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昌华郡主其实一直在心里盘算着,想要婚后依然住在郡主府。并非是她不孝顺不愿意奉养公婆,实在是因为她太孝顺,不想叫自己母亲孤单一人。难道在一对新人里,只有男方的父母需要孝敬,女方的父母却被抛在脑后?世间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昌华郡主以为自己需要用上一点点技巧再配上一点点手段才能达成这个目的。
然而万万想不到,还没等到两边正式成亲,根本不用她自己费尽心思找个合适的时机用最为稳妥的口吻提出来,安信侯府那边就郑重地表明了态度,说什么御赐府邸不好空着,待到年轻人成婚之后,不如一年里的大多数时间,一起住在郡主府里。
以为需要自己“争取”才能得到的东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送到了她手里。
昌华郡主心里自然有所触动。
很多事情自来都是两好并一好,安信侯府既然这样为她着想,她便也重新捡起礼单,看看婚后见礼时送给大家的礼物是不是还需要继续斟酌,送些更合人心意的。
等到詹木宝和江岳回到府里,詹权的亲事已经提上日程。
按照此时的风俗,如果家里有人新丧,那确实不好举办婚事,毕竟丧事和喜事之间有冲突。但如果只是迁坟,就不会碍着喜事了。甚至迁坟一事,大多都是子孙孝顺,才会想着要帮亡人迁坟,而孝顺这个品质最为世人看重,这是家风纯善的体现。
故而在詹权成亲之前,安信侯府打算先把迁坟一事办了。
挑了一个风水上极适合迁坟的日子,直接在先侯爷的坟地周围找了合适的地方新起了两座坟,一座是供先侯爷的父母合葬,另一座则是供詹水香和周富夫妻合葬。
迁坟的时候,大家都去了。
不仅是詹木宝江岳夫妻,还有詹权,连在“寄宿学校”里奋战“高考”的詹木舒都特意为此事请了假,还有木蕾生的小四和金宝珠生的双胞胎姐妹,全都做孝子贤孙的打扮。在万商的潜移默化下,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提出双胞胎姐妹是不是有参与的资格。
在许多百姓心中,安信侯府自来无小事。
府里有人成婚了,百姓必然要凑这个热闹;现在府里为亡人迁坟,百姓也都一路跟随。这里头还有许多人是詹水香的“粉丝”,趁着这个机会想要瞻仰一下“偶像”。
百姓中倒是有人觉得奇怪,怎么孝子贤孙的队伍里还有俩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因为对安信侯府的信重,他们只是奇怪,没有不长眼地跳出来说于理不合。
甚至还有人一直帮安信侯府想理由,当即有人自认为想明白了,淡定地说:“都说外甥似舅、侄女肖姑,詹水香的侄女岂是一般人?必然要胜过别家的儿郎无数倍。待我日后有了女儿,若是有幸像詹水香一样厉害,我家的族谱给她单开一页都成!”
“嗯,这么说的话……我老家那边有位孝女,也是在族谱里留了名字的。”
路边就有妇人抱起了咿呀学语的女儿,哄着她说:“回头叫你阿爷想想办法,他不是说他认识五溪铺技堂里的人么,咱也去技堂学本事!咱也和庄大人一样当官!”
女儿就咿咿呀呀地说:“当!官!”
“哎呦!真有志气!”妇人喜得不行,直把女儿搂在怀里。
迁坟是有流程的,待到孝子贤孙们依次往新坟里填了土,流程便走到了尾声。
万商把詹木宝拉到一边说悄悄话:“等我以后死了,你切记把我单独葬啊。”
顿了顿,又说:“让静华道人和先侯爷合葬。”
詹木宝有些不解,但没有反驳万商的话。时人其实很看重合葬的资格,有些人娶过继妻,等到过世,原配子女和继妻子女就极有可能为究竟是谁的母亲和亲爹合葬而吵起来,要是继妻的子女更有出息,那更是会吵得昏天暗地,吵得老死不相往来。
万商说:“我和先侯爷……实在是生疏。而且我……我一个人住大房间都住习惯了,死了也想自己一个单间。所以千万千万千万别让我和先侯爷合葬。记住了没?”
詹木宝便点点头:“记住了。”
万商心说,对詹木宝她是放心的,但谁知道子孙后代里面会不会蹦出个脑子冒泡的?所以她还要自己记着这事,估摸着快要死了,留个遗嘱下来,切记让她独葬。
詹木宝虽然听话,却不爱听万商说什么死不死的,抿了抿嘴唇,抗议道:“母亲年华正好,待到母亲百岁,我还要给母亲祝寿。不,母亲得奔着一百二十那样活。”
“行行行,只要我健健康康没大病,活一百二也成的。”万商开玩笑说。
在詹权和昌华郡主金敏行正日子的前几天,苟太监奉皇上的口谕来安信侯府里送水果。皇上给侯府赐水果,这是常有的事情,什么天南地北不常见的果子,或是常见但不应季的果子,只要皇上那边得了,只要能分出一点来,总不会落下安信侯府。
不过苟太监是个大忙人,除非遇到紧要事,若不然万商其实不常见到他。
苟太监宣完口谕,不等他自己开口,万商就很有眼力劲地拉起了家常:“过两日我们府里有大喜事,大管事您若是不忙,不如来府上喝一杯喜酒,沾沾喜气。”既然苟太监因为某种原因高看詹权一眼,那么詹权的成亲宴,苟太监肯定是愿意参加了。
苟太监眉一挑,虽然没有拒绝,却说:“会不会惊扰他人?”
