然就是一条适合当地的发家致富的道路……

“……我当时就觉得太夫人您若是为官,定是真正能为民做主的好官。”思玉满目憧憬地说,“反倒是朝廷中的一些官员,看似满腹经纶,其实根本不懂得治理地方。”

有人去了地方上,一心要谋个大政绩,结果完全不考虑当地的实际情况,反而把百姓折腾得更加凄苦;所以很多时候有官员不去折腾百姓,由着百姓休养生息,就算是好官了。可是,如果不思变、不求变,百姓就会一直苦着,很难富裕幸福起来。

“我明白了!原来你想搞一个扶贫专题啊!”万商脱口而出。

“扶贫?”思玉把这两个字在心里细细品味了一番。

良久,她郑重地点点头:“是的,我想写一写扶贫,还请太夫人不吝指教。”

第134章

万商觉得思玉找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之前思玉那篇十年磨一剑的策论之所以会被皇上重视,一个是因为思玉原本就出身于世家,对于世家内部的很多东西都是知道的,另一个是因为她几乎燃烧了自己只为了那一篇策论。日复一日地烧,年复一年地熬,使得那篇策论里全部都是精华。

但现实就是思玉并没有真正当过官,甚至她还一定程度上缺乏社会经验。

思玉仅有的那点社会经验还是在从家里逃出去后被好心的戏班子班主收养的那几年里获得的。她只读过万卷书,但是没能走过万里路,也没能见过各种好人坏人。

当然,即便是这样,思玉也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不少懵懵懂懂就当了官的读书人且不如她呢!

只不过,想要思玉再写出一篇像之前那篇策论一样叫人惊艳的文章,这很难。

于是思玉干脆放弃了宏观叙事,转而从小处着眼。

在这个读书人考科举走仕途几乎都是为了光宗耀祖、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的时代里,少有人正儿八经地思考过“如何当好一个县令”这样的问题。偏偏对于习惯逆来顺受的底层百姓来说,县令负不负责、有没有作为,这直接关系到了他们日常生活。

意识到这一点时,思玉常常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重要的一个问题,为何此前从未有人正式思考过呢?

就算偶尔有靠谱的人发表靠谱的看法,那往往也都是他们自己当了县令,去了地方上,经过反复尝试,然后终于带着当地百姓取得一定成果——也就是说,都是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但很难找到一些像样的像指导读书人如何考科举一样当县令的书。

思玉就觉得自己应该去在意这个问题。

这不是巧了么?关于“扶贫”,万商还真能说出点什么来。

因为在万商生活的时代,她的国家一直非常重视扶贫工作。而正是因为国家的这份重视,哪怕万商本人并不在体制内工作,她本人也不是生活在贫困地区需要被扶贫的对象,但日积月累地接受相关讯息,万商的脑子里真就装着一些干货。

当然,她脑海里的“知识点”都是松散的,这里记了一点点,那里记了一点点。

不过现在和思玉聊天也够用了。反正万商只为启发思玉。

用万商的眼光来看,这个时代中的人,除了权贵,百分之九十九的百姓都陷在贫困之中。而因为时代的局限性,想要叫他们实现万商眼中的脱贫,这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只是叫百姓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点,这还是很有希望做到的。

就像是万商她们开的送鸡铺。只是给百姓送几只鸡,对权贵来说,几只鸡算得了什么?可是百姓得到了这微不足道的好处,他们就发自内心地觉得日子比以前好。

万商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扶贫这个事情,首先要弄懂百姓为什么贫困。比如之前世家的族地所在,其实当地百姓的日子非常惨,因为他们的土地被世家掠夺,为了生存被迫从良民转为世家的佃户,从此生死由人。针对这种情况,只要叫世家释放土地,让百姓重获自由,他们日后有田可种、有地可耕,那日子就会比以前好过。”

思玉点点头:“也有贪官污吏欺压百姓,那么只要把贪官污吏除了,百姓的日子就比以前好了。”这种都是相对来说比较好处理的,因为现在王朝新立,皇上谁的面子都不会给,连世家都在皇上手里得不到好,贪官污吏一旦被发现肯定会被处理掉。

