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 马
在战车最辉煌的时候,这个武器系统中的一个部分脱颖而出,那就是马。一说是亚述人促成了这一革命。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这一革命导致了亚述帝国的垮台。
自从公元前第二个千年以来,文明世界就开始骑马。公元前 1350年的埃及艺术就有骑马的形象,公元前12世纪的浮雕显示了骑马的战士,有一幅浮雕描绘了骑在马上的战士在卡迭石战役中作战的情景。然而,他们都不是骑兵。他们骑的马是光背,没有马镫,他们骑马的位置靠后,接近马臀,不是前控的位置。这说明那时马的背部还不够强壮,使人无法采取现代的骑姿。然而,到了公元前8世纪,亚述人通过择优配种繁殖出了一种由肩部承重,使骑马人的位置得以前移的马匹;马和骑手之间也发展出了足够的配合,人可以在马奔驰之中开弓射箭。不过这种配合,或称骑术,仍不够默契,人还是不能放开缰绳;一幅亚述的浅浮雕显示骑兵两人一组,一个人用复合弓射箭,另一个自己骑着马,还帮射箭的战友拉着缰绳。如威廉·麦克尼尔所说,这其实是没有战车的战车作战。
不过,大草原上的人骑马的历史可能比文明世界还要久远;在马背上射箭的做法可能从亚述人那里又流传回了大草原,被那里骑术更精良的人学到了手。我们知道,直到萨尔贡二世统治时期,马匹仍然由大草原供应;大草原的人每年把未经驯服的马驹抓住驯养好,然后卖给亚述。骑射技术反向流动完全是有可能的。
无论如何,亚述帝国的消亡是由于公元前7世纪末一个叫作斯基泰的骑马民族的入侵。斯基泰人来自伊朗,他们的起源地可能远至中亚东部的阿尔泰山。他们好像是跟着另一个也是来自伊朗的骑马民族辛梅里安人后面而来的。辛梅里安人大约在公元前690年侵入小亚细亚,横行霸道,搅得天下大乱。斯基泰人到来时,亚述帝国的边境上正强敌环伺——北面是巴勒斯坦,南面是表面上称臣的巴比伦,东面则是伊朗的米底人。这些威胁本来可能可以抵挡得住,亚述过去也曾应付过类似的情况。然而,公元前612年,斯基泰人和米底人及巴比伦联手围攻名城尼尼微并取得了成功。两年后,亚述帝国的最后一位国王在哈兰大战斯基泰人和巴比伦人的联盟,虽然有埃及的帮助,但依然败北。公元前605年,亚述帝国落入了巴比伦的掌控之中。
巴比伦很快又亡于波斯之手,波斯是世界文明中心的最后一个大帝国,但它的力量不在于任何先进的军事技术,打仗归根结底还是靠战车。虽然招募了步兵雇佣军,还训练了波斯贵族做骑兵,但波斯皇帝打仗时用的仍然是战车武士;当波斯皇帝大流士遇到了掌握革命性军事手段的敌人时,就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大流士的帝国落到了亚历山大继任者的手中,亚历山大大帝去世一个多世纪的时间内,他创立的军事制度一直保护着帝国的安全,尽管基础不太稳固。但是,在把大草原与喜马拉雅山和高加索之间的农耕土地分隔开来,长达1500英里的边界线上,战车战术和亚历山大的欧洲战术都抵挡不住气势汹汹的骑马民族,文明世界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所以,公元前7世纪第一批侵入美索不达米亚的斯基泰人预示了后来2000年的袭击、抢劫、掠奴、杀戮,有时还有征服。在中东、印度、中国和欧洲这些文明地区的外缘,这样的袭扰循环往复、连续不断。这些对文明地区外缘的不停攻击对文明地区内里的性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大草原的游牧民族是军事史上最重要,也是最凶狠的力量。无辜地被他们用来作恶的工具是皮毛粗糙的小马的后代,从人在伏尔加河畔养殖这样的小马做食物到斯基泰马匪的出现,仅仅过了几十代人的时间。
大草原上的骑马民族
什么是大草原?对生活在温带的定居者来说,大草原指的是地图上北起北冰洋,南到喜马拉雅山,东达中国阡陌纵横的河谷,西至普里佩特(Pripet)沼泽和喀尔巴阡山脉的辽阔空间。在文明人的心目中,大草原是一片单调的空阔,连气候都没有变化,它的植被稀少而单一,山脉、河流、湖泊、森林都付之阙如,人迹罕至,如同无水的大洋。
这个印象大谬不然。现代世界中,大草原西部建起了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城市,居民数以百万计;但即使在人类开始在大草原西部的伏尔加河、顿河、顿涅茨河和第聂伯河这些伟大河流的岸边扎根居住之前,经过这片荒野的旅行者就注意到,它在气候和地形上可分为几个明显不同的地区。地理学家一般认为分三个地区:从北太平洋延伸到大西洋的北角的泰加(taiga)群落或北方针叶林;东起中国的长城,西抵伊朗的盐碱沼泽的宽阔沙漠带;夹在两者之间的真正草原。
泰加群落险恶难行,那里气候严酷——雅库茨克附近的地层常年结冻,冻层深达446英尺;鄂毕河、叶尼塞河、勒拿河和阿穆尔河这几条大河从高原流入北冰洋,岸边居住的人以捕鱼狩猎为生,他们藏在大森林里,行踪隐秘,只有生活在东西伯利亚和阿穆尔河流域的通古斯人在历史上有记载,主要是因为他们是在17世纪夺取了中国皇帝宝座的满洲人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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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漠带,没有一条河流入大海,不是消失在沙漠之中,就是注入盐碱沼泽。戈壁沙漠荒芜凄凉,绵延1200英里,极目望去只见滚滚的黄沙、岩石和沙砾;传说沙漠里妖魔横行、鬼哭狼嚎,对此较为可信的解释是被狂风吹得到处滚动的沙丘会发出声音。</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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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被只有低矮的灌木和草一样的苇棵;气候非常极端;冬春两季常刮寒冷刺骨的沙尘暴;很少下雨,但一场阵雨过后,沙漠上立即会迸现出一片片生机勃勃的绿色植物。塔克拉玛干沙漠和戈壁滩一样,只是面积稍小而已,夏天的尘暴刮得人喘不过气来,只有冬天才有可能穿行。卡维尔盐漠,又称波斯沙漠,宽800英里,里面盐沼比沙子多,但也点缀着块块绿洲。</blockquote>