万商懂了。
苟太监是真心想来参加婚礼,不想在宴会上和别人社交。以苟太监在皇上面前的地位,许多人背地里厌弃他,当面却要巴结他,所以只要他出现,就会被动社交。
万商就说:“我原本就有意在内院里摆上一桌,不招待外人,只招待自己人。”
之前詹木宝成亲时就这样,内院里摆一桌,金宝珠、木蕾、万迎霜、万向阳几人都在这桌。万喜乐为了照顾思玉,也在这桌。万商的大嫂詹花花最后也选了这桌。
苟太监要是想来内院吃饭,万商就再设一个小桌,回头去五溪铺请了庄头刘大山他们来陪客,不会真的辱没苟太监,而刘大山他们也不会对着一位太监巴结不已。
听了万商的话,苟太监矜持地点点头:“就这般安排吧。”
送走苟太监后,万商连忙去找静华道人。毕竟是她亲儿子的婚事,哪能不叫她参与进来呢?而静华道人以前当过家,现在筹备个成亲宴什么的,肯定是没问题的。
得知要为苟太监再开一桌,静华道人有些讶异。
“我倒是觉得……苟太监不是真的高看老二本人。其中的因由怕不是要落在昌华郡主身上?”静华道人小声地问。先侯爷在世时,也从未听他提过和苟太监有交情。
万商想了想说:“老二和郡主成亲,襄国公府那边也会设宴,苟太监不去那边赴宴,偏要来咱们这里,说明就算他是和那边有旧,却也不希望这层关系被人注意到。所以咱们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苟太监费尽心思隐瞒的秘密,没必要给他捅出去。
静华道人连忙点头:“我自是知道轻重的。”
别管苟太监此人在外口碑有多不好,他待安信侯府始终不薄。再加上太夫人对苟太监这个人从无不满、更无不屑,静华道人相信万商的判断,就觉得苟太监不坏。
静华道人对自己现在的日子满意得不行,先侯爷刚过世时,她总担心一家子被世家害了,结果愣是想不到那么张扬的世家会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侯府竟安全了。
可见,听太夫人的话肯定是没错的。
等到只剩下万商和乌嬷嬷两人,嬷嬷犹豫了一会儿:“太夫人您有没有觉得苟太监……他与襄国公夫人有些相似?”虽然嬷嬷手里毫无证据,但她相信自己的眼力。
万商愣住了。
她和襄国公夫人荀一默同为百花会成员,皇上又为两家儿女赐了婚,所以她和荀一默也算是有了交情。之前为了用魔法打败魔法,传万商被神仙托梦赐下了一夜印书之法,万商就是请了荀一默在金家酒楼的大箱子里抽取文章,以示公平公开公正。
万商也相信乌嬷嬷的眼力,有些迟疑地问:“我第一次见荀夫人时,确实觉得她瞧着面善,好似有一些眼熟。但非要说她和苟太监像,好似……好似也没有吧?”
乌嬷嬷摇头:“他们不是那种特别像的像,而是需要特定角度去看的。”
说着,乌嬷嬷就摆出了一个姿态,头稍微低下来一点,下巴微微往里收,然后嘴角微微上提,笑不露齿地显出一个娴静的微笑。这是荀夫人脸上常有的一个表情。
苟太监却很少这样子。他向来是张扬的。他脸上也几乎不会有娴静的微笑。
他只会冷笑、坏笑、似笑非笑。
万商有些恍然:“所以,难不成苟太监和荀夫人有亲戚关系?”
两人的姓氏不同。
但苟太监的这个“苟”,据乌嬷嬷所说,他自认是皇上的狗腿子,原本是想直接抛弃自家姓氏,直接叫自己“狗太监”的,还是皇上觉得这样不文雅,最后改成了“苟”。这点就和万商的兄长万苟差不多,万苟的小名叫狗儿,这是他亲生母亲起的,过继后不想丢开亲生母亲给他的唯一的东西,还是想叫自己狗儿,最后便折中取了“苟”字。
万商若有所思:“皇上应当不会随随便便改人姓氏。如果原本的姓是荀,然后去了一横变成苟,这好像说得通。”
乌嬷嬷又提醒道:“荀夫人好似也是没有娘家的,说是乱世里走散了。”苟太监同样是没有来历的,谁也不知道他在成为皇上的心腹之前,生活在哪里,家人都是谁。
万商忙说:“可不能再说下去了。既然是苟太监费尽心机隐瞒的,咱们没必要寻根究底。”
乌嬷嬷自然明白万商的意思,不打算得罪苟太监,只小声地说:“我只是觉得如果苟太监真的非常在意荀夫人和昌华郡主,那么以后都不用担心他会对府上不利。”
万商笑说:“他忠于皇上,咱府上也忠于皇上,自然不存在谁对谁不利了。”
嘴上说着漂亮的场面话,万商心里的疑惑却更深了。苟太监如果真和荀夫人有亲戚关系,为什么不相认呢?他又是如何变成太监的?他身上真的藏着好多谜团啊。
第137章
在安信侯府的安排下,苟太监顺利参加了昌华郡主和詹权的婚宴。
侯府这边的开宴时间设在傍晚。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除了请刘大山庄头等人来陪客,考虑到这一桌上没有主家不太好,哪怕苟太监并不介意这一点,他既然想要避开其他参宴的宾客,自然会考虑到侯府的不方便,万商还是叫金宝珠生的双胞胎姑娘领着木蕾生的小四,让他们姐姐弟弟一起帮着待客。
也只能叫这些小不点帮着待客了。
詹木宝作为(名义上的)当家人,如果不在外头宴请众多宾客,别人还以为是侯府不给昌华郡主面子呢,又觉得是詹木宝和詹权兄弟不和。詹木舒也是一样的,他已经长到了能正经当个大人使的年纪,如果外头的宾客瞧不见他,难免会心生猜疑。
而双胞胎和小四年纪小,之前也少有在人前露面,他们不去外院就不会有事。
双胞胎姐妹天生就比小四胆子大,用佛家的话来说,这是阿赖耶识里带的。而府里的大人从未在后天打压过双胞胎的天性,反倒是有意培养她们坚韧大方的性格。所以她们虽然年纪不大,还是第一次待客,但表现一点都不差,十分小大人的样子。
小四的胆子小一些。但他自幼和姐姐们一块儿长大,习惯了做姐姐们的跟班,所以哪怕桌子上没有一个熟悉的大人,但只要有姐姐们在,他也能乖乖地独立吃饭。
被托以重任的双胞胎姐妹十分认真,轮流招待苟太监,还陪着他说话。
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呢?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太监,什么是权阉。也不知道什么身份地位。他们只知道这是家里的客人,长辈们信任他们,叫他们好好招待的。
于是他们就好好招待了,用清脆的声音喊着伯伯。
苟太监有些恍惚。
太出乎他意料了!
