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受德州公庇荫的人形净琉璃师傅市村松之辅的屋子出现怪象,是在初秋。
有人听到存放人偶的仓库传出啜泣声,也有人目睹一尊女娃人偶在路上走动,还有人发现那些人偶彼此交谈。
类似的传闻一一出笼。
这些传闻让松之辅的弟子和进出市村一座的人颤栗不已,惶恐万分,但松之辅并不放在心上。对他而言,即使真有这种现象也不足为奇。因为他认为,人偶即使没有生命,也有魂魄。
不管其魂魄是雕刻人偶的师傅灌进去的,还是演人偶的人赋予的,或者是附身而来的,总之,人偶确实有魂魄。演了这么多年的人偶,松之辅甚至有一种自己其实没办法操纵人偶的感觉。
比如,当他专心操纵人偶时,常怀疑到底是自己在操纵人偶,还是人偶在操纵自己。后来他才渐渐觉得答案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自然就好。
若无法达到这种境界,就算不上是一流的人形净琉璃师傅。
操作女娃人偶时,尽管松之辅不是个女娃,还是能表演得惟妙惟肖。毕竟人偶已经是如假包换的女娃形状,欠缺的不过是动力罢了。换言之,人偶本身就有魂魄,松之辅不过是出点力、帮点忙让它动起来罢了。如此看来,演出人偶戏的并不是操弄人偶的人,人不过是为了让人偶演戏,提供些许助力罢了,主角毕竟还是人偶。
就像把一块木头雕刻成法力无边的佛像,原本不过是块木头,却因为呈现出佛形就能显灵。可见有其形必有其灵。
呈现出人形的人偶即便无法保佑人,毕竟还是能说能哭,只要借助人力,就连走路也办得到。所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松之辅担忧的反而是其他事情。他担心的不是人偶,而是人。
那个人,就住在不远处。
夏天到来已经三个月了,松之辅宅邸别院里住的那位隐居者是何方神圣、来自何方、为何隐遁在淡路这种穷乡僻壤,松之辅一概不知,也不得过问。他只被叮嘱,对方身份高贵,务必谨慎对待,诚心诚意服侍。这是松之辅接到的命令。
下令的是总管淡州的城代稻田九郎兵卫。
今年春天,松之辅接到城代召见的通知。“你们市村一座将在丹波一带进行演出,进城后宜径直向城代报到,听候其差遣。”此乃使者送达的命令。
松之辅当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藩主蜂须贺公对人偶戏相当支持,城代却完全相反。
城代表面上鼓励人形净琉璃,但松之辅感觉,这城代似乎认定净琉璃只是有钱人的娱乐,因此对这类演出没有好感。不过相对于盛产蓼蓝以及食盐的阿波地区,淡路并没有重要物产,松之辅也不认为城代是在打人形净琉璃的主意,希望抽税增加财源,至少从其目前的治事方式上是看不出来的。
他一入城便晋见稻田九郎兵卫,稻田立刻吩咐侍卫退下,并命令他跪在自己身旁。
“我有个需要保密的不情之请。”
稻田开门见山地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稻田表情很难看,所以,松之辅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暗自咽下一口口水。其实他无法拒绝。
城代似乎定要听到他答应,才肯吐露这个不情之请的内容,因此再次要求他回答。这下松之辅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弓身低头恭敬地回答道:“大人的吩咐,在下岂敢不从?”
“这件事不会很快结束。这样你也可以接受吗?”