按照威廉·麦克尼尔的理论,这些绿洲就是印欧的战车驭者前往中国的落脚点。
真正的大草原是一长条草地,3000英里长,平均500英里宽,北临近北极区,南抵沙漠和高山,东端是中国的河谷,西面接上了通往中东和欧洲的肥沃土地的道路。它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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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没有树木的草场,是山脉之间一块长草的平原,不适合耕种,除非费工费钱解决灌溉问题,但作为放牧牛羊的牧场则最理想不过,因为阿尔泰亚高山带的山谷提供了肥美的牧场。植被主要是茂密的青草;地表有的地方是沙砾,也有的地方是盐碱或壤土;气候严酷,冬天时地势高的草原上严寒凛冽(阿尔泰山中一年有200天气温在冰点以下),但空气干燥,因此可以忍受,这些地区的牧羊人经常极为长寿。</blockquote>
地理学家把大草原分为高草原和低草原,以从喜马拉雅山脉延伸出来的帕米尔高原为界,东面为高,西面为低。因此,“坡度”是向西倾斜的,越往西,牧场越好,所以引得人们向欧洲和中东迁移。然而,在历史上,大量的迁移却是向着相反的方向;阿尔泰山以南大草原中心地带的准噶尔山口是通往中国平原的天然通道,比西进的道路容易——若是往西可以向左或向右绕过高加索山,或穿过里海和咸海之间,或从黑海北边进入阿德里安堡走廊,但所有这些通道都比较狭窄,易守难攻。
我们所知第一批来自大草原的斯基泰人可能是从阿尔泰山出发,沿着草原的斜坡向西去攻打亚述。后来的人中,突厥人肯定是来自阿尔泰山的,他们的语言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中亚的主要语言(哈萨克语、乌兹别克语、维吾尔语、吉尔吉斯语等语言都和突厥语有关系);公元5世纪出现在罗马城外的匈奴人讲的语言属于突厥语系。相比之下,大草原上流传不广的蒙古语看来起源于贝加尔湖以北和阿尔泰山以东的森林区;满语,也叫通古斯满语,来自东西伯利亚。然而,一些最初的骑马民族,如最早的战车驭者,属于印欧语系,他们的语言后来发展为波斯语;当时的人使用的相关语言还有粟特语和吐火罗语,如今均已失传,另外一种语言是罗马人称为萨尔马提亚人的民族使用的语言。
是什么吸引骑马的游牧民族走出了大草原?他们的作战行为不符合社会人类学家在其他社会中发现的任何格式。他们肯定不是“原始的战士”:从一开始,他们打仗就是为了赢,所以同族人的争吵或程式性的作战这类解释不适用于他们。争夺地盘的概念似乎也不合适,虽然游牧部落肯定对某些草场情有独钟,不愿意与别的部落分享,但游牧生活方式的一个突出特点是部落的组成时有变化,酋长经常换人,部落的解散和组合无法预料。可能最说得通的解释是生态学“承受能力”的概念。威廉·麦克尼尔令人信服地指出,突如其来的剧烈气候变化对大草原上的生活影响极大:温暖潮湿的季节中牧草肥美,人畜存活率都因而提高,但通常严酷天气会紧接而来,使大群的牲畜和人多的家庭生存无着。迁移到大草原的另一处于事无补,因为别处的人处境同样艰难,不欢迎外来的人。于是离开大草原就成了明显的逃生之路,外面的气候更加温和,还有农田生产的粮食可以救急。
麦克尼尔自己也承认,这一解释有一处明显的缺陷,那就是游牧民族一旦认识到,好日子过后生活必定会变得十分艰难,就应该搬到大草原以外的地方去住;他们学会了骑马后,大草原就应该搬空了。在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发生了这样的事:大草原上活动范围最广的侵略民族——蒙古人和突厥人——建立了统治定居民族的帝国,迫使他们纳贡,因而使自己免于大草原上循环往复的饥馑。但是,游牧民族有一个嗜好:他们喜欢居无定所的生活方式,蔑视被绑在土地和耕牛上累死累活的农民。游牧者两头的好处都想占,既要享受定居者生产的舒适和奢侈,也不愿放弃马背上生活的自由,不愿放弃住帐篷营地、骑马打猎、按季节拔营迁!的生活方式。
游牧的生活方式历久不衰,最好的体现莫过于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的托普卡比宫(the Topkabi)。直到19世纪初,这个疆域从多瑙河直至印度洋的庞大帝国的统治者还保持着他们在大草原上的生活方式;托普卡比宫的花园里建有临时凉亭,凉亭的地面铺着地毯,苏丹就坐在地毯上的坐垫上,他身穿骑马人的束腰长袍和宽松的裤子,主要的宝器是马上武士的箭囊、弓盒和箭手的扳指儿。托普卡比宫虽然位于东罗马帝国的首都,但它仍然是一个游牧民族的营地,高官显贵的仪仗是马尾做的纛旗,门口就是马厩。
关于游牧民族作战的原因还有另一个解释,说是为了迫使文明地区和他们做生意。大草原上的人很早就学会了贸易,商人们对他们提供的商品——马匹,可能还有奴隶——争相购买,或用制成品来交换;15世纪中期,匈奴人和罗马人讲和的一个条件就是要求把多瑙河边的一个市场“恢复旧制”,重新开放。自公元2世纪起,中国和中东之间开通了丝绸之路,两头商业的兴隆维持着这条路上络绎不绝的商旅,长达1000多年。这也说明,游牧者通常能够认识到,鼓励商人放心地带着货物经过他们的地盘比抢劫货物好处更大。然而,他们有时贪念一起,就把商业大利益抛在了脑后;商旅在途中被抢司空见惯,而且,当所求和所予之间存在着结构性不平衡的时候,强迫贸易是起不了作用的。大草原的人靠武力打开了与文明世界的贸易,但他们的物产实在太少,无法满足对方逐利的需要而成为自我维持的商业活动。正如19世纪英国人强人所难,一定要中国人买鸦片一样,以武力为后盾强行推销,必将导致卖方把自己的政治意志强加于不情不愿的买方。这样一来,卖方即使没有帝国主义之名,行的也是帝国主义之实。但无论如何,如此复杂的两部曲恐怕是早期的骑马民族没有能力做到的。