他觉得这傍晚的风好似有一些醉人。哪怕他从来没有在安信侯府里遇到过任何难堪,但万商竟然由着这么小的孩子招待他,还是让他受宠若惊。就好像他真的成了侯府的亲戚,还是那种和蔼的亲切的不会给孩子们带去不好影响的受人尊敬的亲戚。
苟太监下意识在身上摸了摸。自从世家逐渐老实,皇上的内库终于没有那么穷了。皇上对许多忠于他的人一直都很好,苟太监现在全身上下很有几样贵重的东西。
他胡乱地解下来,也不管成不成套,先送两样给小姑娘,再送一样给小男孩。
小布丁们不懂这些物件的价值,想着太夫人他们说了,不用和这位伯伯太过见外,双胞胎姑娘便双手接过来,脆生生地说了声谢谢。小四见姐姐们都接了,也起身用双手接过,然后小声说了谢谢。就见三姐弟动作一致地低头翻看自己身上的荷包。
荷包里藏着他们各自爱吃的零食。
一人挑出一样最喜欢的,用小手递给苟太监,作为回礼。
苟太监:“……”
苟太监下意识嘴角微提,冲孩子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如果万商在这里,作为被乌嬷嬷提醒过的人,她肯定能看出来,此时的苟太监真的有几分像襄国公夫人!
安信侯府的这场婚宴办得非常热闹。
听着外院里的喧嚣声,苟太监心里慢慢回忆起了从前。
正如万商猜测得那样,苟太监的出身并不算很差,家里也算是小有余财。他上头有一个大他好几岁的亲姐姐。在他四岁之前,他是一个被父母宠坏的熊孩子,会让姐姐趴在地上给他当大马骑。姐姐稍有不乐意,他会大声哭闹,父母就会打骂姐姐。
其实他们家里并不穷,不至于像穷苦人家那样,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八瓣使。
但苟太监的父母家人还是把大女儿当丫鬟一样养着。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好似她多吸一口气,都占了家里的大便宜。她就该像影子一样,在这个家里毫无存在感。
苟太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因为从他出生开始,家里就一直是这样的。
直到有一天,他被忧心忡忡的父母领着去见了一个人。路上,为了哄他高兴,父母还给他买了一个精致的机关小鸟。等到了那地,那人脱了他的裤子,仔细检查了一番,最后对着他父母摇摇头。苟太监仍然记得,父母就在那一瞬间齐齐变了脸色。
现在想来,那个人应该是个医书还算高明的大夫。
大夫检查出来苟太监是个天阉。
哪怕苟太监当时什么都不懂,但小孩子其实也能读懂气氛,他觉得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打算像以往那样嚎啕大哭。结果从前一看到他哭嚎就心疼得不行的父亲,那天第一次动手打了他。他被吓到了,半边脸肿起来,漂亮精巧的机关鸟掉在地上,鸟头摔了个稀巴烂。他下意识看向母亲,母亲却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盯着他。
父母在一夜之间变了。
苟太监不断地哭不断地闹,但父母还是变了。
他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慢慢接受家里的变化。
和姐姐比,他的处境没有一差到底。因为他的父母不易怀孕,或者就算怀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容易生下来——现在想来全然是因为他父母的血缘关系太近了——他们努力了好多年,才终于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儿,又努力了好多年,才生下苟太监。
他们对女儿不满,就是觉得女孩不该投胎到他们家里来;只有对女儿不好,以后才不用再生女儿了。他们把苟太监宠上天,自然是苟太监是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
当苟太监失去了传宗接代的能力,他也就失去了父母的爱。
但因为苟太监外表是男孩,在父母始终生不出健康儿子的漫长的时间里,他就是父母的“脸面”,让他们不至于丢人现眼。至少在吃穿上,他并没有被亏待。父母最多就是在外人瞧不见的时候,狠狠地掐他的胳膊,打他的大腿,骂他是个没良心的。
在这个家里,苟太监终于拥有了和他姐姐类似的地位。就算他外表是儿子,能骗得了别人,但在父母心里,他也成了女儿。当他拥有了女儿的处境,他才终于学会思考,姐姐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她不是丫鬟,更不是他的玩具。他们是亲人啊。
他对不起姐姐。
在父母的漠视和仇恨中,他和姐姐都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他觉得自己的父母就是一双混蛋。他常常想,如果自己是个健康男人,那么他肯定会长成和父母一样的混蛋。他永远不会去怜悯姐姐,去心疼姐姐,去共情姐姐。
之后,乱世拉开了序幕。
乱世的最开始只有少数的几个地方爆发民乱,前朝的朝廷勉强还能应对,给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人一种好似一切仍在朝廷掌握中的错觉。但在发生民乱的地方,对于当地的富户来说,暴民路过如同恶鬼过境一样。他们不得不舍弃家业想办法逃命。
而苟太监家乡所在的地方之所以会发生民变,是因为当地人遭灾了,粮食的收成几近于无,朝廷却还在暴政苛捐。这一逃命,周遭几乎全是眼睛饿得发绿的灾民。
有一次深夜,苟太监饿醒时发现姐姐不见了,闭着眼睛听父母小声说话,才知道他们把姐姐“卖”给了别人,换了一小块鲜肉。母亲高兴地说,她又怀孕了,这次的感觉和以前不一样,这次肯定能生下一个健康的能帮家里传宗接代的儿子!父亲说,母亲这会儿想吃肉,肯定是因为肚子里的儿子想吃,这个儿子是一个天生享福的命。
那一刻,苟太监不知是怎么想的,可能他确实没有良心,可能他确实是畜生,他忽然爆发起来,挟持了生他的母亲,用一块石头对着她的肚子,对着生他的父亲大喊:“大姐哪去了?你们把大姐卖哪去了?如果不说,我就……”我就狠狠地砸下来。
他咬着牙追上那支买走姐姐的队伍,趁着夜色想办法把毒草混入到他们的食物里,然后找到了被捆绑起来的姐姐。这会儿姐姐已经被吓傻了。原来这支队伍吃人。
他们优先吃的是孩子。姐姐看到了他们杀人。
姐姐傻了,苟太监只能背着她逃命。
他知道那些毒草毒不死人,只会叫人不断拉肚子,只要这些拉肚子的壮汉意识到出问题了,把另一半休息的人叫起来,他们发现队伍里有人逃跑,肯定会追上来。
