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战争以来,它的核心行为——战斗——所用的工具依次由石头、青铜和铁制成;直到仅仅20代人以前,火药才彻底改变了战争的性质。然而,作战者必须设法到达战场,仗才打得起来;在他们前往战场的途中供给他们食宿军需一直是一大困难,仅次于在战斗中取胜。只有马背上的民族没有这个困难,但纵观历史,他们只占作战者的一小部分。大多数还是要靠两腿走到战场去,靠肩膀扛负他们作战所需要的物品。无论是打进攻战还是防御战,这都严重限制了作战部队的行动范围和耐力。事实上,直到最近,多数陆上作战都是短时间、近距离的。
个中原因很简单。一群人聚在一起打仗,如果需要一天的时间,那他们从日出到日落最起码得吃一顿饭;如果时间超过一天,储粮地又不在附近,打仗的人就得自带粮食。既然除了最原始的战争以外,所有其他的战争活动都包括拖延和运动战术,所以战士除了携带武器之外,还必须带口粮。然而,经验表明,战士平均负重不能超过70磅,这是有现代的实地实验为证的;这70磅中至少有一半是衣服、装备、武器和其他必需品。既然从事作战这种重体力劳动的人每天需要的固体食物至少要3磅,就可以算出,战士在行军中只能携带10—11天的给养,当然,食物还必须不易腐坏。这些数字多少世纪以来基本上保持不变:4世纪的罗马军事理论家韦格蒂乌斯要求“年轻士兵须经常练习负重行军,重量至少要60磅,因为在艰苦的战役中,他们既要背武器,还必须携带口粮”;1916年7月1日参加索姆进攻战的英军士兵为防供给不继,自带了数天的口粮,平均负重66磅;1982年英军的伞兵和海军陆战队在马尔维纳斯(福克兰)群岛一度因为没有直升机运输给养,必须身负与自己体重相等的负担“行军跋涉”,结果,尽管他们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特别健壮的战士,但仍然累得筋疲力尽。
当然,士兵可以“就地”解决给养问题,意思是从当地老百姓手中抢粮。这种情况非常普遍,所以直到最近,一有军队开来的风声,哪怕是纪律最好的军队,老百姓也通常会赶快把所有方便携带的食物都藏起来。不过,军队若是组织集市活动,情况就大不一样,农民会蜂拥而至,拿东西来卖;英军统帅威灵顿在西班牙就很注意组织这样的活动,但威灵顿与众不同,他手里有现金。历史上大多数军队都没有钱,只能打白条,如果是在敌方的地盘就干脆明抢。这个办法不是长久之计。即使能找出藏粮的地方,军队也必须分散开来到各处去寻找,这就降低了军队的战斗力,而且无论如何,部队所在地区的粮食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吃光;骑兵的马匹把所在地的草吃光用的时间更短,除非是在大草原(但那里的问题是没有人吃的粮食)。
骑兵的威力在于他们行动迅速,来去如风,大多数骑兵又都是俭省成性的游牧民族,所以只要他们活动在草原区或附近的地方,通常不会发生在一个地方吃光牧草的情形。行军的步兵却没有这么大的行动范围。步兵行军通常最快速度是每天20英里,罗马军团在罗马帝国内部行军是这个速度;1914年,德国第一集团军司令冯·克卢克的部队在对法作战中从蒙斯到马尔讷行军也是一样;按照这个速度,步兵不可能无须偏离行军路线就能找到足够的粮食来满足每日的需求。结果,他们要么得中途停下来去远处寻找粮食,要么就必须随军携带给养。
运输给养需要在离行军路线不远的地方有水路,或是河流或是沿海,不然就需要车辆;古时候用牲口驮,现代时代在地形险峻的地方也使用牲口(1874年,俄国人在征服中亚的希瓦的战争中,用了8800头骆驼为5500名士兵运粮),但牲口绝对比不了车船。许多战役都靠水路运输,著名的例子是1704年英国将领马尔伯勒征战巴伐利亚时,军需物资沿莱茵河顺流而下;但这样的话,供应线就成了战役的关键:如果河水流向相反的方向,决战可能就打不成。如果道路四通八达,车辆运输倒是能够为后勤提供更大的灵活性,但欧洲直到18世纪才着手大规模修筑公路,法国先开始,英国和普鲁士随后跟上;在那之前,没有几个地区具备完整的公路网(1860年的公路里数按每千人计算是:英国5英里,法国3英里,普鲁士2又1/3英里,西班牙才3/4英里);另外,在19世纪初发明了碎石筑路法之前,公路的路面一般不能四季通行。