匈奴人
我们所知比较详细的第一批大草原上的人是在公元5世纪期间入侵罗马帝国的匈奴人。如果他们就是中国的匈奴人的话,那么他们早在公元2世纪就对统一的中国不断犯边骚扰,是汉朝的心腹大患。匈奴人的语言可能属于突厥语系,没有文字;他们的宗教是“简单的自然神崇拜”。他们可能有萨满,即能呼唤神灵,帮助神和人沟通的巫师;我们知道,迁到北美洲北部森林中居住的人也有萨满。匈奴人肯定使用骨卜法,根据羊肩胛骨上的痕迹预测未来。匈奴人非常重视预测未来。439年,利托里奥斯(Litorius)在图卢兹战役开始前求神问卜,显然是为了麾下的匈奴雇佣军,他是所知最后一位奉行古老的泛神教仪式的罗马将军。匈奴人的社会制度比较简单,他们承认贵族的原则,阿提拉就非常自豪于自己的高贵出身;他们还蓄有数量不多的奴隶,但除此之外人人平等。
匈奴人贩卖奴隶,征战得胜后把大量被掳获的百姓当作奴隶出售;他们把家人活活拆散,在奴隶市场上分别出售给不同的主人,这种毫无人性的做法使得5世纪的基督徒作者为之震惊。匈奴人一旦在罗马帝国边远的省份站住了脚,就把出售奴隶当作了一种贸易,这可比贩卖马匹和动物皮毛利润高多了。他们还抓住军人或平民,勒索赎金,因此获得了大量的黄金。到后来,罗马帝国的皇帝也不得不向他们行贿:从440年到450年,罗马帝国东部的省份为换取和平,付给匈奴人13000磅黄金,约合6吨。这类交易使人对马背上的民族离开大草原是因为要“逃离气候变化”或“推行贸易”的解释提出了怀疑。实情似乎简单得多:游牧民族身体上强壮、后勤上机动、文化上对流血司空见惯、道德上没有禁止杀生或奴役外人的宗教制约,对他们来说,打仗有利可图。
打仗抢夺土地是一回事,土地到手后能否维持却要另当别论。大自然似乎对游牧民族侵入定居民族土地的纵深设定了限制。游牧民族把灌溉的农田改为牧场,结果破坏了原有的自然体系,使土地迅速退化为既不能种田也不能放牧的荒地;如果土地原来是砍伐森林后清除出来的,那么一旦耕种的农民离开,就会很快再度变为林地。13世纪奥斯曼土耳其人征服美索不达米亚后,就产生了灾难性的后果。因此,游牧民族的扩张只有在大草原和农耕地之间的边界地带才能维持,但这样的土地只能养活少数人。在远东,前来征服的游牧者本来已经相当汉化,虽然他们是统治者,但自己一下子就被中华文化同化了。在西方,由于宗教和文明的习俗,游牧者和农耕者之间泾渭分明,于是边界地区就成了永远的战场,必须靠武力才能占有并使用土地。
对阿提拉大帝手下的匈奴人来说,他们身处高卢的耕地和波河泛滥区的果园之中一定有些不知所措。食物虽然充足,但不是他们熟悉的种类,采集后不会自行生长。草不可能在一季之内就取代小麦或豆类。据说跟随阿提拉的匈奴人是赶着车、拖家带口前来的,但阿提拉不可能把羊群也带来,马匹也不可能带很多;他的传统经济基础一定留在了后面,可能止于下多瑙河河谷。公元452年,没有防卫的意大利半岛本是唾手可得,他却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而去,可能就是为了照顾留在后方的羊群和牛群。在那样的情况下撤回到草原在后勤上是合情合理的。当然,动摇了罗马帝国根基的不是他的后退,而是他的前进,还有在那之前的匈奴挺进东欧,而匈奴的进攻又引发了日耳曼部落在多瑙河前线的合力反击。大草原匈奴人的进犯引起的一系列反应清楚地显示出,骑马民族一旦走上战争之路会造成多大的乱象。
如果我们所说的匈奴人和公元2世纪危害中国的匈奴是同一民族的话(这方面只有一件斯基泰的证据),从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 371年之间却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记载,我们只知道他们在371年发生的伏尔加河和顿河之间的塔内斯河(the Tanais River)战役中打败了伊朗的阿兰人;许多阿兰人加入了匈奴人,其他的跑到罗马的边界地区,成了雇佣骑兵。376年,匈奴人从伏尔加河出发,去侵略第聂伯河和多瑙河罗马边界之间的哥特人。哥特人是各日耳曼部落中最咄咄逼人的,至少有一个世纪的时间一直袭扰罗马帝国的边界。哥特人的西部分支(西哥特人)占领了从公元106年到275年间原属罗马版图的达契亚省(现代匈牙利)。在帝国风雨飘摇的日子里,他们的首领和罗马皇帝分庭抗礼。等看到匈奴人的铁骑追得东哥特人亡命逃窜,西哥特人马上收起气焰,哀求罗马给予保护。罗马人虽准许他们渡过多瑙河,但满心的不情愿,帝国里的蛮族人已经太多了,紧接着东哥特人也随之而来。然而,地方官员对待他们极为恶劣,虽然准许他们入境的条件是要他们交出武器,但哥特人很快造出了别的武器,在多瑙河三角洲附近的威洛斯起来造反。罗马人本来可能会轻易取胜,但消息传来,说哥特人和扎营在多瑙河对岸的匈奴人结为了同盟,消息真假难辨,但足以使罗马人惊慌失措,退回到巴尔干的山中。
可能是由于哥特人的挑拨,现在罗马与德意志接壤的边界全线起火。年轻的西罗马帝国皇帝格拉先努力遏制莱茵河边的阿勒曼尼人,东罗马帝国皇帝瓦林斯则召集起最精锐的部队迎战在希腊东部烧杀抢掠的哥特人。378年8月9日,他在阿德里安堡外进攻哥特人加固的营地,在一场混战中受伤,死于接下来的屠杀之中。前不久(363年),皇帝尤里安刚刚在和波斯人的战斗中丧生,现在又有一位皇帝阵亡,这对罗马是一记沉重的打击。不过阿德里安堡事件无法挽救的后果既不是对人心的打击,也不是物质上的损失,而是罗马军队被迫野蛮化,这是西哥特人作为不再叛乱的条件强迫东罗马帝国的新皇帝狄奥多西接受的。罗马皇帝准许西哥特人进入帝国,在多瑙河以南定居(382年),并保留武器;作为交换,西哥特人不仅同意讲和,而且答应作为“联盟”盟友为皇帝作战。