所以苟太监不敢在路上跑,只能往深山老林里钻。
也是幸运,在野兽极多的老林里,他们硬是没有遇到过吃人的野兽。勉勉强强藏了半个月,姐姐清醒了,但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也不会说话。
再后来,等到他们撑不下去时,他们遇到了皇上领着一支队伍急行军。
再后来……
再后来就是现在了。苟太监和姐姐生得不像,除了皇上和皇后,再没有人知道襄国公夫人是他亲姐姐。皇上始终信任苟太监,一方面是他确实忠心,另一方面是因为知道他有软肋。一个有软肋的人是一个有底线的人,同时也是一个能被拿捏的人。
苟太监永远不打算和姐姐相认。
还记得那时,皇后把姐姐安置好了,而姐姐确实聪慧,虽然在很多年里都不能说话,学东西却很快。苟太监偶尔会从旁人的口中听说姐姐有多好,但他自己并不敢去打听。当姐姐和当时还只是一个小谋士的襄国公成婚,他把自己的积蓄交给皇后。因为皇后本来就打算给姐姐添妆,这些积蓄混在了添妆里,正好给姐姐当压箱银子。
一转这么多年,姐姐都过得不错。
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襄国公早逝。
但想到襄国公生前对姐姐很好,那是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比着许多空有寿数其他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强了不知多少,苟太监并不怪他。想必姐姐也不会怪他。
如今连姐姐的女儿都成婚了,婚后依然能伴姐姐左右,他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多好啊!”苟太监一口喝干杯中米酒。哪怕年少时他曾无数次痛恨自己的身体,但时至今日早已经坦然。他真心觉得一切都是时也命也,至少他拉着姐姐活下来了。
米酒度数不高,他却好似醉了。
朦胧之中,他好似又看到了自己梦中的姐姐,尚且年幼的他哭着说对不起。
这一次,姐姐笑着回了一句没关系。
第138章
詹权和昌华郡主金敏行回门时,安信侯府这边表示,回完门直接住郡主府吧,不用往回赶了。万商笑说:“总要给老二一些时间,叫他熟悉下郡主府的里里外外。”
詹权的新婚假还有几日,暂时不用去兵营。
若是等到他假期用完,再送昌华郡主回郡主府里住,倒像是刚成婚就闹分居似的。不如趁着还有假,一块儿都住过去,这才说明小夫妻之间情意绵绵、不负皇恩。
皇上待襄国公一家格外不同。
之前论功行赏时,就特意挑了两座相邻的宅子赐下去,后来又亲自抽空查看图纸,命匠人仔细改建过——皇上对自己住的皇宫都没这么精心——所以襄国公府和昌华郡主府的大花园是连在一起的。小夫妻住在郡主府,就相当于是住在了襄国公府。
哪怕是在后世,新婚小夫妻住在岳家都不怎么常见,何况是在这个时代!
定会有多嘴多舌之人在背后嘲笑詹权当上门女婿去了。
换作一般的岳母,定会觉得诚惶诚恐,好似受了亲家家里了不得的大恩。襄国公夫人荀一默始终很淡定,她确实挺喜欢詹权的,但对着詹权依然是长辈对着小辈该有的寻常态度,或许更慈爱一些,也更亲切一点,但绝对没有把詹权高高地捧起来。
这样处事不惊的气度是荀夫人在婚后慢慢养出来的。
已逝的襄国公之于荀夫人,不仅仅是丈夫,有时也像是可靠的兄长,有时也像是宽和的父亲。他和世间的大多数男人不同。那些男人别管在外头有没有本事,哪怕在外头只能是趴在别人脚底下当一条狗,回到家里,也要当这个家的“君王”,甚至是“暴君”。他们常对着家里的女眷说什么“头发长见识短”、说“你一个女人知道什么”。
襄国公却不是这样。当他看到新婚妻子在一些事上稍显稚嫩,他会称赞她的表现,肯定她的付出,然后耐心而仔细地教导她,让她渐渐成长起来,变得越来越好。
一朵花开得好,它最应该感谢的当然是它自己,是自己努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长;但另一方面也要感谢阳光雨露……襄国公大约就在荀夫人的生命中充当过阳光。
饭后,荀夫人笑着打趣说:“你们别守在我这儿了,快去逛逛园子,这会儿正是好时节呢,花花草草热热闹闹的,各处都是好景致。”小夫妻自己找地方恩爱去吧。
昌华郡主哈哈一笑,拉上詹权,快步跑了出去。
当着岳母的面被妻子攥住了手,詹权有些不好意思,都没敢去看岳母的表情,唯恐在她眼中看到戏谑,只好低头快速道别,乖乖跟着昌华郡主,被郡主领了出去。
荀夫人果然被这一幕逗乐了。
不过詹权不比詹木宝老实,当着长辈的面不敢造次,四下无人时就敢了。
路过一处花架子,各色的攀援的盛开的花挤满了架子,远远瞧着就像是一堵厚实的花墙。詹权和昌华郡主藏在花墙后面,一直顺从郡主被她乖乖牵着的詹权,忽然抬起手,就着牵手的姿势,把她的手递到自己嘴边,然后叫人猝不及防地亲了一口。
郡主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
詹权一脸无辜地瞧着郡主,知道郡主肯定不好意思说什么亲不亲的。
我的郡主,既然你没法说出我的罪名,那我必然是无辜的。
等到詹权销假去了兵营,昌华郡主才有空整理婚礼时收到的各类贺礼。
在有一些人家,还未分家时,这类的贺礼多由长辈帮忙收着。这并非是长辈专制,是因为收了贺礼需要日后找机会回礼,而回礼一般都是从公中出,既然如此那么贺礼充公也显得正常。万商却没这么做,安信侯府经营有道公中富裕,不差这一点。
从詹木宝和江岳成婚时就划下了道道,贺礼什么的都直接交给小夫妻了。
不过查验礼册时,昌华郡主还是去万商面前求了个嬷嬷来帮忙。
万商懂她的意思,直接把最得用最可靠的乌嬷嬷派过来了。
这样一来,每当昌华郡主查验一样礼物,是谁家送来的,价值多少等,乌嬷嬷就顺便在一旁解说:“这是府上的老关系了……当年先侯爷去世时他们就……后来他们也……侯爷初次上朝时,这家的老爷还……他们家的少夫人是个雅致的人儿……”
再查验一样,乌嬷嬷又解说道:“这位是二爷去留山打仗时才熟络起来的。”
再多的话就没有了,这是詹权自己经营出来的关系,昌华郡主若有什么不懂,只管去问詹权,也是增加他们夫妻感情的一种方式。再或者,昌华郡主去请了詹权的亲随过来相问,这也是可以的。女主人往往用这种方式慢慢掌握男主人的生活圈子。
苟太监送了一对花好月圆的玉佩。
时人对于玉的好坏,主要是看色,并不怎么在意水头。这对花好月圆的玉佩,显然是从同一块原石上取下来的,放在一起特别相配。带了抹黄色的地方被雕成了月亮,那一抹紫里透红的色带则被雕成了繁花,又有作为主体的绿色,价值显然不低!