虽然松之辅已经答应,稻田还是不放心地再三确认。
他一再询问,松之辅就是没办法拒绝,毕竟他是洲本城城代,也是蜂须贺家总管各种事务的家老。换言之,稻田提出的要求,差不多就等于阿波国德岛藩主下的命令,松之辅再怎么不愿也只能遵从。这点稻田应该心里有数。松之辅很清楚,稻田提出这项要求或许也是出于无奈。
“平日承蒙您的大恩大德,如今受您之托,在下市村松之辅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松之辅如此回道。
“是吗?”稻田的严肃表情这才稍稍和缓,但马上又开始吞吞吐吐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有个客人得暂时托你照料。”
接着他把一笔为数不小的酬劳与一封密封的书状交给松之辅。
他又要求松之辅立誓,绝不可窥探这份书状的内容,如果擅自开封,将被他亲手处斩。
过了好一会儿,城代又说:
“那位客人在京都。你结束丹波的演出后,立刻赶往京都晋见所司代,把这份书状呈交给他,并听候其指示。”
稻田说话的时候,松之辅一直趴在地上。说完,稻田站起身,走到松之辅身旁蹲了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含糊地说:“松之辅,这件事就拜托你了。”松之辅来不及整理思绪,只能立刻回答“遵命”。
两个月后,按照稻田的指示,丹波的演出结束后的归途,松之辅前往化野迎接那位客人。
到京都把书状交给所司代后,对方要求他到后院谈谈,并指示他在入夜后前往化野某处。
到了现场,他发现有四个人在等他——一个打扮出众的年轻武士,以及三名随从。不过,武士用头巾蒙面,衣服与所携物品都没有代表身份地位的纹饰徽章,让人无从判断其来历。
其中一个身材浮肿、脸颊圆润的年迈武士上前向松之辅深深鞠了一躬。松之辅顿时手足无措,这辈子还不曾有武士对他低头鞠躬。松之辅赶紧请对方不必多礼。
武士这才抬起头来,没想到他竟是一脸倦容。
“你曾答应过什么事都不过问吧?”年迈武士一开口就如此说道。听到这句话,松之辅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问对方该怎么称呼。既然是自己要接待的客人,当然不能不知其姓名。
年迈武士回头看去,年轻武士则简单地回答:
“叫我大爷即可。”
松之辅闻言诚惶诚恐地回答“遵命”。年迈武士再度转头面向松之辅说:
“所有事情都由我和你接洽,今后你切莫直接和大爷交谈。”
松之辅心里再度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不大对劲,总觉得那位年轻武士很难伺候。
这趟旅行真是麻烦。这些人一开始就要求接待他们的人什么事情都不能问——虽然这命令松之辅不得不遵守,但年轻武士的打扮未免也太显眼、太奇怪。
随从还好,年轻武士的穿着却令整个戏班子的人怎么都看不惯。年迈武士似乎曾一再劝他改变装扮,但年轻武士就是不听。如此一来,一路上只得在深更半夜行动以避人耳目,因此让行程耽搁得更久。
最后,一行人从摄津回到淡路时,真是松了一口气。由于受这一行人拖累,晚了整整半个月才回来。这件事带给松之辅极大的困扰。
往年夏天他都在淡路各地巡回演出,许多村民都喜欢观赏他演出的人偶戏。应观众要求,他临时决定,回到家前,觅一处进行一场演出。
没想到,竟出了乱子——
演出过程中有个女娃失踪了。这村落松之辅很熟,而失踪的女娃正是松之辅一位老朋友的孙女,因此,松之辅下令剧团全员出动,帮忙寻找。但此时他最担心的,还是那四个武士。渡海抵达淡路之前,年轻武士就一再抱怨待遇太差,不曾受过如此恶劣的招待等等,一路吵闹不休,就连三个随从都拿他没办法。
当天,直到演出之前,年轻武士都是暴跳如雷。演出结束后回去一看,虽然他已不再吵闹,后台的班底却是个个愁眉苦脸,默默不语。
翌日,后台依旧是一片愁云惨雾。因此捕吏们进来时,就连松之辅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不料捕吏看到那几名武士时不但毫不惊讶,反而一副早就知悉的表情,只鞠了个躬,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去。
结果,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松之辅只好猜测,官府可能曾知会过下头别找市村一座的麻烦,否则在后台一角看到那四个一脸高傲的武士,捕吏们怎么会连一句话都不问就离开?由此看来,这一行人大概也认为,既然已经进入淡路,就不需再鬼鬼祟祟的。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地方官府都会庇护他们。