“这个安排……严重违反了先例。”罗马人像在他们之前的亚述人一样,有把蛮族人的队伍编入军队的传统,但人数不多,而且只作为专门兵种。随着罗马帝国面临的外部压力日益加大,军队中的蛮族人也逐渐增多;阿德里安堡大约有20000名“罗马”哥特人,骑兵里有匈奴雇佣兵,还有其他骑马民族的人,但直至那时,罗马人一直掌握着领导权:无论是任命帝国官员做将军,还是晋升蛮族人担任受人艳羡、俸禄丰厚的高级军官,都要由罗马人决定。狄奥多西和哥特人达成的安排改变了这一切。自那以后,蛮族人的军队在帝国内自主行动,当帝国周边野蛮人的虎视眈眈造成了内部一次又一次的领导层危机的时候,蛮族人的首领依仗自己的实力支持这个或那个觊觎帝位的竞争者,造成了灾难性的经济和军事后果。
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狄奥多西成功地使帝国再成一统,但在他的平叛战争中,他让更多的哥特人进入了帝国。狄奥多西于395年去世后,阿拉里克麾下的西哥特军队给西部残存的帝国结构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401年,阿拉里克从希腊的一个基地越过阿尔卑斯山入侵意大利,大肆烧杀抢掠,斯提利科这位罗马最后的伟大将领足足用了3年才平叛成功。战争尾声时,斯提利科的部队兵员奇缺,无力应对接踵而来的重大威胁。405年,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群日耳曼蛮族人,包括汪达尔人、勃艮第人、斯瓦比亚人和哥特人,在拉达盖苏斯(Radagaisus)的领导下先渡过多瑙河,又越过阿尔卑斯山,来到波河河谷过冬。他们显然是被匈奴人从北部德意志赶过来的;匈奴人在大草原和欧洲森林区接壤的达契亚安下了家后,从那里挥师北上。斯提利科最终把拉达盖苏斯那群人包围在佛罗伦萨附近的一处地方,用断粮的办法迫使他们投降,把残余分子赶回阿尔卑斯山另一边的南德意志。这些部落从那里越过莱茵河,最终造成了整个高卢地区的野蛮化。
罗马很快就失去了对西部各省的控制,其中阿拉里克起了很大的作用。410年,他攻陷并洗劫了罗马,然后准备向南渡海去攻打罗马在非洲的领土,但还没有找到船只就一命呜呼。与此同时,匈奴人在409年一度入侵希腊,对东罗马帝国大兵压境。所幸有些匈奴人在重赏之下改换门庭,他们组成的雇佣军使“最后的罗马人”埃裘斯(Atius)得以在5世纪后1/4的时间内维持了帝国的权威。从424年起,他主要在高卢作战,成功地压制了条顿入侵者,使其不得寸进,尽管西班牙和罗马在非洲的领土在汪达尔人的攻击下几近分崩离析。433到450年间,埃裘斯在高卢戎马倥偬,几乎没有中断。
450年,他遇到了一个新挑战。20年来,东罗马帝国侧翼匈牙利的匈奴人俨然是独立的国家;他们一方面收取罗马皇帝的贡赋,另一方面却仍然袭扰罗马的领土,和条顿部落的首领合作互利。441年,他们在王侄阿提拉的领导下再次抢掠希腊;到447年,阿提拉兵临君士坦丁堡城下。450年,阿提拉转而用兵高卢,451年包围了奥尔良。匈奴人尚未掌握围城战的技巧,事实上,在蒙古人之前,任何马背上的民族都不善于围城战。阿提拉在奥尔良城墙外忙于攻城的时候,埃裘斯经过紧锣密鼓的接洽,聚集起一支由法兰克人、西哥特人、勃艮第人和阿兰人组成的大军,在特鲁瓦和沙隆之间香槟的开阔平原上与阿提拉展开战斗。
451年6月的沙隆之战被称为“历史性的决战”。交战双方都有条顿民族和骑马民族的人,埃裘斯麾下的阿兰人把阿提拉的匈奴人紧紧地牵制在对阵战中。当阿提拉发现埃裘斯利用匈奴军队被阿兰人拖住的时机正率军对他进行迂回包抄的时候,他藏身于车阵中,在箭雨的掩护下逃出包围圈,退回莱茵河。第二年,他从莱茵河进军意大利,逼得波河平原的人民逃难到后来成为威尼斯的小岛上去。传说教皇利奥一世不得不亲自造访阿提拉的帅帐,劝他不要攻打罗马。最后,阿提拉没有再往南走,而是同意让罗马用赎金赎回被他抓住的比较重要的俘虏,然后回师北撤。两年后,这位“上帝之鞭”身亡,匈奴帝国就此解体。
阿提拉决定离开意大利有客观环境的原因。意大利刚刚发生过饥荒,他的军队中又爆发了瘟疫,同时,一支东罗马帝国的军队渡过多瑙河直捣匈牙利。然而,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阿提拉死后匈奴帝国也随之崩溃,或为什么阿提拉的儿子们死后,匈奴人即从历史上消失了。一种说法是,匈奴人在罗马帝国边界地区居住期间,放弃了大草原上养成的习惯,采用了条顿人的作战方法,所以被吸收入了条顿人社会。一丝不苟地核实关于匈奴人的史料的门肯-赫尔芬(Maenchen Helfen)对这种说法不能苟同:“阿提拉的骑兵仍然是马上的弓箭手,和4世纪80年代沿瓦尔达尔河谷纵马进入希腊的马上弓箭手一样。”另一种解释说匈牙利平原不够大,无法维持匈奴人的骑兵所需要的大批马群。骑马的民族当然需要非常广阔的空间。13世纪穿越中亚的马可·波罗注意到,一个骑手可能会需要18匹马以供换乘。据估计匈牙利平原只能放养15万匹马,即使每个骑手只有10匹换乘的马,也不够阿提拉的骑兵使用。然而,这种计算方法没有考虑到,匈牙利平原的气候比大草原温和得多;气候温和意味着牧草更肥美,生长期更长。1914年,匈牙利按一人一马的比例组建了29000人的骑兵队伍。虽然他们的马可能比阿提拉的马体型更大,并且马的饲料中有一部分是粮食,但是这些原因不足以解释每个骑手对战马的需求数不到之前的1/10。匈奴人住在匈牙利平原的70年间,马群一定非常兴旺。阿提拉在450年挥师西进时,一定不缺战马。