再看雕工……雕工不算特别出众,应当不是名家作品,但也质朴可爱。
昌华郡主有些讶异:“府上竟与苟总管有交情?”
这礼不低呢!
乌嬷嬷举着这对玉佩看了一会儿:“好好收起来了吧,应当是苟总管亲手雕的。”
昌华郡主越发诧异了。
乌嬷嬷心里转过了许多的想法,却不露声色,嘴上只说:“苟总管在外头名声不佳,但仔细想来,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是吗?安信侯府守孝的这几年,多赖他照顾了。”苟总管既然瞒着他和襄国公府的关系,那乌嬷嬷自然不能说破了。
昌华郡主笑道:“我爹生前常说,苟总管心里藏着一腔正义。只是他的这腔正义与世人不同,世人便觉得他可恶了。但谁又能说世人是对的呢?”假如被世家掌了天下,世家去推行什么女则闺训,当大多数人都赞成女则闺训,难道它们就是对的吗?
乌嬷嬷笑着点头:“襄国公果然慧眼如炬。”
昌华郡主又说:“既然是苟总管亲手雕的,那平日就仔细收起来吧。闲时编些漂亮的绳结和它们配上,哪天我与夫君一同入宫赴宴,就把玉佩戴上。”她并不知道苟太监在暗中护过她好几回,还以为苟太监送礼这么重,是看在了安信侯府的面子上。
昌华郡主也乐意为侯府维系住这份面子。
在詹木宝和詹权先后成婚之后,詹木舒忽然成为了很多人眼中的香馍馍。
不是詹木舒个人条件有多出众——他在国子监里虽然不差,但不冒尖;他身上还没有像样的功名;他父亲已逝,家中做主的是哥哥,说不得未来分不到多少财产。
但詹木舒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安信侯府家风好,长辈从来不为难小辈媳妇。
看江岳,她娘家式微,论家世真有些配不上侯爷,结果太夫人为难她了吗?没有!新婚不足半年,肚子里还没消息,太夫人就把管家权放给她了,彻底承认了长媳的地位。再看昌华郡主,新婚后依然能住回自己家里,安信侯府竟然没有半点意见!
许多疼爱女儿、舍不得女儿吃苦的人家就这样瞄上了詹木舒。
仔细想想,詹木舒其实也不差。虽然他学业不算出众,但听说他做学问认真,多给他一些时间,肯定能挣来功名;虽然他生父已逝,但他性格开朗、为人谦和,品性上叫人无可指摘,大不了女方家里多陪些嫁妆,小夫妻一辈子吃吃喝喝不用愁了。
詹木舒本人住寄宿学校里,还不觉得怎么样,万商这边就热闹了。
面对众人的暗示,万商只说詹木舒年纪还小,先由着他全心全意筹备科举,婚事以后再说。这是万商的大实话。她是真心觉得詹木舒年纪还不大,这两年又是他科举的关键期,不管怎么样,总要先把“秀才”的功名拿到手吧?最好再顺利拿到“举人”。
至于之后的进士,万商知道此时的科举有多难,她倒也没那么魔鬼,非要詹木舒成为进士、当了官再议亲。但秀才肯定是要考到的,詹木舒脑子不笨,他的学习条件又那么好,不需要他养家糊口,国子监里还有名师指点,拿不到秀才说不过去呢。
一部分人觉得万商说得有道理,反正他们女儿还不算大,还等得起,那就再等一等。一部分人就觉得万商这话是托词,考虑到万商还有个侄女养在跟前,有些自以为聪明的就觉得万商想把侄女配给詹木舒——这倒也挑不出错,有利于府里和睦嘛!
连宫里的皇后都知道了这事,找了个机会开万商的玩笑,问她想要给詹木舒找一个什么样的妻子。
万商心说,为了詹木舒日后的仕途好,自然是要找文臣家里的姑娘。毕竟他们一家子武勋,都是武勋的思维,没有人能系统地教导詹木舒文臣们的那些弯弯绕绕。
但这话不适合在皇后面前讲出来。
家里的孩子还没什么功名就开始算计仕途了?听上去不像样子。
万商就说:“您忽然这么一问,我还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要求。您是知道我这个人好相处的,只要孩子性情好,我都喜欢。不过非要说的话,我确实有个要求。您看我家老大、老二就知道,我喜欢孩子们年纪大一点再成婚。所以我不会给老三找年纪太小的。”绝不会等詹木舒十八九时给他找个十三四的小姑娘,除非婚事能拖几年。
皇后愣了一下。詹木宝和詹权成婚晚,不是被守孝耽误的吗?
看万商的意思好像不觉得被耽误,反倒是乐见其成。
皇后追问道:“这事可有什么说法?”
万商说:“一方面呢,是因为年纪越小,性情越不成熟,他们还担不起组建一个家庭的责任,不如好好读书、学学本事;另一方面,夫妻年纪太小,尤其是妻子年纪小,怀孕后容易难产。我估摸着医书里应当有类似的记载,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平日里却不提这个。反正根据我的经验,夫妻十八之后再成婚,对孕育子嗣是最好的。”
考虑到近亲成婚不利子嗣也是万商提出来的,皇后对万商很信任,表情立马严肃起来:“我原以为十六七岁就已经成丁了,这时成婚不算早。原来要等到十八吗?”
万商道:“不如请教一下众位太医?叫他们来辩一辩?”
第139章
万商从不小看古人的智慧。
事实上医书上确实对婚育的最佳年龄有过记载。
对比时人的平均成婚年龄,可以说此时的医书提倡的完全就是“晚婚晚育”——当然和后世一比,这个“晚婚晚育”其实刚好踩着国家的法定结婚年龄,虽不早也不晚。
既然从黄帝内经开始多少医书都在倡导晚婚晚育,那是因为这个知识太过专业了,只有勤读医书的大夫知道晚婚晚育的重要性,以至于普通人都不懂吗?也不是。
据万商所知,虽然在这个纳妾合法的时代里,少有男人可以把处男之身保留到新婚之夜,但在一些像样的人家,他们不会早早给家里的男丁安排通房——如果男丁自己把持不住诱惑,像贾宝玉那样偷摸着和袭人有了肌肤之亲,那另当别论。但长辈基本上不会过早给小辈安排这些。因为他们知道让男子太早出精,这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知道太早行房对男子不好,那女子还要担负生育的职责,难不成让她们过早行房就好了?要知道怀孕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孕早期的不适,孕晚期的浮肿,还有各种各样的不可预测的风险,当母体还没发育成熟,她们真能负担起怀孕的过程吗?