这种普遍情况只有两个例外,一个是罗马帝国境内,一个是中国的某些地方(虽然中国国内的交通运输主要靠水道,特别是608年兴建的京杭大运河)。建筑了罗马国内道路的罗马军团正是靠了这些道路才成为帝国行使权力如此有效的工具。光是在罗马帝国的非洲省份,即从现代的摩洛哥到尼罗河流域这块地方,考古学家就发现了10000英里宽窄不一的公路;高卢、不列颠、西班牙和意大利也修有四通八达的公路,罗马的将领因此可以精确地计算从军需仓库到作为补给站的兵营之间的行军时间:从科隆到罗马需67天,从罗马到布林迪西要15天,从罗马到安条克则要124天(包括两天的海上航行)。然而,罗马邻近的帝国却都没有能和罗马相比的道路,就连地处平原,修路相对容易的美索不达米亚和波斯也望尘莫及(亚历山大大帝的“皇家大道”根本达不到罗马的标准);罗马的行政管理在5世纪解体之后,它宏伟的公路体系也逐渐失修老化。罗马公路体系的衰损意味着后来的1000多年内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可能进行远距离行军。比如,9世纪中期,英格兰阿尔弗雷德大帝的军队从萨默塞特出发迎击丹麦人时,沿哈德威(theHardway)的行军费尽力气。那是一条泥泞不堪的小道,和罗马人用过的道路没有连接,尽管400年前罗马人在那附近建有几条出色的公路。
没有道路,军队就无法用车辆运送给养,除非车子坚固无比,所以只能靠船或牛;从公元前15世纪(有在今天波兰的考古发现为证)到19世纪初的印度和西班牙,公牛是最常用来拉车和驮物的牲畜。威灵顿在印度和西班牙作战时,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寻找“好公牛”。他在1804年8月写道:“如果没有驾驭得当、照料精心的牲畜,部队就不可能快速运动”;在那之前他在印度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军事行动的成功取决于军需供应;打仗不难,打胜仗也不难,有时可能会损兵折将,有时也可能不失一兵一卒;但要达到目标,必须解决吃饭问题。”威灵顿手里有钱,可以多买牛只;对他来说,牛的好处是既可以运东西,也可以杀了吃,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别的统帅很少有像他那样不缺钱的。一般来说,牛太宝贵了,不能宰了给战士当伙食,而这就自动限制了军队的速度和行动范围。
比如,亚历山大大帝和威灵顿一样,依靠大小公牛来为行军的部队运送军需,但是,他的战术活动范围不能超过离通常设在海上的补给仓库8天的行程,因为一头牛这段时间内会吃光它自己驮的草料。结果,亚历山大要长途作战,就必须要么不能离补给舰队太远,要么派人打前站去买粮食并找人捐献买粮食的现金或做出担保,保证胜利后再支付买粮食的钱;一些见利忘义的波斯官员看到亚历山大对大流士的进攻气势如虹,都争先恐后地和亚历山大做交易。亚历山大离家最远的一次行军是公元前326年从印度河到俾路支斯坦的莫克兰,为这次300英里的行军,他准备了52000吨的给养,足以保证他由87000步兵、18000骑兵和52000杂役组成的大军4个月之用。因为在没有到达目的地之前,牲口队就会吃掉所驮的草料,士兵也会吃光自己那30磅的给养,所以亚历山大依靠沿印度洋海岸随军前行的补给舰队提供给养,并指望季风带来的雨水补充河水,因为他的军队要在大河入海口获取饮用水。这个后勤计划非常周全。补给舰队上的粮草如果定期卸货分配,本可以为他的军队提供充足的给养。但是,那年的季风把亚历山大的舰队阻在印度河口难以前进,结果他的军队在穿越俾路支斯坦沙漠的行军中损失了 3/4。