另一方面,他带的很多战马很可能被驱驰至死,又不能及时补充。骑兵战中,如果战马得不到定期休息和喂养,会大批死亡。比如,在1899—1902年间的布尔战争中,虽然战区牧草丰富、气候良好,但英国军队参战的51.8万匹战马还是损失了34.7万匹。其中只有极小的一部分——不到2%——死于战斗当中,其余大多数都是死于劳累、疾病或营养不良,整个战争期间平均每天死亡336匹。况且英国人有船只和车辆把战马运到南非,并在南非内部运输,阿提拉却没有这个条件。因此,从匈牙利一路赶来补充的马匹恐怕比他的骑兵正骑着的马状况好不了多少,侥幸活下来的马匹在回到草原的撤退途中又会死去不少。“上帝之鞭”为害最大的可能是他自己的军队。他似乎没有给他的两个儿子留下多少部队,他们一个死于同哥特人的战斗,一个在469年死于东罗马帝国的一位将军之手;他们的战死是我们关于匈奴人所知的最后的消息。
骑马民族的兴起之路,453—1258年
尽管匈奴人突然消失,但骑马民族自此登上了历史舞台。他们在下一个千年中一直是欧洲、中东和亚洲文明挥之不去的威胁。短短1500年内,他们的力量飞速蹿升,而且,他们真正是世界上前所未见的新人。当然,在他们到来之前,军事力量作为原则已经确立,但它是政府及其治下定居人口的专有资源,并受经济条件的严格限制。
靠农业生产的剩余来供给,受步兵的行程和耐力限制的军队不可能长途征战,也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敌军和他们受到同样的制约。所以敌军也许在战斗中难以抵挡,但发动不了闪电战(Blitzkrieg)。
骑马民族则不同。阿提拉证明他能够在接连两次战争中把作战的中心——普鲁士军总参谋部的术语称其为“重心”(Schwerpunkt)——从前一次战争的法兰西东部转到后一次的意大利北部。两地之间的直线距离是500英里,但因为阿提拉是沿外缘行军,所以实际距离要远得多。过去从未有人试过这样的战略行动,也不可能做到。如此规模的行动自由是“骑兵革命”的核心。
骑兵作战在另一个意义上也不受限制。哥特人对自己所侵略的文明虽然仅有一知半解,但仍努力想继承或适应那个文明;骑马民族却完全没有这种意愿。他们也不想推翻别人的政权,自己取而代之,尽管阿提拉似乎曾考虑过迎娶西罗马帝国皇帝的女儿。他们要的只是战利品,别的一概不感兴趣。他们打仗就是单纯地为了打仗,为了抢夺财物,为了战争的危险和刺激,也为了胜利所带来的动物性的满足。阿提拉死了800年后,成吉思汗问跟随他征战的蒙古人什么是生命最大的乐趣,有人回答说是放鹰打猎,他说:“你错了。人间至乐是追敌杀敌,夺走他们的全部财产,让他们的女人哭泣号叫,骑他的马,睡他的女人。”阿提拉可能会说同样的话,起码他实际上是这么做的。
所以,战马加上人的残忍改变了战争,使它开始成为“独立的事物”。自那以后就出现了“黩武主义”——随时可以打仗并从中获利的能力本身成了作战的原因。然而,黩武主义不适用于骑马民族,因为这个概念假设军队作为一种制度自成一体,凌驾于其他社会制度之上。阿提拉的匈奴人没有军民的区分,其他的骑马民族也同样没有,直到土耳其人皈依了伊斯兰教。对马背上的民族来说,身体健康的成年男子就是他们的军队,但不是特尼-海伊用以判断某个社会处于“军事地平线”之上或之下那种意义上的军队。无论采取何种衡量标准,所有从大草原杀来,征服了文明世界的骑马民族打的都是“真正的战争”。他们使用武力毫无克制,目的单一,不获全胜绝不罢休。然而,他们的战争没有克劳塞维茨意义上的政治目的,也没有改变文化的效果。他们的战争不是实现物质或社会进步的手段,正好相反,他们打仗是为了抢夺财富,目的是维持自从他们的祖先在马鞍上射出了第一支箭以来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
根基仍留在大草原的骑马民族从未自觉自愿地改变过自己的习惯,顶多是他们的首领作为统治阶级融入了被他们征服的定居社会,但他们游牧民族的本质从未改变。就连伊斯兰化了的土耳其人也是一样,尽管他们于1453年占领了君士坦丁堡后,在帝国内保持了拜占庭的政府形式。我们已经看到,虽然马穆鲁克享有高度的自主权,但是他们一直保持了骑马民族的生活方式,同时享受着军事力量带来的所有财富和荣誉。此外,虽然骑马民族长期以来一直荼毒中国、中东和欧洲这些地方的边疆地区,但在大多数情况中,他们既没有找到安居谋生之路,也没能征服更先进的社会,坐上统治者的宝座。大草原的生活仍然是征战的生活,但战争之路行大不易,几乎周围的所有国家都拼死抵抗,务使大草原上的人不能寸进。先前对他们放松警惕的教训实在太惨痛了。
匈奴人消失后,欧洲或中东的文明社会没有再接触过非常强悍的骑马民族。最重要的一群是鷏哒人(Ephthalite),即所谓的白匈奴;他们似乎曾经住在遥远的中国边缘,被那里的匈奴人赶到了波斯北方的边界地区。鷏哒人至少有过一次对波斯的大胜,部分的原因是波斯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与拜占庭帝国的全面战争上面;但567年,鷏哒人被波斯人击败,转头向东逃窜,似乎进入了信奉印度教的印度,成为后来的拉其普特(Rajput)武士阶层的源头。
与此同时,拜占庭正抵御着由于大草原腹地永不停息的部落之争而被排挤到西方的各个骑马民族。这些民族包括保加利亚人和阿瓦尔人,前者是被后者逼得向西而来的,而后者又是受日益强大的突厥人驱赶。保加利亚人最终定居在巴尔干,一直作乱不止,直到被奥斯曼帝国收服。阿瓦尔人迁徙到匈牙利,在那里大肆破坏;虽然他们偶尔与拜占庭结盟,却在626年围困了君士坦丁堡;在波斯人的帮助下,他们差一点儿就破了城。那次他们被击退了,但继续为害一方,直到8世纪被查理曼大帝消灭。在他们之后来了马扎尔人,他们是最后一个从大草原移居中欧的骑马民族。
然而,如果阿瓦尔人就是5世纪初和中国北方的北魏反目的柔然人,那么他们被赶往西边之前,可能已经学会了对帝国作战。北魏人是汉化了的草原民族,3世纪汉朝终结,中国的统一解体后,他们获得了对长江以北地区的统治权。他们崛起的那一段时期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称为“五胡十六国”时期(304—439年)。不过,到了386年,北魏即脱颖而出成为强国,开始重新统一中国北方。在此过程中,他们和戈壁沙漠以北的柔然人起了冲突,把柔然人赶出了他们的地盘。此间北魏得到了隶属柔然、负责制作铁器的一个群体的帮助,那些人就是突厥人。突厥人和柔然人不久前刚刚结怨:突厥人帮助他们的柔然主人荡平了另一个隶属部落的叛乱后,突厥酋长要求迎娶柔然王的女儿作为犒赏,却被拒绝了。北魏人提出愿意将一位贵族公主嫁给他,于是,突厥人和北魏联手向柔然人开战,打得他们大败。突厥人占了柔然的地盘,他们的酋长自称“可汗”或“汗”,后来大多数草原统治者都采用这个称号。