只要一个人长了脑子,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就知道女孩同样不该早婚早育。
但现实就是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大家不怎么提及这些事。
只有在一些真正疼爱的女孩的人家里,恰好家里的长辈又稍微知道一点有用的知识,他们会让女儿晚嫁。再不济先嫁人也行,但肯定会和亲家商量着晚一些圆房。
考虑到民间的识字率,知晓利害关系的长辈显然是少数。
知晓利害关系并且疼爱女儿的长辈就更少了。
但总归晚婚晚育的医学基础确实是有的,所以万商理直气壮。
把太医叫来!由着专业人士说!
当值的太医都被请来了。一位好太医在医术高超的同时还要谨言慎行,但皇后问的并不是什么致命的问题,只是想知道医书上记载的婚育最佳年龄而已。这个一查医书就知道了,同时又不涉及任何宫闱隐秘,太医们自然毫无心理负担都有一说一。
因为太医日常还承担着给后妃公主们看病的职责,这些都是贵主子,不能用看待寻常妇人的目光去看待她们,故而太医里有两位非常擅长妇科。涉及到自己专业内的东西,这两位太医还结合了骨骼发育、五脏平衡等内容详细说了晚婚晚育的好处。
叫太医暂时先离开,皇后的视线久久地落在万商身上:“我自是知道太早成婚对身体不好,但我一直以为十三四岁才叫太早,十六七岁便已经成丁了……当然,疼爱女儿的人家,可以把女儿留到十八九再出嫁,大公主就被我留到了这个岁数。但我并不知道十六七也算太小了。”她自己就是十六岁那年嫁给皇上的,这在边城很常见。
之所以留女儿到十八九,也不都是意识到了早婚早育不好,更多的还是知道去了婆家的日子没有在娘家松快,因此想让女儿再松快几年,舍不得她早早嫁人吃苦。
万商心说,考虑到此时的人喜欢算虚岁,十八岁都不算大呢!
万商心中的十八岁成年指的是十八周岁!
万商不想和皇后掰扯年龄,因为真正的困境并不在年龄上。她认真地说:
“很多人把经血视为污秽,所以我们女人日常羞于提及这个;很多人视贞洁为头等重要的事,所以我们身体不舒服了也羞于去找大夫看病。这个觉得羞耻,那个也羞耻,久而久之就没有女人会谈论这些了,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只能憋在自己心里。”
古人早就说了,闭门造车是要不得的。
没有人讨论,就形成不了一个科学的学科。在这个没有网络、识字率很低的时代里,绝大多数女性能接受到的极为有限的生理教育就来自于她的母亲,问题是她的母亲也不一定懂啊,或者懂了一部分却不好意思给女儿讲解,只由着女儿自己去悟。
真是见了鬼了,这能悟出什么东西来!
万商说:“很多年轻女孩并不知道经期疼痛是一种病,早早看大夫,叫大夫帮着调养一下,大多数情况都能养回来。她们只能一个月一个月地熬着。更不要说生完孩子后的种种不适了,都是自己苦熬着,仿佛对外说上一句,自己这张脸皮就没了。”
万商说:“这些都是不对的。”
皇后觉得万商好似话里有话,她仿佛触及了这番话背后的东西。
因为没有人谈论苦难,所以苦难就变成了女人的私密事,就被这个男权社会彻底忽略,就变成了习以为常。万商心里藏着很多话想说,但等到她开口,她还是把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咽了回去。皇后再是一位好皇后,她也摆脱不了这个时代的局限性。
所以,万商要说一些“应该”说给皇后听的话。
万商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人口繁衍是头等大事,但一个女孩从出生跌跌撞撞长到十四岁,如果她在十五岁那一年死于难产,那么不仅对人口增长毫无贡献,她本人成长起来所耗费的物资也全部打了水漂。而若是她健康地成长起来了,到了最合适的年纪再出嫁,不会死于难产,不会死于产后的各类疾病,那么在她的一生中,保守估计她能养活三到四个孩子。同时,她也是一个劳力,对一个小家庭是有贡献的。”
皇后隐隐知道万商真正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些,但是这些话非常冠冕堂皇,非常适合搬到朝堂上去说给那些大人们听,甚至也非常适合说给皇上听。那便先这样吧!
万商又说:“越是穷苦的地方,女孩出嫁的年纪越小。咱们站在另一面想,越是穷苦的地方,当地的男人越是难以娶到媳妇,他们需要付出对比他们收入来说很大的代价才能成家,而他们娶媳妇的目的主要就是传宗接代,结果因为女孩出嫁太早,容易死于难产,再或者就算侥幸活下来了,头胎伤害太大没法再孕育第二胎……百姓想要的东西很简单,有地有粮食有子嗣,如果满足了他们,就几乎不可能发生民变。”
皇后:“……”
有时候皇后是真心佩服万商的这张嘴。由着万商这么说下去,让女子早婚早育迟早激发民变,简直就是祸国殃民之举,推行晚婚晚育则成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恍惚之中,皇后好似有一种感觉,觉得万商似乎是在引导自己。
皇后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一方面她确实是个擅长纳谏的人,她一直都在努力学习如何当好一个皇后。另一方面万商的态度并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她是悲悯的。
长期以来的交流已经叫万商在皇后心里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印象。
皇后从不觉得万商会弄权。
皇后眼中的万商总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一些人生活得更好。就像是文人们常说的那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当万商还是一个农妇时,她应当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当她成了侯太夫人,她依然真诚热切,对弱者充满怜悯,对下位者充满善意。
在播散善意的过程中若是能不动声色地掌握一些权利和声望,这也无可厚非。
这不叫弄权。
这是一位尽责尽职尽善尽美的妇人本该享有的待遇。
这句话适用于万商,也适用于皇后。
当世家逐渐老实后,大皇子的地位越发稳固。皇后却没有沾沾自喜,因为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件绝对的好事。纵观历史,历代的皇子和皇上之间的关系都是微妙的。皇子不能太没用,这会让皇上失望;但是皇子又不能太能干,这会让皇上感到威胁。
虽说皇上和大皇子之间还完全没有出现这样的苗头,但皇后要未雨绸缪。
这就让皇后也变得难做了起来。她不能表现得太无欲无求,权利还是应当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但她又不能表现得太有野心,不能叫皇上觉得她想要兴风作雨。
所以,皇后不打算直接插手政务。
那么,她能做些什么呢?