万商说:“但除此之外,还有因病致贫、因缺技术缺劳力致贫、因懒致贫……”

“因懒致贫?!”思玉好似有些不能理解。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你没有听说过吗?”万商摇了摇头,“我不敢说这话绝对正确,但放在某些地方、放在某几个人身上,并没有冤枉人。我知道南方有个地方,其实当地的气候土壤都很适合种庄稼,同样大小的一块地,粮食产出比别的地方都要高。只要稍微勤快一点,就不会缺一口吃的。但当地始终很穷。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懒?”思玉问。

“确切地说是因为男人懒。当地的女人被迫家里家外一把抓。她们生了孩子,要把孩子绑在背上下地。地里的活干完了,再赶回家去给男人做饭。哦,当地还有一个叫什么产翁的习俗,就是女人生完孩子,男人在家里做月子,女人继续下地干活。”

思玉目瞪口呆地看着万商。这……这简直颠覆了她的三观。

“你想啊,家里只有女人干活,就能保证全家不被饿死了,如果男人勤快些,多开些荒地,他们的日子就比全国绝大多数的百姓好过。但男人就是什么都不干。”万商嗤笑了一声,“如果有县令去了那地,你觉得他应该怎么去带领百姓脱离贫困呢?”

老天爷喂饭给你,你都懒得吃到嘴里,县令能做什么?挥鞭子强迫他们干活?

思玉意识到自己之前想得还是太过简单了。

万商继续说:“至于缺技术……之前我们团建时,我说得那个推广种梨,其实能归到这一类里面。有些地方的百姓坐拥金山银山而不自知,这就需要地方官有眼界,知道怎么带领百姓去开拓金山银山。当然了,开拓的同时不能忘记守成,不能影响百姓原本的耕种。”此时毕竟和后世不一样,搞发展的同时绝对不能叫一个地方缺粮。

思玉认真点头。

“再就是……”万商脑海里浮现出了很多耳熟能详的口号,“想要富先修路……加强基础医疗建设,降低孩子夭折率……”

听到这里,思玉忽然把自己摊开放在万商面前的稿纸收了起来。

万商好奇地看着她。

只见思玉三两下把文章撕成碎片,然后丢进了纸篓里。万商阻拦不及。

思玉却不沮丧,很有信心地说:“我之前写的这些,现在想来还是太虚了……我得重新写。”她知道怎么引经据典,更知道怎么去历史中吸取教训。但这样还不够。幸好有太夫人在,加上太夫人的这份智慧,她肯定会写出真正能帮助更多人的文章。

就当思玉再一次闭关的时候,万商收到了詹木宝和江岳寄来的信。

小夫妻俩常常给万商写信。信是通过驿站送来的。此时远不如后世方便,不是每封信写好了都正好停船靠岸遇到驿站,所以经常会几封信攒一块儿给万商寄过来。

万商就觉得自己收到的不是“信”,而是“包裹”。

这次的“包裹”尤其大。

万商用小剪子拆开外头的那层油皮纸,摆在最上面的是几封信,把信拿出来先放到一边,最底下竟然的一本手抄书。万商心里觉得奇怪,心道:“大宝知道我这个人没啥文学功底,江岳也不是一个喜欢钻研四书五经的,他们夫妻竟然给我寄书?”

这么想着,万商拿起手抄书,打算翻上几页。

这一翻,万商乐了。

竟然不是什么高深的著作,而是一个特别通俗易懂的白话文话本,万商读着完全不费力。这个话本算是《詹水香传》的同人本,名字叫做《詹水香传之后续》。

大致情节是詹木宝这个侯爷侄子帮姑母迁了坟,又叫姑母的事迹在世间传唱,然后身在地府的詹水香跟着受益,许许多多的功德回向她,地府城中之人纷纷高看她一眼。更有地府官员送来官服和官印,说地府里是以功德论本事的。生前恶事做尽,便是倒欠功德,在地府里要下油锅。而像詹水香这样有功德的,便可以在地府当官。

许多人羡慕詹水香,觉得她生前没有白对詹木宝付出,所以侯爷侄子竟比亲儿子还可靠,叫詹水香成了大功德者。詹水香却一点都不自傲,反倒是请了父母高座,又请了弟弟(先侯爷)上座,然后对着父母和弟弟下拜,说自己能有今日多亏亲人。

詹水香说,若不是父母生前慈爱,对着她和弟弟一视同仁,家里只要有一口吃的都要均分给她和弟弟,她如何能养出健康体魄,在逃灾时活下来?还反哺了全家?