突厥可汗和他的后继者创建了一个伟大的帝国。他们是“第一个建立起如此辽阔的帝国的蛮族人,他们的帝国在不同的地方与当时4个伟大的文明接壤:中国、印度、波斯和拜占庭。”到563年,他们推进到波斯东面边界的奥克苏斯河(即阿姆河,中国古称礽水、乌浒水),和波斯人一起对敌鷏哒人。567年,突厥汗王伊斯泰米(Istemi)获得了鷏哒人的一部分土地作为他应得的一份战利品。第二年,拜占庭皇帝查士丁二世不仅接见了伊斯泰米派去的特使,而且派遣自己的特使跋山涉水去大草原的中心觐见伊斯泰米,足见他的举足轻重。不幸,突厥帝国内部因争权夺利起了内讧,这是骑马民族无法祛除的积弊,也是造成他们杂乱无章的政体解体的主要原因。在这段内讧时期,突厥人东部的大片领土被中国的唐朝夺走;到659年,唐朝的势力范围已经延伸到奥克苏斯河。同时,突厥人在西面又遇强敌;新的敌人自西向东挺进大草原,所向披靡,力图与中国人争夺中亚的控制权。在随后的世纪中,争夺大草原中心地带的斗争爆发为751年在现代的吉尔吉斯斯坦的怛罗斯之战(又称塔拉斯河战役);也就是在那个世纪期间,突厥帝国被推翻。这个新的敌人是阿拉伯人。
阿拉伯人和马穆鲁克
阿拉伯人不是马背上的民族,不过他们很快将成为骑马民族在文明世界中的主要雇主。哪怕只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们也值得军事历史学家仔细研究,但研究阿拉伯人的理由比这多得多。首先,突厥人与他们遭遇之时,他们刚刚完成了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征服战。那场战争使阿拉伯半岛深处沙漠中一个默默无闻的部落一跃成为中东大部以及整个北非和西班牙的霸主。他们动摇了拜占庭帝国的根基,摧毁了波斯,建立了自己的帝国。他们以如此迅疾的速度夺取了如此广袤的土地,只有亚历山大大帝这位历史上第一位远程征服者可以与之相比。另外,阿拉伯人征服异族的模式新颖,所向归心。虽然后来他们内部反目,但最初的帝国是一个团结的整体,并且很快就投身于和平的事业。阿拉伯统治者是伟大的建设者、生活的美化者,也是文学和科学的赞助者。阿拉伯人与后来被他们招募入伍的骑马民族不同,致力于摆脱战争生涯、拥抱文明、培养精密优雅的思想和行为方式,成就斐然,令人惊叹。
除此之外,他们作为征战的民族之所以出类拔萃,是因为他们不仅改造了自己,而且改造了战争本身。在他们之前也曾发生过军事革命,战车和战马是最突出的例子。亚述人建立了军事官僚的原则,罗马人在这个基础上将其进一步完善。以后我们会看到,希腊人发展了对阵战的技术,让步兵杀个你死我活。阿拉伯人则给战争注入了一股全新的力量——思想的力量。的确,意识形态过去在战争中也起过作用。公元前4世纪,雅典的伊索克拉底呼吁希腊人对波斯发动“圣战”,他的呼吁就暗含了保卫自由的思想。383年,在狄奥多西皇帝和哥特人的斗争中,罗马的提米斯久斯争论说,罗马的力量“不在护心甲和盾牌,也不在人海,而在理性”。犹太人的国王打仗是因为他与唯一的全能上帝立了约,而君士坦丁则借助十字架的形象在米尔维安大桥战役中打败了对手。然而,这些思想都不够有力或作用有限。虽然希腊人因自己的自由而自豪,蔑视薛西斯和大流士的子民,因为他们没有自由,但是,他们对波斯的仇恨归根结底是民族间的仇恨。当罗马军队已经高度野蛮化,大部分士兵是从来不知理性为何物的蛮族人的时候,诉诸理性显得苍白无力。当君士坦丁高呼以十字架的名义作战的时候,他连基督徒都还不是。以色列的国王在小型的地方战争中可能从《旧约》中汲取了力量,但相信《新约》的基督徒却为战争在道义上是否站得住脚这个问题而苦苦思索了好几个世纪。其实,关于打仗的人同时也可以是虔诚的教徒这个问题,基督徒从未达成过一致意见;做烈士的理想一直和战争必须师出有名的理念一样强烈,至今依然如此。阿拉伯人在征服世界的年代里没有这方面的约束。他们新生的宗教——伊斯兰教——崇尚冲突,教徒必须服从教义,并且有权对异教徒作战。伊斯兰教激励了阿拉伯人的征服战;伊斯兰的思想使阿拉伯人成为尚武的民族;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以身作则,教导阿拉伯人成为战士。
穆罕默德自己就是战士,在625年麦地那对麦加的战斗中负过伤。他不仅亲自参战,还提倡战争。632年他最后一次去麦加时规定说,尽管穆斯林皆为兄弟,不应彼此交战,但他们要向所有其他人开战,直到他们说“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斯林认为,《古兰经》是穆罕默德的弟子记下来的他的语录,里面对这个要求做了详尽的说明。穆罕默德比耶稣规定得更细,坚持说只要接受了真主的教诲,就成为一个共同体“乌玛”(ummah)的成员,彼此负有责任;所以,只是避免兄弟相互残杀是不够的:穆斯林有义务把自己收入的一部分用于慈善,帮助不那么幸运的穆斯林;他们也有责任维护彼此的良知。然而,在“乌玛”之外,义务就反了过来:“信道的人们啊!你们要讨伐邻近你们的不信道者。”这不是强行要人皈依。愿意服从《古兰经》权威的非穆斯林完全有权得到保护,严格按理论来说,“乌玛”以外的和平的人民不应受到攻击。然而,实际上“乌玛”正与意指伊斯兰教控制地区的“敬神之家”相吻合,而在“乌玛”以外的地方必然就是伊斯兰教尚未控制的地区“战争之家”。从632年先知穆罕默德去世开始,伊斯兰就和“战争之家”起了冲突。