只是……
松之辅终究觉得不保险,因此他还是早早地结束演出,收拾行装,打道回府。他已经没有心情在外头,觉着那种不祥的预感总是挥之不去。他再也受不了和这四个武士同行,虽然回到家也不代表能和他们划清界限,但至少比在路上感觉踏实些。
回到家之后,松之辅安排了距离主屋较远的别院给这四人居住。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倒也平安无事。
除了那名年迈的随从之外,其他人都鲜少露面,当然,他们也未曾登门拜访松之辅。
由于已经收下一笔可观的酬劳,松之辅大方地替他们张罗了最讲究的寝具,只要让他们尽量享受,想必年轻武士的不满会因此平息。松之辅如是想。
但即使如此,松之辅还是无法平息内心那种不祥的预感。即便现在能暂时让他满足,但是否能维持一个月、两个月?松之辅并不认为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能长久。
终于,别院开始每晚传出激烈的咒骂声,而且声音一天比一天大,甚至传来阵阵哀号与捣毁物品的声音,有时随从甚至被摔出纸门,滚到屋外来。
唯一与松之辅有联系的年迈随从——好像叫作藤左卫门——脸上淤青不断。四个武士要的酒也是与日俱增。
夏天结束时,随从死了一个。
当时藤左卫门满脸苍白。
“他是撞到东西死的。”
虽然藤左卫门如此解释,但从这位年轻随从的尸体,一眼就可看出是被那个年轻武士砍死的。他额头上有纵向的刀痕,胸部与腹部也被纵横砍了好几刀。
为了清洗现场,松之辅只得把年轻武士等人暂时安顿到主屋。整栋别院已是一片狼藉,所有的家具都已损毁,柱子上也留有无数刀痕。就连地板之间的柱子也都被砍得支离破碎,恐怕已经没办法修理。而且血迹喷溅到了天花板上,走廊、墙壁也都沾满黑色的血糊。当然,榻榻米也得全部换新的。
这哪像人住的地方?根本就像个野兽或猛禽的巢穴。
藤左卫门扭曲着浮肿的脸为这片乱状道歉,然后斜眼看了凄惨的死尸一眼,无力地说道:
“不必举行任何葬礼或法会,找块墓地把他埋起来就好了。只不过……”
说着,藤左卫门拔出短刀,把尸体头上的发髻割下来,用怀纸包住。然后,他在怀纸上面写了几个字,小心翼翼用信封封起来。他把这包头发交给松之辅,问是否能帮个忙寄出去。松之辅立刻点头,但这下藤左卫门一张脸益发扭曲,说道:
“抱歉,可否请你别看这东西要寄去哪儿?”
“遵命。”
松之辅回答。不过,后来把这包东西交给飞脚屋时,松之辅还是偷偷看到了“尾张”两个字。
不久第二个随从失踪了。之后,怪事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随从失踪一事,藤左卫门并没有作任何解释,只吩咐松之辅,以后只需准备两人份的饭菜。该名随从并没有留下尸体,因此不能断定他已身亡。如此说来……那就是逃走?
到了开始听到虫鸣的季节,年轻武士的狂暴行为更是变本加厉,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只听到别院成天传出阵阵怒吼。藤左卫门的容貌也益发惨不忍睹。他不停挨揍,即使不断哀号“大爷请息怒、大爷请息怒”,年轻的武士还是连刀子都拔了出来。
松之辅开始忧虑。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出多久,藤左卫门就要丧命了。到时候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领来的酬劳早已用罄,是不是该进城向稻田城代报告情况?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这么做。城代恐怕会很生气吧。
毕竟稻田曾嘱咐他,收到指示之前,必须好好招待客人。松之辅也答应,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市村一座的大夫松之辅就这么在他的人偶会四处走动的谣言中,度过夜夜辗转难眠的日子。
过了几天,右眼上方肿了一大块的藤左卫门,带着一副怪异的表情造访松之辅。这已经是怪事发生后第五天了。
也不知道当天藤左卫门是为了什么,神情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是在怕什么吧?)