詹水香又说,若不是弟弟争气、战场上奋勇杀敌,给自己挣来侯爷的爵位,她那个虽然孝顺却老实的侄子又去哪里继承这个爵位,使得她这个亡人跟着受了大益?

听了詹水香此话,父母连忙起身抱住女儿,连连说父母养儿养女天经地义,哪里值当一声谢。弟弟(先侯爷)也说,男人拼搏理所当然,若是留在家里万事不干、凡事不出头,那才是要叫人唾弃的。周围之人见状,纷纷感慨这一家果然家风和谐。

……

看到这里,万商已经觉得这个话本是“话里有话”了。

再继续往下看,看到詹水香当了地府官以后,判的第一个案子,说的就是一个女人听从父母的话,一心一意为娘家谋划,结果遭夫家厌弃,等被休回娘家后,娘家人却也变脸,她走投无路最后吊死了自己。她觉得自己死得太冤了,求詹大人做主。

“啊……所以果然是话里有话?”万商顿时觉得这个同人本有意思起来了。

可惜故事没有写完,不知道地府里的詹水香会怎么判第一个案子。

等万商拆了詹木宝和江岳的信件,才知道这个同人本竟然是江岳写的!

江岳起先还不好意思把同人本给万商寄过来,因为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文采,遇到应该写个小诗用来抒发情绪或者应该写个新词用以创造意境的地方,她总是写不出来,全篇都用了大白话。但在詹木宝的鼓励下,她还是鼓起勇气全给万商寄过来了。

万商看了信就知道小夫妻之间更甜蜜了,让她这个CP粉可以尽情地磕。

一段时间后,詹木宝和江岳收到了万商回信。

万商回信时自来都是詹木宝一份、江岳一份,用不同的信封装起来。她不管小夫妻会不会交换信件看,反正她寄的时候,从不会把某个人当成是另一个人的附庸。等到詹木宝看完自己的那封,转头看向江岳,就见江岳难得露出了几分害羞的模样。

詹木宝好奇地问:“娘写了什么?”

“娘她……她催稿来着。”江岳的不好意思中还隐隐透着几分骄傲。

天底下哪有婆婆对着儿媳妇喊“饭饭、饿饿、稿稿”的啊!

但这种感觉……说真的并不坏。

第135章

万商也觉得这种感觉不坏。

虽说她总是想得很开,只要自己活着的时候无愧于心,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这就已经很好了。等她死了,她根本管不了后人如何,也无从知道后人们将会如何。

万商并不打算用自己现代人的三观去重塑别人。

她做得最多的是“引导”,能引则引,能导则导。若是不能,那也就罢了。

现在从江岳身上看到了一点点苗头——江岳写同人本的用意,万商能够从字里行间看出来一些——说不定江岳未来会是一个很好的接任者,万商又觉得非常高兴。

事物都有两面性。万商在最初决议创造《詹水香传》时,是真心想要塑造一个坚韧强大、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充满智慧的女性形象。她根本想不到等詹水香为世人熟知,竟然会有人断章取义,试图用这样一个人物来驯化女性,让她们当牛做马。

“是我太善良了吗?所以洞悉不了人性的恶?”万商扪心自问。

幸好江岳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及时做出了补救措施。同人本完全可以用单元剧的形式,一部接一部地创造下去。如果未来都能排成杂戏的话,即便日后依然有人断章取义,但只要杂戏足够流行,传唱度足够高,那么总能实现教化一部分人的目的。