这个灾难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说明后勤对作战的影响之巨大;即使算无遗策、才能出众的将领也必须依靠后勤。它也残酷地证明了威灵顿的格言:“要达到目标,必须解决吃饭问题。”在古代和近代之前,除了在帝国公路网所及地区活动的罗马军队或挨近水上供给线的军队之外,没有哪个将领能带兵出外作战而不受后勤的制约。即使是罗马人,一旦到了公路的尽头再往前行照样一筹莫展,而人数众多的大军哪怕是在自己控制的土地内都有可能缺粮,1809—1813年间拿破仑的将帅在西班牙就遇到了这种情形。军需方面的困难很大部分来自食物的易腐性,这个问题为各个地方、各个时代所共有,直到19世纪发明了罐头和人工食品。历史上的军粮主食一般是烘干的谷粒或谷物磨成的粉,副食有油、猪油、奶酪、鱼露(这是罗马军团饮食中一项重要的调料)、葡萄酒、醋、啤酒,可能还有肉——或者是腌制风干的肉,或者是现吃现宰;战士们就靠吃这些东西保持良好的作战状态。然而,即使是最好的军粮也缺乏人体所必需的新鲜食物,所以在缺乏新鲜食物的情况下,士兵就和远途航海的水手一样,容易因营养不良而生病。抵抗力的减弱会引发流行病,在集结准备作战的等待期间或旷日持久的围城战中,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19世纪中期,出现了肉罐头(最早的时间是1845年,但吃得太多会造成铅中毒;在探险家富兰克林的北极探险中,许多人就死于这个原因)、炼乳(1860年)、奶粉(1855年)和人造黄油,军粮因此而发生巨变;其中最后一项——人造黄油——的发明是拿破仑三世在19世纪60年代为寻找军粮中黄油的替代品而发起的发明竞赛的成果。美国内战中,北方军队基本上吃芝加哥屠宰场屠宰的牲畜,大多是腌肉,不是罐头,而南方邦联的士兵只能吃味道不佳的传统食物,如玉米面和干花生(“落花生”),长久不知肉味,因为来自得克萨斯州的畜群供应被控制了密西西比河的北方军队切断了;1862年,一个南方邦联的士兵写信给妻子说:“我们有的时候吃生苹果,或烘烤过的苹果,有时吃青玉米,有时什么都没得吃。”北方的军队还试过给士兵吃工业生产的脱水土豆和蔬菜,还有一种罐装的咖啡粉、奶和糖的混合物;没人喜欢吃这些东西,但饥肠辘辘的叛军如果能抢到却如获至宝。
然而,归根结底,北方军队的伙食比南方的好是因为在美国截至1860年铺设的30000英里的铁路线中(比世界所有其他地方的铁路线加起来还要长),他们的军需官控制的铁路线长度和南方相比的比例是2.4:1,而且北方还在不断铺设新的铁路线。同时,北方军队的一大任务是只要经过南方邦联的铁路,就将其彻底毁掉,而南方因其经济基础的狭小,无力再建新的铁路。铁路使陆上作战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美国内战则是第一个显示了这一潮流的战争。事实上,现在人们常说,美国的南北战争是纯粹的铁路战争;北方先是成功地切断了南方连接人口稠密的东部和生产基地所在的西部的密西西比铁路线,后又于1864年攻克了查塔努加—亚特兰大铁路线,把南方分割成互不相通、经济上不能自给自足的碎块;通过断绝南方军队的军需供应,确保了南方独立运动最后的崩溃,虽然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南方军队在战场上本可以和北方军队奋战到底。
然而,这个看法歪曲了战斗和后勤各自对胜利所做的贡献。面对誓死求胜的敌人,只靠出色的后勤打不了胜仗;1862年的半岛战役中,北方军队统帅麦克莱伦从他的战败中学到了这个教训;而经济上山穷水尽的国家,如1944—1945年间的德国和日本,仍困兽犹斗,能使对手遭受令其丧气的挫败。然而,拿破仑直言不讳地说出了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胜利最终属于人多的一方。铁路时代的来临则确保能召集众多士兵的国家可以不受季节限制,迅速地把部队运到部署地点。这些国家除美国外都处于西欧和中欧的工业化地区,那里四通八达的铁路网最先在英国和比利时铺设,为的是把工厂和港口相连接,接着在法国和普鲁士迅速展开,然后以比较缓慢的速度向东发展,把奥地利-匈牙利和俄国的农业区纳入共同的铁路系统;从1825年到1900年,欧洲火车轨道的长度从零增加到17.5万英里;铁轨穿隧道,过桥梁,越过欧洲大陆上的每一个自然屏障,包括莱茵河、阿尔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当年的罗马军团从罗马到科隆要走67天,到1900年,两地之间的行程还不到24小时。