万商似乎正在给她指明一条路。
皇后知道如果她对着万商问出口,问她是不是在引导自己,万商肯定不承认。
那便这样吧。
彼此之间有些不必言说的默契,就好了。
皇后认真地问:“你既然知道越是穷苦的地方,女孩儿嫁得越早,那么你也当知道这是在漫长的时间里彻底养成的一种……类似风俗的东西。这是很难去改变的。”如果朝廷强行要求他们把女孩养到十六岁甚至是十八岁再出嫁,穷苦人只会觉得养女儿的投入太大了,然后溺死女婴的事件就会大大增加……这反倒叫情况变得更坏了。
万商对着皇后比了一个耶,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两个建议。一个是,之前联合各地的送鸡铺把《常见草药集》在百姓中做了一个推广,已经有些人能靠着采摘草药养活自己了。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安排大夫们再写一本《常见女科病症自医手册》,手册里不能记那种需要下重药、下猛药才能治好的病,以防有人照着书把自己治死。”
其实就是一个科普手册,带一点点轻症的治疗方法。因为主要是针对穷苦女性的,所以只能是“自医”了,寄希望于在她们刚出现小症候时就能摸索着抓药、采药把病看好。或者民间出现特别有天赋的妇人,看了这本医书,能摸索着给身边人治疗。
这个建议是可行的,另一个是什么呢?皇后洗耳恭听。
在这个时代生活得越久,万商越知道“改革”不是一拍脑袋就能促成的。
小农经济的最大特点就是自给自足。在男耕女织的大社会背景下,“女织”只要能满足一家人的日常所需就好了,很难靠着这个赚到大钱。天底下也不可能凭空冒出一个老板去面向所有农户大量收购布匹,因为这个老板囤了那么多布匹后将毫无销路。
但是……皇上不是在建造大船吗?
虽然皇上建船的目的是为了去海上的岛屿抓捕北堂余孽。但开国皇帝肯定要有点魄力在身上,等到除掉了北堂,皇上总不能把那么好的船摆在港口里当装饰品吧?
海洋那么大,海岸线那么长,皇上不得安排人去看看?
一旦海洋贸易建立起来了,那么……
咳,在大船还不见踪影时就去想什么海洋贸易,似乎是想太多了。万商遗憾地收回思绪。总而言之一句话,所有问题最终还是要回归到“生产力的进步”这一点上。
万商说:“另一个就是提升她们的价值,让她们的家人舍不得她们太早出嫁。”
第140章
万商决定给皇后粗浅地讲一讲生产力和生产关系。
真就是粗浅地讲,甚至不涉及“生产力”、“生产关系”、“生产资料”这样的名词,用一些生活化的浅显例子,用口语去解说许多利益背后的关系。而且万商还不能讲等到生产力进步后,这对于社会阶级造成的影响……毕竟皇后本质上属于统治者阶级。
这么一删减,万商能讲的东西真的非常非常有限,竟是只有一些皮毛。
但即便是这样,皇后还是听得入迷了。
她若有所思地问:“所以我们要做好准备,是不是?只有做好了准备,当这个世界发生变化,我们才能第一时间抢占名额成为主导者,而不是成为随波逐流的人。”
不愧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女人,一开口就带着股金戈铁马的味道。
万商喜欢这样的皇后。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笑着看向皇后。
皇后又说:“而在那之前,我们要做的也不仅仅是被动的等待。”
她们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就像是万商在五溪铺筹备的技堂。哪怕她们只把这个世界往前推进了一点点,只要世界真的前进了,那么她们期待的变化就会尽快来到。
好比说那个已经在民间逐步推广野豆子肥田法。
它有效吗?当然是有效的。
但它的效果真的那么惊人吗?其实也没有。
可是,只要这个方法是有效的,用了这种肥田法后,百姓的收获是大于他们的付出的,它就应该被大力推广。正所谓积少成多,这就是在努力推进粮食的亩产量。
而当粮食的亩产量不断增加,增加到一个数值,就会量变引发质变。
皇后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会好好想想的。”
“辛苦您了。”万商真心实意地说。
大船尚且不见踪影,可见海洋贸易远不可及。但该做的准备也应该做起来了。如果不做准备,大家同一时间入场,在这个男人掌握话语权的时代里,女人永远抢不过他们。但如果女人能提前准备,一入场就直接冲刺,那么至少能抢下来几分利益。
就像是万商弄的那个印书坊——现在已经收为国有——万商最初的排版员和审核员都用了女人,等到皇上接手时,他会自然而然地觉得雇佣女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然后在朝廷里的那些大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皇上直接和世家于私底下达成了协议,从现在已经退出京城权力圈的司马家族中挑拣了很多颇有学识的中老年女人,让这些人秘密进入印书坊,占据了里面所有的位置。
虽说等到朝廷的官员意识到报纸的重要性,他们肯定会试探印书坊,试图找各种借口把女人从重要位置上赶走,以期待他们自己能控制舆论。但皇上不是吃素的,当他觉得印书坊的这些女人很好用,而在这个时代里,是男人造反多,还是女人造反更多?肯定是男人啊!皇上怎么可能会把一柄控制舆论的利器轻易送到朝臣手里去!
主强臣弱!
哪怕朝臣会找各种理由进行攻讦,甚至栽赃陷害。
但在皇上强盛时,女人在印书坊的位置都不可能被男人夺走。
而要是万商最开始用的全是男人,等到皇上接手时,按照强大的惯性依然会用男人。哪怕这时万商再站出来说,换作女人风险更低,但也很难抢到位置给女人了。
这就是抢占先机的重要性。
说句题外话,印书坊收为国有后,皇上给万商的补偿就是庄子。所以万商名下现在又多了两个大庄子。一个在江南,一个在京郊,都是属于有钱都买不到的那种。
万商觉得皇上这个算盘打得真精。以万商对技堂的重视,这两个庄子到了万商手里,固然会让万商每年都有些收入,但万商肯定会在这两个庄子里开设试验田……
等试验出结果了,得利的还不是皇上!