这也是万商所乐见的。

她越发觉得给詹木宝和江岳安排一场蜜月旅行,这事做得太对了。一方面有利于小夫妻提升感情,另一方面也是叫他们到处走走看看,趁着年轻多看看世间百态。

闲着有空时,万商把江岳写的同人本读给了府里的大家听。

然后全府齐齐掉坑。

在坑里换着姿势躺了又躺,因为填坑的人不在,大家只能转而聊起其他。

思玉就顺势说起了扶贫,主要是万商说到因懒致贫时举得那个例子太超出她的认知,如果她当了县令,辖区内的男人全都那么懒,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对付他们,总不能把他们都抓起来吧?思玉就想问问大家的看法,说不得集思广益下就有办法了。

木蕾问:“天底下竟然真有那么懒那么无耻的男人?还不是个例?而是整一片地方都是那样的人?那当地的女人为什么要嫁人呢?图什么?图自己的日子太过了?”

木蕾想了想,又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难不成当地不给女人分地?田地也好,房产也好,只能挂在男人名下?所以即便男人什么都不干,家里没个男人却不行?”

大家看向万商。

万商连连摆手:“我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当地具体情况如何,我并不知道。”

她心说,后世大家都是平等的,村官碰上无赖,村官不能对无赖动手,说不得还要被无赖拿捏,但此时谁敢拿捏县令?只要县令态度强硬些,很多问题都能解决。

思玉道:“若是蕾儿说的那种情况,那县衙只要依照大律改了制度……但这又衍生出来一个问题,如果女人名下有田有地,她们不打算成婚,那么人口的增长速度就会降低。对于很多县令来说,大力发展人口才是他们应该做的,反过来就是失职。”

所以很多县令明知道应该那么做,他们却不会那么做。

金宝珠眼珠子一转,似乎有了什么坏主意:“想要发展人口?很简单啊,当地县衙直接对外贴出告示,如果有外来的男人在当地落户开荒,开出来的田地可以免十年税赋。若是这个外来的男人和当地女人成婚了,他名下的田地还能再免十年税赋。”

金宝珠的亲爹就是金家酒楼的金胖,很有些急智。

金宝珠长得不怎么像金胖——金胖是祖坟冒青烟才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但到底是亲父女,她此时狡黠地笑起来,就神似金胖。只见她摊开手做出一副无奈模样:

“虽说大家都讲究安土重迁,但如果我是外地一个没田没地的孤儿,或者我家里好几个儿子,田地却不多,一家子人根本吃不饱,勉强给大哥娶了媳妇,到我这里什么都没有……那么当我听说了某地有开荒免税赋的政策,幸运的话还能在当地安家,你们觉得我敢不敢去拼一下?反正我穷得只剩下一身力气了,父母又不用我奉养。”

“等到从外地来的落户开荒的男人多了,这些男人虽然穷,但是能干啊,既然能顺利开荒,说明身体也没什么问题。和当地的懒男人一比,女人看不出谁更好吗?”

“最好就是当地女人最后都挑了外地男人成婚,让当地的懒男人自生自灭去!”

木蕾使劲给金宝珠鼓掌。

思玉都忍不住笑了。虽然金宝珠出的这个主意带着几分天真,但听着解气啊。

万商笑着看大家讨论。不知道等江岳度完蜜月回来,她会不会喜欢参与到这样的聊天之中。万商心说:“不喜欢室内聊天也没事,反正现在府里还有夜跑的习惯。江岳是在外祖家长大的,自小跟着外祖父习武,大家有空在练武场上笑闹也挺好。”

此时此刻,江岳也在想着万商。

宣纸摊开了摆在桌子上,上面还空无一字。

詹木宝见江岳似乎很苦恼的样子,关心地问:“是哪个情节没有理顺吗?”

江岳极其难得地有一些扭捏姿态:“这第一个案子,本来我心里已经有一些想法了……但现在娘那边等着看呢,我就觉得最好再重新构思一下,想得更全面些……”

詹木宝没有敷衍地说什么只要是你写的娘肯定都喜欢。

他问:“你最开始写这个后续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打算?”