然而,欧洲铁路系统的军事意义在于它的东西轴,不是南北轴,因为法德边界、德奥边界和德俄边界动荡不定,是酝酿冲突的所在。普鲁士政府以及后来的德意志帝国政府把铁路视为国防的关键因素,到1860年,全国铁路的一半被收归国有,20年后更是全部收归国有。1866年,普鲁士每天动用12列火车运兵,一个星期内就把近卫军团从柏林部署到普奥边界前线。这个例子不容置疑地证明了军事行动中铁路相对于公路交通的优势,也毫不隐讳地警告任何未能把交通运输政策和征兵政策融为一体的国家,它们将来一定会败在做到了这一点的国家手下。普鲁士在1866年打败了奥地利,主要靠人多为胜,因为战争甫一开打,它就很快把大部队运到并投入了作战;它1870年在阿尔萨斯—洛林战胜法国的直接原因也是法方的铁路网不够发达,增兵和补给不力。
对于1866年和1870—1871年的两次战争的教训,欧洲各国,包括德意志帝国自己总参谋部的人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到1876年,德意志帝国成立了自己的铁道部,负责监督帝国内新铁路的兴建,以此确保战时能满足军事需要;德法及德比(利时)边界上的乡村小火车站都配装了一英里长的站台,可供几列火车同时停靠,一次就能卸下整整一团人马。1914年8月,德意志帝国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这样大规模部署的壮举。8月1日到17日之间,和平时期军队人数为80万的德意志帝国不仅通过动员预备役兵员把兵力增加了6倍,而且就在那几天内把148.5万人运到了对比利时和法国作战的前线,而且士兵都配好了武器装备,一下火车就能投入战斗。它的敌手的表现也不逊色。1914年法国对其铁路的军事管理和1870年简直有天壤之别,9月份马恩河战役的危急时刻,在及时运兵到形势吃紧的战区去增援这一点上,法国的运输人员甚至比德国的人员更加灵活。奥地利在动员兵力方面和德国同样高效;就连俄国居然也把第一军和第二军高速集中到了波兰,它自己、它的盟友和德国人对此都始料未及;这对德国人是一大打击,本来德军总参谋部认为俄国的组织能力低下,以为东线可以6周无战事,使他们能集中兵力在西线一举赢得战争。
1914年的大动员证明,欧洲各国的总参谋部在之前40年的和平时期努力改善铁路的战备规划没有白费力气;大战爆发一个月之内,大批部队——62个法国步兵师(每师15000人)、87个德国步兵师、49个奥地利步兵师、114个俄国步兵师——就离开和平时代的军营来到了战场上,另外还有几百万匹战马。然而,战士们一旦到达,铁路运输提供的奇迹般的机动性即消失无踪。对垒的两军运动和输送给养物资的方式并不比当年的罗马军团更高明;下火车后,士兵只能徒步行军,运输给养只能靠马拉车。事实上,他们的运气还比不上以前组织良好的军队,因为现代战争使用的大炮确定了一条几英里宽的火力区,区内不可能用马匹运送给养,所以步兵的补给,无论是粮食还是弹药,都只能用手提肩扛。
当然,机动性的限制最迫在眉睫的影响不在后勤,而在实际的作战:在火力区中心,步兵几乎寸步难行,稍有动作就会死伤惨重;直到1916年发明了坦克以后,小股部队才能够在与敌人作战的时候迂回穿插。然而,后勤的问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自始至终都是各国军队的一大困扰;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要赢得火力区内的优势,就需要加强己方的火力,这就要求从火车卸载处运送更多的炮弹到火炮阵地,而运炮弹只能靠马拉。结果,仅举1914—1918年间法国港口为英国西线军队卸载的军需物资为例,其中货量最大的就是马饲料。