当然了,当着大家的面,自然不好说皇上会打算盘,而土地确实是重要财产,万商只说皇上是投其所好,知道她最重视田地就赏赐她大庄子,果然是皇恩浩荡啊。
除了大庄子,还有印书坊里最初隶属于万商的那些工匠,根据他们各自的功劳大小,或是封做小官,或是选为小吏,这也给万商增加了很多名望。此时的匠人地位并不高,但在安信侯府的太夫人手里,已经不止一个匠人顺利改换门庭当官了!
这样的名声传出去,万商简直就是全天下匠人最向往的伯乐。
所以在世家逐渐老实、不得不放出大量的土地和佃户时,他们手里的匠人也有不少抓住机会离开了,其中最顶尖的那些自然是被皇上吸纳,但还有些投奔了万商。
投奔的匠人越多,万商手里的研究人员就越多,就越容易出成果,研究人员的各方面待遇就越好,于是前来投奔的研究人员更多了……这就陷入了一种良性循环。
皇后从万商今日说的话联想到了印书坊,心思越发定了。
正所谓事以密成,皇后没有继续拉着万商说个不停。很多时候事情没有按照预期的设想发展下去都是因为话太多了。而皇后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她要好好想一想。
皇后转而提起其他:“其实今日请你入宫,本来是想找你聊聊府上的赵郎君。”
赵郎君就是指赵佑,就是他算出了日食月食。之前皇上拿他当个秘密武器,唯恐他被人收买或者是暗杀,所以虽然知道他功劳很大,但是一直都没有明着赏赐他。
好在赵佑本人完全不在意这一点。
现在留县那边的情况已经几乎都在皇上控制之中,该论功行赏了。
皇后压低声音说:“皇上本来是想要赐爵位的……”
万商有些吃惊,她之前以为赵佑能入朝做官呢,没想到直接赐爵位!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能理解,因为赵佑的功劳确实非常大,皇上能避开世家的阴谋还反算计了他们一把以至于最后彻底压制住世家,这都是赵佑的计算结果带来的。皇上赐他爵位也算千金买骨,说不得之后会有更多这类的人才心甘情愿为皇上效力。
皇后又说:“赵郎君画的那个管道图,就是你们不久前交上来的那个,工部很多大人都看不懂,只能按照图形先做个模具,看是不是这样最利于排水……皇上的意思是工部那些官员都不如一个赵佑。”赵佑画的是关于京城贫民窟改建的下水道图纸。
万商连忙替赵佑谦虚起来:“倒也不能这么说,赵佑也有很多欠缺的地方。”
皇后摆摆手:“我和你一样都爱惜这个人才,皇上更是。现在留县那边在造船,但之前北堂放了几把大火,把老工匠连带着图纸全部烧了,我们需要从头开始。皇上就有意把赵佑派去留县……这样一来,为了赵佑的安全,倒是不好先赏他爵位了。”
只要不想被当做昏君,赏人爵位时肯定要说说原因吧。
说赵佑算出了月食日食?那赵佑就成了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便其他世家低调了、北堂逃亡了,他们并非就一无所有了,暗中使些手段暗杀一个赵佑还不容易?
皇上现在无比珍视赵佑,故而不能承担任何失去他的风险。
“故而只能委屈赵佑先隐姓埋名,等到他从留县回来,再大行赏赐。”皇后说。
万商认真想了想,皇上如此看重赵佑,她自然不会拦着赵佑去挣前程。但赵佑此人的性格太过特殊,出于对人才的爱护,万商说:“赵佑刚投奔安信侯府时,我派了一个叫林乙的小厮去照顾他。这个人很是机灵,很快就摸清楚了赵佑的脾性……”
如果要让赵佑出差,那务必带上林乙,若不然赵佑和别人沟通肯定会出问题。
皇上早就把赵佑查了个底朝天,皇后自然知道他的缺陷,便说:“日后赵佑封爵了,府里总要放个长吏帮着打理琐事;先叫这个林乙跟在赵郎君身边做个小吏吧。”
万商立马说:“那我立刻把林乙一家放为良籍。”
没道理林乙都给朝廷当小吏了,林乙的家人还在安信侯府里当下人,这简直就是落朝廷的脸面。《红楼梦》里,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作为自由人,求了贾府当了知县,而赖家除了他之外的人还在贾府里当奴才,反正这样的错误,万商绝对不能犯。
万商离开时,皇后亲自把人送到了宫殿外,然后目送着万商走远。
因为安信侯府待长媳、次媳好,之前大家都把詹木舒当香馍馍时,皇后只有一分心动,故而还能开万商的玩笑。但和万商聊过后,皇后这一分的心动迅速变成了九分!她一共生了两个女儿,分别是大公主和二公主。大公主已经出嫁,二公主待嫁。
皇后自然知道其实从安信侯府中给二公主选驸马,从各种利益关系来说,这都不是一个好选择,侯府也根本没想过尚主。但是,如果她不是一个皇后,她仅仅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她希不希望二女儿能有一个像万商这样的婆婆?毫无疑问她想!
再说詹木舒此人,从他自身的条件来说,他算不得特别拔尖,但也是一个不错的丈夫人选了。他虽然不是万商亲生的,但万商待他并无不妥,仍是认真地教导他。
一个由万商教养出来的女婿……更心动了,有没有!
作为母亲,当然想把最好的留给女儿。作为皇后,她还不能任性一回了?
“如果与皇上商量此事,只拿我的一番慈母之心说事,皇上十有八九不会反对。”皇后在心里慢慢思量起来,“本朝并没有驸马不得为官的规定,安信侯府应当是打算安排詹木舒走科举,日后当一太太平平的文官……唔,文官嘛,没人指点可不行。”
皇后琢磨着是不是该给詹木舒安排一个好师父。
在文官里扒拉扒拉,谁忙碌政务之余还有时间能指点詹木舒呢?恰好这个人还要和詹木舒脾性相投?最好呢,他手里还有一张并不显眼但也不容小觑的关系网……
想到想着,皇后忍不住笑了:“我真是魔怔了,这便宜女婿连个影子都没有落我碗里,我竟是正儿八经替他安排上了。万一之后事有不成,还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若真事有不成,倒是能找太夫人邀邀功,挣些太夫人的好感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