一提这个就来气!江岳说:“不就是那次停船靠岸,听到那个老太婆胡乱教导孙女们……”脾气一上来,直接骂人家是“老太婆”,反正那么教孙女的肯定不是好人。

詹木宝说:“所以,你写这个故事就是想要针对那个老太婆。”

“针对她们那一类人吧。”江岳道。

“她们那一类人最在意的是什么?”

“自然就是她们的儿子、孙子了!”江岳若有所思,“所以我这第一个案子的判决结果其实不需要弄得面面俱到,只需要让这一类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样就好了!”

詹木宝点点头,却说:“表面的面面俱到还是要有的,若不然岂不是叫人觉得姑母判案不公?”一旦明面上的公正都没有了,那以后就没法继续借姑母教化百姓了。

“我知道了!”江岳高兴地说,“我就这么写,这个自尽的女人为娘家人哄骗,折损了自身的福分。而被哄骗去的福分,大多是用在了她的侄儿身上,剩下一点用在她兄长身上,反倒是她父母所用不多。判决结果就是把这些不属于他们的福分拿走。”

这样的判决结果看上去很公正,只是把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拿走而已。

“但福分一被拿走,他们就会被反噬。之前占得越多,反噬就越厉害。”江岳越发兴致勃勃,“所以最后就是她侄儿大病一场、几乎抵命,虽然侥幸没死,但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怕是没办法再传宗接代了……”这应该就是给那一类人最大的打击了吧?

詹木宝冲着江岳比了一个大拇指:“这个想法真不错!娘肯定喜欢。”

说着就撸起袖子,表示要给江岳研墨。其实江岳才研过墨,一个字未写,哪里就需要重新研了。詹木宝无非就是找理由想离着江岳近一些罢了,倒也不用拆穿他。

一直到六月底,詹木宝和江岳才结束行程,紧赶慢赶地回到安信侯府。

虽说府里从来没有催他们早些回来,但自从知道詹权已经回京了,詹木宝和江岳就没有再在外逗留,第一时间赶回家里。一个呢,詹权之前去了战场,因为军事多为机密,很久没和家里联系,现在平安回来了,詹木宝有点想他。再一个,詹权既然平安回来了,那么他和昌华郡主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詹木宝和江岳更不敢耽搁。

詹权此次归京,因为战功积累,直接提为四品武官。考虑到他的年纪,这已经非常了不起。此时又开国还没两年,文官武官之间的差距不算特别明显,不会出现同品级武官远远不如文官的情况。而且詹权是去了京郊锐锋营任副手,只要顶头上司退了,他毫无疑问可以接替这位顶头上司出任正手。那么,这辈子至少是个三品大员。

正手需要每日上朝,所以并不常驻兵营。所以反倒是詹权这个副手需要常常和士兵们同吃同住。万商仔仔细细地问清楚了,詹权差不多是每半个月在兵营十天在家五天这样子。在兵营的日子就是二十四小时待在兵营中。在家的日子是需要上朝的。

万商就找了静华道人和詹权一起商议。既然詹权未来几年有三分之二的日子都在兵营,那么等他和昌华郡主成婚后,那三分之二的日子,不如就让郡主住郡主府。

一般的郡主都没有郡主府。不过昌华郡主又和一般的郡主不一样。她既然有一座御赐郡主府,万商觉得理由都是现成的——御赐的府邸怎么可以由它空在那里呢!

静华道人却不用万商找理由,忙说:“正该如此呢!”

襄国公夫妻只生了昌华郡主一个女儿,自从襄国公病逝,襄国公夫人便是和昌华郡主相依为命。静华道人又说:“其实就是老二在城内的日子,都可以陪着郡主去郡主府住一住,叫襄国公夫人放心。”襄国公府和昌华郡主府是两座相邻的大宅子。

万商觉得静华道人开明。郡主毕竟和公主不同。

静华道人摆摆手:“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

她当年自请去城外道观,没两日就被太夫人接回来了。

她体味到了太夫人的善待,这几年越发觉得太夫人人品可贵。她虽做不到像太夫人那样能统领全府、主管大局,但学太夫人的模样去体谅别人,还是能做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