若要说藤左卫门怕什么,这个愚忠的武士长期以来畏惧的,不就是他那愚蠢到极点的暴君吗?
“市村大爷。”
藤左卫门如此改口称呼松之辅。
松之辅问他有什么事,藤左卫门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迅速把纸门关上。
“容鄙人请教您一件事,就是……”
“什么事?”
藤左卫门双手抱胸,犹豫起来。于是,松之辅拍手招呼女佣沏茶,这是他们俩首度面对面交谈。
满头大汗的藤左卫门一口把女佣端来的茶喝干,并不住地喘着气。
“我主君……”
“大爷他人呢?”
这么一问,他回答正在小憩。
“我们大爷这阵子都睡不着。”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他不舒服?”
松之辅问道。但藤左卫门回答说没什么让他不舒服的。
事实上,藤左卫门的主人最近不分昼夜疯狂地大吼大叫。要说他有什么不舒服,恐怕任何事都让他不舒服。只是松之辅一想,他们都已经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即使最初有什么不适应,应该也都解决了才对。
只见藤左卫门不断擦汗,非常惶恐地解释:
“岂敢岂敢。市村大爷如此关心我们,已经让鄙人满怀感激了。真的,在下对您感谢都来不及,岂敢抱怨有哪里不舒服。”
“那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坦白讲,就是闹妖怪了。”
“妖怪?”
松之辅惊讶地失声大喊。藤左卫门使劲缩着脖子,低声说道:
“按理说,鄙人身为武士,不该轻易相信怪力乱神之说。在下也相信,只有当一个人内心不端正,这类幻影才会乘虚而入,可是……”
“您看到的妖怪是人偶吗?”松之辅问道,“如果正是如此,其他人已经说过了。”
藤左卫门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们大爷说,好像是一只狸猫。”
“狸、狸猫?”
“我们大爷是这么说的。可是,在下并不相信。”
“奇怪。那么出了些什么事呢?”
“这就……”
藤左卫门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松之辅困惑地双手抱胸。
“藤左卫门大爷,请告诉我,您是不是认为因为闹妖怪,你们大爷才会变得如此精神错乱?”
“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
“关于这点,请您什么都别问。”
“藤左卫门大爷,在下是个演人偶的艺人,不是武士,所以不敢夸口讲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之类的话。但既然在下承诺不过问你们的事,就会遵守这个约定。只不过,这三个月来你们大爷的胡作非为,不用问在下也都知道。但毕竟已经同意不过问,在下也就不多嘴,只是……”
“只是什么?”
“我其实是奉城代之命,才负责照顾你们的。”
“市村大爷已经将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了。”
“可是,当时在下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今天这种地步。当然,如果你们觉得没什么好抱怨,在下也就不追究了。但是……”
“但是什么?”
“不管是否真有妖怪,如果你们已经这样认定,我终究还是有责任。这么说来,您那位同事的死也等于是在下的责任了。这点在下还得向藩主解释。”
藤左卫门整个人趴在地上回答:“我明白,我明白。”然后,他要求松之辅不要把事情讲出去,双膝跪地往前移动,低声说道:“我们大爷他生病了。”
“生病了?生什么病?”
“就是,杀人的病。”
“什么?”
藤左卫门赶紧用食指压住自己的嘴唇,低声说道:
“他患的是一种一生气就莫名其妙想杀人的病。平常还能明白是非,知道自制,但有些时候会失控。原本我们来到这个地方,主要是为了治好他这种病。因为都市或镇里人太多,没办法避人耳目,而且容易遇到无礼的人,让他更容易动怒。其实,只要不让他动肝火……”
“照您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