和“战争之家”的冲突很快变成了“圣战”。穆斯林军在“圣战”中百战百胜,那不是简单地因为有先知的教导做指引,尽管穆斯林战士异常骁勇。至少有两个其他原因可以解释他们早期的所向披靡。首先,在伊斯兰教中,虔诚和富裕并不冲突。基督把贫穷奉为神圣的理想,给他的追随者造成了无尽的道德困惑。相比之下,穆罕默德做过商人,深切地了解如果财富应用得当是多么有益;他期望伊斯兰社会能积累财富,把财富作为集体和个人行善的手段。他自己曾抢劫过麦加非穆斯林富商的车队,把抢来的财物用来推动自己的事业。圣战战士攻打拜占庭和波斯这些富庶的王国,就是学习他这个榜样。
第二,伊斯兰消除了在那之前战争所依据的两条原则——领土和亲族关系。伊斯兰不能有领土性,因为它的使命是让整个世界都归顺真主。伊斯兰一词的意思是服从,具有同一词根的“穆斯林”则意味着服从的人。只有当全部“战争之家”都被纳入“敬神之家”以后,伊斯兰的使命才算完成。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成了穆斯林,也就都成了兄弟。实际上,第一批阿拉伯穆斯林仍然深陷于沙漠世界强大的宗族关系网中,对穆斯林皆兄弟的原则心存抗拒,所以,不属于他们部落的皈依者先要做一段时间的扈从(mawali)。但是,伊斯兰教最终消除了种族和语言间的界限,这是它的辉煌成就之一,是任何其他帝国或宗教都从未做到的,而伊斯兰兼有帝国和宗教的特点。
在穆罕默德生命的最后几年,阿拉伯人在扩张伊斯兰边界的努力中还大大得益于另一个因素:他们要进攻的王国已经雄风不再。拜占庭为抵御北部边界上的阿瓦尔人已经耗尽力气;更使它大伤元气的是,它自7世纪初就一直纠缠在和波斯的一系列大战中的最后一次战争中(603—628年),这场战争使两个帝国都筋疲力尽。波斯曾是历史上的强国,但它夹在大草原和中东的沃土之间的地理位置一直是它的软肋。在马背上的民族兴起之前,波斯常常利用西边邻国的衰落或崩溃来扩张自己的帝国版图。1000年前,它遇到了亚历山大大帝这个手段和决心都无与伦比的对手,结果波斯的王朝被推翻,帝国的土地被亚历山大的将军瓜分。得到了波斯中心地区的塞琉古成功地维持了希腊的权力,却没能实现波斯社会的希腊化。他的帝国最终落到了源自中亚的另一个伊朗民族——帕提亚人——手中。虽然帕提亚人是骑马民族,是靠骑兵打败了塞琉古的步兵的,但是他们很快被文明同化了,建立了一个伟大的帝国。从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3世纪初,他们是罗马东面的劲敌。波斯在和罗马的战争中经常获胜:在363年的战争中,罗马皇帝“背教者尤里安”在美索不达米亚阵亡,这个噩耗给罗马的打击几乎和15年后哥特人在阿德里安堡的胜利带来的打击一样巨大。但接连的战事耗竭了波斯的财富、人力和耐力,自那以后,波斯帝国应对大草原边界上游牧民族的骚扰日益力不从心。
因此,当633年一支阿拉伯军队入侵北部美索不达米亚时,波斯军队的力量已是大不如前;拜占庭也是一样。阿拉伯人兵行险着,对波斯和拜占庭同时发起进攻,虽然被迫在两条战线之间调动军队,但仍能维持战力;637年,在现代巴格达附近的卡迪西亚(Qadisiyah),阿拉伯人赢得了胜利,伊斯兰终于征服了波斯;这场胜利对阿拉伯世界意义十分重大,到了20世纪80年代,萨达姆·侯赛因在和伊朗的消耗战中还经常提到它。与此同时,其他的阿拉伯军队连续征服了叙利亚(636年)和埃及(642年),并沿地中海海岸西进,直指拜占庭帝国在北非的省份。674年,第五代哈里发或穆罕默德的“继承人”穆阿维叶(Mu’awiya)决定直接攻打君士坦丁堡。虽然阿拉伯人在677年放弃了攻城,但717年又卷土重来。那时,他们已经占领了整个北非(705年),进入了西班牙(711年),到达了比利牛斯山脉,并在不久后越过比利牛斯山脉入侵了法兰克。在东面,他们征服了阿富汗,对印度的西北部进行袭扰,吞并了安纳托利亚(现代的土耳其)的一部分。在北面,他们把最北的边界推到了高加索山脉,越过奥克苏斯河进入河中地区;751年,他们在塔拉斯河同中国人进行了决战,争夺通往长城的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布卡拉和撒马尔罕。
阿拉伯人的胜利尤其令人震惊之处在于他们的军队并非精兵强将。虽然他们有几世纪在沙漠争斗的经历,但是他们并没有真正打过仗;他们倒真的是“原始作战者”,习惯的行为模式是突袭(ghazwa)。他们的用兵之道也不特别高明,装备和作战技能更不占优势。阿拉伯马那时已经是威风凛凛的神骏,受尽宠爱,人经常用手给它们喂食;在外形上,阿拉伯马和大草原上的长毛小马简直不像是同一个物种,但它们数量很少。倒是有很多骆驼,单峰驼(产于阿拉伯半岛)和双峰驼(产于巴克特里亚)都在公元前第一个千年即已驯化,但尽管骆驼的耐力惊人,速度却比较慢,而且难以驾驭。在战略上,阿拉伯军队靠骆驼穿越了文明世界的军队认为是无法穿越的地区,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战场上;在战术上,骆驼在近距离作战中却用途有限。因此,阿拉伯人的办法是长途行军时骑骆驼,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才改骑备用的马匹——卡迪西亚可能只有600匹马。634年7月,阿拉伯名将哈立德(Khalid)就是用这个办法自美索不达米亚挥师巴勒斯坦,和他的战友阿慕尔(Amr)并肩作战,给了拜占庭军队以沉重的打击,赢得了艾季纳代因(Aina-dain)这一重大战役的胜利。在战场上,阿拉伯军队选择可以藏身的自然地形做阵地,士兵下马后在自然掩体后面用复合弓作战;他们还通常选择便于逃入沙漠的地形。
他们作战方式的这两个特点——依靠掩护和随时准备逃跑——是典型的“原始”特点;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在希腊反抗土耳其的独立战争期间,这种行为使支持希腊独立的外国志愿者怒不可遏。这就引起了一个问题:如果阿拉伯人是“原始作战者”,那么为什么他们在与拜占庭和波斯军队的作战中如此成功?拜占庭和波斯的军队有组织有纪律,在任何军事分类中都应算作“正规”军。我们知道,这两个帝国经过彼此间旷日持久的战争,精力都几乎消耗殆尽。尽管如此,一般来说,原始的军队从长远来看必定输给正规军;骚扰是防御战的有效手段,但战争归根结底要靠进攻才能打赢,阿拉伯人在攻城略地的时代绝对是取进攻态势的。对此问题的答案只能在于伊斯兰本身。伊斯兰教高度强调为信仰而战,它激励战士们在战场上奋不顾身。如果作战者坚信自己必胜,屡败屡战、愈挫愈勇,那么“原始”的战术就能成功。多少年之后的毛泽东也持这样的理念。他的战术首先就是“原始”的,只要战士们坚信最后的胜利属于他们,暂时的失利后撤他并不放在心上。毛泽东的战略的另一个支柱是赢得老百姓的民心。阿拉伯军队入侵的土地上居住着归化的阿拉伯人(musta’riba),他们虽然放弃了沙漠生活,但与道地的阿拉伯人有着强烈的文化认同感,在以伊斯兰的名义宣扬的兄弟关系理念的感召下积极支持阿拉伯军队,这对入侵的阿拉伯军队是一大帮助。
然而,我们从马穆鲁克兴起的故事中看到,穆斯林不打穆斯林的禁令很早就被打破了,这最终导致后来的哈里发失去了军事上的权威,不再能控制打着哈里发的名义掌握实际统治权的武士,这也许是不可避免的;而那些实际掌握统治权的武士大多数是从大草原招募来的骑马民族的成员。前面已经解释过,“哈里发”这个称号的意思是先知穆罕默德的“继承者”,它意味着哈里发在世俗世界和宗教中都具有无上的权威。理论上,哈里发世俗和宗教的作用并行不悖,开始时也的确如此。那是因为早期的穆斯林是按部落定居在新的军事“营帐”城市中的——其中一个就是后来的开罗。他们的宗教生活由哈里发掌管,日常用度的开支则来自战争中抢来的财物或对异教徒的赋税。
伊斯兰教的传播使穆斯林人数大大增加,结果使部落的营帐生活无法继续维持。穆罕默德没有子嗣,这必然造成不同部落间在继承权问题上的意见分歧。关于第四代哈里发人选的争吵十分激烈,造成了伊斯兰社会的分裂,分为占多数的逊尼派和占少数的什叶派。根据最初用于分配战利品以推进圣战的军方名册(diwan),属于最初的阿拉伯部落的家庭一直领取生活津贴,这造成了后来皈依的穆斯林的不满,更加剧了伊斯兰社会的分裂。关于继承权的争端最终得到了解决,大马士革倭马亚王朝的哈里发因此得以进军西班牙和中亚,但不同派别的穆斯林之间的紧张并没有缓解。749年,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在内战中获胜后迁都巴格达;在阿拔斯王朝的统治下,伊斯兰世界终于恢复了稳定。阿拔斯王朝之所以得胜,部分地是因为它承诺要消除最初的穆斯林和后来皈依者之间的分别,这一分别就在于是否在军方名册上榜上有名。阿拔斯王朝确实废除了军方名册,在那之后,以穆罕默德继承者的名义当兵打仗不再像过去那样有利可图,但每当心怀不满的穆斯林想要抗拒哈里发的时候,也因宗教上的诸多顾虑而纠结不已。8世纪和9世纪期间,哈里发经常遭到反抗,西班牙和摩洛哥就是在那段时间内分离出去,建立了自己的哈里发辖地的,它们声称与穆罕默德家族的关系更近。阿拔斯王朝失去了传统的部落支持,又无法把新皈依的教徒组成军队,因为他们认真遵守穆斯林不打穆斯林的禁令,于是只能去别处招兵。结果,给奴隶配备武器让他们去打仗本来是权宜之计,现在却成了妙招,甚至动用国家收入去招兵买马,为奴隶军队提供兵源。
一般认为穆塔绥姆哈里发(833—842年)是穆斯林军事奴隶制的创始人。事实上,先知穆罕默德在世的时候就已经有奴隶兵和自由的穆斯林一起作战了,但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有的是穆斯林主人的侍从。阿拔斯王朝认识到,靠这种东拼西凑的招兵制度已经无法维持权力。穆塔绥姆于是向奴隶市场大举购买,他买的是最好的货色,也就是来自大草原边缘的突厥人;据说他的麾下网罗了70000名突厥奴隶兵。如此大规模的奴隶军暂时缓解了伊斯兰挥之不去的军事难题,即如何在不使穆斯林兄弟相残的情况下遵循伊斯兰的号召,建立无限的权威(haram)。然而,如何收服在帝国的中亚和北非边缘地区自行建立哈里发辖地的穆斯林,这个问题依然没有解决。要收服那些穆斯林,就必须为新建的奴隶军培养果敢坚定的领导人。奴隶军的领导人开始时全部来自布义德(Buyid)家族,这个家族一直顽强捍卫帝国的中亚边界,945年甚至在巴格达建立了自己的哈里发辖地。然而,更能干的领导人却是来自布义德家族的对手,一个叫塞尔柱的突厥部族。1055年,塞尔柱人打着逊尼派正统的旗号进入巴格达,推翻了什叶派的布义德王朝,宣布自己为哈里发的新任保护者。很快,他们被称为苏丹,意思是“握有权力的人”。
塞尔柱人皈依伊斯兰逊尼派被称为“意义深远的变化,与近5个世纪前克洛维率领法兰克人皈依基督教同样重要”。它后来导致了拜占庭帝国大部分亚洲领土的沦陷,使基督教面临危机,引发了十字军东征。塞尔柱部族到960年才全体皈依,这是伊斯兰传教士在大草原边缘地区努力的成绩。那个地区除了塞尔柱人外还有其他骑马的突厥部族,包括葛逻禄人、钦察人和吉尔吉斯人,大家正为争夺中亚的统治权而打作一团。葛逻禄人后来平步青云,成了阿富汗迦兹尼王朝的统治者,再后来又创立了最重要的马穆鲁克王国之一——德里的奴隶王国。然而,就连如此显赫的成绩与塞尔柱人相比都黯然失色。塞尔柱的突格里勒·贝格(ToghrilBeg)、马利克·沙阿(MalikShah)和阿尔普·阿尔斯兰(AlpArslan)都骁勇善战。从1080年到1090年,马利克·沙阿在他的名臣尼扎姆·穆勒克(Nizamal-Mulk)的辅佐下,大大扩展了阿拔斯王朝在中亚的势力。阿尔普·阿尔斯兰朝着相反的方向,挥师高加索山中,于1064年攻陷了信奉基督教的亚美尼亚首都。接下来他继续在险峻的高加索山脉中挺进,占据了可直接威胁拜占庭帝国东部边境的有利位置。1071年8月,他在曼齐刻尔克(Manzikert)遭遇了拜占庭的军队,打赢了一场对近东和欧洲未来的政治地理影响非同小可的战斗,这场战斗使拜占庭在亚洲的领土变为“讲突厥语、信伊斯兰教的土地”——简称为“土耳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